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女来御公子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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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雷遇
  花市灯如昼,城中心的戏台此刻丝弦缕缕,正唱到骠骑将军班师回朝,迎娶早有誓言的竹马青梅。那将军的扮演者戴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器宇轩昂,威风凛凛,孟冬儿挤在人群中,与四下一同叫好连连,显然早已被他谢绝圣上高官厚禄的赏赐,独求一场赐婚所动。
  只听幕后有人唱:“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灯树千光照,明月逐人来。”
  男子痴痴地立在戏台中央,此刻四下俱静,明月光落在他满是刀痕的铠甲上,更见铮铮铁血柔情。亦不知过去多久,灯笼明明灭灭,却独不见他的竹马青梅赴这多年后的约。
  孟冬儿有些急了,望着台上孤零零的将军,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就在此时,台上的将军却挪动步子,眨眼便跃下了戏台!
  还未等众人回过神来,只见他一身轻功出神入化,下一瞬已揽过人群中的孟冬儿,携她飞越层层人群重返戏台。他用极轻的声音在她耳旁道:“出了点乱子,只得请姑娘暂时扮演我的心上人,对不住了。”
  还未等孟冬儿答应,他已自面上一把摘下面具,迅雷不及掩耳地为她戴上。
  猛然戴上这沉沉的面具,孟冬儿颇不适应。面具上还残留着他暖融融的体温,此时紧贴着她的面颊,更灼得她的脸蛋火一般烫。
  幕后人复又唱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男子侧过身,一把将孟冬儿搂入怀内!他的胸怀这般踏实,以至于孟冬儿明知这于礼不合,却丝毫不想推开。
  台下掌声如雷动,与此同时一声巨响,不远处的天际炸开一朵灿烂的烟花。紧接着两朵三朵,五片六片,震耳欲聋,山河绚丽。灯火阑珊处,一独臂女子冷眼瞧着这厢热闹的一切,轻蔑地背过身去。
  毒公子
  夜风轻轻,燃着的柴垛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破声。孟冬儿猛地一个哆嗦,睁开眼来。
  头顶是深沉的夜空,嵌着三五个稀疏的星点,不远处的柴垛正燃着金红色的火苗。一时间,她竟不知身处何地,只觉右臂隐隐作痛。她挽起衣袖,瞧见自己胳膊上细细的一排暗红色伤口。这伤口模样怪异,有的并列两点,有的则呈三角分布。
  正在孟冬儿困惑之际,猛听见身后一个冰凉的声音,“你身体可有不适?”她一个冷颤,迟疑着转过身去。
  说话的是一白发男子,此刻正静静地倚树而坐。白衣白发,更衬得他面色白皙如瓷,乍一瞧整个人轻薄若纸。他眸如墨点,眉微蹙,在火光的映衬下说不出的诡谲。
  孟冬儿一时瞧得痴了,脑海里的回忆一点点复苏。她想起了元宵灯市的烟火,想起了那夜戏将近,她偷偷在那个戏中将军的耳畔落下一句:“我在戏台东面的草庙里等你。”她一股脑儿说完便提着裙角飞快地跃下戏台,逃得那样快,心也跳得那样快。
  她在草庙里等呀等,四下冷冷又清清,而他却迟迟未来。她等得六神无主,便在此刻感到右臂一阵钻心疼痛,低下头,只见手背上伏着一只七彩斑斓的巨大蜈蚣!
  再后面的事,她已记不清楚。视线的最后似乎是那蜈蚣顺着手背一路上爬,而草庙门口影影绰绰似有一个人影,正冷眼瞧着她。
  “你还认得它吗?”白发男子冷不丁地打断她的回忆,自袖中探出一物。孟冬儿定睛一瞧,吓得险些背过气去。他手中张牙舞爪的,正是那只色彩斑斓的巨大蜈蚣!
  “你小心,这东西会咬人!”孟冬儿急急提醒道。
  却不料男子毫无惧色,下一瞬一反手,那蜈蚣又重新缩回袖内!望着惊魂未定的孟冬儿,男子淡淡地道:“放心,它不会咬自己的主人。”
  此刻火光渐弱,他面上仅存的血色也褪去了,整个人如鬼魅般苍白惨淡。他又一扬手,四下一片窸窣。几乎是同时,竟有数以千百计的毒蛇、蝎子、蜈蚣、蜘蛛从四面八方缓缓爬出,向他二人汇聚而来!
