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我是长于书中的虫，文字为食，风露为饮，别人叫我仕途虫，我称自己毁心虫。
【楔子】
“步青云，你当真要娶贞容公主？”桑酒愤恨地一甩长鞭，额间苗族特有的银饰跟着一起晃动，阻了骑着白马的步青云一半的去路。
步青云目光冷峻，眼中已有了不耐烦，向身后的人一挥手，小厮立刻递过来一沓银票，票额皆是一千两。
“够吗？这十张，还你当年从街头救我；这十张，还你这三年施给我的恩泽；这十张……”步青云嘴角扬起轻蔑的笑，看着桑酒，仿佛在看一个可怜的乞丐。
他忘了，三年前，他才是一个乞丐，肮脏邋遢，整日在长安街头乞讨，是桑酒救了他。
还没等步青云数完银票，打算将银票拍在她脸上时，她就已甩了鞭子，将他骑着的马绊倒。紧跟着，他狼狈地跌落在地，官袍染了一身尘埃，好像还是那个卑微的乞丐。
四下众人看了想笑，奈何他是丞相的身份，手段又极其阴狠毒辣，都憋着不敢笑，肩膀止不住地抖动。
“步青云，你娶不了贞容公主的。”桑酒低低地一笑，讽刺中带了些苦涩，一字一顿地道，“因为你，自始至终都只是个乞丐，你、不、配！”
【壹】
步青云怒气冲冲地回到丞相府时，我正趴在书里咬文嚼字。
我是长于书中的虫，文字为食，风露为饮，别人叫我仕途虫，我称自己毁心虫。
因为得到仕途虫的人，皆可仕途亨通，却要用他最美好的回忆来换，没了美好的回忆，一心为利，人就会变得冷心狠性，到最后，毁了本心。
步青云啪的一声合上了书，我险些被夹死，努力地爬出来，却见他面色端的难看。于是，我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他不说话，拧着眉头看向我，目光狠戾，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过了良久，他的面色才缓和下来，略带乞求地道：“能不能将我的回忆还给我？”
又来了，但凡他出去一趟，必定会碰到那个苗族女子，又必定会回来哀求我将回忆还给他。
我哪肯，仕途虫最爱吃的便是美好的回忆，这是世间最美的食物，甜软甜软的，可以回味良久。
像往常一样，我又接着道：“一旦还你，你便又会成为街头乞儿，你还要我还你吗？”
他再次缄默不语，目光掠过丞相府高高的院墙，书房里放置的文玩古董，又转头看了看身上的官服，眸光低沉起来。
我知道，他不愿，谁会拿名利去换不值钱的回忆呢？
于是，我不再理他，回到书中，一边咬文嚼字，一边回味起他美好的过往来。
三年前，他还只是长安街头的一个乞丐，自幼父母双亡，吃百家饭长大。
国主无能，年近甲子之年膝下却无一个皇子，承欢膝下的只有以贞容为首的众位公主。
不知是昏庸糊涂还是怎的，国主就觉得自己体内有蛊，这才生不出皇子，于是去苗疆请了许多苗族人过来医治。桑酒便是其中一个，跟着众苗族姐妹住在了帝京。
三月的长安刚下过一场雨，风中有股桃花夹着泥土的清香。
步青云宿在一个破旧的屋檐下，衣衫褴褛，被溅了满身泥水，唯有一双眼眸清明澄澈。
桑酒还从未见过这样落魄的乞丐，便走了过去，好奇地拨开他额前的乱发，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啊？”
面前的姑娘穿着古怪，一袭大红的衣袍，腰间挂着一个香囊，手腕上也套了很多个银手镯，耳边、额间也大多是银饰，一动一晃之间叮叮当当地响，衬着她明亮的眼眸，格外动人。
大概是见多了冷眼与同情，很少有人用这样干净的眼神看他，他一下子紧张起来，脸也红了几分：“步……步青云。”
“平步青云的步青云？”桑酒将他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最后停在那双清明的眼眸上，笑着问道，“那你想不想平步青云？”
“桑酒，你再不追上师父师姐们进宫医人，师父又该罚你了。”来人也是桑酒一样的穿着，稍稍同情地瞥了步青云一眼，便拉着她往皇宫走。
“步青云，你在原地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步青云，平步青云……”
桑酒被师姐拉着走远了，后面的话他没听清。
可他却听话地在破落的屋檐下等她，不是因为她说平步青云，而是觉得黯淡无光的日子里终于有了丝光亮，他想抓住这束光。
从湿漉漉的晨曦等到昏黄黄的晚阳，足足等了六个时辰，步青云才等来那个说会来找他的女子。
夜凉如水，女子从深街处走来，披了一身的灯火阑珊，转而将手中抱着的大氅披到他身上，拉着他往一处客舍走去，解释道：“师父不允许我将外人带进住处的，所以只能先委屈你住这儿了。”
客舍里床铺皆已铺好，步青云拘谨地坐在长椅上，看着桌上摆的糕点咽了咽口水，不安地揪着肮脏的衣角。
他并不知道桑酒为什么待他这样好，只觉得身上披的大氅不仅暖了身，也暖了心。于是，他怯怯地问她：“你……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桑酒并不理他，将桌上的糕点推到他面前。直到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点心，她才看着他的眼眸道：“因为我喜欢你的眼睛啊，纯粹干净，没有沾染世俗。”
苗族的女子大多敢爱敢恨，桑酒亦是如此，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便都会毫不掩饰地说出来。
步青云望了望女子的眼睛，里面映着他，他觉得脸又烫了几分，便低下头，不再言语。
“喂，你还没告诉我，想不想平步青云？”
闻言，步青云缓缓抬头，看向女子的眼眸，发现里面映着他的希冀，闪着她的期盼。
“想。”
【贰】
于是，桑酒真的开始帮他，助他登青云之路。
