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的文学”还是“情感的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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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朱自清的散文《荷塘月色》的主题,历来是众说纷纭。
  下面,对众多观点作一概述。
  1.朱自清写作《荷塘月色》时,正值蒋介石叛变革命、大革命失败、黑暗笼罩全国之时。作者自述:“这一年的变动,是人们意想所赶不上的。”因而“心中常觉有一点除不去的阴影”,“心里是一团乱麻,也可以说是一团火。”《荷塘月色》流露的思想感情,“反映了作者对当时白色恐怖的严酷现实的不满,以及他苦闷彷徨,希望在一个幽静的环境中寻求精神上的解脱而又无法解脱的矛盾心情。”(改版前的全日制人教版高中语文教参第一册)
  2.《荷塘月色》所表现的苦闷并不是政治性的,而是伦理性的;文章强调的是摆脱作为丈夫、父亲、儿子潜意识里的伦理负担而获得的一种心灵的解脱。(《超出平常的自己和伦理的自由》,孙绍振《名作细读》)
  3.抒发作者在情感压抑的情况下,难逢知音,无法与人沟通的悲哀。明确地讲,就是作者要表达因婚姻状况的不理想而由此产生的孤独、苦闷之情。(《谈〈荷塘月色〉的情感指向》,文序、陆艳,杭州师范学院学报,2000年02期)
  4.迫于现实,为了生计,作者不得不苟且自己,说一些本不愿说的话,做一些本不愿做的事,这使作者的心灵笼罩起一层无奈的阴影,陷入一种深深的矛盾状态之中不能自拔而又无处诉说排解,作者自然感到孤独,感到苦闷。我以为这是作者写妻的意图之一。(《浅谈〈荷塘月色〉中“妻”的形象》,陈玉明,来自互联网。)
  5.《荷塘月色》写于1927年7月,当时的朱自清先生,正在清华大学教书,他当时考虑得最多的不是社会政局问题,而是首要考虑他自己对家庭的责任及个人的“逃路”问题。于是作者选择了与他的“情调”、“思想”、“伦理”相一致的国学研究,完完全全地把自己置身于“象牙塔”之中。这对当时的作者来说也带有一些不得已而为之的味道,甚至对这种选择感到有点悲哀。因为在作者以及当时的许多人看来,“国学研究”是一条“死路”(作者原话),它再也无法让作者实现人生更高远的目标(包括革命之类),无法领略人生更美好的境界,因此作者烦恼、愁闷、悲哀。但这种情绪又无法排遣,因此借《荷塘月色》来向世人诉说自己的情怀,这是一篇有感而发的非常典型的“独语体”散文。因此,这篇文章表达了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在象牙塔中,对现实感到无奈的叹息。(《“象牙塔”里的感叹——《荷塘月色》的主题辨析》,罗雪松,高等函授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年05期)
  6.文中描写了月下的荷塘和荷塘上的月色,抒发了“心不宁静—独处求静—一无所有—惦念江南”的感情,表达了渴望自由、不满现实、幻想超脱又无法超脱的心境。心里不宁静的原因有二,直接的、主要的原因是作者渴望伦理的自由,即摆脱作为丈夫、父亲、儿子潜意识里的伦理负担,向往自由宁静生活;间接、次要的原因是1927年国共分裂后两大政治力量对峙的形势下,像他那样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陷入进退失据的困境中之中。(《语文必修二教学参考书》,第166页,苏教版,2008年第5版)
  7.《荷塘月色》是朱自清独处时的独语——与其说在观赏景物,不如说在逼视自己的灵魂深处;与其说写下的是他看到、感觉到的一切,不如说他在构建一个他心中渴望的,“超出了平常的自己”的“另一个世界”—一个与现实世界对立的陌生的艺术世界。这个自我升华的超脱世界,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梦。现实世界与梦的世界的对立、纠缠,显示着作家灵魂挣扎的凄苦。“月下荷塘”是朱自清们的精神避难所。(《关于朱自清的“不平静”》,钱理群《语文学习》1993年第12期)