  孟冬儿吓得半分不敢动弹,只知死死瞅着眼前人,却听男子平静地道:“你不必惧怕,这些蛇虫在世人眼里虽是剧毒,却不过是毒物中最下等的。它们怕火,怕光,怕任何一种刀兵外力,除偷袭外很少能有胜算。”
  男子面无表情地道,“你不仅身中蜈蚣剧毒,且在你昏迷后,我又先后给你试了此间最毒的几种虫蛇。”难怪手臂上有一排怪异的伤口,孟冬儿怔怔地想。还不等她回过神来,又听男子接着道,“虽说是下等毒物,但肉骨凡胎无人可挨得过半炷香的时间。而你非但性命无虞,还分毫不受损伤。”到此时,男子的眼底突然光芒大盛,“若我判断没错,恐怕你百毒不侵。”
  孟冬儿诧异地望着自己的右臂,只见先前那排伤口已愈合了大半,原先些微的红肿此刻也已完全消退。她想起了小时候,自己与姐姐误食毒果,姐姐一命呜呼,而她只睡了一觉便醒来,人人都道她命大,难道真是因为她天生百毒不侵?
  “那你又是谁?”她愣怔地问道。
  男子冰霜般的面庞此刻浮起一抹诡谲,浓墨似的眼眸在火光映衬下灿若珍宝。
  见他不答,孟冬儿只得讪讪地道:“小女子与他人有约在身,感谢今日前辈赐教。”她一心惦记那戏中将军,欠了欠身子便要转身离去。
  却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后背被人大力一按,她已动弹不得。
  片刻前端坐树下的白发男子,此时已鬼魅般近在咫尺,只见他一张脸倏忽挨近,几乎贴着她的耳畔,道:“天生百毒不侵,意味着你的血也解得天下百毒。你以为,我还会放你走吗?”
  阴雨沉沉,天地交界处一道惊雷点亮四野,柴垛似受了惊吓,猛地吐出一朵火花来,又悠悠地滅了。
  死人湖
  白发男子姓杜,字阕,因终日与毒为伴,且杜毒同音,江湖便称毒公子。
  此刻,他正负手立在船头。孟冬儿小睡初醒,只见头顶天蓝如洗,四下水清如镜,早已忘却自己是被人强掳了来,心情愉悦地问道:“这是哪儿?”
  杜阕一头白发在日光下闪闪烁烁,也不知思索着什么,眉心微微皱起。猛地听见她说话,他扭过头回答道:“死人湖”。
  “你糊弄谁呢,如此好看的波光碧湖,怎会取这样煞风景的名字?”孟冬儿一瘪嘴,忍不住伸手掬起一捧湖水玩耍,只见水光晶莹如星,衬得湖底不知何物闪闪烁烁。她好奇地伏近船头,细细向水下瞧去。这一瞧,她却呆了,只见湖底积满了密密麻麻的白骨骷髅!   “若非你体质特异,方才碰了这水,只怕也要化作其中一具。”杜阕见她震愕,自旁边冷冷地说道。
  “那我若将这水泼到你身上,你是不是也……”不料孟冬儿猛地抬起头,眼底满是狡黠。杜阕一呆,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却又见孟冬儿扑哧一笑,“吓你的”。她眨巴着眼,似乎压根儿就不害怕。
  杜阕一时只有尴尬,明明是自己将她掳了来,怎的竟反倒要受她胁迫?望着跟前没心没肺的女子,他只觉哭笑不得。天生百毒不侵,江湖中多少练武之人求之不得,却叫这样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得了去,天意着实弄人。
  夜,风静静,星点皆不见。影影绰绰间,暗香浮动,仿若已酿上千年的好酒,又似妙龄女儿香。孟冬儿循着香味睁开眼来,只见白日里的波光碧湖此刻也不知铺着什么,打眼望去银闪闪的一片。
  她揉了揉眼,这才瞧清小舟四下竟浮满了白骨。湖底亡魂似不甘寂寞,趁着夜色一齐浮上湖面,在冰凉的月光下一片晶莹闪烁。孟冬儿心底发毛,转身欲唤杜阕,却发现他双眸紧闭,也不知梦见了什么,面上是浓浓的悲伤之色。
  这四下的白骨竟似有知觉一般,纷纷向他二人的小舟聚拢。眼见漂浮的白骨越发密集,小舟被挤得摇摇晃晃,舟上物什在剧烈的颠簸中纷纷跌入湖水,下一瞬就被腐蚀得不见踪影。
  “你快醒醒啊!”孟冬儿紧紧摇着杜阕,奈何他依旧不省人事。
  此刻,几具白骨骷髅竟如活人一般,纵身一跃蹦上小舟,缓缓向二人摸来。眼见着越来越近,其中一具已攀上了杜阕,也几乎是同时,另一具一把抓住了孟冬儿的脚踝,大力欲将她拽下小舟!
