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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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凤桢站在病房门口。
  白色的门。
  她把手放在把手上。
  这一瞬间,它仿佛变成了黑色——像一个突然出现的黑洞,立刻吸光了她所有的勇气。
  明凤桢倒退了几步,靠在走廊的墙上,开始喘息。
  “弥怎么了?”护士小姐关切地看着明凤桢,她的额头上正密密麻麻地冒着冷汗,“哪里难受啊?我去叫医生”
  “不,不用……”明凤桢闭上眼。
  护士扭头看了一眼方才明风桢想要打开又未能打开的门,若有所思。
  “你别太担心,丁小姐只是晕倒,她的身体素质很好,没有大碍的,应该很快就能醒了。”
  明风桢苦笑。
  丁兰儿的身体当然没问题,她曾经也是一名女警,接受过最严苛的素质训练,她不会轻易晕倒,更没有理由昏迷这么长时间,也许她只是不愿意醒过来——因为,醒过来才是她噩梦的开始:丁兰儿的未婚夫林昱甫,在三个小时以前跳楼身亡,而明凤桢的生父明震博,几乎已经被确认为,是把林昱甫逼入绝境的人!
  傍晚六点,林昱甫从法租界的余乐大厦顶层跳下,负责急救的护士在他的衣袋里发现了一份遗书,他在遗书中详细描述了选择自杀的前因后果:
  两个月前,林昱甫与法租界富商明震博的公司签订了一份数额巨大的供货协议,前者倾尽财力购买原料,让旗下的火柴厂工人将所订购的货物赶制出来,但没想到那一份供货协议竟莫名其妙地不翼而飞。
  同时失踪的还有保管合同的财务经理周成安,合同签订时的中间保人黄唯生也忽然蹊跷暴病身亡,明震博一方矢口否认供货协议的存在,由于林昱甫所经营的火柴厂早已负债累累,再遭此横祸便彻底破产,因不甘心被对方以极低的价格收购,遂选择含恨自杀。
  “以我的鲜血来审判你的邪恶我判你永在地狱不得超生……”
  据说林昱甫的身体刚巧砸中了楼下一辆1930年款的黑色雪铁龙,那车主几乎吓得精神失常。
  尔虞我诈在上海滩是常态,从未有人因此而被捕,明震博被抓进巡捕房也并不是因为他逼死人:他的罪名是真正的谋杀。
  谋杀黄唯生。
  黄唯生死于林昱甫自杀前三天,由于家人觉得他死得太突然太可疑,便申请了尸检。报告显示,死者的肠壁有明显的发黑和粘连症状,极可能是被一种称为“断肠草”的植物所致的中毒症状。
  断肠草义叫亡藤,春时刚发新芽的亡藤酷似茶叶,加上它的藤蔓喜欢缠绕茶树伴生,因此很容易被误摘。
  黄唯生的死亡时间是下午六点,他在四点到五点间,曾与明震博在茶馆雅间聊天,黄家仆人也众口一词地描述了黄唯生回家后的情形。
  “老爷一进家门就说渴得厉害,不停地喝水,然后又说腹痛,之后就回了房间……”
  断肠草中毒的早期症状就是干渴,这说明黄唯生回家的时候已经发作,从时间上推算,他中毒的时间应该在三点到五点之间。
  根据司机李剑的口供,黄唯生进茶馆的时间大概是四点半,饮完茶离开的时间是五点半,之后径直回了家,茶馆是黄唯生唯一有过进食行为的地方。茶馆的老板和员工均证明两人当日同饮一壶茶,茶叶是明震博自带的,据说是极品大红袍,茶馆不过提供了场地和热水而已。
  有机会下毒的只有两个人,当日负责奉茶的茶博士小刘和明震博,但是茶馆老板和小工均证明小刘只进雅间提供过茶具和开水,明震博素来有自带茶叶泡茶请客的习惯,对他来说,茶馆的功用不过是个场地,小刘连茶叶都没接触到。更何况同时饮茶,一人暴毙,而另一人安然无恙,仅凭这一点,明震博便脱不了干系。
  再则,黄唯生和茶博士小刘之间,没有私人恩怨更没有利益纠葛,倒是明震博有可以成立的杀人动机:
  林昱甫火柴厂的职员证实,由于法国火柴商在上海渐成垄断趋势,林昱甫已是债台高筑,法国一家火柴厂曾经派人与林昱甫谈判,希望能收购林昱甫的工厂,但被他拒绝了。
  如果真如林昱甫的遗书所说,他押上了全部资产,希望靠与明震博的这笔买卖翻身,那么明震博的暗算对林昱甫来说,绝对是致命一击。现在已经有人指出明震博与法国火柴厂的老板让·詹姆斯来往密切,那么由明震博出面设局,诱使林昱甫孤注一掷,也不是不可能。
  合同不见了,中间人黄唯生死了,无凭无据,死无对证,只得逼得林昱甫将火柴厂卖给明震博,而明震博又可将工厂转手给法国人。
  上海滩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一夕之间,风云变幻。
  小小的一个火柴厂主,死了也在上海滩掀不起风浪。但是黄唯生不同,他和法租界领事的关系十分密切。法租界的地下赌场有一半都在黄的名下,除此之外还有百货和餐厅生意,他在法租界的华人商会里算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和明震博的影响力旗鼓相当,林昱甫加上黄唯生的鲜血,共同炼成了一把刺入明震博要害的尖刀。
  明凤桢站在法租界霞飞路巡捕房的大门口。
  她的生父明震博就被收押在此处,一个十年前她就拒绝承认的父亲。
  整整十年,明凤桢不停地告诉自己,要忘掉那个名义上的父亲,如果不是他是非不辨,只听大太太林兮梅的片面之词,就相信母亲与人有染,如果不是他纵容林兮梅派人把母亲打个半死,母亲就不会落下一身病根,如果不是他绝情地把她们赶出家门,母亲也不会操劳过度而染上痨病早逝……
  明凤桢怔怔地往前走了一步,大门的玻璃上印出她的影像。
  她的脸,她的眼睛、鼻子、嘴唇和下巴……都带着明显的父系基因。
  这十年她拼命地令自己忘记,她是明震博的女儿,可是她却长得越来越像他,甚至是他所有子女里最像他的一个。
  于是他又要认回她了,一句“误会”就能把她所承受的一切抹去吗?这两个字能让承受无数委屈和屈辱的母亲再活过来吗?
  明凤桢摇摇头,咬咬牙。
  “你很清楚如果没有你爸爸,你根本不可能活到现在!如果你不是明震博的女儿,如果不是他在工部局的关系,如果不是碍于法国人英国人的压力,如果不是你爸爸花钱找了那么多保镖保护你,你早死无葬身之地了!不是每个父亲都能做到这一点的!很多父母,他们不惜牺牲女儿一生的幸福,换来金钱、权势、盟约,甚至只是一块鸦片烟膏…………”
  三个月前,她狼狈地逃入法租界寻求庇护,到处都布满了暗杀她的枪口。因为她帮助了自己的顶头上司朱师道东山再起,朱师道一直在努力证明,中国人的警察机构是有能力维持上海的公共秩序的,他不仅要在华界实现安宁和秩序,更重要的是向全世界证明,中国人有能力恢复自己对于租界的治理权,而租界便不能以此为借口继续占住中国的土地。
  他在华界掀起整风运动、禁赌禁娟禁毒……俗话说,阻人发财,仇同杀人父母。朱师道有了很多不共戴天的仇人,这些仇人联合起来设了一个局,把朱师道陷害为贪赃枉法之徒,那本是个必死之局,明凤桢在关键时。候站了出来,在法庭上慷慨陈词,力挽狂澜。
  她成功地让原本一边倒的媒体,开始理智地思考和质疑,朱师道得到 一个为自己辩护的机会。官复原职的朱师道把她升为上海华界的女警警长,把她当作同盟与战斗伙伴,她也就成了某些人眼中的钉子,肉里的刺。
  程斌晖没有说错,如果她不是明震博的女儿,仅靠媒体的声援和公众的精神支持,她是活不到现在的。
  “好妹妹,你帮帮爸爸,求求你,现在只有你有办法了!”
  同父异母的哥哥明继祖和两个姐姐明月珍和明熙珍都满怀期待地看着她,他们都慌了神。
  不过一天时间,铺天盖地的新闻郁在声讨“奸商明震博”,明震博旗下的企业商铺都陷入瘫痪,愤怒的民众们拒绝购买和明氏沾边的商品,连工人和职员都开始罢工或辞职,商会已经“配合民意”及时开除了明震博的会籍。
  送出去的钱都给退了回来,过去那些像附骨蛆一样的人群轰然间散开,躲到了他们怎么都敲不开的门后。明继祖是出了名的败家子,花钱的本事远大于其父挣钱的本事,明月珍和明熙珍曾一度白以为擅长交际,直到明震博锒铛入狱,她们才突然发现自己的本事原来都是寄生在父亲的名誉之上的,当宿主消失的时候,她们也就失去了对别人的影响力,只剩下六神无主。
  于飞带着明凤桢走进巡捕房大门,他曾经是明凤桢在华界的上司,一年前被陷害入狱,在明凤桢的帮助下虽然沉冤得雪,却不得不离开华界,到法租界做了一个普通的巡捕。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为明风桢打通了关系,争取了一个和明震博单独见面的机会。
  明震博站在牢房里,他的长衫看上去太过整洁,明凤桢甚至怀疑他是否坐下过。
  “你是被冤枉的吗?”时间不多,明风桢单刀直入。她靠近栏杆,将声音压到极低,“假如你真的是被冤枉的,我会帮你,就当是还你人情。”
  明震博沉默不语。
  明风桢苍白着脸说,“如果你没有杀人,给我一个线索。”
  明震博依旧一言不发。
  “至少告诉我几个名字!”明凤桢终于忍不住了,“你的仇人,黄唯生的仇人,想要害你的人,想要害他的人,想要一箭双雕的人!那天你都见过谁?”