国主体内的蛊两三天内并查不出头绪，桑酒跟着师父师姐们在长安一住就是一年。 这一年间，她请了教书先生教他识字学文。每每书声朗朗时，她便会在外面耍起长鞭；书声停下来时，长鞭便会甩到他桌上，接着传来她的一声大喝：“步青云，不准偷懒！”
他并不是真的偷懒，而是偶尔故意停下来，借此引起桑酒的注意。
但每当桑酒从客舍回到她自己的住处时，他便会掌烛夜读，不为什么青云路，只为她对他的期盼，为不再让她受尽别人的流言蜚语，说她养了个乞丐，她也就不用再受师父的责罚了。
桑酒的师父性子很是古怪，自收了她和众师姐后，便严禁她们与外族人密切来往，尤其是男子，更是不准她们下嫁外族人。
桑酒每次从步青云住的客舍回来，总要受师父的审问，接着便是责罚，抄写关于蛊虫的医术，一抄就是一晚。
等到她抄着抄着睡着时，师父便会给她披上一件衣服，轻叹道：“你切莫步了为师的后尘。”
她由此问过很多次关于师父的往事，可师父每次都只愣愣地盯着腕间的银手镯，良久不语，嘘唏长叹。
可最终，她还是步了师父的后尘，踏入一条回不去的深渊，万劫不复。
长安的寒秋来得很快，莲花刚谢，寒叶便飞了满城。
桑酒披了满身寒风来到客舍，给步青云带上了一本书，关于苗疆奇闻轶事的书。
而此书，正是养成我这只仕途虫的良地。
可她四顾客舍，前前后后都找不到步青云，问了旁邻才知道，他去长安街头给人做工搬运货物了。
桑酒奔到街头，寻了很久，都没寻到，正欲回客舍看看他是否回去了时，前面却拢起一堆人，好像发生了什么事。
“敢撞翻本宫给父皇辛辛苦苦寻来的良药，简直找死！”贞容公主眉眼凌厉，指着被侍卫围打的步青云恨声道，“给本宫狠狠地打，但不准打死了，免得父皇怪罪下来。”
步青云蜷缩在地，紧紧护住怀中的小荷包，连连卑微地求饶，可侍卫的拳头仍旧雨点般落下。
他本想趁着桑酒还未来客舍，将货物搬完尽快赶回去。谁知他走得太快了，转角处突然奔出一辆马车，两相撞在一起，他被撞倒在地，好几处被擦破了皮，还伤了骨，马车也因此翻了。
然而，更不幸的是，他撞的是当朝最受宠的贞容公主的马车。
又一个蜷缩着求饶间，一道鞭子抽过来，打开了四下的侍卫，顺势将他扶了起来。
步青云一看来人，脸立刻红得像火烧，他的窘境竟被她全瞧见了。
“是你？”贞容公主看着桑酒挑眉，一挥手，更多的侍卫围了上来，“正好，你师父医不好我父皇，这账可以算在你头上。”
侍卫一哄而起，刀剑、鞭子相激之声愈来愈大，但桑酒始终都下意识地将步青云护在身后。
又一个长剑从前方砍过来，桑酒护着后方，反应不及，步青云便转身挡了上去。他被正中心口，剑进了几分，幸而没刺到心腔子里。
见见了血，恐有性命之危，贞容公主只得让侍卫停手，将翻了的马车重新推起，便愤愤地离去。桑酒这才搀扶着他回去，又请了大夫往客舍走。
“步青云，你挡上来干什么？”桑酒将鞭子卷到腰间，看着躺在床上的步青云，眼里竟有了一丝湿意。
步青云低头不答，转而将手中的小荷包放到了她手里，轻声说：“我见你每天都穿同样的衣服，戴同样的银饰，所以……”
桑酒疑惑地拆开，里面却是一对白玉耳环，只是玉中有些杂质，该是很便宜的耳环。
她即刻便明白了他的用意，他以为她每天穿戴一样，没有其他衣饰换，所以出去做工想给她买衣饰。
“哪，你送我一个，我还送你一本书，无聊的时候可以看看。”桑酒拿出那本关于苗疆的书，递给他，看着他又笑道，“苗女一般都是穿红衣戴银饰的，这是苗族的传统。换穿的衣物我也有，以后你不用再出去做工给我买了。”
“嗯。”步青云点点头，其实他只是想用自己挣来的钱送她东西，仅此而已。
“喂，步青云，你是不是喜欢我？”桑酒调皮地轻轻戳了戳他的伤口，嘴角含笑道，“只是，我马上就要随师父回苗疆了，今日，是来跟你道别的。”
闻言，步青云低了头，一时之间竟琢磨不透姑娘的心思。他不知道，该说喜欢，还是假意否认，他不知，自己现在的地位配不配得上她。
但等他抬起头时，桑酒正将一张小脸凑了过来，浅浅地吻了一下他的脸颊，说：“步青云，你不是乞丐，可以喜欢我的。”
姑娘的心意不言而喻，她也喜欢他，所以更大胆地主动吻了他。
步青云定定地看着桑酒，目光灼灼，随即想到她要走了，目光又暗淡下来，问：“回了苗疆之后不能再来长安了吗？”
“没有师父的允许，苗女不能出苗疆的，但是，你可以来苗疆找我。等你平步青云了，就来苗疆找我，好不好？”
“好。”
约定就此达成，可后来，桑酒等了许久，都没等来已平步青云的步青云。
【叁】
桑酒一回苗疆后，步青云便愈加勤奋学书了。
他偶尔也会抽些时间出来，看一看她送他的书，里面写满了关于苗疆的趣闻，也寄满了她对他的相思。
时间一长，这书便被翻烂了，书角都卷了起来。经他指尖的摩挲，我渐渐有了灵识，也渐渐会蛊惑人心了。
我烦躁于每天都吃文字，味同嚼蜡，便打起了步青云的回忆的主意。于是，我蛊惑着他，只要把一点点回忆给我，他很快便可应中举人。
他一开始并不愿意，手指轻轻摩挲着她送的书，说道：“给了第一次就会给第二次，回忆无价，再多名利也换不来。”
我只好再次无奈地吃书中的文字。
可过了不久，他便主动来找我了。
桑酒留给他的银两他都买了诗书，县试之时没钱打点上下，让富家公子硬生生李代桃僵夺了他的文，使他排在了最后一名。他前去找考官理论，却被打个半死丢在了街上。
一片的指点声，他仿佛又成了街头的乞丐。可他心尖上的姑娘还在等着他，等着他平步青云去找她…… 一念之间，步青云如堕深渊。
回忆里有他朗朗的读书声，也有桑酒将长鞭甩到他书桌上的声音。这段回忆在他看来珍贵无比，一点一点都透着醉人的味道，我吃到嘴里时也确实美味无比。可这只是他与她之间最平常的事，若是初见或诀别，岂不更美味？
吃了一次后，我更觊觎他与她之间的更多回忆了。
他说的不错，给了第一次就会给第二次，第三次。回忆很美，可名利也很诱人，他一次次地隐忍，一次次地交换。
到最后，他与她之间，只剩下初见与诀别，他甚至会偶尔糊涂，想不起桑酒是谁。