  8.思想处于现实和理想的矛盾冲撞中的作者,越是找不到改变现实的道路,对理想社会的追求就越是强烈和执着。而小资产阶级文化思想和神经的脆弱性就是这样的,越是找不到希望和出路,就越是彷徨苦闷,精神也就越受到压抑,哀愁也就愈加浓重。因而,这种对现实的不满和由于追求失败造成的心理反差也就越使作者经常地、痛苦地处于迷惘和哀愁之中不能自拔和超脱。从全文看,这种苦闷情绪始终是深沉的,浓重的,且作者尽管作了最大的主观努力也始终未能从这种压抑的愁绪中逃脱出来。文章行文到结尾时,作者顿生思乡之情,“淡淡的哀愁”最终还是转化为浓重的哀愁了。作者的心境和愁绪在荷塘归来后,并未发生实质性的转化,作者那种“抽刀断水”式的解脱办法不但没有丝毫的奏效,反而使作者重新陷入更深沉和更加浓重的哀愁之中去。(《也谈〈荷塘月色〉中的愁》,李业才,临沂师专学报,1999年8月)
  9.《荷塘月色》成为一部具有思想寓意和心理深度、体现了淳厚人性的作品。作品是一个安抚自然生命之律动和超越文化生命之凡庸的精神“白日梦”,一个寄寓了朱自清的生命哲学的思想文本。呈现了一个主人公借助美的自然和文化平息内心的爱欲骚动的心理过程,并在化解心理冲突的方式中寄寓作者所谓“日常生活的中和主义”的道德哲学和“随顺我生活里每个段落的情意的猝发的要求,求每个段落的满足”的“刹那主义”——一种审美化的人生观。(《〈荷塘月色〉——一个精神分析的文本》,高远东,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1年01期)
  10.《荷》文表达的是一种“世人皆醉我独醒”似的智者的孤独情绪,是因为自己高出于芸芸众生而不被人理解产生的知音难觅的喟叹和哀愁,同时也表达了作者对青春活力的憧憬。(《智者的孤独》,封先勇,《名作欣赏》1998年第2期)
  以上十个观点很有代表性,几乎涵盖了对《荷塘月色》主题的所有解读。
  仔细分析后发现,分歧的焦点在阅读方法的取向上,即《荷塘月色》属于“事实的文学”还是“情感的文学”。
  1—6是把《荷塘月色》当作“事实的文学”来读的,它们过于倚重现实背景,有的持社会政治论,有的持家庭伦理观,有的平衡两说。
  7—10是把它当作“情感的文学”来读的,它们强调文学的主观感受,有人说,“月下荷塘”是朱自清的精神避难所;有人说,抒发了作者深深的迷惘和浓重的哀愁;还有人说,作品反映了作者审美化的人生观。
  这里引入“事实的文学”与“情感的文学”的概念,是受藤井省三(《鲁迅〈故乡〉的阅读史》,藤井省三著,董炳月译,新世界出版社,2002年6月第1版)的启发。藤井论述道:
  在“事实的文学”的批评体系中,二十年代沈雁冰等“五四”新文学派批评家作出了实写阶级压迫造成的“隔膜”的评价,三十年代的无产阶级文学派解释为对经济破产状况的描写,……文章结尾处“希望的路”一节也被左翼文学派的思路重新解释为政治性期待。这样,对《故乡》作为“事实的文学”的解释体系得以完成。
  与此对立的“情感的文学”的批评体系一直未中断,1924年,杨邨人评价为“不是给我们以思慕故乡的印象,而是给我们以厌弃故乡的感兴”;1936年,在《鲁迅批判》中,论及《故乡》时李长之批评说:“整篇文字,是在情绪里,对农民,是在怜悯着,对自己,却在虚无,而且伤感着。”
  通过以上对《故乡》与《荷塘月色》的引述,是不是可以这样说:
  所谓事实的文学,指表述或反映某种客观事实或真实存在的文学,其主要特征是现实性、社会性和政治性,意识形态色彩较重。所谓情感的文学,指抒发真实情感或表现主观感受的文学,注重对情感的发现,主张独抒性灵,情感的表露一般比较内敛含蓄。
  其实,许多文学作品都可以这样读。比如,《红楼梦》,作为自叙传来读,就是“事实的文学”;而有人读作“《红楼梦》‘大旨谈情’,此情并非一般男女相恋之情。曹雪芹通过对一大群女子的命运的感叹伤怀,写了人与人之间应该如何相待的巨大问题,抒发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亟待改善的伟思宏愿”(摘自周汝昌《红楼十二层》),则是采用“情感的文学”的视角了。
  那么,为什么《荷塘月色》既可以当作“事实的文学”来读,又可以当作“情感的文学”来读呢?