  明震博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必了!太多了……也许这就是报应,我早知道有一天要还得干干净净……这一次连法国领事都不肯出面帮我,你还来膛这浑水做什么?走吧!不管怎么样,你来我很高兴……”
  “时间到了!”看守毫无表情地喊道。
  于飞叹了口气,只得将明凤桢拽出了牢房:“走吧,走吧,我再找机会帮你安排,被发现就没下一次了。”
  余乐大厦一共有七层,一二层做百货生意,三到六层是宾馆房间,七层的房间则出租给一家进出口公司做办公地点。
  “原本还打算做杂物间的,可巧当时他们想租下来,就租出去了,他们在这儿办公有一年多了,”服务员张山一面将明凤桢递过去的钞票塞入衣袋,一面打开话匣子,“老板叫周海。这海龙公司是做进出口贸易的,最开始人就不多,十几个年轻人,打了仗,生意一下子就惨了,年底走了几个,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了,这两个月,除了老板,剩下的人全部回家了!
  “……他老一个人呆在一楼,喝得醉醺醺的,把那个留声机声音放得大大的,从早放到晚,你说个三十岁的人,偏像个老头子一样听什么京剧?锣鼓喧天的,吵得楼下的客人都来找我们晦气,亏得他总算做成了一笔,算是喝了口吊气汤,这不,昨天员工都回来上班了,这才消停……”
  明凤桢谎称自己是女记者,愿花高价来买“内幕消息”,张山的表情表明他并不相信她的说词,但是并不妨碍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明凤桢跟着张山坐电梯到了七层,这一层共有八间房,以电梯为中央分界线,电梯正对着一个大厅,厅里摆着两套沙发和两张茶几,房间分居两侧,左右各四间,两两相对,其间隔着一道走廊,布局十分工整。
  正如张山所说,这公司的生意很冷清,沙发上一个人都没有,玻璃茶几反射出阴冷的光,走廊上走过一个穿着西装的、死气活样的员工,没有一丝复工的喜悦与激情,他看了明凤桢一眼,当判断出不是客户之后,连眼神里唯一的光彩都熄灭了。
  电梯旁是楼道,电梯并不通往顶层,只能通过楼梯上去,也就是说,不管林昱甫是自杀还是被谋杀,他都必须经过七楼,从七楼再往楼顶走。根据于飞的调查,没有人目击这个过程,当时海龙公司正在歇业期间,他的死亡时间又是在傍晚六点左右,根据张山的回忆,那天周海没有去公司。
  “我记得很清楚呢!为嘛呢?就因为那天他没闹腾嘛!”张山压低声音,“看了这两位,我才发现,做老板也是有命数的!”
  明风桢皱了皱眉头,整层楼里弥散着一股石灰和木头混合在一起的怪味,她很快找到了这气味的来源,墙壁刚刚粉刷过,墙面都还没有干透。
  “是你们刷的?”明凤桢侧头问张山,后者摇摇头否认,“我们哪有闲钱做这个?这是他们自己掏腰包搞的,真是多此一举,以前的墙也不脏嘛!”
  明凤桢点点头,转身走入楼道。
  通往楼顶的小门已经被锁上了。
  “以前是没锁的,可出了这么晦气的事儿,把客人都吓跑了。”
  张山没有钥匙,明凤桢只好趴在门上,从门缝往外瞅,只看见顶楼一片恍白的空地,这时一道风似乎不满意被偷窥,从缝隙突袭了进来,明风桢觉得眼里一阵冷痛,连忙避开,张山也连打了两个寒战:
  “哟!这风真怪!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明风桢站在余乐大厦的楼下,她仰头看着楼顶的左侧,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海报,画面是当红大明星阮玲玉那秀气的面庞,她微微蹙着眉头,眼里似有无尽哀愁。
  海报正上方的楼顶,恰是林昱甫为自己选择的死亡区域。
  于飞查到,在林昱甫跳楼之前,大约傍晚六点左右,有两名路人偶然抬头,看见了一个男人站在楼顶上,但他们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要自杀的人,也没有看见别的什么人站在那个男人旁边。
  两个路人都是在附近上班的小职员,彼此之间并不认识。他们异口同声确定当时楼顶只有一个人,在他们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听到背后一身巨响,然后他们看见一个男人,将一辆雪铁龙汽车砸得变了形+这才反应过来往楼顶看,发现方才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显而易见,那家伙正趴在变形的车上。
  7层楼高,层高33米,二十多米的垂直距离,也是绝对致命的距离。
  他为什么要自杀?
  明风桢见过林昱甫,人很瘦,两只眼睛很亮,一脸的坚毅。
  林昱甫在上海滩苦熬十年,白手起家,从一无所有到拥有一家自己的工厂,他是孤儿,祖上曾辉煌过,但现在是无亲无故无背景,这样一个人的成功所需要经历的辛酸曲折可想而知。那么,这样一个人,义怎么会选择,用如此懦弱的方式结束自己的人生?
  她记得丁兰儿说过这样一句话。
  “我们家昱甫啊,就这点好,你不用怕他栽跟头,不管他跌得有多惨,只要他活着,都会让自己爬起来的。”
  但遗书却是真的,法租界的笔迹专家已经核对过,确认遗书里的每一个字都出自林昱甫之手,而林昱甫的 尸检结果也表明他确实是自杀。
  “小姐,您的电话,是从医院打来的。”张山从余乐大厦里走出来,催促道,“他们很着急。”
  火柴厂狼藉一片。
  一个小时以前,火柴厂发生骚乱。
  火柴厂倒闭了,林昱甫死了,愤怒的工人包围了火柴厂的会计室。
  刚刚苏醒的丁兰儿接到报信后赶来解围。但她没办法平息工人的怒火,他们索要工资未果,便将厂里可以搬走的东西一抢而空,不能搬走的东西全部砸坏。
  明风桢冲进办公室时,地上正躺着重伤昏迷的会计和伤痕累累的丁兰儿。
  丁兰儿瑟缩在墙角,全身不停地颤抖。
  她的衣服被扯开了,脖子上的项链被抢走了,两只耳朵的耳垂都被撕裂了,脸红肿着。
  明凤桢把丁兰儿抱在怀里:“没事了,没事了,兰儿!我们回家了!”
  丁兰儿忽然掐住了明凤桢的脖子:“别拿我的戒指,把戒指还给我,还给我!求求你,那是他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了!”
  明凤桢看见了丁兰儿红肿的左手中指,她记得那里有一枚祖母绿宝石戒指,那是林显甫祖母的陪嫁,价值不菲,是林家的传家宝。
  “他说以前在最困窘的时候也没有卖掉它,因为只要它还在,就表示还有希望……”
  她痴心满满地等着做林昱甫的新娘,离开了警界,专心准备着成为她梦想中的角色。
  他们的婚期在半年前早已定下:下个月初一。
  还有二十天。
  誓言犹在,人已入黄泉,一去不回头。明风桢任丁兰儿掐着,窒息感卷席着她的意识。
  丁兰儿的手忽然松开了,她再一次晕倒过去。
  “别拿我的戒指!别拿我的戒指!走开!走开了!
  丁兰儿的声音从门后凄厉地传出,伴随着护士们慌里慌张的脚步和叫喊:“你摁住了呀!我差点扎到自己了!”
  明凤桢站在走廊上,捂住耳朵。
  丁兰儿醒了,但她没有恢复神智。护士不得不给她注射镇静剂。医生说,也许过几天就能恢复,但也可能需要经过很长的一段时间。
  “我会好好照顾她的。”李恒之说道,“你去做你该做的事。我保证不会让她再受半点伤害!”
  明凤桢知道,李恒之一直喜欢丁兰儿,只可惜他不是丁兰儿心目中的如意郎君,她喜欢能让她的生活发生巨大变化的男人,作为法医的李恒之太平淡太古板。
  “他死了,丢下一个女人来承受他后果!”李恒之的眼里流露出恨意,“无耻!他已经对不起她一次了,我真不明白丁兰儿为什么会喜欢他?”
  明凤桢诧异地看着李恒之:“已经对不起她一次?什么意思?”
  李恒之讪讪地转过了头: “都是半年前的事了。有天晚上,我下班回家的时候看见林昱甫和另一个女人去看电影,我忍不住打了他一顿……”
  “为什么我不知道这件事?”明凤桢诧异地问道。
  李恒之低了头:“你知道,她向来爱面子,尤其在你面前……”
  半年前是九月份,但是丁兰儿和林昱甫确定结婚是在十月份。
  “她说林昱甫答应跟那个女人断了,说男人都会做错事,但最重要的是他最后选了谁……”李恒之忍住眼泪,“他根本不值得爱。”
  “你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吗?”
  李晏晏,过气的戏子,当红的交际花。
  她跷着二郎腿坐在明风桢的面前,华丽的旗袍裹着细腰丰胸,做作地点燃一支香烟,却不抽,看上去更像是在等待拍照,而不是在接受盘问。
  “那个男人,我早跟他没关系了,他死了跟我有什么相干?”李晏晏对着明凤桢冷笑,“这种人上海每天要死一百个!”
  明凤桢没有接话,对面的女人说着狠话,但厚厚的胭脂水粉,并没能成功地掩盖住那双哭得浮肿的眼睛,香水昧也遮不住满身的酒气。
  “福新牌香烟。这是男人抽的烟,林昱甫就抽这个牌子的烟。”明凤桢说着,又从桌上拿起火柴盒,“昱牌火柴,是林昱甫的工厂生产的火柴。”
  李晏晏一瞬间僵硬,夹着香烟的手在半空定了格,眼泪从眼角滑出。
  明凤桢递过去一张手帕。
  李晏晏扭头没有接,她掐灭香烟,用自己的手指抹去眼泪。
  “我知道你是她的朋友,你是来为她出头的对吗?”李晏晏深吸了口气,“可是人都死了,还有必要翻旧账吗?”
  “并不是旧账,”明风桢扫视着屋子,一双大拖鞋扎眼地放在门口,“你们没断过,一直都有来往。”
  “那又怎么样!”李晏晏说道,“他是喜欢她,可他也喜欢我,她要名分,我不要名分,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各自找各自的快活,有什么不对?”
  明凤桢忍不住气愤,几乎忘记自己来这的初衷:“丁兰儿现在为他发了疯!”
  李晏晏笑得像哭:“那又怎样。那个女人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我为这个男人做了那么多事,那个女人做了什么?不过是比我家世清白些,凭什么她就可以做正的。凭什么我就见不得光?我忍得了她忍不了就说明她爱得根本不够!爱不起就别爱,为什么不早放手?你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
  “他们还没有结婚。”明风桢提醒对方。
  李晏晏大笑:“这样最好,谁都没得争!我得不到,她也得不到!”
