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田村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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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这天王宝贵一回村,就说要给村里那条大巷子铺水泥。
  消息传出,有田村人奔走相告。人们对这消息的惊讶甚至比半年前王宝贵的儿子前进突然变傻还要过。村里人的反应普遍是认为王宝贵也像他儿子一样发傻了,自家的钱收在自家的口袋里凭什么要拿出来为大家花?并感慨说,人有了钱人也怪起来了!一时间,王宝贵成了村民们议论的话题。
  提起王宝贵,村里人是又可怜又叹息又嫉妒又憎恨。说起来王宝贵也没啥出奇之处,村里大多数人当初甚至没怎么把他放眼里。王宝贵,矮矮小小的个儿,人瘦得像竹子(当然现在发福了),长着两颗暴门牙,说话还带点结巴,偏偏又爱跟人抬杠,偏偏又半天讲不清一个道理,这样的人谁会放眼里?这样的人会为村里做好事?可是这年头什么事都说不清楚,这样一个人转眼间就发了财,就成了村里的首富,就建起了村里最漂亮的洋房,多少汉子为此噎得要打老婆。
  王宝贵暴富了本来该是好事,起码借钱的人不用担心收不回钱了,可他的家却又不安宁起来,暴富了的王宝贵要跟他的丑媳妇离婚,两口子打打闹闹让村里人煞是看了一阵子热闹;半年前他儿子前进突然变傻,又叫村里人吃了一惊。
  议论是潜意识的总结,村里人议论中猛然间觉得王宝贵好像是一出闹剧的主角或剧作者,一个刚毕业的的高中生很有水平地比喻他是莎士比亚(只是村里没人晓得莎士比亚)。这不,王宝贵又一出闹剧出场了。人们嘴角带着嘲笑关注王宝贵。
  王宝贵却不管人们怎么看他,他是定了心要为村里人做好事。他去了队长财富家,他先敬给财富一支玉溪后,提出要给村里那条中心巷子铺上水泥。巷子太烂了,该修一修了,他说。队长财富深有同感,虽然他是抓阉当上来的队长,也为这条巷子皱过眉头,原先这条巷子是挺漂亮结实的,整条巷子都是石板。早在几百年前,村子基本上是一个大家族,村容村貌建设都搞得很不错,后来战乱频繁,跑来避难的人不断,村子也就变杂了,但村貌也还保存完好。巷子变烂主要是这十几年,田承包了,家家户户也就各顾各了,单家单户的利益高于一切,有人就偷偷撬巷子的石板砌自家房子,你撬一块我撬一块;今天撬一块明天撬一块,巷子就成了目前这样,下雨天像烂泮田,不小心会陷没至膝。而大晴天则像灰场,走一步带一团尘,从巷头走到巷尾,裤角像进染缸打了个转,全变色了。有一次两个小孩在巷子里打架,在地上打了个滚,爬起来时,他们的父母也认不出谁是谁了。村里的老人们跟他反映过几回,他也不是不想修,为村里办点实事毕竟受人尊重,可怎么修?钱从哪出?队里没一分钱收入,队上出钱是不可能的,全村人分摊?还是饶了他吧,那工作做起来头皮都麻,人心全散了啊。现在听到王宝贵要修巷子,财富像看到地上掉了个钱包似的心里嘭嘭跳了两下,但很快又归于平静,他不相信。王宝贵是个什么角色,他能有这么高的思想境界?他鼻子嗅了两嗅,想判断王宝贵是不是喝多了酒,没闻到酒味。“宝贵,话乱说不得的,给村里人听到了,又要笑你了。“财富说。王宝贵生气了,说:“财富,你信不过我怎么的?我以前是有些烂水,但人难道就不能有个变好的时候?我王宝贵有钱了为村里办点好事是应该的。谁有了钱都应该为村里办点好事才对得住村里对不对?”一边听王宝贵说,财富仍不住地猜测他的目的,想让村里人赞同他跟老婆离婚?想当县里的政协委员?——财富当了队长多少也见了点世面,知道好多政协委员都是花钱办好事当上的。他说:“宝贵,修这条巷子不比修你家门口那条下水沟,没有十几万修不下来的,你别充这大头了。”王宝贵恼了:“财富你这人怎么婆婆妈妈的,你同意修我明天就动工,不同意就拉倒!”