  情急之下,孟冬儿只得狠狠咬破指尖,挤出一滴浑圆的血珠——赌吧,她心一横,将指尖的血珠滴入周身浮满白骨的湖水。
  下一瞬,眼前景象着实令人惊异。就在那滴血珠落湖的瞬间,只见满湖的白骨如见鬼魅,潮水般飞速退去,随即塌陷似的成片下沉,而片刻前拽住她脚踝的白骨,则是尖叫一声,噗的化作一团粉尘。团聚在湖面上方的雾气蓦地消散,连着空气中那奇异的香味也无迹无踪。周遭片刻前还是诡异至极,此刻又恢复了白日里的静谧安宁。
  月光穿过厚厚的云层,重又落在透亮的湖水里,好似闪动的星芒万点。
  孟冬儿几乎瞧得痴了,没想到自己的血竟有这般威力……她低头望了眼自己的指尖,下一瞬再次咬破伤口,将淌血的指尖送向杜阕的唇畔。
  蚀骨香
  旭日点亮了湖面,杜阕缓缓睁开眼来。他环顾四下,最后目光落在船头困得只打瞌睡的孟冬儿。他心下涌起说不出的温暖,知道是眼前的女子救了自己。
  孟冬儿见他醒来,便也打起精神坐起:“昨夜……”
  她正欲将一切道来,却见杜阕淡淡地道:“昨夜,成千上万具白骨浮起,欲拉扯你我坠入湖中。而我睡得死,你怎么也叫不醒是吗?”
  孟冬儿一愣,点了点头。她捡起脚边的一段白骨,这是昨夜慌乱中她抓在手中防身的。白骨在日光下细腻生辉,想来生前亦是美人。
  “我自问从未伤天害理,多少人却恨不得我死。我自问对你称不得善意,你却反倒救我性命。”杜阕望着魂不守舍的孟冬儿,往日平淡的眼里第一次浮起温柔。
  来此之前他特意服下解毒丸,却并未给孟冬儿服下。他小人之心,想着解药珍贵,反正她百毒不侵,因此并未在意她的死活。却不料此间之毒比上一次更为厉害,服下的解药毫无用处,更想不到的是危难之际,眼前女子不计前嫌地以血相救。
  孟冬儿未做声,只是扮了个鬼脸,随即又低头把玩手中白骨。她只觉说不出的怪异,手下轻轻用力,骨头便啪地断为两截。原来白骨竟是空心的,只有表面一层薄薄的骨皮。
  “这死人湖里,夜半总会浮起奇香,引人梦见前尘过往。这一梦倘若不醒,便会坠下湖去,与这成片白骨作伴。此间白骨皆被腐蛀成空心,因而那香便被唤作蚀骨香,摄人魂魄,无迹无踪,确实称得上中流毒物。”杜阕静静说道。
  孟冬儿眨着一双泉水般清澈的眼,问:“那在你眼里,怎样才算一流毒物?”