  这疯狂让明凤桢感到背上发冷。她看见过很多这样的疯狂,最后它们都转成了杀气。
  “你觉得林昱甫会是那种自杀的人吗?”明风桢克制住自己问。
  “滚!”李晏晏吼道。
  半夜一点整。
  明凤桢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她余乐大厦第六层租下了一个房间。
  走廊灯下没有任何身影。这一层只住了五个客人,估计都睡熟了。
  明凤桢沿着楼道爬到第七层。
  哗啦,哗啦,那是门锁在响。
  上面挂着的将军锁足有一斤重,所以绝不是风造成的动静。
  明风桢停住脚步,屏住了呼吸,接着她便感觉到了另一个人。那人也停止了动作,屏住了呼吸。
  她和对方,隔着一个楼道拐角。
  明风桢箭步上冲,抓住楼梯扶手作为支点,双脚迅猛踢出,她感觉自己踢到了对方的胸口或者背部。但那人竟然没有哼一声,立刻开始反攻,他抓住明风桢的左腿,借着攻势往前一推,明风桢便失去了重心,摔到了地上,顺着台阶向下连滚了几级。
  对方追了下来,一脚踏向她的腹部,明凤桢连忙用双臂架住那只大脚,同时喊道:“你是什么人?”
  攻击立止。
  “凤桢?!”
  那是明凤桢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手电筒被打开,于飞手忙脚乱地把她扶起来:“你半夜三更地来做什么?”
  “这话我问你才对!”明风桢白了于飞一眼,揉着刚才摔痛的部位,“你来做什么?”
  “我想再看看现场……”于飞有些尴尬,“你也是?”
  “你跟我不一样,你是法租界巡捕,查案光明正大的,白天不来,晚上跑来做什么?”说到这里,明凤桢的脸色变了,“是不是出什么事?”
  于飞脸色难看地皱着眉,他不善于说谎。
  “刚刚接到通知,上面要结案,你父亲,他们觉得谋杀罪名可以成立,所有调查都被迫停止了……你知道的,媒体这边让法租界工部局压力很大……”
  “我见过林昱甫,他不是这么轻易自杀的人。所以我来找新证据。”于 飞重新走回那道小门,把锁弄开,“我想来想去,证据只可能在这楼顶!”
  楼顶的风像被囚禁了很久,愤怒地冲出刚打开的小门,楼道里的灰尘被卷了起来。
  于飞与明风桢打着手电在地上搜索着,这里和沙漠一样荒凉,连碎纸片也没有一张。
  “上次我们在这里,找到了一个火柴盒,还有一根抽了一半的烟头,”于飞指着林昱甫站过的地面,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半块砖头,“就在这砖头左边,火柴就是他的林氏火柴厂生产的,香烟是福新牌的,和他口袋里的香烟牌子一样……”
  明凤桢站在死者曾经站过的地方。在这里可以看见七层以下的上海,视野广阔,偶有更高的楼阻碍视线。
  “我想象自己是他,”于飞闭上眼睛说道,“一个想死的人,站在这里,抽一支烟,我这个将死之人会对自己说:‘抽完这支烟就跳下去。一切都结束了。”’
  明风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可是这支烟没有抽完。”
  “它是被掐断的。”于飞点点头,“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死,为什么不多给自己几分钟?”
  明凤桢仔细打量着四周,这楼顶没装栏杆,只在左侧有四支钢钉钉人地面,是为了固定海报。
  四根长钉子都还没有锈迹,崭新的,在手电光下闪烁着金属特有的光泽。
  “海报是一个月前挂上来的。”于飞皱着眉头,“余乐大厦的老板说是海棠大戏院派人来谈的,花了一千大洋,租一年。但是我去问过海棠大戏院,他们根本没做过这件事。”
  明凤桢蹲下来,拿起那半块砖,像是在问于飞又像在问自己:“这余乐大厦已经建成两三年了,该清理的都清理了,楼顶干干净净的,别的地方也没有砖,为什么偏偏这儿有砖,从哪儿来的?”
  楼顶的风再一次向明凤桢和于飞展示它们的不满,于飞的大衣,明风桢的长发都被吹得张牙舞爪。
  “烟头和火柴盒都在砖的左边,”于飞喃喃道,“有它挡着,风就不会把它们刮到别处去……”
  “一个要死的人费这心思干吗?这砖头好像是专门找来固定那些东西的,为什么?”
  于飞咧开嘴角笑:“除非……”  海龙公司办公室的房门紧锁着,整齐地排列在走廊两侧,像一只只紧闭的眼,只有墙壁上那些新生的气味弥散在各处。
  于飞伸手摸了摸一堵墙面,白色的石灰还有些发润。
  “天气是有些潮,但估计刷墙的时间不会超过三天。”
  “他们昨天才回来上班。”明凤桢喃喃道,“为什么这么急着去粉刷墙呢?”
  她转身走向候客厅的沙发,和周围的墙面相比,它看上去显得过于陈旧了,明凤桢从口袋里拿出手绢擦了擦扶手——白手绢立刻突现出一道污痕。
  于飞掏出一根小铁丝,往周海办公室门的匙孔里捅了几下,门很快便打开了,明风桢与于飞走进房间,打开了灯。
  这是一间欧式风格的办公室。
  白色的书桌、书柜和椅子,书桌上放着一瓶墨水和一只蘸水钢笔,便签纸整齐地摆放在左侧,一套咖啡杯碟放在右侧。在靠窗的小桌子上放着一台咖啡色的箱式留声机。留声机旁放着三张唱片,于飞拿起第一张唱片,是舒曼的《梦幻曲》,下面第二张唱片是《年轻的费尔曼》,第三张,是流行女歌星黎明晖的《毛毛雨》。
  明凤桢在窗下的一盆蝴蝶兰前蹲了下来。
  “这花长得可真好。”明风桢有些吃惊,“这种花很难养的,水不能多了也不能少了,温度不能高了也不能低了,每天还得通风通气,要不然花就会败……”
  “他倒是很有闲心。”于飞在书柜里找到了一大叠唱片,一张京剧唱片放在最底层,唱片大部分是外国的。这是个洋派人,我很奇怪他为什么突然听起京剧了。”
  明凤桢若有所思地看着留声机旁的三张唱片:“这些应该是他最常听的。难道是……”
  她似乎被自己没说出口的结论吓了一跳,明凤桢跑出办公室,沿着两边走廊用拳头敲打墙面,她走到走廊的最左侧,“咚咚”两下敲下去。
  紧随而至的于飞与明凤桢飞快地对望一眼,他向后退了两步,一脚踹出,墙体上便出现了他的脚印和一道小裂缝。
  明凤桢也踢了一脚,裂缝大了些,同时墙体里传出木板碎裂和碎石滚落的声音。
  一切都很明显了,这是一堵空心墙。
  很快,在两人面前,出现了一个长方形的大洞。
  墙冲里的一侧是一层薄石板,再往外是木板,最外面也是一层木板。中间空心部分约有十公分,于飞找来斧头,把最外面一层的木板砸出一个洞,洞外正是阮玲玉那张巨型海报的背面。
  木板之间的空隙里填塞着不少木板的碎片,木板有薄有厚,厚的有五公分,薄的还不到半公分。
  两人倒吸了一口气。于飞把厚的木板掏出来,依稀拼出了一道门的样子。
  “果然有道门!”
  “他们把门弄碎后塞在这里面了。”
  明凤桢点点头:“他们为了掩盖这里曾经有过门,所以把所有的墙都刷了一遍。”
  于飞皱着眉头:“可这些薄木片是干什么用的?”于飞若有所思地伸手摸了摸地板,又看了看不远处那张海报,它的背面是白色的,像一堵巨大的墙。
  “你能再帮我打开一扇门吗?”明凤桢指着隔壁最邻近的一道门问道。
  于飞苦笑:“看来我更有做贼的天赋。”
  几秒钟之后,门开了,明凤桢走进房间,不出所料,推开窗户探出头便可看见阮玲玉的海报,那张巨型海报正巧遮住她正前方的视线。
  窗框明显是新的,上面还留着没有散尽的油漆味。
  “你现在能听到我说话吗?”明凤桢坐在窗台上,探出大半个身子对着相隔不足二十公分的洞口说道。
  “很清楚。”于飞在另一边回答。
  明风桢缩回头,她摸了摸窗下的墙体,上面的石灰也是湿润的,这间房子明显被彻底粉刷过一次。
  屋里堆着一大堆破旧的杂物,杂乱与崭新的白墙形成了滑稽的对比。
  明凤桢从身上摸出一把小刀,沿着窗框的垂直线在墙体开始刮除石灰层,于飞走进来,也拿出随身携带的刀具帮忙。不一会儿便有约二十公分的墙面都被刮除了,露出里面的砖体,一半在窗框的垂直线左面,一半在垂直线右面,对比十分鲜明,左边的墙砖是红色,右边的墙砖是青色。
  “这地方也被动过手脚!”明凤桢和于飞面面相觑。
  明凤桢再一次把身体探出了窗外,这一次她向下看,果然,窗下的墙面颜色和附近的墙面颜色很有些差异。
  “这就是他们为什么要租下整整一年来挂海报的原因!”明风桢得出结论,“海报可以遮住视线,掩盖他们拆墙的行为,也可以盖住墙面的色差,不让街上的人看见。最重要的是,这张海报可以帮助他们完成一个异想天开的诡计!”
  于飞在沉思。
  明凤桢继续说道:“我小的时候听过很多鬼故事,有一种鬼,它能让人产生幻觉,以为自己站在窗户边看风景,但实际上却把头伸进了绞索;人明明站在悬崖边,但眼睛里看见的却是一大片美丽的花园,当他们忍不住跑向花园的时候,就会踩空跌下万丈深渊……”
  “人也能做到这一点。”于飞说 道,“拆掉这面墙,再造一个假的地板,放上假的家具,再加上几面镜子,就可以变出一间假的屋子,这假得足以乱真,逼真到可以让林昱甫打开门后毫不怀疑地走进来……”
  “他敲了门,如果对方从这边回应他,他是不会怀疑的。那些人拆掉了这堵墙,一人站在窗子这边,让林昱甫看见他,并招手让林昱甫走过来,林昱甫丝毫没有怀疑这屋子有问题,他进了门,但那块地板却没办法承受他的重量!”