  首先,《荷塘月色》糅合了现实主义和象征手法两种创作方法,从而使得情感与现实水乳交融。“情感自身接受了现实性,进一步将现实性体现在情感之中。”(《情感的文学与事实的文学》,升曙梦,《早稻田文学》,1911年6月号,《鲁迅〈故乡〉的阅读史》第68页)就文本整体而言,“离家——荷塘游——回家”,即“现实——梦境——现实”,这条线索很明显采用了写实手段;而主体部分——对月下的荷塘与荷塘上的月色的描写,以及江南采莲又是运用了象征手法。
  其次,《荷塘月色》虚构与写实并存。
  “荷塘”“月色”既写实又虚构,作者自注“北京清华园”,实则实矣。但联想和想象颇多,作者时而把叶子想象成“舞女的裙”,时而把花幻化成“出浴的美人”,时而把树影比作“鬼”,时而想象“叶子底下脉脉的流水”。并且《采莲赋》和《西洲曲》描述的光景也是虚的。另外,“我”=朱自清是否成立?其实,“我”有着多重人格,文章描述了三个世界,即“家世界”,“荷塘世界”,“江南世界”。三个世界中的“我”是迥然不同的。所以,“我”=朱自清是不全面的。
  其三,关于文体,它是写景散文还是叙事散文?《荷塘月色》似乎很骑墙,就整体(或首尾)而言,貌似叙事散文;就主体而言,又像写景散文。
  其四,旧教材的删节遮蔽了原文的某些信息,使作品的事实性增强了。
  《采莲赋》和《西洲曲》是不可或缺的。
  从写作学上来讲,“采莲的事情”是“荷塘”的自然延伸,前面四、五、六段分别描写了“月下的荷塘”、“塘上的月色”和“荷塘四周的环境”,全是实写,皆为自然景物,按照常理,自然景物与人文景观兼备才是完美的景,后者往往更重要。例如,北宋晏殊的《破阵子·春景》(燕子来时新社):
  “这首词上下片平均用力,组合成一幅清新明丽的郊外嬉春图。上片着力写景,用燕子、黄鹂、梨花、碧苔、飞絮等春天富有代表性的景物,十分凝炼地点染了时令特点,写得热闹非凡,而又饶有闲情逸致。下片着重写人,诗人捕捉两位采桑女子斗草寻乐的场面,用轻松欢快的笔调,写出了少女天真烂漫、纯洁无瑕的神态。“疑怪昨宵春梦好”句,揣摩少女心理细致入微,富有浓厚的生活气息。”(赵昌平《唐宋词三百首》)
  所以,该诗的美点不是上片的自然景色,而是下片的少女游戏。下片两笑的前后辉映,以及女孩的心理活动,构成一折轻喜剧,这才是更美的春景。
  茅盾的《风景谈》说得更加直白:
  “大自然的最单调最起板的一面,然而加上了人的活动,就完全改观,难道这不是‘风景’吗?自然是伟大的,然而人类更伟大。”
  “在背山面水这样一个所在,静穆的自然和弥满着生命力的人,就织成了美妙的图画。在这里,蓝天明月,秃顶的山,单调的黄土,浅蓝的水,似乎都是最恰当不过的背景,无可更换。自然是伟大的,人类是伟大的,然而充满了崇高精神的人类的活动,乃是伟大中之尤其伟大者!”