  队长有他的担心,他怕王宝贵是一时鬼上头,等修了两天他醒过来不修了,他这个队长反难下台,最后他命令似地说:“是你说的,如果路越修越烂你就别住村里了!”
  当天晚上,财富就召集全村户主大会,讨论王宝贵修巷子的事,财富问大家有什么意见,多数人都表示欢迎,也有一些人不太满意,这些人都是起了新房子搬到村外围了,难得走一趟村中心大巷子,他们说:王宝贵要想做好事最好全村人都顾到,把村边的几条新巷子也修一修。王宝贵不反对,说修好大巷子后一定修。倒是队长发火了,说:“人家王宝贵肯修大巷子就够难得了,不要太苛求人家!”王宝贵连声说应该的应该的,有几个人听了直摇头,私下里说脑子出毛病了出毛病了。
  王宝贵的老婆金秀也知道了这消息,是王宝贵亲自告诉她的。这是一年来王宝贵头一回把自己的决定跟她说,当听到王宝贵说“金秀有件事想跟你说一下”时她心里激动得打了个颤抖,但听完后她眼珠都要瞪出来了。你钱多了闹心不是!她说,但马上又后悔了,等待挨骂,但王宝贵不但没生气,反而温柔地说:“老婆你要支持我哟。”一个“哟”字让金秀热泪盈眶,丈夫的温柔已经久违她一年了!刹那间她恍如在梦中,有些发呆地看王宝贵。王宝贵伸出手抚摸她的头发:“金秀……”金秀吃了一惊,条件反射般地闪开,王宝贵的举动太反常了,她不敢承受。一年来,王宝贵每天带给她的无一不是打骂,这回是日头从西边出来了。王宝贵说:“金秀,你别怕我,我再不打你了,我也再不会跟你闹离婚了,我们要好好地过日子,好好地过一辈子!你信不信?”金秀说:“我没那个命。”王宝贵说:“我以前待你不好,是我鬼迷心窍,我向你赔个不是,你原谅我行不?”金秀依然是如坠云雾之中。
  这时,家族的主事茂盛爷走进屋来,王宝贵急忙让座,敬烟,茂盛爷坐下后,心情沉重地说:“宝贵啊,你这几年总算搞出点名堂来了,我们全族人算你最有出息,我们都替你自豪,全族发扬光大要靠你了,(王宝贵谦虚说算不上算不上)说起来都难过,咱家族早先在村里是最强大的,可如今一辈衰于一辈,在村里处处受排挤,你看去年春,有贵他居然不说一声就敢断你二伯的水灌他家的田!我看着焦心呵!咱家族之所以衰下来了,我看主要在于后人对祖宗不孝敬了,你看族祠堂破落成啥样子!我提议过几回,个个都说没钱修,宝贵,族里数你最有钱,你看是不是把祠堂给修了?你给村里修路,是为咱家族露险,我们都赞同,只是也不能忘了自家族呵。”王宝贵被说得直拍后脑勺,说:“还差点给忘了,没说的,我一定修好它!”金秀在一旁插话了:“茂盛爷,路还不一定修得起呢,不要再难为宝贵了。”茂盛爷说:“我也是为宝贵好呵,给村里修了路,倒不为族里修祠堂,族里人会怎么看?”王宝贵说:“茂盛爷,你放心,我说得到做得到。”茂盛爷连连点头,心满意足地走了。   