他的心性也在一次次交换中大变，变得狠戾，冷漠。那卷她送他的书，都被随意丢在了一处角落，任虫蛀咬。
心性变了，回忆也不再珍贵了。
他后来便毫不犹豫地将初见与诀别跟我交换，换来了丞相之位和贞容公主的青睐。
更甚之，若是娶了贞容公主，他便等于得了天下。
国主因着体内的毒蛊，这些年膝下并无皇子，请了苗族人来看，却被告知活不过两年，于是早早立了贞容公主为皇太女。
她曾经说过，国主活不过两年。如今两年之期快到，他只要等着国主西去，娶了贞容公主，便可以皇夫之尊登上皇位。
届时，他便真的平步青云了。
【肆】
三月的花儿开得正好，我趴在书上闻着花香，细细回味他和她之间的回忆。
真是美味啊，我咂咂嘴，可惜，以后都不会有这样美味的回忆了。
我看着步青云叹了叹气，问：“你还喜欢那姑娘吗？”
他不语，看着手中的治国策，冷漠地摇了摇头。
也是，没有了回忆，哪来的喜欢？现在她在他面前，不过是一个陌生人。
而他现在的目标，便是她说的平步青云——等国主崩后，娶贞容公主，坐拥天下。
他换了身常服，理了理发冠，看来又要进宫向快死的皇帝显示忠心，顺便和贞容公主温存了。
我只觉得他右眉跳得厉害，大概又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便偷偷跳进他腰封里，一探究竟。
果然，他甫一到宫门口，还未进去，便又被桑酒拦了下来。
女子还是三年前那样，红衣银饰，长鞭一甩，阻了他进宫的去路。
他早已不耐烦，冷着脸扯下腰间的一块玉佩向她头上砸去：“这件玉佩价值连城，总该够还我欠你的恩情了吧？”
玉佩从额头砸下，碎在地上，血顺着脸颊缓缓流到了嘴边，桑酒却先一步尝到了咸苦的涩味。
可这一次，她没再甩长鞭，不同于之前的与他争锋相对，不再问他是不是要娶贞容公主，而是一屈膝，竟跪了下来。
只是，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冷涩：“步青云，我不要任何东西，只是，你能不能救救我师父？”
那年她回到苗疆，足足等了一年半，迟迟不见他来找自己，却等来了他官拜丞相，即将娶贞容公主的消息。
于是，她不顾师父与众师姐的阻拦，势必要来长安问个究竟，却怎知，他将她忘个一干二净，性格也大变，陌生得厉害。
然而，更大的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她刚到长安不久，师父便被贞容公主抓进了狱中。
往事再度被翻到阳光下暴晒，烈烈的疼。
桑酒问了年长的师姐良久，才知道当年皇帝不慎中蛊，入过苗疆，与师父之间有过好一段纠葛，师父腕间的银手镯也是他送的。苗女一生只嫁一人，可那人是皇帝，为了江山，为了后宫三千，他就狠心离开苗疆回了长安。师父愤恨之下给他下了情蛊，使得他根本生不出皇嗣，且会夜夜梦魇往事缠身。
皇帝迫于无奈，两年前便请了师父去治，怎知这些年歌台暖晌，春光融融，他早被酒色掏空了身体，活不过两年。
而如今，此番往事却被贞容公主一一查出，并将师父压下了狱。她不得已，才来求步青云。
桑酒见步青云并没有任何反应，便抬起头来看向他。他却冷冷地转过头，不去看她。
忽然，一道戏谑的声音却从门后传出：“想救你师父？好啊，你从这儿一步一叩首跟着我们爬到我的寝宫，再从步郎胯下钻过，我就放了你师父，如何？”
贞容公主一袭锦衣华服，一把挽住步青云，嘴角上扬，居高临下地看着桑酒，目光里满是得意与挑衅。
桑酒紧了紧手中的长鞭，随即松了下来，卷到了腰间，垂低眼帘，咬牙重重地道：“好！”
两人随即入了宫门，坐上步辇，回头戏谑地看着她。
桑酒跪下身来，膝盖磕在地上，跪一步，叩一下头，再往前一步。一步一步，膝下跪着的不止尊严，还有他与她之间的点点滴滴，随着他一次次冷漠的打磨，一点一点烟消云散。
步辇故意行得很慢，桑酒跪到贞容公主的寝宫时，已是残阳如血，膝盖被磨破，鲜血浸染透了红衣，额头也破了，还有些沙子沾在上面。
“你走吧，到了我和步郎婚宴那天，我会放了你师父。”说着，贞容公主高高地昂起头，拥着步青云入了寝殿，挥了挥手让她走。
桑酒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沙子，倚着偏柱站起来，却又很快跌倒在地，再倔强地站起，却又再次跌倒。
殿门合上的时候，步青云恰好回头看了一眼，忽的一阵锥心之痛传来，却被他狠狠压下。
他快要拥有天下了，绝不能，绝不能走错一步。
【伍】
步青云和贞容公主的婚期来得很快，据说是因为皇帝病重，借此冲一冲宫中邪晦。
步青云春风满面，身披红袍骑在骏马上，后面跟着公主的喜轿。锣鼓相递，大红的宫轿行过了整座长安城，日出而行，日落方归。
之后便是两人身穿龙凤喜袍，接受群臣恭贺新禧，步青云牵起贞容公主的手，一同拜向上尊坐着的皇帝。
步青云低头，叩首三拜，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浓。
快了，快了，只要和贞容公主行完夫妻对拜之礼，他就是驸马，他就等于有了天下！ 可当礼官刚喊完“夫妻对拜”时，桑酒闯了进来。
重重宫闱，无人知她是怎样一路杀过来的。人们只看到她浑身浴血，红衣也被长剑划开了几个大口子，露出沁着血的伤口，一双手紧紧抓着长鞭。
桑酒眉目冷厉，恨恨地盯着身披红袍的贞容公主，随即一鞭子抽过去，正中她的脸，盖头飞到一处，脸上立时出现了一道红痕。
贞容公主怔怔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疼，怒火冲上心头，偏又被她狠狠压下，牵着步青云的手，扯出一抹讽刺的笑，说：“怎么了？我不是放了你师父吗？只不过，放到了乱葬岗而已。”
闻言，桑酒再次敛起眉，又一鞭子正要狠狠抽过去时，步青云却挡了上来，使她的鞭子半路硬生生停了下来。
