倚徙于“绝域”与“霓虹”之间

来源 :星星·诗歌理论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aiyi23_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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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品读阎安,总能让人想起海明威那座文学“冰山”来:“冰山运动之雄伟壮观,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浮于水面之上”。阎安正是这种简约的“八分之一”诗艺呈现者,是真正将诗歌看作生命艺术之人。我们可以赋予其诸多“诗歌殊荣”,譬如“北方的书写者”“城市的捕光者”“整理石头的人”“游走于古典与现代间的人”“最隐秘的精神贵族”等等,这些词语都在某种程度上描绘出了阎安诗歌疆域不同凡響的旖旎美景。然“美”如山中“红萼”,常藏于涧溪幽林之间,那么,我们不妨悄然寻访一番,以期采撷三两“诗美”。
  天地一孤啸,匹马又西风
  一直以来,西安这座城市,是同古韵“长安”血脉相连的。这座“一城文化半城神仙”的西部城市,曾造就了世界诗歌的高峰,诞生了陈子昂、卢照邻、李白、杜甫、王昌龄、杜牧等诸多柔情与霸气相融的血性“诗魂”。应该说,阎安骨子里是流淌着这些先辈诗人们的孤傲血液的,这正如另一位陕西诗人周公度所言:“一直感觉他在西域。五胡十六国全是他的江山,丝路往来的均是他的酒友。以诗行军令,把秤论金银。何其开阔之人?”(《整理石头的人》)在《疆域》一诗中,阎安这样写道:
  从贺兰山到秦岭
  (向北挡风 向南挡雨的两座神山呵)
  从巨石到巨石
  越过一条咆哮的河流
  和另外几条不咆哮但有些异样的河流
  越过沙漠 草甸 丛林
  飞鸟的高度 鹰的高度和鱼的深度
  土拨鼠和蚯蚓的深度
  是我的疆域
  是的,这个北方汉子有着典型的“西域诗骨”,这是一种“狂歌走马遍天涯”的浩然奔放。长久以来,他以游吟诗人的身份,游走在西部大地,浸润在宏阔苍茫的雄健场域之中,从而写出了具有独特地域文化、历史想象、时空碰撞、生命体验的“大地诗章”。
  后来,“西部”这一地域坐标被更为广阔的北方替代。这个“北方”的地理范围“远至河套的贺兰山、大青山沿线以南,由西向东绵亘1600余公里的秦岭以北,涉及陕甘宁蒙四省区的这一块中国大地,近4000年中一直是中华民族和中国历史命运敏感而激烈的表现区和反映区。”(《整理石头》自序)正是基于这样广阔的场域背景,阎安的诗风也走向更加辽阔的境界:
  我的故乡在北方
  在北风横扫沙丘的刀尖尖上
  在童话的装满隐痛的心尖尖上
  我的故乡在北方 我要把我的童话
  不断地讲给北方听
  我要我的北方在我的童话里慢慢长大
  ——《北方 北方》
  可以说,阎安是带着浓郁的爱意描画“北方”的,“北方”在阎安的“诗歌辞典”中,不单是一个空间地理概念,更凝聚了他具有丰富意蕴的诗学理念。他甚至“执拗”地认为“世界的根源和那最后一口致命的氧气”“不在文明中、文化中,不在历史中,而是在人类到达不了的地方,或者在大多数人不能轻易到达的地方。”正是这种笃信绝域有大美的诗歌信仰,造就了阎安棱角铮铮、雄浑大气的诗风,展现出了北方大地的恒久生命力。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人生在世,几乎难逃现代文明的羁绊,这就如天才诗人兰波“生活在别处”的箴言一样。在钢筋混凝土构筑而成的冰冷城市,作为曾经的“游吟诗人”,阎安采取了一种类似于维特根斯坦所言的“他者”心态,一种心远地自偏的“旁观者”姿态。