已是深更半夜了,王宝贵打了个哈欠,突然想起什么,忙起身进了灶房,很快端了盆热气腾腾的水出来放到老婆的跟前说:“金秀,洗个脚吧。”金秀差点叫出声来,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金秀后退了几步,作出准备跑的姿势,王宝贵说:“金秀,你怎么倒怕起我来了?我想打你吗?我是倒水给你洗脚呀。”金秀说:“我不敢洗。”王宝贵说:“你是怕我把水泼到你身上去是不是?我要是那样我躺着让你拿刀砍了我!我是想待你好呵,我以前让你受了那么多那么大的罪,就让我都补偿给你吧。”王宝贵激动得像恋爱中的小伙子,金秀倚着门框大哭起来。很快进来了两位妇女,指着王宝贵说:“宝贵,你是不是要把金秀折磨死了你才心甘?还说要给村里人办好事呢,就先给金秀办好事吧,不要再欺负她了!”王宝贵说:“我不是欺负她呀,我是倒水给她洗脚。”两位妇女不相信,说:“你不打她骂她就谢天谢地了,要你倒洗脚水,金秀还没有那个福分。”王宝贵说:“你们问她好了,我打了她没有。”金秀说:“他给我倒水比打我还叫人怕呀。”一位妇女说:“碰着鬼了,宝贵给老婆倒水洗脚,是不是闻惯了城里小姐的香脚嫌金秀脚臭了?”王宝贵说:“我是真心实意的,你们是不是要我下跪求她才肯相信?”两位妇女说就相信你这一回,走了。
  这一夜金秀仍是老老实实去小偏房睡,王宝贵在门外劝了一顿饭功夫,劝不动,只得作罢。
  第二天,王宝贵给老婆倒水洗脚的事传遍了全村。这比王宝贵要给村里修巷子还要让人震惊,修巷子也许是想留个好名声,有钱人都这样,可给老婆端洗脚水就不可理解了——王宝贵可是一心要跟老婆离婚的呀,就算是不想离了,想跟老婆和好,也用不着做给老婆端洗脚水这样下贱的事呀。一大早,王宝贵的小洋楼底下不断出现探头探脑的人们,人们在树底下碰着头了,还互相问句“打听到了吗?”但打听什么,谁也没说。王宝贵起床后,去园子里摘菜,走在巷子里,挑水的汉子们一个个见着他,总哂笑地问咋夜还倒了尿没有?王宝贵哭笑不得,想一个人坏了变好真不容易让人接受呵,但他不会打退堂鼓,他就要学好,吃过早饭,他就去石场联系购买碎石的事。
  下午,一辆辆装满碎石的大卡车就驶进村里来了。巷子太烂,车子开不进去,碎石先卸在村头。王宝贵当真了!一时全村男女老少纷纷从屋里冲出来,从菜园跑出来,从茅厕里奔出来,从田里折回来,把车子围了一层又一层,那场景比花里胡哨的县文工团下乡来演出还热闹,一个老太婆在推推挤挤中甚至被踩得脸青鼻肿,幸亏被发现得快,否则出人命。
  王宝贵坐在驾驶室里,看到这热烈的场面,他流下了激动的眼泪,他抚摸着傻儿子的头,心里喊着:儿子,你看到了吧,爸爸要做好事了,爸爸要做好事了!儿子抬头看他,满眼的白障。王宝贵深深叹气,鼻头的酸楚如浸在酸坛子一般:“儿子,爸一定是要治好你的病!”