桑酒冷冷一笑，“你护着她？步青云，还记得那天她怎么答应我的吗？她说会放了我师父，可我到了牢狱时，师父却惨遭酷刑致死，被拉到了乱葬岗！”
那是赠她长鞭，教她蛊术，教她为人处事的师父。她丢弃了尊严，从宫门口跪到寝殿，一步一叩首，怎知，最后师父还是离她而去，陈尸处竟是蝇虫漫天的乱葬岗。
贞容公主从步青云背后站了出来，紧了紧他的手，继续讽刺道：“你师父害得我父皇年近花甲还无皇嗣，本宫赐她尸身完好，葬在乱葬岗还不够好吗？”
正说完此话，尊位上坐着的老皇帝就剧烈咳嗽起来，情绪波动得厉害，可偏偏重病傍身，一句话都说不完整他就口吐鲜血，咳嗽着晕了过去。
“父皇！”贞容公主惊叫一声，上前去扶着皇帝，帮他顺气，一面宣了太医，一面却又对步青云道，“步郎，我要你杀了她。只要她死了，这天下，便是你步青云的。”
闻言，步青云怔了怔，随即接过侍卫手中的一柄长剑，剑锋冷冷地对着桑酒。
从乞丐走到丞相，他什么没做过，杀一个人而已，又怎会心慈手软？可偏偏他的目光触及她眼底自嘲的笑意时，莫名地想起了那日她离开寝殿，自己心中那抹锥心的痛。
如今以剑相对，那股锥心之痛又再次袭来，提醒着他，这个姑娘，他曾深爱过。
痛意越来越浓，步青云敛紧眉，一幅幅画面突然跳进了他的脑海。
“因为我喜欢你的眼睛啊，纯粹干净，没有沾染世俗。”
“步青云，你是不是喜欢我？”
“没有师父的允许，苗女不能出苗疆的，但是，你可以来苗疆找我。等你平步青云了，就来苗疆找我，好不好？”
步青云低头，突然丢了手中长剑，捂着脸，头疼起来。
他想起了一切，他的姑娘，他深爱着的姑娘，在苗疆等他的姑娘，他竟拿剑对着她，他竟用玉佩砸过她，他竟用钱讽刺过她！
这一刻，他头痛欲裂，几乎想将自己痛打一顿，他竟那样对待他心尖上的姑娘。
可是，当目光掠过宫殿的雕栏玉砌，掠过众位正在看好戏的朝臣，掠过正在给皇帝顺气的贞容公主时，他的眸光再度低沉起来。
他还能收手吗？不能，不能收手了。
倘若他不杀了她，最后的下场可能是两人都命丧黄泉。一切的名与利，他狠心冷性夺下的丞相之位，他唾手可得的天下，也都将可能付之一炬。
而只差一步，一步，他就可真正的一步登天，平步青云。只要他杀了她，只要杀了她……
步青云颤抖着手，在贞容公主赞赏的目光里，再次拾起了剑，长剑掠空，直抵桑酒的喉咙，那里已渐渐渗出了鲜血。见状，步青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差点再次丢了手中的剑。
面前的姑娘眼眶通红，却将泪意逼了回去，扬起一抹讽刺的笑，问：“步青云，你要杀我？”
步青云心尖直颤，却还是听到了自己的回答：“是。”
“好。”桑酒抬眸，看向他逐渐抵过来的长剑，勾起嘴角低低地一笑，竟有些戏谑的意味，“步青云，你的青云梦该结束了。”
说罢，她一拍手，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看戏议论的群臣顿住了，给皇帝顺气的贞容公主也顿住了，整个世界都寂静下来，没了任何声响。
步青云看着面前的姑娘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一阵眩晕间，他晕了过去。
步青云再度醒来时，已在长安街头。他睁开眼，阳光刺眼得厉害，他伸手捂住眼睛，却摸到了满脸的泪意。
他依旧是一身褴褛，宿在破旧的屋檐下，依旧还只是在长安街头行乞的乞丐。
没有宫殿，没有丞相之位，也没有唾手可得的天下，贫穷已经不再陌生，而是清晰的残忍。
他只是做了一个梦，用一天的时间，做了一个平步青云的梦。
远处走来一个红衣银饰的女子，走至他面前，笑着问他：“步青云，你还想不想平步青云？”
还没等他回答，我便从他腕间血脉处爬了出来。
其实，我是主人桑酒养的一只梦蛊虫，长在苗疆，善制幻梦，最爱吃的便是别人的贪婪。
然后，我跳到主人的掌心，低头看他。
他满目泪痕，白发陡生，随即摇了摇头，模样沧桑，看起来像已经看破尘世的老者。
桑酒不理他，坐上宫中来的步辇嗤笑一声，离了长安街头，进了宫门。
我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彼时他正看着面前破碗里的几个铜子儿缄默不语，街上有人向破碗里丢了几文钱，他连忙下意识地叩头谢恩。
这之后，他愣了愣，却又无助地捂住脸，有什么酸涩的东西溢出指缝，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斑斓了褴褛的破衣。
【陆】
一天前，正是清晨，三月的长安刚下过一场雨，风中有股桃花夹着泥土的清香。
桑酒作为苗疆蛊术最高的蛊师，被喜欢研究蛊虫的国主请进宫。
行到长安街头，她却被一个乞丐拦了下来。
那乞丐见她衣着不凡，身边围着护着她的又是宫中侍卫，便张口狂言：“姑娘，我叫步青云，只要你帮我，我绝对可以平步青云。”
桑酒皱眉瞥了他一眼，明明是四肢健全的男子，却偏偏要靠乞讨度日，还大言不惭地道只要她帮他，他便可平步青云。
帮他？怎么帮？给他银两，在皇上面前为他美言几句？
桑酒心中冷笑，看向他的眼眸，肮脏不堪，懒惰，世俗，贪婪，这样的人，她瞧不起。
奈何他却一直抓着她的衣摆，不让她走，她厌烦极了，踢都踢不开。
身边的侍卫正欲将他丢远时，她却突然想起来，我这只梦蛊虫最喜吃的便是人的贪婪。
于是，她偷偷地将我放在他手腕处，让我进去给他制一场青云梦，顺便吃他的贪婪之心。
“好，我帮你平步青云……”
梦中，三月的长安刚下过一场雨，风中有股桃花夹着泥土的清香。
步青云宿在一个破旧的屋檐下，衣衫褴褛，被溅了满身泥水，唯有一双眼眸清明澄澈。
桑酒还从未见过这样落魄的乞丐，便走了过去，好奇地拨开他额前的乱发，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啊？”