  冷月高悬,死人湖畔,周遭粼粼波光映着小舟上这一男一女。
  “真正的天下至毒,莫说踪迹,便连形迹也无人可绘。传闻它可令生者死,令死者生,也能叫人催心折肝生不如死。它罕见至极也珍贵至极,因而至毒也至美,叫人虽九死而犹未悔,纵断肠亦不枉此生。”杜阕顿了一顿,望向跟前听得入迷的孟冬儿。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此生不要遇见。”
  无声林
  日上中天,小舟泊岸。
  碧光粼粼的湖水已落在身后,眼前是一片茂密的丛林。日光落在层层叠叠的叶片里,露出隐于其中的暗红浆果。孟冬儿深吸了口气,一时对那饱满剔透的浆果垂涎欲滴。正欲伸手去摘,猛地对上杜阕冰冷的眼眸,她一个激灵便缩回了手。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美味,孟冬儿一路闷闷不乐,走出数十步后终于忍不住问。
  这片林子乍看并无异处,可一路走来却静得出奇,莫说禽鸣鸟啼,便连风声叶声也全然未有。
  “你不是好奇真正的世间至毒吗,”杜阕回过头,“断肠崖的食人菇,娃娃谷的婴儿面,多情沼的美人蛛,死人湖的蚀骨香,还有这无声林的伤心蜜,每一样在常人眼里都可怖至极,卻不过是世间至毒的配方。”
  孟冬儿闻言默不作声,良久后方用蚊鸣般细小的嗓音道:“是不是我陪你拿到最后一样,你便会放我走了?”
  杜阕仿若没听见一般,直过了半晌目光才暗淡下来,不咸不淡地回道:“我若是不放呢?”
  他背身在前,因而孟冬儿也瞧不见他眼底一晃而过的伤心,只觉心口一团怒气冲天而起,想也不想已纵身扑去,狠狠一口咬在他的后颈!她说不清心底为何这样愤怒,似有排山倒海的仇恨喷薄而出。
  杜阕也不挣脱,便这般任她咬着。直到她终于力竭松口,后颈早已血肉模糊,他却依旧一动不动。
  “你就这么讨厌我?”望着一脸愤怒的孟冬儿,他迟迟地问道。   此刻的孟冬儿逐渐平静下来,只觉口中一股腥甜,再看杜阕,他肩颈一圈的衣物已然血迹斑斑。从小到大,她连蚂蚁也不愿伤害,片刻前怎会如走火入魔一般?
  见她无言,杜阕只当默认,半晌后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
  这一路,杜阕在前,孟冬儿在后。孟冬儿不时瞧着他血淋淋的后颈,心中有愧却到底拉不下脸来,二人就这样沉默地走着,直到日光退去。
  杜阕抱来一堆树枝,自袖中探出一瓶,也不知撒了些什么粉末,树枝便熊熊燃起火苗。他瞧了孟冬儿一眼,也不说话,寻了棵树靠着半躺下来。他大概真的累了,不一会儿呼吸便粗重起来。孟冬儿毫无睡意,望着火苗怔怔地出神。
  她出生在远离江湖的小镇,若非杜阕,她这一生皆平静安宁。第一次见他也是在篝火旁,他惨淡单薄如一页纸。随后见他对各种毒虫挥之即来,她只道他的心恐怕也毒如蛇蝎。可是通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却发觉他只是外冷内热,表面不近人情,其实待她却极细致。一个人的眼神最骗不了人,他面色再冷,可眼眸却是温热的。就说白日里那浆果,她现在想想,当又是一种剧毒……
  孟冬儿脑中想着浆果,竟真的闻到了浓浓的果味。或许是火苗烤出了香味,也或许是饿极了,她便逼自己合上眼不再多想。可是越不去想,果味就愈发浓郁清香,甚至隐约还伴有阵阵乐声。