  2
  王宝贵的家原是个极端贫困的家,全家有七口人,爷爷,奶奶,父亲,母亲,王宝贵及老婆,儿子,只有六亩田,日子本来就艰难,可四个老人忽啦啦一个接着一个病逝,让人连个喘气的空隙都没有,家也就败得不成样子,王宝贵欠了一屁股债。为了把家振兴起来,为了早日还清债,王宝贵下了狠,起早贪黑,累死累活地扑在田里,眼看要收割了,突然一场大雨,把他的田全淹了,王宝贵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他索性心一横,撂下才一岁的儿子,提起把秤,进城捡破烂去了。以前赶集在集上他曾听到有人拾破烂发了财,进城捡破烂就是受了这传闻的引诱,可是进了城才晓得不是这么回事。首先捡破烂的人特多,满街都是;二则卖破烂太便宜,没多少利可赚。慢慢地王宝贵跟别的收破烂的混熟了,才晓得好多收破烂的明收破烂暗作贼,偷人家晾在阳台上的衣服,偷人家脱在门外的鞋。于是王宝贵也跟着人家干上了,就这样,外出一年多,王宝贵赚了二万多块钱。几年的闯荡,王宝贵大开眼界,他懂得耕田是发不了财的,他当起了老板,跟人合伙,收柑子,卖土特产,一年下来,又赚了十几万;第二年,又赚了几十万,他成了村里最富裕的人,建起了村里最漂亮的小洋房。
  王宝贵生意越做越大,整天跑县城,跑静江城,和各路老板打交道,饭也就常在外头吃,一来二去,就和一家饭店里一个叫美美的服务员熟了。美美是个漂亮的姑娘,白净净的脸庞,水灵灵的眼睛,小巧巧的嘴,嘴边还有两个小酒窝,不用说,比他那个黄脸婆漂亮百倍了,他老婆人黑不溜秋的,也是暴牙,王宝贵当初并不怎么想要她,只是人穷志短,能娶到老婆就是万幸。王宝贵外出闯荡这几年,屋里屋外全是他老婆一人操持,他老婆累得更不成样子。这一对比,王宝贵对美美就有了心思,美美不但人漂亮,为人也很大方,见到人还没说话先就笑了,露出一排洁白细碎的牙齿好讨人喜欢。王宝贵叫她坐下来喝两杯她也不推辞,虽然她酒量实在差,一杯下去就要醉,但醉态的脸粉红粉红,像六月里的桃子,看上去嫩嫩和和的,叫人想咬上一口。王宝贵越发喜欢上她了,基本上定了点在那家饭店吃饭,吃罢了也不走,跟她天南海北地吹。久而久之,美美好像也喜欢上了他,对他笑脸越来越甜,每天他一来就抢先给他倒茶,王宝贵又试着晚上请她出去跳舞,唱卡拉0K,她答应了,有几次还跟他看了包厢电影。
  但是这姑娘仅仅是陪他看电影,从不让他接触,她越是这样,越是把王宝贵迷得神魂颠倒,除了做生意,就是围着她打转转,清早出去了,深更半夜才回到家。中秋节她回安县老家,王宝贵软磨硬缠着跟她一起去了,她家里人都把他当成了姑爷,回来前的那天晚上她爸甚至还问他们什么时候办酒,说好准备猪。他就着这个话题开玩笑地问她:“我们什么时候结婚?”谁知美美冷笑说你想讨两个老婆不成?王宝贵这才明确意识到家里还有个老婆,同时吃惊美美怎么晓得他有了老婆?美美说:“有钱的男人没有几个没有老婆的,你也不会例外。”王宝贵问:“你晓得我有老婆为什么还要跟我好?”美美说:“看你自觉不自觉罗,你要不自觉我也没办法。”王宝贵琢磨了老半天才琢磨出她是要我离婚呀!离不离婚,王宝贵开始有些犹豫。在农村是不兴离婚的,离婚是件名声不好听的事,有田村还没一对夫妻离婚的呢,再说,他老婆跟了他五六年,现在要分手,说实在的,心里总有点不是滋味。