  正是这种“旁观”,让他洞若观火地看到,他所寄身的城市繁华背后的巨大荒凉:看到了“当大街与整辆卡车同时陷落/当他怀抱的玻璃与他同时碎裂/死亡猝不及防”的为生活奔波的瞬间殒命的清洁工(《清洁工之死》),以及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与伪善——“我已经不适合在这里居住/这个横行霸道的城市”(《面具》)——的强烈“异乡人”感慨。
  带着此种“异乡人”感慨,当诗人回转头来,才发现原先在“心尖尖”上的北方故乡,也变得如此陌生。“故乡”这一魂牵梦萦之地,已然日渐荒芜。在《我的故乡在秦岭以北》中,诗人表达了美丽故乡化为乌有的痛楚:
  天下人都知道 秦岭以北
  (有很多事情一直隐藏得很深)
  是我的故乡
  天下人都知道 秦岭以北
  那是我的故乡 和许多人的故乡
  天下人不知道的是 如今那里的人
  一天比一天少了
  草丛茂盛 蛙鸣寂寥
  在此,故乡早已不是寄托着一种情怀、一种信仰、一种诗意盎然之地,而是变得那么陌生,因而“很多年中,我像失踪了一样/很多年中,我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很多年中,我好像死了一样/我离开了故乡/我也成了一个异乡人”(《异乡人》),由此,一种“乡关何处”的悲怆油然而生。
  基于此,诗人处于城乡双重游离状态,浮萍般飘零无依。因此,我们就不难理解诗人所保持的“旁观者”的位置。或许,在诗人看来,在这个芜杂喧嚣的尘世,唯有做一个静静的“旁观者”,方能让心灵安静,让情感安居。
  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
  在阎安的诗歌写作中,有一种虔敬的时间心态,这最集中地体现在其“石头书写”上。在他的诗中,单从标题来看,带有“石”字的诗歌便有《华山论石》《追赶石头》《整理石头》《一个石匠》《山上的石头》《北方寻石记》等诸多作品,如若加上诗歌文本中的“巨石”“岩石”“砾石”“石块”等石头形象,则数量更为巨大,他甚至后来将一部诗歌集子直接命名为《整理石头》,还由此荣获了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由此可见,正是靠着这些“石头”,阎安建构起了一种兼具力度与强度、容纳了历史文化地域的生命形态。
  言及“石头”,我们心中即刻会浮现一些“意象”,比如“女娲补天”中的五彩石、《红楼梦》中的“木石前盟”,以及“海枯石烂”“水滴石穿”等词语。可见,“石头”这一大地骨骼,本身就凝聚着太古光阴的味道。在阎安心中,“鸟比人古老,蜘蛛比鸟古老,石头比蜘蛛古老……它们永远是启示性的存在,是神秘的,也是神性的,它们更多的方面人类几乎是不可知的。”(《整理石头》自序)或许,正源于此,使得“石头”拥有一种充满灵性的高贵气质,而这些石头的“集合体”的大山便更有一种高远的“绝境之美”,于是诗人爱上了在山顶“向上”仰望浮云:“在人所不知的地方 呕吐着/一大堆比想象更古怪的事情/和在胸口上装了多年的/一大堆石头一样淡然无味的鬼”(《浮云绘》)。   在阎安看来,石头是有心灵的,时间也是,然而人却在所谓“历史”的褊狭推进中心灵日益狭隘,被时间、历史和权力层层打磨,变得外表圆滑却内心焦虑而失去本性。这也便是他后来强烈希望“整理石头”的缘由,他笃信:
  我见到过的整理石头的人
  我宁愿相信你也见过
  甚至相信 某年某月某日
  你曾是那个整理石头的人
  你就是那个整理石头的人
  ——《整理石头》
  依此出发,“整理石头”便是整理古老,整理日子,整理我们丢失的美好与纯真,整理我们缺失的精神或灵魂,以阻止歧路愈远,防止人心下沉,以期回归心灵原初的宁静与富足。
  一卷离骚一卷经,十年心事十年灯