“步……步青云。”
【楔子】
“步青云，你当真要娶贞容公主？”桑酒愤恨地一甩长鞭，额间苗族特有的银饰跟着一起晃动，阻了骑着白马的步青云一半的去路。
步青云目光冷峻，眼中已有了不耐烦，向身后的人一挥手，小厮立刻递过来一沓银票，票额皆是一千两。
“够吗？这十张，还你当年从街头救我；这十张，还你这三年施给我的恩泽；这十张……”步青云嘴角扬起轻蔑的笑，看着桑酒，仿佛在看一个可怜的乞丐。
他忘了，三年前，他才是一个乞丐，肮脏邋遢，整日在长安街头乞讨，是桑酒救了他。
还没等步青云数完银票，打算将银票拍在她脸上时，她就已甩了鞭子，将他骑着的马绊倒。紧跟着，他狼狈地跌落在地，官袍染了一身尘埃，好像还是那个卑微的乞丐。
四下众人看了想笑，奈何他是丞相的身份，手段又极其阴狠毒辣，都憋着不敢笑，肩膀止不住地抖动。
“步青云，你娶不了贞容公主的。”桑酒低低地一笑，讽刺中带了些苦涩，一字一顿地道，“因为你，自始至终都只是个乞丐，你、不、配！”
【壹】
步青云怒气冲冲地回到丞相府时，我正趴在书里咬文嚼字。
我是长于书中的虫，文字为食，风露为饮，别人叫我仕途虫，我称自己毁心虫。
因为得到仕途虫的人，皆可仕途亨通，却要用他最美好的回忆来换，没了美好的回忆，一心为利，人就会变得冷心狠性，到最后，毁了本心。
步青云啪的一声合上了书，我险些被夹死，努力地爬出来，却见他面色端的难看。于是，我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他不说话，拧着眉头看向我，目光狠戾，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过了良久，他的面色才缓和下来，略带乞求地道：“能不能将我的回忆还给我？”
又来了，但凡他出去一趟，必定会碰到那个苗族女子，又必定会回来哀求我将回忆还给他。
我哪肯，仕途虫最爱吃的便是美好的回忆，这是世间最美的食物，甜软甜软的，可以回味良久。
像往常一样，我又接着道：“一旦还你，你便又会成为街头乞儿，你还要我还你吗？”
他再次缄默不语，目光掠过丞相府高高的院墙，书房里放置的文玩古董，又转头看了看身上的官服，眸光低沉起来。
我知道，他不愿，谁会拿名利去换不值钱的回忆呢？
于是，我不再理他，回到书中，一边咬文嚼字，一边回味起他美好的过往来。
三年前，他还只是长安街头的一个乞丐，自幼父母双亡，吃百家饭长大。
国主无能，年近甲子之年膝下却无一个皇子，承欢膝下的只有以贞容为首的众位公主。
不知是昏庸糊涂还是怎的，国主就觉得自己体内有蛊，这才生不出皇子，于是去苗疆请了许多苗族人过来医治。桑酒便是其中一个，跟着众苗族姐妹住在了帝京。
三月的长安刚下过一场雨，风中有股桃花夹着泥土的清香。
步青云宿在一个破旧的屋檐下，衣衫褴褛，被溅了满身泥水，唯有一双眼眸清明澄澈。
桑酒还从未见过这样落魄的乞丐，便走了过去，好奇地拨开他额前的乱发，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啊？”
面前的姑娘穿着古怪，一袭大红的衣袍，腰间挂着一个香囊，手腕上也套了很多个银手镯，耳边、额间也大多是银饰，一动一晃之间叮叮当当地响，衬着她明亮的眼眸，格外动人。
大概是见多了冷眼与同情，很少有人用这样干净的眼神看他，他一下子紧张起来，脸也红了几分：“步……步青云。”
“平步青云的步青云？”桑酒将他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最后停在那双清明的眼眸上，笑着问道，“那你想不想平步青云？”
“桑酒，你再不追上师父师姐们进宫医人，师父又该罚你了。”来人也是桑酒一样的穿着，稍稍同情地瞥了步青云一眼，便拉着她往皇宫走。
“步青云，你在原地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步青云，平步青云……”
桑酒被师姐拉着走远了，后面的话他没听清。
可他却听话地在破落的屋檐下等她，不是因为她说平步青云，而是觉得黯淡无光的日子里终于有了丝光亮，他想抓住这束光。
从湿漉漉的晨曦等到昏黄黄的晚阳，足足等了六个时辰，步青云才等来那个说会来找他的女子。
夜凉如水，女子从深街处走来，披了一身的灯火阑珊，转而将手中抱着的大氅披到他身上，拉着他往一处客舍走去，解释道：“师父不允许我将外人带进住处的，所以只能先委屈你住这儿了。”
客舍里床铺皆已铺好，步青云拘谨地坐在长椅上，看着桌上摆的糕点咽了咽口水，不安地揪着肮脏的衣角。
他并不知道桑酒为什么待他这样好，只觉得身上披的大氅不仅暖了身，也暖了心。于是，他怯怯地问她：“你……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桑酒并不理他，将桌上的糕点推到他面前。直到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点心，她才看着他的眼眸道：“因为我喜欢你的眼睛啊，纯粹干净，没有沾染世俗。”
苗族的女子大多敢爱敢恨，桑酒亦是如此，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便都会毫不掩饰地说出来。
步青云望了望女子的眼睛，里面映着他，他觉得脸又烫了几分，便低下头，不再言语。
“喂，你还没告诉我，想不想平步青云？”
闻言，步青云缓缓抬头，看向女子的眼眸，发现里面映着他的希冀，闪着她的期盼。
“想。”
【贰】
于是，桑酒真的开始帮他，助他登青云之路。
国主体内的蛊两三天内并查不出头绪，桑酒跟着师父师姐们在长安一住就是一年。 这一年间，她请了教书先生教他识字学文。每每书声朗朗时，她便会在外面耍起长鞭；书声停下来时，长鞭便会甩到他桌上，接着传来她的一声大喝：“步青云，不准偷懒！”