就是一只狗,养了几年,你要赶走它,卖掉它都有点心疼呀。可是不离婚,就要失去美美,这又叫人痛苦。王宝贵权衡来权衡去,最后还是倾向了美美,他想美美年轻漂亮大方,不论从哪方面说,都和他相称得起。他做生意,应酬往来,也得要美美这样的老婆才行,要不然给人家看不起,认为最多不过是个土财主而已。好多生意上的朋友起新房,小孩生日请客,还有好多次相邀出去玩,他都是一个人去,实在不好意思带老婆,要是跟美美结婚,走到哪里都不会丢丑了。再说,人家美美一个红花女,都不嫌他结过婚有小孩的,他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他离了婚,还讨得到一个红花女,又有什么可犹豫的?这样王宝贵就下了决心了。   不过,还有一件事情王宝贵放心不下,就是美美肯不肯要他儿子?王宝贵对他儿子有说不出的疼爱,他为他有个儿子,有个聪明的儿子感到自豪,他儿子八个月就能走路,十个月就懂讲话了,不仅聪明还特懂事,每当他一回家,就扑过来抱住他的腿,爸爸爸爸地叫个不停,时时刻刻围在他身边,在家的日子,王宝贵几乎是逗儿子过的,骑马、捉迷藏、玩泥巴……王宝贵简直不像个父亲,倒像儿子的大哥哥。说儿子是王宝贵的精神寄托一点不为过,他在外头累了一天,回来一抱起儿子,再劳累也消了,再烦燥也解脱了。他有这样一个想法:这世界上个个都是你搞我我踩你,让人心寒,只有儿子让人感受到这个以钱来认人的世界上还有一种无私的爱,夫妻之情都可以假,只有父子之情永恒不变。如果跟老婆离婚,那儿子一定得跟他,王宝贵把想法跟美美说,美美没反对,说:“反正你养得起,你愿要就要吧。”王宝贵还不放心,又问:“你不会虐待他吧。”美美说:“我是那么坏的人吗?我要虐待他,你来日不正好有个借口休掉我再讨个更年轻的。”有了美美这句话,王宝贵还有什么担心的,回到家,就跟老婆提离婚的事。王宝贵老婆自然不会同意,哭着说:“我辛辛苦苦把这家操持好,让你在外头赚钱,还给你生了个儿子,你赚了大钱,就不想要我了,你良心给狗吃了!”王宝贵说:“这些年你管好了这个家,我感激你,我常年在外头,让你受累了,我也很过意不去,我可以补偿你,你想要多少钱,你说吧。”王宝贵老婆说:“我要一百万!”王宝贵晓得她跟自己抬杠,说:“感情这东西是勉强不来的,我不想要你了,你赖着我也不会有好日子过。”王宝贵老婆说:“我没好日子过,你也别想有好日子过,我权当我老公死了,我就是当个死了老公的寡妇也不当个给人家甩了的寡妇!”王宝贵劝不动她,只有以恶对之了,他一分钱也不给她了,把房门也锁了起来,不许她跟他同睡,但他老婆好像一点不在乎,不吭不哼地做这做那,权当他死了,王宝贵不和她讲话,她也不和他讲话,他和她讲话她也是爱理不理。她忍得住气,王宝贵可忍不下去了,美美这边已经在催促他了。有一天美美说有个小伙子追她追得很紧,煞有其事地问他答不答应他,王宝贵说我把他废了去,看他追不追。美美说你有本事跟你老婆离了婚去呀,你拖个三年五年都无所谓,最多是最后不另外娶了,我到那时想嫁也没得人要了!王宝贵想不出招,只有继续以钱来诱导,他加大了补偿数目,说你愿离婚,我除了把房子、把田全让给你,还给你十万块,行了吧,再没有哪个比我还大方的了!他想这下该不会有什么舍不得了的吧,有了田、有了房子,有了钱,又没有孩子,还愁找不到老公?