  明凤桢恍然:“那些薄木片就是他们假造的地板!林昱甫不是从楼顶摔下去的,他是从这星摔下去的!但是因为有海报挡着,没人看见!”
  于飞在脑子里搜索着他储存的信息:“法医曾说林昱甫的脸上有擦伤,伤口里有木屑,当时我还奇怪,他落在车顶,哪里来的木屑?可惜当时我不在现场,没有看到那些木屑。”
  走廊里传来电梯上行的声音,于飞和明凤桢连忙关上门走回到走廊。
  电梯门打开了,四五个男子,包括张山在内,都带着如临大敌的表情从里面冲出来,每人手里都抄着家伙。张山一见明凤桢,眼睛便瞪圆了,他张了张嘴,最后没有出声。
  “这是怎么回事?”领头者是大厦的管理员董胜,他急步走到被于飞和明凤桢砸破的墙洞前,五官都皱了起来,愤怒且困惑。大半夜的不去做贼,巴巴地跑到这里来挖洞,还一副不怕被人发现的样子。他打量着这两人,怎么看也不像是疯子呀!
  于飞不慌不忙地掏出了他的证件:“办案。”
  董胜的嘴张大了:“办……办案,也,也不能挖人,人家的墙啊!这,这我,我们没法,交待啊!”
  “我们会亲自交代的,损坏的东西我来赔。”明凤桢接过话头,“你们应该有这家公司老板周海的电话吧?”
  张山立刻接口:“有,当然有!”
  “给他打个电话,”明凤桢说道,“电话打通了,我来解释。”
  几个职员面面相觑,最后董胜点了点头:“就这么办吧。”
  明凤桢跟着张山来到楼下大厅。
  “请接周公馆。”
  两分钟后,电话接通了,明凤桢接过了话筒,对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对方告知明风桢周海还没有回家。
  “你是谁?”女人听起来很戒备,“你跟他什么关系?”
  明凤桢愣了愣,接着便打消了解释的念头,故意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是他的朋友,找他有点事……”
  “小蹄子!你欺人太甚了!你是什么东西?!居然敢把电话打到这儿来?!”
  电话那边的女人忽然爆发了,“你在显摆什么?他现在不过是图新鲜,像你这种女人我见得多了,不过就得意两天罢了。李晏晏,你搞清楚自己什么身份,交际花还能登堂入室?就算进来了,你也得跪下给我磕头献茶,你只要敢进这个门,我就有一百种法子弄死你!”
  电话被狠狠地挂断了。
  明凤桢站在原地沉吟片刻,对张山说道:“马上就要天亮了,六点钟的时候你再打个电话过去,什么都别提,就说这里遭贼了,让周海马上过来一趟。”
  说完,明凤桢又拿出两枚银元悄悄塞到了张山的手里。
  明凤桢和于飞被几个职员看管着,坐在候客厅的沙发上等待。
  已经是早上八点了,周海仍然没有出现。于飞的上司华探长刘正中却带着一队人怒气冲冲地赶到现场。
  “老子说了,这案子结了,谁他妈让你查的?”
  于飞笔直立正道:“报告,我发现了林昱甫死亡的真相,他不是自杀,是谋杀!”
  刘正中一愣:“谋杀?!”
  “刘探长,其实林昱甫不是从顶楼跳下去的,凶手曾经在这里安装了一道假门。”于飞指着墙洞说道,将他和明凤桢分析出的结论叙述了一遍。
  “狗屁!”刘正中一脸怒意,“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跳下来,你却说他是从这个洞里摔出去的,你的推论比别人亲眼所见还准?”
  “根本没有人看见他跳楼的完整过程!”于飞纠正道,“当时有人看见一个人影站在楼顶,那个人影根本不是林昱甫,而是凶手的同谋。林昱甫掉下去的时候,楼顶上的人就趴下来,造成林昱甫从楼顶跳下的错觉!”
  “你小子还真会异想天开!”刘正中抱起了胳膊,“那你怎么解释遗书?那份遗书可是经过鉴定的,那就是林昱甫的亲笔字!一个不想死的人揣着遗书做什么?”
  “写了遗书最后没敢死的人多了。”明风桢插嘴道,“就算他曾经想过死,也不代表他真的会死。更何况,如果他真的打算死,又何苦费这么大的劲,千方百计地把他往死路上引,探长不觉得奇怪吗?”
  “你又是谁?”刘正中眯缝着眼打量着明风桢,“哟,这不是明警长吗?上海滩的名人!可这不是华界啊,您可犯了规矩啦!”
  明凤桢忍住气:“我没穿警服,我来办私事。”
  “哟!瞧我这记性!”刘正中拍了一下脑袋,“我都忘了,女儿替父亲查案,孝心可表。不过,你找错方向了,就算你证明有人弄死了林昱甫,那也救不了你爸爸,他现在的罪名不是逼死林昱甫,而是谋杀黄唯生!”
  “人证是谁?谁看见了他下毒?物证又是什么?你们在明家搜到了毒药吗?”明凤桢冷笑着反问,她看了一眼电梯,一群带着相机的记者正走出来。半个小时前,她便安排张山给几个报馆打了电话。
  “黄唯生是什么人?开赌场,玩仙人跳,这种臭大街的家伙仇人不计其数!凭什么认定了就是明震博?除了所谓的动机和可能的作案时间之外,你们有真正的证据吗?”
  “彼此彼此。你有证据能证明你老爸没杀人?”刘正中转过头指着于飞:“马上给我回去,这账咱们慢慢算!”
  说着,刘正中便带着人转过了头。
  “刘队长,这里有一起谋杀案,你就这么走了?”明凤桢大声地叫住刘正中,“您就没有什么话跟这里的记者朋友们讲讲?”
  几个记者对着刘正中等人一阵猛拍:“刘队长,请问您为什么急着离开这样重要的现场呢?”
  “刘队长,你们为什么要下令停止调查?请问你们掌握了多少确实的证据?”
  “这个无可奉告!”刘正中恨恨地瞪着明凤桢,后者毫无怯意地与他对视。
  “如果我是你,我就会把这家公司的经理周海给抓起来,在他的地盘上动这么大的手脚,我想他不可能不知情。”明风桢不慌不忙地说,“刘队长英明神武,相信很快就水落石出。我相信全上海的人都在等着这个结果呢!”
  明凤桢和于飞匆忙赶往李晏晏的住所。
  然而拍门近十分钟,里面鸦雀无声,于飞和明凤桢面面相觑,两人心中都有不祥之感。
  “没办法了。”于飞将门打开,立刻,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
  李晏晏躺在血泊之中,她的胸口插着一把匕首。
  她的右手半握着,明风桢蹲下,从里面取出了一枚纽扣——男人西服上的纽扣,十分精致的银纽扣,上面的花纹是一只喜鹊。
  “这是杀人灭口。”明凤桢咬牙道。
  “你赶快走,要不然巡捕来了你就说不清楚了。”于飞脸色微变,“剩下的事我来应付。”
  明凤桢点点头:“我去找周海。但他可能已经跑了。”
  周海果然不在公馆。   其妻林美玉告诉明凤桢,周海从前一日早上八点出门后一直再没回家。海龙公司的职员证明周海在九点到达公司,五点离开公司,但之后的去向无人知晓。
  “就在前天下午,还有职员看见他和李晏晏一起喝咖啡。”明风桢咬咬牙,“我一来,他就失踪了,这家伙一定闻出了什么。”
  “极有可能。”于飞的巡捕同事已经证实纽扣确实属于周海,那件西服和喜鹊图案的纽扣都是特别定制的,裁缝铺的师傅也证实了这一点。周海已经被定论为畏罪潜逃的嫌疑犯。
  “对不起,把你牵扯进来,我知道你好不容易才在巡捕房站稳脚跟……”明凤桢满怀歉意地看着于飞,他的脸上已有青红淤伤,很明显之前的数个小时,过得很糟。
  明凤桢瞬间红了眼圈,她转过头,忍住眼泪。
  “我们现在来梳理一下。”于飞把话头转到正题,“林昱甫和李晏晏是情人关系,周海和李晏晏的关系看来也不寻常,而现在林昱甫真正坠楼的地方是周海的公司。”
  “周海的公司曾经一度陷入困境,却突然拿出一大笔钱来,做这个根本没必要的装修。急着让职员回来上班,却没有生意可做,他却有闲情逸致去照顾一盆蝴蝶兰。”明凤桢得出她的结论,“种种迹象来看,至少他没有急迫的资金问题,否则不会这样逍遥。”
  “你是说,这跟他做成的那笔生意有关?一个月以前,正好也是海报挂上去的时间!”于飞站起来走了两圈,“这笔生意解决了他的资金问题!他为什么花这么大的功夫设计诱杀林昱甫?简单的情敌关系?这两者之间又有什么联系?”
  “有一种可能,”明凤桢的眼神一亮,“有人给他一大笔钱,让他帮忙做掉林昱甫。”
  “既得到了钱,又除去了情敌。”于飞点点头,“这倒说得通。但现在又多了两个问题,第一,幕后凶手是谁?他为什么要这么干?第二,既然李晏晏是周海的目的之一,为什么他要杀死李晏晏?”
  明风桢回忆着她和李晏晏见面的情景:“也许李晏晏发现了什么,也许她想为林昱甫做些什么……”
  两人分析之后认定林昱甫的遗书是关键。
  那封遗书被确定是他亲笔所写,这个疑点不解决,就无法找出真正的凶手。
  “他给过丁兰儿一枚祖母绿戒指,那戒指我估价至少应该值六千大洋,就算火柴厂倒闭了,这笔钱电够他东山再起了。至少,可以帮他撑过难关,他说那戒指是他最后的希望。所以,林昱甫没动那枚戒指,是因为不需要动,是因为他有更好的办法。林昱甫的工厂之前确实赶制过一批货,我算过,那批货的成本加工资差不多有八千大洋,那枚戒指已经可以解决一大半的问题,所以他实在没必要寻死!”