  阎安曾说:“古典写作的至境是以人性超越人性,借以沟通或重合于神性,造成人可以住进去呼吸的诗性境界。现代写作是以物性代替人性,在庞大的物质之中追逐并迷失人性,在扭曲和挤压之中难以自拔。艺术的机制,尤其是诗歌艺术的机制,停留在物性甚至迷恋物性,这意味着我们在最需要创造的事业上普遍丧失了创造力。”
  是的,阎安曾在诸多场合,表达了对古典传统的倾慕和对现代诗歌的失望,这种看似“厚古”的心态,实则暗含了诗人对当下诗坛日益远离传统诗歌诗性自由和精神纯度的惋惜与痛心。这让人不由想起前辈诗人沈奇2010年在《美丽的错位——郑愁予论》中的一段话:
  新诗九十年,我们走得很辉煌,也很匆忙。空前的繁荣之下,是空前的驳杂。各种主义纷争、流派纷呈之后,是新的无所适从。仅就命名而言,我们已经有了“白话诗”“传统诗”“现代诗”“朦胧诗”“实验诗”“口语诗”以及“后现代诗”等等,而每一个命名之下的诗学定位和诗体指认,又总是那样含混不清和充满歧义。
  而今,百年新诗历程已过,倘若我们静下心来细细思量,公允评判,便会发现,一代代诗人在“新诗”的疆场筚路蓝缕,其心血和成绩不可谓不深、不大,然其中也不乏诸多形式至上、概念缭乱的喧嚣,从而背离了诗歌纯真的诗性。对此,阎安在心灵深处有明晰的认知,他试图通过古典诗人悠远深邃的精神境界来抵达现代新诗的理性与繁复的隐秘空间,这是一条鲜有人尝试的“阎安式”的孤独诗径。
  何三坡说,阎安是“中国文坛最隐秘的精神贵族,离时代最近又最远的旁观者,因对语言怀有最大的期待而拥有最深的孤独。”或许,正是这种“最深的孤独”,使其在深厚的传统文化积淀中,写就了一系列紧紧嵌接西方现代主义文脉的现代诗歌,呈现出一种汉语现代性表达的超前思维和语言张力。他就如一位孤独而勇毅的“游吟骑士”,正驰骋在通往极地之光的“远方”。而骑士,在这条绝域“诗路”上是不会迷路的,这就像路永远不会迷路那样,因此,他已经在路上,他必然在路上,他笃定在路上,望远前行!
  附:阎安的诗(二首)
  北方 北方
  我的故乡在北方 北方
  我的童话的房屋就建在口渴的沙漠上
  那里,一朵花儿有多么懦弱
  一盏灯就有多么懦弱
  我的故乡在北方
  那里,我的童话的房屋是善良的
  一盏懦弱的灯
  和一朵濒临绝境的花呵
  在我的童话的房屋里是两个小宝宝
  我的童话的房屋是善良的
  它不嫌弃空荡荡的北方
  一盏灯 一朵门边的花
  他们一个是一个的影子
  我的故乡在北方
  在北风横扫沙丘的刀尖尖上
  在童话的装满隐痛的心尖尖上
  我的故乡在北方 我要把我的童话
  不断地讲给北方听
  我要我的北方在我的童话里慢慢长大
  生活在祖国远方的石头
  你要向后退去 在祖國的远方
  你要像去隐居一样向着大地的纵深后退
  去看看那些把时间变得七零八落的石头
  它们倒栽葱似地插在沙地里
  或者以整座山 以古老峡谷中悬崖的巍峨
  隐居于中国北方的偏远之地
  或者南方茂盛的树林子里
  那是比一只狼和一片树林子
  更早地到来 守着山岗和河谷
  仿佛时间中的使者般的石头
  那是狼和树林子
  被沉默的风一片一片啃噬殆尽之后
  依然固守在旷野和荒凉中的石头
  它的饥渴和沙漠的饥渴一样深
  它的饥渴和一口废弃的水井一样深
  它的饥渴像一座帐篷
  已在一座沙丘上
  或者一个恐龙喝过水的湖泊边彻底颓废
  一览无余
  那是沉默的风和高于河流的流水
  偷偷地从宇宙中运来的石头
  有时候它们与河流同行 更多的时候
  它们喜欢滞留在原始地带
  人还来不及移动巨石另作他用的地带
  任河流独自远去
  或者像梦游者一样消失在远处
  像一只冷峻的时间之鸟
  把自己的飞翔之梦凝固在时间的心脏上
  生活在祖国远方的石头
  向后退 像隐居一样地向后退
  你将会不虚此行 与它们猝然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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