  这无声林打踏入起便静得可怕,然而这乐声却清晰动人。孟冬儿猛睁开眼,太熟悉了,她绝不可能听错。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灯树千光照,明月逐人来。”正是那晚戏台高高低低的歌声!孟冬儿几乎是一跃而起,疯了一般循着乐声追去。
  歌声时而飘入云中,时而又沉入地底深处,孟冬儿只得一个劲儿地往漆黑的密林里头钻,周遭那清甜的果香愈渐浓郁。可越是努力,便越觉遥不可及,乐声渐渐听不见了,孟冬儿也终于精疲力竭。她怔怔地立着,望着眼前无尽的黑暗,只觉失落一点一点蔓上心头。
  “姑娘,可在寻人?”一个低沉好听的声音响在身后。
  孟冬儿如遭雷击,这声音刻骨铭心的熟悉——那晚的戏中将军,她误打误撞扮演了他的心上人,天地俱静只有心若风雷,他是红尘里最动人的烟火。
  “寻的,是在下吗?”那人深情如初,款款而问。
  孟冬儿慌得手足无措,此刻果味淡去,隐隐闻见他身上淡淡的草木香。她只觉脑中皆是空白,痴痴地便欲转过身去。也几乎是同时,眼前晃过一个白影,自己的双肩已被人重重扣住。孟冬儿惊愕地抬头,正对上杜阕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不要回头。”他的声音比往常更冷,眼底满是肃杀之色。
  孟冬儿双眼空洞,面呈疯狂之态。奈何杜阕的力气实在太大,她实在挣脱不了。
  “放开我!”她冷冰冰地开口,他依旧无动于衷。
  草声簌簌,身后那人的脚步逐渐远去。麻木褪去,孟冬儿眼底骤然浮起怨毒,恶狠狠地望着身侧的杜阕,“我真恨那个夜晚,没叫那些骷髅拖你入湖!”她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仇恨是那样真切。
  杜阕目光一晃,竟说不出话来。颈后的伤仍未愈,然而火辣辣更难受的却是心,原来她恨不得自己死啊。下一瞬,杜阕掌中带风,闪电般划过孟冬儿的手背。还未等她反应过来,手背已渗出一道血珠,他手弹指落,她的血珠一滴滴先后坠入足下的草地。
  也几乎是同时,弥漫的果香刹那间消散。
  “纵令你恨我怨我,我也不得不如此。只因方才你若回了头,我便再也见不到你了。”望着愣在原地的孟冬儿,杜阕轻声道。
  他嗓音嘶哑,然而这每一个字却在无声林中无限放大,化作沉甸甸的星星砸在孟冬儿心上。一时间,孟冬儿仿若大梦初醒,震惊、愧疚、后悔,多种情绪裹挟得她说不出话。片刻前的她究竟怎么了,为何魔怔般说出那样的话,她心里并非这样想呀。她非但不讨厌他,甚至还……
  她到底怎么了?
  一声“对不起”如鲠在喉,待孟冬儿再次抬起头时,杜阕已独自走远。
  “你要走,便走吧。”
  伤心蜜
  鲜红的火舌点亮了幽深的丛林,周遭如死一般沉寂,杜阕折了一节树枝,沉默地望着跟前安静的火苗。
  无声林里结了成千上万的暗红浆果,除几颗内有伤心蜜,其余皆为剧毒。伤心蜜每到夜晚便散发出濃郁的果香,幻化作各种惑人心智的声音。倘使心智不坚为它所惑,便会一头扎入密林再也无法出来。
  他假意沉睡,实则是想躲避那恼人的种种。只因整片无声林里无孔不入的,都是他妹妹杜若仙的声音。
  他与若仙皆醉心毒学,因而江湖人便称他们毒公子与毒仙子。只是他二人喜好相同性情却迥异,他心善却优柔寡断,她率真却骄矜自负。
  五年前,他俩听闻了世间至毒的传闻,便一同前往寻觅五种配制毒方的毒物。这一途极为凶险,他二人虽凭深厚的功力与渊博的毒学过关斩将,然而终有意外。他在多情沼为美人蛛毒液所溅,全力医治仍一瞬白头。若仙则更为不妙,在娃娃谷为保命而生生失去一条左臂!