他并不是真的偷懒，而是偶尔故意停下来，借此引起桑酒的注意。
但每当桑酒从客舍回到她自己的住处时，他便会掌烛夜读，不为什么青云路，只为她对他的期盼，为不再让她受尽别人的流言蜚语，说她养了个乞丐，她也就不用再受师父的责罚了。
桑酒的师父性子很是古怪，自收了她和众师姐后，便严禁她们与外族人密切来往，尤其是男子，更是不准她们下嫁外族人。
桑酒每次从步青云住的客舍回来，总要受师父的审问，接着便是责罚，抄写关于蛊虫的医术，一抄就是一晚。
等到她抄着抄着睡着时，师父便会给她披上一件衣服，轻叹道：“你切莫步了为师的后尘。”
她由此问过很多次关于师父的往事，可师父每次都只愣愣地盯着腕间的银手镯，良久不语，嘘唏长叹。
可最终，她还是步了师父的后尘，踏入一条回不去的深渊，万劫不复。
长安的寒秋来得很快，莲花刚谢，寒叶便飞了满城。
桑酒披了满身寒风来到客舍，给步青云带上了一本书，关于苗疆奇闻轶事的书。
而此书，正是养成我这只仕途虫的良地。
可她四顾客舍，前前后后都找不到步青云，问了旁邻才知道，他去长安街头给人做工搬运货物了。
桑酒奔到街头，寻了很久，都没寻到，正欲回客舍看看他是否回去了时，前面却拢起一堆人，好像发生了什么事。
“敢撞翻本宫给父皇辛辛苦苦寻来的良药，简直找死！”贞容公主眉眼凌厉，指着被侍卫围打的步青云恨声道，“给本宫狠狠地打，但不准打死了，免得父皇怪罪下来。”
步青云蜷缩在地，紧紧护住怀中的小荷包，连连卑微地求饶，可侍卫的拳头仍旧雨点般落下。
他本想趁着桑酒还未来客舍，将货物搬完尽快赶回去。谁知他走得太快了，转角处突然奔出一辆马车，两相撞在一起，他被撞倒在地，好几处被擦破了皮，还伤了骨，马车也因此翻了。
然而，更不幸的是，他撞的是当朝最受宠的贞容公主的马车。
又一个蜷缩着求饶间，一道鞭子抽过来，打开了四下的侍卫，顺势将他扶了起来。
步青云一看来人，脸立刻红得像火烧，他的窘境竟被她全瞧见了。
“是你？”贞容公主看着桑酒挑眉，一挥手，更多的侍卫围了上来，“正好，你师父医不好我父皇，这账可以算在你头上。”
侍卫一哄而起，刀剑、鞭子相激之声愈来愈大，但桑酒始终都下意识地将步青云护在身后。
又一个长剑从前方砍过来，桑酒护着后方，反应不及，步青云便转身挡了上去。他被正中心口，剑进了几分，幸而没刺到心腔子里。
见见了血，恐有性命之危，贞容公主只得让侍卫停手，将翻了的马车重新推起，便愤愤地离去。桑酒这才搀扶着他回去，又请了大夫往客舍走。
“步青云，你挡上来干什么？”桑酒将鞭子卷到腰间，看着躺在床上的步青云，眼里竟有了一丝湿意。
步青云低头不答，转而将手中的小荷包放到了她手里，轻声说：“我见你每天都穿同样的衣服，戴同样的银饰，所以……”
桑酒疑惑地拆开，里面却是一对白玉耳环，只是玉中有些杂质，该是很便宜的耳环。
她即刻便明白了他的用意，他以为她每天穿戴一样，没有其他衣饰换，所以出去做工想给她买衣饰。
“哪，你送我一个，我还送你一本书，无聊的时候可以看看。”桑酒拿出那本关于苗疆的书，递给他，看着他又笑道，“苗女一般都是穿红衣戴银饰的，这是苗族的传统。换穿的衣物我也有，以后你不用再出去做工给我买了。”
“嗯。”步青云点点头，其实他只是想用自己挣来的钱送她东西，仅此而已。
“喂，步青云，你是不是喜欢我？”桑酒调皮地轻轻戳了戳他的伤口，嘴角含笑道，“只是，我马上就要随师父回苗疆了，今日，是来跟你道别的。”
闻言，步青云低了头，一时之间竟琢磨不透姑娘的心思。他不知道，该说喜欢，还是假意否认，他不知，自己现在的地位配不配得上她。
但等他抬起头时，桑酒正将一张小脸凑了过来，浅浅地吻了一下他的脸颊，说：“步青云，你不是乞丐，可以喜欢我的。”
姑娘的心意不言而喻，她也喜欢他，所以更大胆地主动吻了他。
步青云定定地看着桑酒，目光灼灼，随即想到她要走了，目光又暗淡下来，问：“回了苗疆之后不能再来长安了吗？”
“没有师父的允许，苗女不能出苗疆的，但是，你可以来苗疆找我。等你平步青云了，就来苗疆找我，好不好？”
“好。”
约定就此达成，可后来，桑酒等了许久，都没等来已平步青云的步青云。
【叁】
桑酒一回苗疆后，步青云便愈加勤奋学书了。
他偶尔也会抽些时间出来，看一看她送他的书，里面写满了关于苗疆的趣闻，也寄满了她对他的相思。
时间一长，这书便被翻烂了，书角都卷了起来。经他指尖的摩挲，我渐渐有了灵识，也渐渐会蛊惑人心了。
我烦躁于每天都吃文字，味同嚼蜡，便打起了步青云的回忆的主意。于是，我蛊惑着他，只要把一点点回忆给我，他很快便可应中举人。
他一开始并不愿意，手指轻轻摩挲着她送的书，说道：“给了第一次就会给第二次，回忆无价，再多名利也换不来。”
我只好再次无奈地吃书中的文字。
可过了不久，他便主动来找我了。
桑酒留给他的银两他都买了诗书，县试之时没钱打点上下，让富家公子硬生生李代桃僵夺了他的文，使他排在了最后一名。他前去找考官理论，却被打个半死丢在了街上。
一片的指点声，他仿佛又成了街头的乞丐。可他心尖上的姑娘还在等着他，等着他平步青云去找她…… 一念之间，步青云如堕深渊。
回忆里有他朗朗的读书声，也有桑酒将长鞭甩到他书桌上的声音。这段回忆在他看来珍贵无比，一点一点都透着醉人的味道，我吃到嘴里时也确实美味无比。可这只是他与她之间最平常的事，若是初见或诀别，岂不更美味？
吃了一次后，我更觊觎他与她之间的更多回忆了。
他说的不错，给了第一次就会给第二次，第三次。回忆很美，可名利也很诱人，他一次次地隐忍，一次次地交换。
到最后，他与她之间，只剩下初见与诀别，他甚至会偶尔糊涂，想不起桑酒是谁。
他的心性也在一次次交换中大变，变得狠戾，冷漠。那卷她送他的书，都被随意丢在了一处角落，任虫蛀咬。
心性变了，回忆也不再珍贵了。