  明凤桢拿出纸笔,在纸上列出:
  黄唯生死亡时间:3月21日
  黄唯生尸检报告完成:3月23日
  财务经理周成安失踪:3月23日
  林昱甫自杀:3月24日
  明凤桢在明公馆里待了六个小时,这是她第一次在明公馆待这么长时间,过去从未超过十分钟。
  除了外出的明继祖之外,明公馆里的所有人都被一一询问了个遍。正如明凤桢所料,3月21日到24日,林昱甫并没有来过明公馆,也没有打过电话给明震博,仆人甚至没有接到任何陌生人的电话。事实上,3月22日到24日,明震博都卧病在床,因为病情严重,连明继祖都没有出门。
  明风桢坐在沙发上一面等待明继祖,一面在大脑里组合着各种线索。
  合同不见了,保人暴毙了,林昱甫没着急找合同,却写了一封所谓的遗书。而事实上,明家上下都不知道明震博签过这份合同,明氏各企业的职员也不清楚合同的事。
  明月珍和明熙珍只承认,明震博在听到黄唯生的死讯后十分紧张,因为和他们见面的时间太近,很难不惹人不疑,他正要准备竞选工部局华董,是最怕沾惹上是非的时候。
  明月珍和明熙珍看着兀自沉思的明凤桢,不敢打扰,两人巴巴在旁边干坐着,直到明凤桢开始提出新一轮的问题。
  “你们认识李晏晏吗?”
  “你说那个交际花?”明月珍的嘴角露出鄙夷的神色,“宴会上见过几次,她一直想巴结爸爸来着,不过爸爸也是看她人脉多,跟她买点消息罢了。听说后来她去找黄唯生啦,蛤蟆样的男人她也不嫌恶心,傻子才相信她有真心。”
  明凤桢愣住了,她相信明月珍绝不会意识到她刚说的话有多重要。
  明继祖从门口走了进来,明月珍立刻柳眉倒竖地站了起来:“你到哪儿去了?你还真有本事,我们在这儿忙得脚不沾地,你却玩失踪?上海滩都快被翻遍了!”
  见到坐在一起的三个妹妹,明继祖不由得一怔:“爸爸出事了?”
  “没有,我只是想来了解些情况。”明凤桢站起来,同时打量着明继祖,他看上去似乎有些惊慌,明风桢注意到明继祖的皮鞋底沾着厚厚的湿泥,裤脚也湿了一片。
  没等明凤桢开口问话,明熙珍忽然一把拉住明继祖的袖子:“我问你,爸爸的翡翠扳指是不是你拿了?”
  明继祖的脸色微变:“什么扳指?我不知道!”
  “昨天晚上我放进保险箱的!爸爸两个月以前,从拍卖会上买回来的那一个!”明熙珍额头青筋暴出,“昨天二姐睡得早,只有你鬼鬼祟祟地在外面,不是你还有谁?你知不知道家里现在很需要钱,要救爸爸的,你还往外败?”
  “好啊!你又去赌博了?”明月珍跳了起来,狠狠地给了明继祖一记耳光,“爸爸帮你还了多少赌债了?这个家都要被你败光了!现在爸爸进了监狱,我们都在勒紧腰带,你倒好,还要去赌?”
  “没有啦!”明继祖挣扎着,明月珍已经开始掏他的口袋,很快便掏出了一个扳指,明月珍抢过扳指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松了口气,眼神狠狠地瞪着明继祖:“还说你没偷?”
  “我,我是想拿出去换点钱贴补家用!”明继祖申辩着,然后试图转移话题,“明凤桢,你想问什么就快点问,老子还有事!”
  “你在谁的赌场赌钱?”明凤桢问道。
  明继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明显的惊慌:“你问这个干什么?哪儿有赌场我就在哪儿赌!”
  “那你经常去的是谁家的赌场?”明风桢换了一种提问方式。
  “关你屁事!”明继祖爆了粗口,不打算回答。
  “法租界不允许公开赌博,”明凤桢一字一句地说,“据我所知,至少三分之二的地下赌场都是黄唯生的产业。”
  明继祖哑口无言,屋子里也一下沉默了。
  明月珍和明熙珍低下了头,闪避着明凤桢的眼神。
  “你欠过黄唯生的钱?”明凤桢逼视着明继祖,“多少?”
  “都还清了。”明继祖嗫嚅着,“就一两万元而已。”
  这个数字把明熙珍吓了一跳:“多少?你怎么会欠了这么多?怪不得爸爸给你气病了!”,
  “所以,那天明震博约黄唯生喝茶,是为了拿回欠条。”明风桢环视着她的手足们,“你们还真能瞒!”
  “这事儿必须得瞒!”明继祖连忙说, “要不然人家真以为爸爸杀人灭口。”
  “欠债还钱,天公地道。明震博还得起钱,干吗还为了欠条杀人灭 口?”明风桢冷笑,“我听说黄唯生的手下最擅长的就是玩仙人跳,别告诉我你也中了招!能让明震博亲自出面为一个臭名昭著的家伙泡茶,恐怕不是为了几张欠条吧?” 明继祖脸色更加难看了。
  “他威胁你做了什么?威胁你去收购林昱甫的火柴厂?合同是你签的?是他想讨好法国人吗?”明凤桢连珠炮似的问。
  “没有!”明继祖连连摆手,“当然没有啦!我根本不认识姓林的,连面都没见过!我没干过这事儿!爸爸拿回欠条也不是用钱,他是答应了要全力帮助黄唯生成为法租界的华董……”
  明凤桢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思考,不管签合同的人是明震博还是明继祖,林昱甫都会找上门来,但他并未这么做,那就预示着…… 假如真的有那份合同。
  “我真不知道合同的事。”明继祖摇着头,“爸爸真没说过。其实,他很少跟我说生意上的事。”
  “那是因为他怕你把公司都给败光。”明月珍哼了一声。
  李晏晏——林昱甫
  李晏晏——黄唯生
  李晏晏——周海
  周海一林昱甫
  黄唯生——明震博
  黄唯生——明继祖
  明继祖——明震博
  明凤桢在纸上写出名字,画出连接线。
  它们看上去如此清晰,又如此凌乱,没有一根线可以把它们完全串在一起。
  那份失踪的合同,除了已死的林昱甫,没人可以证明它的存在。如果,是林昱甫杜撰了这份合同呢?
  一旦有了这个念头,明凤桢的脑子就开始转了起来,无数个线索汇聚在一起:
  明震博害怕与黄唯生的死扯上关系,林昱甫通过某种渠道知道了黄唯生的死因,于是他连夜杜撰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为黄唯生被谋杀找到了一个可能的凶手,遗书实际是用于敲诈的手段,黄唯生死了,周成安失踪了,横竖无法对证。
  林昱甫准备一个自杀的姿态。但是他绝对不打算真的死去,如果明震博知道林昱甫的计划,他有两种处理方式:第一,接受敲诈,息事宁人;第二,除掉这个小人,拿回遗书——但遗书依旧在林昱甫的口袋里,所以第二个可能性并不成立。
  但明震博没有接受敲诈,林昱甫死亡的时候他正卧病在床,没有来访,没有信件,没有电话。林昱甫的时间很匆忙,他送出敲诈信息只能是在3月24日。但那天他的敲诈对象几乎与世隔绝,压根不知道自己受到了敲诈。
  为什么会这样?
  林昱甫为什么会带着遗书,去敲那扇被做了手脚的“门”?那是不是一个事先约好的地点呢?林昱甫会落入圈套,说明那个地方不是他自己选的,他也是第一次去。
  明风桢在屋子里来回走步,一个声音在大脑里大喊着:
  同伙!他有同伙!
  是的,他必须有同伙,林昱甫不可能一个人做成这件事。
  明震博性格高傲,又爱摆谱,不是谁想见就能见得到的。林昱甫和明震博并无交情,需要一个连线人,再加上这么秘密的事,不能有外人在场,更不能直接去找明震博,所以林昱甫得把明震博单独约出来,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这个搭桥的人必须认识明震博,能够说得上话——至少不会吃闭门羹。
  但问题恰恰出在这个搭桥的人身上,因为这个人根本没把消息传给明震博,但是对方却告诉林昱甫成功了,所以他带着遗书到了约定地点。这个约定地点想必也是搭桥者所选,林昱甫对此人深信不疑,压根没想到会有陷阱,于是他打开了地狱之门……
  一个女人的名字从她的脑海里闪了过去。
  一个绝望的、悲伤的、有些疯狂的女人。
  李晏晏。
  她深爱着林昱甫,但是她却不能完全拥有他,再过二十天,林昱甫就要结婚了,但新娘不是她。
  “这样最好,谁都没得争!我得不到,她也得不到!”
  那个女人歇斯底里的笑声在明凤桢的耳朵里轰鸣作响。
  这样的爱恨交织会给她毁灭的力量,如果有人利用这一点呢?
  毫无疑问,李晏晏是林昱甫信任的人,他对自己的女人没有防备。她也能和明震博说上话——尽管后者瞧不上她,但也不至于闭门不见。所以,她会是最适合的消息传递者。
  李晏晏的死并不是因为她发现了什么,而是因为她从头到尾就是阴谋的参与者,她和周海,都是这个阴谋中的棋子!
  周海是为了钱,李晏晏是为了恨。
  有那么一个人找到了他们的软肋,并把他们变成了同谋。
  那么,也许黄唯生被毒杀,很可能是李晏晏动的手脚,男人总是不太会提防一个漂亮的女人。
  一杯水,一颗糖,一碗汤……她总有上百种法子让男人毫无防备地吃下毒药。
  她参与得太深,所以她必须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林昱甫想用黄唯生的死来敲诈明震博,别人却想用林昱甫的死来陷害明震博,李晏晏希望林昱甫死,有人希望明震博倒台,所以这是一个局中局!
  林昱甫和黄唯生的死亡,被一个伪造的遗书连在了一起。黄唯生被暗杀了,林昱甫被诱杀了,死无对证,明震博就百口莫辩。而林昱甫这个利用黄唯生之死的点子,搞不好根本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而是李晏晏在唆使!那些人先谋杀了黄唯生,然后把尸检报告的结果通过李晏晏告知林昱甫,李晏晏趁机为其“出谋划策”,于是林昱甫成了棋子……
  如此狠辣,周密又大费周章,数条人命堆出来的阴谋让明震博一夜之间声名狼藉,明家成为众矢之的,大厦将顷。
  什么样的仇恨,会让人如此丧心病狂,不计代价?