  失臂后的若仙变得愈发乖张凶戾。她时常望着铜镜内自己空空的左袖发呆,而后又发疯般打碎镜子失声痛哭。对若仙的痛苦,他怜惜在心却无能为力,以为只要日子足够久,一切终究能平复。那时的他又怎知,世人的指点与嘲弄足以逼疯素来自负的她。
  若仙渐渐不哭了,她从毒杀鸟兽,到一夜间断去十八名少女的左臂,再到后来亲手掐断未婚夫婿的喉咙。他终于意识到事态严重,可是已然来不及了。
  那一晚,他饮下若仙烹的热茶,随即便无了知觉。直到一昼夜后醒转,他才察觉自己拼了这条命得来的食人菇、婴儿面、美人蛛、蚀骨香与伤心蜜,皆消失无踪了。
  这五样均是至毒之物,若仙身负毒功却行迹疯癫,他实在不敢想象她会做出些什么。夜深人静,他时时后悔,若仙失去左臂,是他这个大哥保护不周;而她发痴发狂,亦是他身为兄长的失责。他忍着内心苦痛寻遍五湖四海,无奈毫无她的音讯。最后,他不得不重游故地,赌上一赌,若仙会不会带着毒物回到这里。   至于孟冬儿……每次想到她,他心里就有诸多滋味。初遇的错愕惊诧,这世间竟真有百毒不侵之人,然而更令他震惊的是,她这样一个乡野丫头,胆识却远超许多江湖男儿。死人湖的九死一生,自己算计在前,她却不计前嫌地施救。这些年他见过多少恩将仇报、尔虞我诈,见得多了也木然了,而她却太纯净了,叫他的心一点点温暖起来。她像水那般清澈空灵,却又像风那般捉摸不住,他早已忘记一开始抓她的目的,只想尽自己所能保护她。
  杜阕皱了皱眉,将手中树枝扔进火苗。四下依旧一片寂静,火苗微弱地扑腾着,杜阕抬起头,只觉面上一阵冰凉。
  下雨了。
  不到半炷香的工夫,雨势渐大。往日里总是先闻雨声,再见天地间一片水汽茫茫,此处倒是有趣,任这雨浇得周遭树木摇摇晃晃,偏却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哥哥,别来无恙吧?”暴雨里悠悠飘来熟悉的声音,杜阕独自立在树下,对这声音丝毫不理睬。伤心蜜只能幻化声音,因此只要心静人定,便不会被它勾了魂去。
  “哥哥怎的不理人,可还在生仙儿的气?”
  娇媚的女声近若咫尺,杜阕心知这一切皆是幻听,眼前只有雨中树林。他不耐烦地睁开眼,不料眼前竟立着一个婷婷美人。这美人有着与他相似的苍白面颊,一双眼如浓墨凝固,笑起来有一对清甜的梨涡。然而最惹眼的却是她空空的左袖,生得这样好看,可惜是个残废。
  无声林可幻音,却无法幻形。
  “咱兄妹太久没见,哥哥就没话要同仙儿说说?”杜若仙一双眼眸璀璨生波,只听她呵气如兰,“或者哥哥就不好奇,仙儿是否炼成了那世间至毒?”
  无声林里暴雨如注,雨水沿着树根盘错成细细涓流。这里太安静了,以至于虽间隔遥远,杜阕仍清晰地听见了孟冬儿的惨叫。
  他望着跟前言笑晏晏的杜若仙,一颗心一点点提了上来。
  毒仙子
  孟冬儿头疼得快炸了。
  半炷香前,她独自坐在这儿发闷,想着该如何开口同杜阕说出“对不起”。这一日来诡异极了,先是她莫名其妙地咬伤了他,再是神志不清般恶言相向。她始终记得他的眼眸,仿佛有什么郎当而碎,却又极力掩饰装作并不在乎。渐渐地,她也看不透自己的心了,这几日她时常想问,如果她不是天生百毒不侵,他还会一路带着她吗?或者待行程结束,他不需要她了,是不是从哪里来,就将她丢回哪里去?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脑中突然闪过那张带着体温的面具,以及那晚头顶的灿烂烟花,头越来越痛,孟冬儿终于忍不住惨叫一声,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何时下过雨,孟冬儿的头发衣裳均湿漉漉的。等她完全清醒时才意识到自己偎在杜阕的怀中,面上顿时滚烫一片。
  “小丫头,可还记得我?”也不知何人说话,孟冬儿循声瞧去,只见不远处立着一个面色苍白的美人。她人比风瘦,一张脸无半分血色,左袖空空荡荡,然而依旧美得令人目不转睛。她只觉有些微的熟悉,却只是茫然地摇头。
  美人见她不识,自袖内探出一副面具戴上,问:“这样呢,可想起了?”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笑声如铃。
  孟冬儿一怔,这面具戏中将军曾亲手为她戴上,她如何会忘呢。她一时惊得说不出话,圆睁着双眼呆呆地望着独臂美人。她是谁,为什么会有这副面具,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片无声林里?