他后来便毫不犹豫地将初见与诀别跟我交换，换来了丞相之位和贞容公主的青睐。
更甚之，若是娶了贞容公主，他便等于得了天下。
国主因着体内的毒蛊，这些年膝下并无皇子，请了苗族人来看，却被告知活不过两年，于是早早立了贞容公主为皇太女。
她曾经说过，国主活不过两年。如今两年之期快到，他只要等着国主西去，娶了贞容公主，便可以皇夫之尊登上皇位。
届时，他便真的平步青云了。
【肆】
三月的花儿开得正好，我趴在书上闻着花香，细细回味他和她之间的回忆。
真是美味啊，我咂咂嘴，可惜，以后都不会有这样美味的回忆了。
我看着步青云叹了叹气，问：“你还喜欢那姑娘吗？”
他不语，看着手中的治国策，冷漠地摇了摇头。
也是，没有了回忆，哪来的喜欢？现在她在他面前，不过是一个陌生人。
而他现在的目标，便是她说的平步青云——等国主崩后，娶贞容公主，坐拥天下。
他换了身常服，理了理发冠，看来又要进宫向快死的皇帝显示忠心，顺便和贞容公主温存了。
我只觉得他右眉跳得厉害，大概又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便偷偷跳进他腰封里，一探究竟。
果然，他甫一到宫门口，还未进去，便又被桑酒拦了下来。
女子还是三年前那样，红衣银饰，长鞭一甩，阻了他进宫的去路。
他早已不耐烦，冷着脸扯下腰间的一块玉佩向她头上砸去：“这件玉佩价值连城，总该够还我欠你的恩情了吧？”
玉佩从额头砸下，碎在地上，血顺着脸颊缓缓流到了嘴边，桑酒却先一步尝到了咸苦的涩味。
可这一次，她没再甩长鞭，不同于之前的与他争锋相对，不再问他是不是要娶贞容公主，而是一屈膝，竟跪了下来。
只是，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冷涩：“步青云，我不要任何东西，只是，你能不能救救我师父？”
那年她回到苗疆，足足等了一年半，迟迟不见他来找自己，却等来了他官拜丞相，即将娶贞容公主的消息。
于是，她不顾师父与众师姐的阻拦，势必要来长安问个究竟，却怎知，他将她忘个一干二净，性格也大变，陌生得厉害。
然而，更大的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她刚到长安不久，师父便被贞容公主抓进了狱中。
往事再度被翻到阳光下暴晒，烈烈的疼。
桑酒问了年长的师姐良久，才知道当年皇帝不慎中蛊，入过苗疆，与师父之间有过好一段纠葛，师父腕间的银手镯也是他送的。苗女一生只嫁一人，可那人是皇帝，为了江山，为了后宫三千，他就狠心离开苗疆回了长安。师父愤恨之下给他下了情蛊，使得他根本生不出皇嗣，且会夜夜梦魇往事缠身。
皇帝迫于无奈，两年前便请了师父去治，怎知这些年歌台暖晌，春光融融，他早被酒色掏空了身体，活不过两年。
而如今，此番往事却被贞容公主一一查出，并将师父压下了狱。她不得已，才来求步青云。
桑酒见步青云并没有任何反应，便抬起头来看向他。他却冷冷地转过头，不去看她。
忽然，一道戏谑的声音却从门后传出：“想救你师父？好啊，你从这儿一步一叩首跟着我们爬到我的寝宫，再从步郎胯下钻过，我就放了你师父，如何？”
贞容公主一袭锦衣华服，一把挽住步青云，嘴角上扬，居高临下地看着桑酒，目光里满是得意与挑衅。
桑酒紧了紧手中的长鞭，随即松了下来，卷到了腰间，垂低眼帘，咬牙重重地道：“好！”
两人随即入了宫门，坐上步辇，回头戏谑地看着她。
桑酒跪下身来，膝盖磕在地上，跪一步，叩一下头，再往前一步。一步一步，膝下跪着的不止尊严，还有他与她之间的点点滴滴，随着他一次次冷漠的打磨，一点一点烟消云散。
步辇故意行得很慢，桑酒跪到贞容公主的寝宫时，已是残阳如血，膝盖被磨破，鲜血浸染透了红衣，额头也破了，还有些沙子沾在上面。
“你走吧，到了我和步郎婚宴那天，我会放了你师父。”说着，贞容公主高高地昂起头，拥着步青云入了寝殿，挥了挥手让她走。
桑酒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沙子，倚着偏柱站起来，却又很快跌倒在地，再倔强地站起，却又再次跌倒。
殿门合上的时候，步青云恰好回头看了一眼，忽的一阵锥心之痛传来，却被他狠狠压下。
他快要拥有天下了，绝不能，绝不能走错一步。
【伍】
步青云和贞容公主的婚期来得很快，据说是因为皇帝病重，借此冲一冲宫中邪晦。
步青云春风满面，身披红袍骑在骏马上，后面跟着公主的喜轿。锣鼓相递，大红的宫轿行过了整座长安城，日出而行，日落方归。
之后便是两人身穿龙凤喜袍，接受群臣恭贺新禧，步青云牵起贞容公主的手，一同拜向上尊坐着的皇帝。
步青云低头，叩首三拜，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浓。
快了，快了，只要和贞容公主行完夫妻对拜之礼，他就是驸马，他就等于有了天下！ 可当礼官刚喊完“夫妻对拜”时，桑酒闯了进来。
重重宫闱，无人知她是怎样一路杀过来的。人们只看到她浑身浴血，红衣也被长剑划开了几个大口子，露出沁着血的伤口，一双手紧紧抓着长鞭。
桑酒眉目冷厉，恨恨地盯着身披红袍的贞容公主，随即一鞭子抽过去，正中她的脸，盖头飞到一处，脸上立时出现了一道红痕。
贞容公主怔怔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疼，怒火冲上心头，偏又被她狠狠压下，牵着步青云的手，扯出一抹讽刺的笑，说：“怎么了？我不是放了你师父吗？只不过，放到了乱葬岗而已。”
闻言，桑酒再次敛起眉，又一鞭子正要狠狠抽过去时，步青云却挡了上来，使她的鞭子半路硬生生停了下来。
桑酒冷冷一笑，“你护着她？步青云，还记得那天她怎么答应我的吗？她说会放了我师父，可我到了牢狱时，师父却惨遭酷刑致死，被拉到了乱葬岗！”