  “哎哟,那种女人!男人比手帕子换得还勤哪!你说的那个日子我记得可清楚哩!两点钟来了一个不男不女,三点钟又来了一老一少……”
  李晏晏的邻居顾阿桂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最大的特点是八卦和嘴碎。
  明凤桢忍住厌恶,细细地追问那三个人的长相。明风桢听得冷汗直冒,因为按照她的描述,在黄唯生被毒杀的那天下午三点,进入李晏晏家门的两个男人中,有一个正是黄唯生本人!而年少的那一个听起来则很像明继祖,同样在左眉角长着一颗大黑痣,同样使用连女人都嫌浓郁的香水。
  黄唯生是明继祖的债主,更是一个危险的敲诈者,一个永不满足的无底洞……那么,在黄唯生和明震博见面之前,他们为什么会在一起?
  三点钟进门,四点钟离开,这_二个人到底做了什么?
  断肠草的毒性一般会在一到三个小时内发作,根据体质不同,毒发的时间也不同,也就是说,他也有可能是在三点或者四点,就已经中了毒!
  如此重要的信息,司机李剑为什么没在巡捕面前提起过?
  明风桢和于飞站在水塘边。
  水塘四周是树林。
  下午四点,一具尸体在水塘边被发现。
  死者是黄唯生的司机李剑。
  “我刚想到他可能撒了谎,他就被杀了。”明凤桢苦笑,“那些人好像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永远比我快一步。我本想着,只要能证明林昱甫自杀的动机不存在,那份合同不存在,那么,明震博杀死黄唯生的动机也就不存在了!没有了杀人动机,又没有物证人证,那么,法庭就不能判明震博有罪!现在可以证明的人几乎都死光 了。”
  李剑趴在水塘边的泥地里,死因是背后中刀,一把匕首刺中后腰,估计是肾脏的位置。衣服里的钱被掏空了,左手大拇指骨折,拇指上还留有戴过扳指的印记,那扳指应是死后被人强行取走,但估计是戴得太紧,对方用力过度,便掰折了指骨。
  “第一个疑点,这一刀太精准了,一刀毙命,不像是普通劫匪的身手。”于飞分析着,“第二个疑点,李剑当时穿的衣服还打着补丁,无论如何不像个有钱人,所以劫匪选他下手有些奇怪;第三,附近有村民曾见过李剑和一个穿西装的男子在一起说话,两人似乎还吵了起来,好像还不止一个人见过那人。现在那些村民已经被带回巡捕房,如果顺利的话,也许能根据村民的描述画出那个人的样子。”
  于飞停了下来,因为他发现明风桢看上去根本没在听他说话,她先是呆呆地捏起地上的一团泥,然后站起来,扭头发足狂奔。
  明凤桢冲进了明公馆,明月珍和明熙珍正在吃午饭。
  餐桌上少了一个人。
  “他呢?”
  “谁?”明熙珍将一根青菜夹进自己的碗里,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明凤桢愤怒地叫出那个名字,“明继祖!”
  “我们明家再败落,规矩还是有的。”明熙珍说道,“你应该叫他哥哥。他出去了,还没有回来。”
  明凤桢走到沙发前,茶几上放着烟灰缸,被掐断的香烟头还有余温。
  “如果没有撒谎的本事,最好别开口。”明风桢说完,转身急步跑上二楼,仆人张姐正趴在地上擦拭着地板。
  “明继祖的房间是哪一个?”
  “明凤桢,你太放肆了!”明月珍扭住了明凤桢的胳膊,“明家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我对这种事一点兴趣都没有!”明风桢挣开明月珍,她被推倒在了地上,明凤桢侧身踢开了离她最近的一间房。
  一股脂粉气飘了出来,粉红色的窗帘和帷幔让明凤桢立刻失去了兴趣,她把目标转向了对面的一间房。
  “张姐,把钥匙给她。”明熙珍阴着脸站在楼梯口,“告诉她,我们已经连门都修不起了。”
  明继祖并不在他的房间里,事实上,明风桢没在明宅的任何一个房间,发现他的踪迹。衣柜里的衣服少了一半,床铺叠得很混乱,屋子里全是凌乱的鞋印,明继祖的房间里到处弥散着仓皇出逃的残迹。
  除此之外,房间里还残留着一种令人胸口发闷的香气,明凤桢拿起桌子上的古龙水,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揣进了包里。
  “现在你满意了吗?”明月珍抄着手承认,“实话告诉你吧,他已经走了,离开上海了,现在已经上船了。”
  “你们一直没有问我一个问题。”明凤桢转身看着她的两个姐妹,“你们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找他?”
  明熙珍的脸色变了,但她强撑着:“问了你会说吗?”
  “你们根本就知道我为什么找他。”明凤桢瞪着明熙珍,“我只是奇怪,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明家不能再失去一个男人了。”明熙珍在明继祖的床上坐下来,“他现在是唯一的一个男人——如果你救不出爸爸。我想你也救不了爸爸,对吗?或者,你根本没想过要救他,看着我们这样,你高兴了,是吗?”
  明风桢吸着鼻子,有一股怪味正从窗外飘进来。
  她冲下楼,冲进后院。
  一个铁盆里放在院子正中,燃烧的东西正躺在铁盆里。红色的火焰包裹着它们。
  明凤桢一脚踢翻铁盆,那是一双已经被烧掉一大半的鞋,依稀还可以辨认出是一双男人的皮鞋,以及鞋底残留的泥泞。
  “拦住她!”明月珍尖叫。
  两个老男仆扑过来,在明凤桢的面前筑起了一道人墙。
  “三,三小姐,你,你可别跟我们为难啊!”
  踢倒这道人墙并不是难事,他们本身就已经摇摇欲坠,但明风桢没有动手,她呆站在原地,从人墙的缝隙中看着那双鞋,它们继续燃烧着,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和焦臭气味。
  已经太晚了。
  明凤桢走进牢房,这是她和明震博的第二次见面,相隔不过48小时。
  明震博却像突然衰老了十岁。
  “你之所以心甘情愿地呆在这里,什么都不说,都是为了保护他,杀死黄唯生的人是他,对吗?”
  明震博的身体震动了一下,他猛地抬头看着明凤桢,眼里闪过恐惧。
  明风桢觉得心口一阵发痛。
  “你什么都知道,而我又一次做了傻瓜。”明凤桢恨恨道,“明震博,你傻到要做自己儿子的替罪羊,我管不着,可是我不想做傻瓜!”
  “你不要胡说!”明震博一面吼着,一面紧张地看着四周,“这里是监狱!你不要乱说话!”
  “那么告诉我真相!”明凤桢紧紧抓住铁杆,“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告诉过你不要管!”明震博咬着牙。
  “这就是真相?”明凤桢转过身,“很好。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不要!”明震博急了,“别!他是你哥哥!我老了,他是我唯一的儿子!你不能那么做,你身上流的血和他是一样的……”
  明风桢捂住了耳朵。
  明凤桢和于飞蹲在墙角。
  他们的对面,便是明公馆。
  黑暗很好地给了他们掩护,阴影中的两个人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被他们跟踪的仆人老王正小跑着进了大门。
  十分钟之前,老王到药铺购买了阿司匹林和磺胺,明风桢白天见过明月珍和明熙珍,那二位看上去很健康,甚至傍晚时候还出过门,连喷嚏也没多打一个,至于明家剩下的三个老仆人,虽然年龄大了些,但也没有病态。
  “这样的药,也不大可能给仆人用。”明凤桢得出结论,“所以只能是他。我猜得没错,他根本没有离开明家,那个烟头熄灭的时间不会超过五分钟。他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离开。
  “只能是她们把他藏起来了!”
  明凤桢瞪大眼睛望着明公馆,又一间屋子的灯光亮了起来,那是明震博的书房。
  明风桢站了起来:“老狐狸总会给自己准备后路,他书房里有密室。”
  “你确定要这么干吗?”于飞拉住明凤桢,“也许,会有别的解释。我们再想想。”
  “我也希望有其他的解释!”明凤桢挣开于飞,“事情很明显,李剑死的时候他在场。他一回家就急于销毁证据,那双沾满泥的鞋能证明他去过现场!只要和水塘边的泥一比对,立马就能出结果。那两个女人串通一气,故布疑阵,就为了掩护明继祖逃走,如果行得端,坐得正,何必如此?李剑的死亡时间是在下午三点左右,从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五点这段时间,明继祖不在家,他拿着明震博的翡翠扳指出了门,没有人知道他干什么去了,也没有人知道他在哪儿,你觉得他去了哪儿?巧的是李剑的左手大拇指上,就有戴过扳指的痕迹,凶手为了取下那个扳指,连指骨头都给掰断了——你觉得我该怎么想?”
  明凤桢颤抖着,她也不想这样想。
  但那个推论就那样明明白白地摆在她面前:李剑敲诈明继祖,水塘边就是他们约见的地点,明继祖偷了翡翠扳指用作封口费。哪知李剑的胃口没得到满足,或者这样仍不能让明继祖感到安全,于是明继祖杀死了李剑,从尸体的手上取下了那枚扳指。由于 用力过猛,他折断了李剑的拇指……
  “李剑可以敲诈明继祖,因为他可以证明,杀死黄唯生的人是明继祖而不是明震博!”明风桢扶着头,“那天下午三点到四点,他和黄唯生在李晏晏的家里。他们有没有喝茶?有没有吃东西?李晏晏可能下毒,但是李剑为什么偏偏选择敲诈明继祖?明继祖又为什么会接受敲诈?”
  “也许因为明继祖怕李剑乱说话,他不想被冤枉坐牢,所以舍财免灾。”于飞拧着眉头,“下毒的就是李晏晏,所以她才被人杀了灭口。”
  “明震博是什么人?他进了监狱像哑巴一样不说话,他如果不是认定了明继祖是凶手,他会这么干?但凡有一点可能性让他翻身,你觉得他会放弃?”明凤桢挣开了于飞, “明继祖如果没杀人,他为什么不跟你们说明,他那天见过黄唯生?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坐牢?如果他没有下毒,那么按照你说的,他就傻得冒泡也应该会怀疑下毒者是李晏晏,这么重要的嫌疑人他居然绝口不提,除了他是凶手之外,还有什么别的解释?”