  “采莲的事情”描写的正是“人的活动”,《采莲赋》描述少女“嬉游的光景”,《西洲曲》还原了一幅生机盎然的少女采莲图,表达了作者对自由快乐生活的向往。荷塘景的美丽,加上古江南人的自由,构成了完整的荷塘月色图的精神和内涵。所以说,“江南采莲图”“是真的‘风景’,是‘荷塘月色’中之最美的景!”
  再换一个角度,采莲两事描述的光景都是虚景,是作者的随想,发思古之幽情。作品由实而虚,由今到古,思接千载。虚实结合,编织了一个完美的梦。但是,“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去”(李煜《子夜歌》),仍是“不宁静”的现实。
  综上,笔者倾向于把《荷塘月色》纳入“情感的文学”的范畴。
  从散文的内容看,《荷塘月色》是写景抒情散文,是作者的“寄情山水,别有怀抱”之作,是抒发个人情感的小散文,这一类散文多以写景抒情的形式出现,为规避别人随意知道其心境,含蓄、委婉、细腻是其基本特征,托物言志、借景抒情则是基本写作手法。欧阳修、柳宗元、苏轼等大家留文颇多,都有一个共同特征,即“暂时排忧,超脱无果”。《荷塘月色》的主体情感为借助荷塘月色的美景,抒发心中的复杂的感情。作者笔下的荷塘,处处充满了情感之美,极富感染力。
  从创作方法上看,《荷塘月色》以象征与虚构为主,而象征与虚构是“情感的文学”的主要特征。关于虚构,上面已谈论很多,下面单就象征作一说明。
  第一部分中的“三个世界”就是象征,象征着三个不同的内心世界。“家世界”中的“我”是真实生活中的我,是“颇不宁静”的我,不论是离家前还是回来后。“荷塘世界”中的“我”是虚实参半的我。
  为什么这样说呢?第三自然段是作者由家走向荷塘时的心理活动,“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里。”在这一世界里,“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现在都可不理。”很明显,作者在提示读者,进入荷塘的自己是一个新人,是虚拟的个体;但是,他真的忘情了吗?没有!“我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我”的评论和感慨表明一个现实的“我”的在场。
  “江南世界”的“我”是完全自由、率性纯真、十足世俗的“我”,这里有我对自由恋爱的羡慕的影像。三个内心世界有助于我们把握作者的情绪变化,全面认识作者的心路历程:由于家里“颇不宁静”的内心世界,希望拥有暂得宁静的荷塘世界,但超脱无力,于是向往古代无忧无虑的江南世界。
  这三个世界中,荷塘世界是中心世界。“月下荷塘”究竟有怎样的象征意义呢?
  “荷塘”,是文章的核心意象,它宁静、雅洁、美妙、情趣、自由,融入了作者的情思,是“有我之境”(王国维《人间词话》)。荷塘,并非自然界的荷塘,而是只能是作者“心中”的荷塘。“月下荷塘”是作者心中的桃花源,是那一代知识分子的理想世界,是朱自清们的精神避难所。
  本文是作者寄情山水之作,“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作者无牵无挂,心无旁骛,沉浸在素淡朦胧的荷塘景象中。零星的花,缕缕的香,微微的风,淡淡的月,薄薄的雾,恰到好处的小睡,不浓不淡,不明不暗,一切都是那么调和、适中、安详、淡泊。这便是《荷塘月色》的“情”之所在,这个“情”就是拘守于自己的小天地,从中和主义思想出发,对一种适度的生活情趣以及霎那间的安宁的追求,但理想的人生境界无法达到而生成的感叹。这,就是文章的主题。
  [作者通联:江苏淮安楚州区淮安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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