  杜若仙眼底一片狡黠:“那晚戏台周遭,所有人均害相思病而死。倒是你体质特异,除了火气攻心上肝,竟似乎没受损害,真是惹人讨厌!”说到此处,她自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冲着孟冬儿摇了摇,“你猜猜,这里头是什么?”
  见孟冬儿不解,她自顾自地说道:“你可知道,那日我只往戏台上稍用了一滴,便叫你们百来人眼见皆有不同。你们虽皆在看戏,然而彼此看的却不是同一台戏。男人们纷纷与台上花旦互生情愫,如你这般的女儿家,便与戏中将军生一段情。”杜若仙边说着,边贪婪地望着手中的瓷瓶,“只需一滴,便叫你们醉生梦死,一个个都以为遇见了别人一辈子也遇不着的爱情,因此痴痴颠颠若疯魔。可你们也不想想,爱情是什么?爱情不就是这世间至毒吗,虽九死而犹未悔,纵断肠亦不枉此生。”
  原来,偷去毒物的杜若仙便躲入深山炼药。她早已走火入魔,因此待毒成后便迫不及待地下山,拿灯市戏台的看客试毒。直到下毒那一刻,她都不知道这瓶至毒有着这样的威力。凡尘一瞬梦幻绮丽,而后不论男女老少,归家后皆日有所思夜不能寐,却再也寻不到那晚的戏中良人。不过七日,百余人均郁郁而终。
  他们皆尝到了天雷地火的心动之甜,也同时咽下了生不如死的分离之苦,情之一字原来正是刻骨毒物,叫你生而死,死而生,生生死死,却甘之如饴。
  孟冬儿怔怔地望着状似疯魔的杜若仙——所以,那晚戏台的一切都是大梦一场,给她美妙心跳的,自始至终不过一滴毒罢了。一时间她心乱如麻,却并非失落,而是轻松与解脱。她终于不再背负这相思枷锁了,她终于能明明白白地去面对自己的心了。她对杜阕的前后种种,难道不是更为真实的相思吗?
  她沉浸在复杂的情绪里,猛听见杜若仙低低道,“哥哥,许久未见,仙儿很是惦记你。”
  杜阕眼眶一热,下一瞬伸手欲拉她入怀。却不料杜若仙早有防备,纵身一跃飞上树梢。只听她复又尖利地笑道:“可是哥哥,你猜我恨不恨你呢?”
  杜阕一愣,只听杜若仙自问自答:“怎能不恨呢?当初我若死在娃娃谷,该是多好啊。可你为何要救我呢?你亲手斩断我一条手臂,以为这样是救我了,可其实这才叫我万劫不复!”
  杜阕一时哑口无言,只得眼睁睁地望着跟前女子。
  只听她痴痴地道:“我从小便想着,天生我绝代风姿,无论毒物还是男人,通通得做我裙下败将。可一不留神,我便失去了一条胳膊。”杜若仙合上眼,面上疯狂褪去,只留下沉沉的伤心,“所有人瞧我的目光皆变了,同情、怜悯,以及……嫌弃!那些從前我不屑一顾的凡夫俗子,此刻竟也轻蔑地对我指指点点!我至今仍记得那个傍晚,我提了酒摇摇晃晃去寻他。我想着,他好歹是我未来的夫婿呀,虽然我自小都不太瞧得上他。他一定感激涕零我首肯这门亲事,也一定会拼尽所有来安慰此刻的我吧。可是我亲眼见他搂着其他女子,说明日便要与我这丑陋的残废解除婚约。他那痛苦嫌恶的模样,仿佛失去胳膊的不是我而是他。哥哥,后面的你也知晓了,是我亲手掐死他的,哪怕只剩一只手了,我也还是可以索这负心人的命!既然世人欺我、辱我、作践于我,那我即便死了,也要这天地与我陪葬!”   树下的杜阕眉头深锁,急道:“你快下来!”他体内蚀骨香的余毒未清,因而功力被压制了大半。他知道若仙早已疯了,却猜不到她下一步要做什么。
  杜若仙抬眼扫过不远处瘫软的孟冬儿,眼底满是怨毒:“原来真的有人天生百毒不侵,若我早些遇见你,必将杀你饮血!”她只觉满心的不甘,倘若她也能百毒不侵,会不会当初便不会失去这条胳膊?她求之不得的,却叫这样个乡野丫头得了去,命运待她何其不公!