  明凤桢大步走向明公馆,正如她预料到的,明月珍和明熙珍死死把住门口,拒绝她迈人大门一步。
  穿着巡捕制服的于飞把明凤桢拉到了身后。
  “我是霞飞路巡捕房的,奉命前来搜查,我们现在怀疑杀人嫌犯明继祖就躲在这里。”
  明月珍冷笑:“明风桢,这是你带来毁掉明家的人吗?你是觉得明家还不够惨……”
  “让他们搜。”明熙珍咬着牙打断明月珍,“没有就是没有,别让人家觉得我们害怕什么。”
  明震博的书房在二楼的最南侧,窗对着花园,楼下就是饭厅。
  书房里放着古董架、书架和书桌,物多人少,一目了然。
  明熙珍和明月珍都沉默地冷笑,但她们不自觉发颤的身体,让明凤桢更加确定这书房里有一间密室。
  地上有一圈圆形的水迹。
  很明显,有人曾经把一盆水放在地上。阿司匹林的作用是镇痛退热,这样联系起来,明继祖很可能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他在发烧,所以他的妹妹们端来一盆水,把毛巾浸湿了搭在他的额头做物理降温用途……
  明风桢把古董架上的古玩一一移动位置,于飞也从书架上抽一本又一本的书……桌子、椅子、柜子、墙上的画……没有任何不可移动之物,也没有任何洞口轰然打开。
  “现在你们满意了吗?”明熙珍冷冷道。
  明凤桢看着墙上的一幅四字条幅发呆。
  戒急用忍。
  这是明震博常常提醒自己的一句话,但他似乎从未真正做到过。
  她已经把这幅字画反复取下数次,但是书房没有因此而发生任何变化。
  “走吧。”于飞似乎松了口气,对明凤桢说,“他不在这里。”
  明凤桢恍惚地跟在于飞后面走出书房,她恍惚地回头看了一眼。
  一个装画用的大花瓶,几个裱好的书画卷轴立放在里面。
  明风桢停住了脚步,她看见了其中一个卷轴的末端有些白色的东西,她走过去,摸到那些白色的粉末——那是石灰。
  明凤桢将卷轴展开。
  这是另一幅字,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君子不器。
  明凤桢用写着“君子不器”的条幅换下了“戒急用忍”。
  一阵轰鸣声之后,书架突然凹入了墙里,一个暗室出现了。
  一个男子站在暗室的门口。
  明继祖。
  惊慌失措脸色苍白瑟瑟发抖的明继祖。
  原来条幅所挂的钉子确实就是开关,但是启动开关的关键是重量,只有“君子不器”的条幅才满足这个重量要求。
  “放他走!”明熙珍突然说道,“不然我会开枪。”
  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明凤桢和于飞。
  “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于飞急道,“你在断送你自己!’,
  “我知道!”明熙珍举着枪说道,“我在救我的哥哥,明家的血脉!我救不了爸爸,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
  “你要救一个凶手吗?”明凤桢道,“他害了明震博!他让自己的父亲替他坐牢!”
  “我没有!”明继祖吼了起来,“我没有杀黄唯生!”
  “那你为什么不对警察说那天你和黄唯生见过面?”明凤桢怒视着明继祖,“你敢说你没有杀李剑灭口?!”
  明继祖跌坐在地上,他抓住自己的头发:“我是该说的,可我怕啊……我说了父亲也出不来啊!我不想坐牢……我真的没杀李剑……那个司机,王八蛋,他说我脱不了嫌疑的,他敲诈我,不说就要把这件事说出去,说我是凶手,爸爸替我顶罪的,到时候我就身败名裂了,就更是什么都做不……给了李剑扳指之后,我觉得,这可能真的是个无底洞,越想越怕,然后我就往回走,那时候我是真想杀了他,可是我发现他倒在水塘那儿已经死了,有人杀了他!他的手上还戴着扳指,谁都知道那扳指是爸爸拍卖买回来的,我不想别人怀疑,就把扳指拿走了……我没杀他!”
  “你是说,你发现尸体的时候,扳指还在他的拇指上?”
  明继祖摆着手:“求你,别问了,别问了!”
  他开始剧烈地咳嗽。
  “别问了!”明月珍扑过去扶起明继祖,“他不会杀人!现在只是见了死人,他就吓成这样,你说他会杀人吗?”
  “你那天为什么和黄唯生见面,为什么是在李晏晏家里?”明凤桢问道。
  “我找了李晏晏搭桥求情,我给她很多钱,她现在是黄唯生最宠的女人…--他们要结婚了,黄唯生打算娶她做七姨太啊,她说的话,黄唯生会听,要不然,那天爸爸和黄唯生不会谈得那么顺利……”
  “李晏晏要嫁给黄唯生?”明风桢惊得几乎跳起来,“那天你们喝茶了吗?吃了什么东西?他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有没有说他不舒服?’
  “李晏晏给他泡了杯茶,可那茶我也喝了。”明继祖回忆着,“我记得他只喝了一两口!”
  “够了!别罗嗦了!”明熙珍继续举着枪,“你说再多她也帮不了你的,大姐,你带大哥走!现在,马上!”
  明月珍扶着明继祖一步一步地走出书房。
  “明继祖,你心虚吗?不心虚你跑什么?你一跑,杀人犯的罪名就背定了!”明凤桢指着明熙珍,“你一个男人,要让你的妹妹来替你承担所有后果吗?”
  “别管我!”明熙珍大叫,“别听她的,你们先走!”
  明继祖被明月珍拖着往外走着,两人飞快地下了楼。
  “如果你没有杀人就更得去说清楚!”明凤桢往前走了一步,她的胸口几乎抵上了明熙珍的枪口,“否则你们的爸爸一点机会都没有了!明熙珍,这是你要的结果吗?”
  明熙珍手里的枪落到地上。
  “啊!”远处传来明月珍的尖叫。
  明凤桢和于飞冲出大门,明月珍跌倒在地上,而明继祖则被两个巡捕牢牢架住了胳膊。
  “明少爷,你的事发了,跟我们走一趟吧!”
  明继祖面如死灰地喃喃:“完了!完了!”
  “明继祖!你记住!”明凤桢紧走几步追上去,“别自作聪明说谎话,不管任何情况,你都要说实话,你说的每一句谎话都可能变成一颗杀死你的子弹!”
  “明凤桢!”明熙桢歇斯底里地大喊着,“你就这么恨我们吗?非要弄得我们家破人亡才甘心吗?”   明风桢站在余乐大厦的楼顶,任由风将头发吹散吹乱。
  此刻在她的眼中,上海滩就像一艘在风声中沉没的巨轮——沉没于黑暗。
  于飞走到了明凤桢的旁边。
  “他们给你哥哥用刑了。不过还好,他没乱说话,但我不知道他能挺多久。”于飞说道。
  明凤桢沉默着。
  于飞哑声道:“如果你哥哥说的是真话,那么李剑死的时候,那枚翡翠扳指本来是被留下的,很明显是有人要借李剑的死来栽赃你哥哥,这分明就是一个连环套,你看不出来吗?真正下毒的就是李晏晏!”
  “不是李晏晏。”明风桢摇着头,“我错了。那样的女人,也许会想要爱情,可是,她更需要靠山,生存是更重要的。所以,她不会为了报复一个不肯娶她的男人,而杀死一个可以让她后半生有依靠的男人。”
  “如果有人收买了她呢?”于飞皱着眉头,“或者有人威胁她呢?钱或者权势都足以让那样的一个女人屈服。”
  “我小时候曾经诅咒过他们,诅咒他们每一个人都没有好下场,我那么恨他们,我无数次想象他们的悲惨结局,说实话,我想到过今天!”明凤桢低下头抽泣,“我祈祷过的好事从未实现过,诅咒却这么灵验…··”
  于飞轻轻地把手放到明风桢的肩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让我靠一下你的肩膀可以吗?”明风桢把满是泪水的脸,靠在于飞的肩上,“我想哭,五分钟,就五分钟。”
  眼泪没再落下来,她闭着眼,更像是睡着了,于飞用眼角的余光瞟到那些泪痕——它们正迅速地风干。
  “我从来没有觉得有这么难,我以前一直以为,只要你做的是对的,就什么都可以不怕,我以为只要守着正义,它就可以帮助我度过一切难关。可是我突然发现,捍卫正义有时候要你付出的代价…··”明凤桢喃喃地说,“现在我很怕,比明继祖还想逃。”
  于飞摇头,他想说不是这样,但是他的喉咙似乎被什么堵住了。
  “你说得对,这是个连环套。这一切都是冲着我来的,这些阴谋,都是因我而起的,我才是祸水之源。”明凤桢深吸了一口气说,“如果是单纯的仇恨,他们犯不着设计这么复杂的阴谋,暗杀就行了。他们就是要明家声名扫地,让明家失去了势力和名誉,下一个就是我了。钝刀子凌迟,一刀一刀地割,明震博以前没有这样的仇人,他是因为我惹上了这样的仇人。”
  黑暗里潜藏着无数的黑手,它们掐住了她父亲的脖子,扭断了她哥哥的手臂,现在,它们包围了她。
  这是一种接近变态的报复手段。
  他们明明可以用一颗子弹结束敌人的生命,但是他们想要充分享受折磨敌人的过程。
  “我已经失去了太多了!我真怕有一天只剩下我自己,我常常在想,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人,是不是真的值得,”明凤桢苦笑,“如果有一天我忽然发现想要的这一切都是虚妄该怎么办?我的理想不过是蝴蝶梦到的庄周,或者庄周梦到的蝴蝶,那时候该怎么办?”
  于飞抓住明风桢的手:“你感觉到我的手吗?”