那是赠她长鞭，教她蛊术，教她为人处事的师父。她丢弃了尊严，从宫门口跪到寝殿，一步一叩首，怎知，最后师父还是离她而去，陈尸处竟是蝇虫漫天的乱葬岗。
贞容公主从步青云背后站了出来，紧了紧他的手，继续讽刺道：“你师父害得我父皇年近花甲还无皇嗣，本宫赐她尸身完好，葬在乱葬岗还不够好吗？”
正说完此话，尊位上坐着的老皇帝就剧烈咳嗽起来，情绪波动得厉害，可偏偏重病傍身，一句话都说不完整他就口吐鲜血，咳嗽着晕了过去。
“父皇！”贞容公主惊叫一声，上前去扶着皇帝，帮他顺气，一面宣了太医，一面却又对步青云道，“步郎，我要你杀了她。只要她死了，这天下，便是你步青云的。”
闻言，步青云怔了怔，随即接过侍卫手中的一柄长剑，剑锋冷冷地对着桑酒。
从乞丐走到丞相，他什么没做过，杀一个人而已，又怎会心慈手软？可偏偏他的目光触及她眼底自嘲的笑意时，莫名地想起了那日她离开寝殿，自己心中那抹锥心的痛。
如今以剑相对，那股锥心之痛又再次袭来，提醒着他，这个姑娘，他曾深爱过。
痛意越来越浓，步青云敛紧眉，一幅幅画面突然跳进了他的脑海。
“因为我喜欢你的眼睛啊，纯粹干净，没有沾染世俗。”
“步青云，你是不是喜欢我？”
“没有师父的允许，苗女不能出苗疆的，但是，你可以来苗疆找我。等你平步青云了，就来苗疆找我，好不好？”
步青云低头，突然丢了手中长剑，捂着脸，头疼起来。
他想起了一切，他的姑娘，他深爱着的姑娘，在苗疆等他的姑娘，他竟拿剑对着她，他竟用玉佩砸过她，他竟用钱讽刺过她！
这一刻，他头痛欲裂，几乎想将自己痛打一顿，他竟那样对待他心尖上的姑娘。
可是，当目光掠过宫殿的雕栏玉砌，掠过众位正在看好戏的朝臣，掠过正在给皇帝顺气的贞容公主时，他的眸光再度低沉起来。
他还能收手吗？不能，不能收手了。
倘若他不杀了她，最后的下场可能是两人都命丧黄泉。一切的名与利，他狠心冷性夺下的丞相之位，他唾手可得的天下，也都将可能付之一炬。
而只差一步，一步，他就可真正的一步登天，平步青云。只要他杀了她，只要杀了她……
步青云颤抖着手，在贞容公主赞赏的目光里，再次拾起了剑，长剑掠空，直抵桑酒的喉咙，那里已渐渐渗出了鲜血。见状，步青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差点再次丢了手中的剑。
面前的姑娘眼眶通红，却将泪意逼了回去，扬起一抹讽刺的笑，问：“步青云，你要杀我？”
步青云心尖直颤，却还是听到了自己的回答：“是。”
“好。”桑酒抬眸，看向他逐渐抵过来的长剑，勾起嘴角低低地一笑，竟有些戏谑的意味，“步青云，你的青云梦该结束了。”
说罢，她一拍手，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看戏议论的群臣顿住了，给皇帝顺气的贞容公主也顿住了，整个世界都寂静下来，没了任何声响。
步青云看着面前的姑娘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一阵眩晕间，他晕了过去。
步青云再度醒来时，已在长安街头。他睁开眼，阳光刺眼得厉害，他伸手捂住眼睛，却摸到了满脸的泪意。
他依旧是一身褴褛，宿在破旧的屋檐下，依旧还只是在长安街头行乞的乞丐。
没有宫殿，没有丞相之位，也没有唾手可得的天下，贫穷已经不再陌生，而是清晰的残忍。
他只是做了一个梦，用一天的时间，做了一个平步青云的梦。
远处走来一个红衣银饰的女子，走至他面前，笑着问他：“步青云，你还想不想平步青云？”
还没等他回答，我便从他腕间血脉处爬了出来。
其实，我是主人桑酒养的一只梦蛊虫，长在苗疆，善制幻梦，最爱吃的便是别人的贪婪。
然后，我跳到主人的掌心，低头看他。
他满目泪痕，白发陡生，随即摇了摇头，模样沧桑，看起来像已经看破尘世的老者。
桑酒不理他，坐上宫中来的步辇嗤笑一声，离了长安街头，进了宫门。
我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彼时他正看着面前破碗里的几个铜子儿缄默不语，街上有人向破碗里丢了几文钱，他连忙下意识地叩头谢恩。
这之后，他愣了愣，却又无助地捂住脸，有什么酸涩的东西溢出指缝，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斑斓了褴褛的破衣。
【陆】
一天前，正是清晨，三月的长安刚下过一场雨，风中有股桃花夹着泥土的清香。
桑酒作为苗疆蛊术最高的蛊师，被喜欢研究蛊虫的国主请进宫。
行到长安街头，她却被一个乞丐拦了下来。
那乞丐见她衣着不凡，身边围着护着她的又是宫中侍卫，便张口狂言：“姑娘，我叫步青云，只要你帮我，我绝对可以平步青云。”
桑酒皱眉瞥了他一眼，明明是四肢健全的男子，却偏偏要靠乞讨度日，还大言不惭地道只要她帮他，他便可平步青云。
帮他？怎么帮？给他银两，在皇上面前为他美言几句？
桑酒心中冷笑，看向他的眼眸，肮脏不堪，懒惰，世俗，贪婪，这样的人，她瞧不起。
奈何他却一直抓着她的衣摆，不让她走，她厌烦极了，踢都踢不开。
身边的侍卫正欲将他丢远时，她却突然想起来，我这只梦蛊虫最喜吃的便是人的贪婪。
于是，她偷偷地将我放在他手腕处，让我进去给他制一场青云梦，顺便吃他的贪婪之心。
“好，我帮你平步青云……”
梦中，三月的长安刚下过一场雨，风中有股桃花夹着泥土的清香。
步青云宿在一个破旧的屋檐下，衣衫褴褛，被溅了满身泥水，唯有一双眼眸清明澄澈。
桑酒还从未见过这样落魄的乞丐，便走了过去，好奇地拨开他额前的乱发，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啊？”
“步……步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