  “你从未爱过任何人,又怎会有人爱你?”孟冬儿睁大眼,一字一句地道。
  “你说什么?”杜若仙微眯起眼,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孟冬儿却是丝毫不惧,一双眼清澈得仿佛能跃出鱼儿来:“断臂前他们畏你惧你,断臂后他们轻你贱你,世人没有变,他们从未爱过你。你心里始终只有自己,又怎能强求别人爱你?”
  杜若仙面无表情地听着,一张脸乍看木然,然而嘴角却轻微抽搐。
  良久后,她摇晃着手中瓷瓶,怒极反笑:“这一滴足以叫你失魂落魄,你说我若将这一整瓶都洒将出去,又会如何?”
  孟冬儿一呆,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杜阕一声惊呼:“仙儿,不可!”却已来不及了。
  只见杜若仙大笑着拔开木塞,将瓷瓶里的毒液一股脑儿当头浇下!刹那间满头青丝鼓动,空荡荡的左袖风中猎猎,衬得她美艳若仙又癫狂如魔。
  杜阕来不及出声,只看一瞬之间无声林地动山摇,足下大地发出隆隆的轰鸣。上一刻还是极致的静谧,这一刻已地裂天崩!成千上万的叶片向杜若仙飞去,旋转着将她裹成了一个巨大的粽子。而远处天际,有什么黑沉沉地压来,不多时便明了了,竟是成千上万只鸟雀。它们各个状若疯癫,流星般不管不顾地向粽子里的杜若仙砸去。
  一滴入骨相思,一瓶天地俱焚。她欲普天同葬,殊不知第一个死的便是自己。
  无声林的树一排排倒下,周遭荡起连天烟尘。身后的孟冬儿失声尖叫:“杜阕,对不起!”
  她半个身子已坠入裂开的深谷,却终不忘将这压在心底的三个字说出口。杜阕只觉鼻子一酸,片刻前他已失去了亲妹妹,如何还能再丢了她?
  意识的最后,是自己纵身扑去一把搂住了孟冬儿,她瘦削的身子传递着阵阵颤抖。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她的害怕,她从不畏死,那又在害怕什么,难道是怕失去他吗?
  “对不起,对不起!”
  孟冬儿双眼竟浮起泪来,他也不知她为何道歉,一只手攀着摇摇欲坠的老树,心下说不出的酸楚。他不要任何形式的道歉,只要她好好活着。
  他不会知道这三个字她憋了多久,更不知这一刻她有多懊悔此前所为。千言万语,喜欢他还是讨厌他,他都是不知道的。
  后记
  碧宵沉沉,天阔云低。衣冠冢前,杜阕与孟冬儿皆一袭素衣。他二人在无声林死里逃生后,就回到杜阕老家,为杜若仙立下了这座空冢。
  如痴如魔,不如归去。往事如烟,不提也罢。杜阕背身离去,身后孟冬儿见状立马小跑着跟来。他心下诧异,这丫头不是一向讨厌自己,怎的这回不但陪他回家,还一路老老实实的不吵不闹?
  他心下既困惑,又欢喜,面上却依旧冷冰冰的:“你跟着我作甚?”第一次,他的心跳得这样快,越装作风轻云淡,心里越是紧张彷徨。
  “你是人人畏惧的毒公子,而我是天生的百毒不侵。别人怕你暗箭伤人,我却唯恐你被暗箭所傷。”孟冬儿仰起巴掌大的小脸,一双眼闪耀如珍宝,只见她扮了个鬼脸, “天生百毒不侵,意味着我的血也解得天下百毒。你以为,我还会放你走吗?”
  杜阕一瞬间怔住了,只觉自己胸腔内有个温热的小家伙,突然发疯似的跳。
  头顶天蓝蓝,白云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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