  明风桢点点头。
  “那至少这一刻是真的。”于飞轻声说, “这一刻就值得了——没有你,没有这个一直撑到今天的明凤桢,就没有这一刻。”
  明凤桢开始痛哭。
  丁兰儿坐在椅子上,痴呆地看着窗外。
  明凤桢坐在丁兰儿身边的椅子上,痴呆地看着她。
  “她一直这样吗?”明凤桢问。
  李恒之点点头:“今天比昨天好,今天比昨天多吃了一碗饭。”
  “丁兰儿,还记得我们在警士训练所里受训的时候吗?”明凤桢把丁兰儿脸上的一缕头发轻轻地理到耳后,“我记得那时候大家因我中途插进来,都排斥我,你是第一个对我表示友好的人。我还记得,我生病,高烧一夜,你守了我一夜……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真怕对不起你!当以为是我父亲害死你未婚夫的时候,我真是,恨不得钻到地下去……”
  丁兰儿一动不动,依旧面无表情。
  “阿桢,”李恒之说道。“那不是你的错,我想丁兰儿一定能明白的。”
  明凤桢继续:“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我,因为我得罪了太多的人,所以我身边的人都被他们当作了报复的棋子,我没资格怪任何人!你明白吗?”
  明凤桢抱住了丁兰儿的头:“你听到了吗?”
  砰!
  一颗子弹击碎了窗玻璃,恰打人丁兰儿的椅子上。
  明凤桢跳起来。将尖叫不已的丁兰儿扑倒在地上。
  枪声不断射入。伴随玻璃四处飞溅。
  “小心!”李恒之也扑了过来,把两个女子拖离危险地带。
  “低下头!对面楼有狙击手!”于飞一面大喊,一面将房间正中的灯泡打碎,整个房间立刻陷入黑暗。
  但凶手并不仅仅在对面,紧闭的大门被一脚踢开了。
  于飞朝着来者射击,对方立刻反击,在这种情况下于飞算是占了地利的便宜,立刻便听见了两三人呻吟倒地的声音。
  警哨声四起。
  “撤!”
  在撤字出口之时又是三声枪响,不是冲着于飞,而是对着三名受伤的同伙。
  于飞呆了一下,然后发足狂追!
  黑影子们,幽灵一般地闪人了黑色的街道,跑在最后的人,忽然转身对着于飞连放了数枪,逼得于飞不得不躲到墙后。那几人飞快窜入一辆早已停在那里的黑色轿车内!轿车飞驰而去,于飞冲出来连开三枪,但是轿车的距离已经连子弹也望尘莫及。
  于飞奔回到李恒之的公寓。
  这里一片狼藉,蜡烛被点亮了,烛光里是在嘶喊着的明凤桢和石头人一般的丁兰儿。
  两个女人都看着李恒之。
  李恒之躺在地板上,明凤桢抱着他的头,她的手上全是鲜血,血从李恒之的头上流了出来。
  他的眼睛睁着。
  可眼里已经没了光彩。
  他已经死了。
  击中他的是一粒跳弹,在于飞和凶手们对射的时候,其中一个家伙把子弹打到一座铁质的小雕像上,那雕像将子弹直接反弹进了李恒之的脑袋里。
  于飞跌跌撞撞地扑过来。
  “起来,臭小子,”于飞晃着李恒之的身体,“大嘴李!你从来不开玩笑,你开不起玩笑,别跟我开玩笑,我又做错事了,起来骂我!这次我不还口,起来呀!
  “你是法医,你说要尊重尸体就不能拿尸体开玩笑!你怎么能装死呢?”于飞把李恒之的身体背到背上,但是他所能做的,只是死死抓住两只没有任何反应的手,“你配合一点,我要送你去医院,这是你的命,你给点力行不行?”
  丁兰儿捂住胸口,忽然喷出了一口鲜血。
  明凤桢一把抱住昏迷不醒的丁兰儿:“不——不——”
  丁兰儿睁开眼,看见明风桢站在床边,她的两眼红肿,显然已经哭了一夜。
  “李恒之死了。”明风桢喃喃地说。
  丁兰儿捂住脸开始抽泣。
  “我不该去找你。”明凤桢扶住墙,让自己的后背慢慢靠上去,“如果我不去找你,他就不会死了。”
  “是我害死他的。”丁兰儿哽咽着,“是我害死他的。”
  “不,是我害死他的。”明凤桢慢慢地跌坐到地上,“现在,我又要失去了一个朋友了,对吗?丁兰儿。如 果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我太自私了,我早该想到他们有多可怕,我早该想到他们一直在监视我。”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丁兰儿缓缓地问。
  “我一直以为是李晏晏,我真的没想到是你,”明凤桢摇摇头,“直到我知道她要和黄唯生结婚,她是一个很有生存能力的女人,我高估了她的爱情。所以,只剩下你了——林昱甫身边最信任的人,除了马上要和他结婚的女人还有谁呢?再加上你是明震博女儿最好的朋友,我相信,林昱甫绝对会相信你能成功地约到明震博,只是,你从未去找过他。但是,林昱甫永远不会知道这一点了。”
  “你真的是我们中最出色的一个。”丁兰儿苦笑,“找出真相对你来讲,似乎从来不是难事。”
  “我能明白你为什么要杀死林昱甫,因为他背叛了你,他不懂得珍惜,在背叛了你之后还心安理得。换了是我,我也许也会这么干。”明凤桢仰起头,把眼泪咽回去,“可为什么你会跟他们合作?为什么是明家?我难道不是你的朋友吗?出卖我,他们给了你什么价码?多少钱,你会出卖朋友?还是他们威胁你的家人了?”
  “这样想你会觉得好些,是吗?但是对不起,没有,他们只是给了我钱。我记得你说过你恨明家。丁兰儿说道,“我以为你不会在乎,我没想到你会介入这么深。”
  “看来我们都不太了解对方。”明风桢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是没想到,还是我们都在自欺欺人?”
  “你要听真话,我就说真话,但真话不好听。”丁兰儿也跟着流泪,“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也是最天真的人。你聪明得让人嫉妒,天真得也让人嫉妒,因为做一个天真的人真的很幸福。我真嫉妒你,你遇上的男人能一心一意地爱着你,你和我不同,我没有后路,所以我每一步都走得很辛苦,我没你天真,所以不敢去和那些比我强大太多的人为敌,我也不想和他们做敌人……”
  “所以,我说,我根本没有资格怪任何人……”明凤桢咬着唇,嘴里一片血腥。
  “我真想做你那样的人,但是我知道自己永远也做不了,如果谁都做不了我心里会好受些,可你做成了,所以我就只能恨你了,”
  丁兰儿的嘴角抽动着,似乎想笑又似乎想哭,“我以为,出卖你并不是一件难事,我也就这么做了!可是做了之后我才发现——你相信吗?我装疯不仅仅是因为害怕被你看出来,也因为,我居然会觉得内疚,内疚到觉得不这样就没办法面对你——我自己也没想到,我恨你,可我也还是没办法不拿你当朋友……”
  明凤桢转过身子,面对着墙壁,现在她已经没有办法和床上的女人对视了,眼泪几乎已经淹没了她的意识。
  “我很坏是不是?”丁兰儿问,“我甚至都没见过那个人,我不知道他是谁,他每次见我都戴着面具,哑着嗓子……就是这样一个连面都没有见过的人,让我出卖了你,我真的很坏。”
  明凤桢摇着头:“他们有很多,我选择了这一边,那一边所有的人都成了我的敌人,我的敌人太多了……”
  “坏人不该有朋友。”丁兰儿唏嘘着,“所以我会很短命。”
  “别说了!”
  “可李恒之不该死。”
  丁兰儿揭开自己身上的被子,“不该死的人死了,该死的人不该活着……知道林昱甫背叛了我之后,我觉得所有的人都不可信了,我以为自己永远不可能遇到一个对自己一心一意的男人,但是我偏偏遇到了。他不嫌弃我是一个疯子,他每天都跟我说,他会照顾我一辈子。你来的时候我好怕,我祈祷你什么都别发现,然后我可以一直装疯下去,就这样被他照顾一辈子。可是太晚了,骗来的东西是留不住的,所以老天爷罚我了——罚得真重……” 。
  明凤桢和丁兰儿并肩走向新华报社的大门。
  他们都是男装打扮,西装西裤,戴着帽子和平光的眼镜,丁兰儿的手里还提着一个公文包。
  “去了报社,我们马上就去巡捕房。”
  “谢谢。”明凤桢不知所措地看着她朋友的脸,“可是……”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丁兰儿苦涩地笑了笑,“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但这次我很确定。就让我也天真一次吧,至少,我得对得起那个为我死了的男人,我不想没脸见他……”
  报社门口早有两名记者迎出来。
  明凤桢用手在身前面了一个圆圈,这是他们事先约定好的暗号。
  “丁小姐和明小姐吗?你们可算来了,主编正等着二位呢!”
  丁兰儿朝两人微笑了一下,忽然一把推开明凤桢,揭开了帽子,转身朝着大街上喊道:“看见了吗?我在这儿呢!等了很久吧?有种就开枪吧!,’
  “不要!”
  跌倒在地的明凤桢跳起来想要扑到丁兰儿,但是已经太晚了,丁兰儿的胸口已经中了一枪,她仰面跌在街。
  警哨声响了,巡捕们朝着枪响的位置狂奔。
  “你疯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啊?”明凤桢抱着丁兰儿满是鲜血的身体大吼,“来人啊!救人啊!救人啊!”
  “包里有我写的信,你交给他们吧……我真想做,你一直想做的那种人,可是,监狱不是我想去的地方。”丁兰儿艰难地喘着气,“更何况,我就算上了法庭,他们也有办法把黑的变成白的,可我死了,他们就变不了了!人们更会相信这是真的,在上海,记者的嘴巴比法官的帽子管用……下面看你的了……我输得很惨,你是我的朋友,得替我赢回来……”
  “你不准死!”明凤桢哭号着,“不许你们把我一个人丢下!”
  丁兰儿平静地闭上了眼,明凤桢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平静的丁兰儿。
  警哨声仍在响着,巡捕们仍在奔跑着,明风桢看见街道上的人们惊慌地躲进一道道门的背后,视线所及的所有门都被紧紧关上了。
  那些门有很多种颜色:黄色、灰色、红色、褐色……但此刻在明凤桢的眼里都是黑色的,她抱着丁兰儿的尸体看着那些黑色的门——它们到处都是。
  “我选了门的这一边,那一边就永远是我的敌人,现在你永远和我在一边了。”明凤桢抬起头,正午的阳光笼罩下来,“这一边,我们的世界比他们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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