但他老婆不但不肯,还唆起儿子来劝他,王宝贵倒没想到她会来这一着,儿子那么喜欢他,他以为儿子会顺从他的,所以就没考虑着儿子,倒给她拉到她那边去了。王宝贵一回家,儿子就抱住他的腿说:“爸爸我不让你离开妈妈,我不离开妈妈。”这下王宝贵还得要做儿子的工作了,他想了解老婆跟儿子挑唆了些什么,儿子说:“妈妈说你给狐狸精迷住了,要把妈妈赶走,让狐狸精住进我们家来,爸爸我好怕。”他老婆平常就爱跟儿子说些狐狸呀,狼呀,小白兔呀之类的故事,这下起作用了。王宝贵说:“儿子,不是狐狸精,是一个好漂亮好漂亮的阿姨。”儿子说:“妈妈说狐狸精总是变成漂亮的阿姨哄人的,还说爸爸你已经被狐狸精挖了心吃了,所以越来越凶了,过些日子我们全家都要被狐狸精挖心吃。”看来儿子中他妈妈的毒还不浅,为了消除儿子心里的恐惧,王宝贵带他去了县城,和美美多接触,美美待他很好,给他买了一大堆玩具,给他买了新衣服,刚开始他儿子还不敢叫她,玩了几天,就阿姨长阿姨短挂在嘴边了。但王宝贵没想老婆跟到了县城来,那天他刚好去火车站谈生意去了,他儿子正跟美美玩得开心,他老婆指着美美说:“儿子,她就是妈妈跟你说的那个狐狸精啊。”儿子当即就吓哭了,搂着妈妈回家去了。王宝贵回来晓得后,十分恼火,想再怎么也不能这样吓唬孩子呀,赶回家去,照着老婆狠狠就是一个巴掌,打得她脸上都印出了五个手指印。王宝贵还不解恨,朝她肚子又是一脚,他老婆顿时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前进当时正坐在灶门口吃饭,看到他打妈妈,哇地尖叫起来。王宝贵担心儿子受惊吓,走过去想抱抱儿子,哪知前进看到他像看到鬼一样,哇哇叫着满屋子蹿,王宝贵急了,赶紧追。前进见他追,跑得更快,简直是慌不择路,结果被门坎拌倒了,头敲在石板上昏了过去。王宝贵吓得脸都青了,赶紧抱起儿子去镇医院。
  前进昏了三天才醒过来,人是醒过来了,只不过是睁开了眼皮,眼珠转不得,话也讲不出,也听不见人讲话,除了能吃会屙懂走路什么也不会了。见到儿子这模样,王宝贵全身冰凉,他把账算到老婆身上,不是她一天到晚讲鬼,儿子哪会这么受刺激!下午老婆来看儿子,王宝贵顾不得满医院的人,又狠狠地揍了她一顿。当时在气头上他还想,如果儿子治不好,非杀了她不可。他老婆这下子倒想开了,说:“儿子给我带吧,我跟你离婚。”这会儿王宝贵哪还有心思离婚,救儿子成了他首要的事。
  他找到院长,说:“只要能治好我儿子,出多少钱都行。”院长和几个医生正在看他儿子的病历单,院长说:“王宝贵,你别这么说,就是你一分钱没有我们也要尽力抢救你儿子。现在有这么个情况,照你的说法,你儿子跌在石板上跌昏了,可是我们又照了片,又做了脑电图,看不出你儿子有哪点脑震荡脑损伤,什么都是正常的,这就奇怪了,我们一时还诊断不出什么原因。”不跌那一跤我儿子会昏?这不明摆着嘛,王宝贵说是脑震荡没错。院长说得有临床依据,谁说也算不得数,王宝贵说是不是你们的机器出毛病了。院长生气了,说你怀疑我们的医术还讲得去,怎么能说我们的机器出毛病了!我们的机器一天照几十个病人,别人照得出就你儿子照不出?王宝贵不好再讲什么。又过了两天,医生还是查不出个所以然,王宝贵想病这东西拖不得,将儿子转到了县医院,谁知县里的医生折腾了一番,结果也是跟镇医院一样,王宝贵再转到市医院,市医院同样是那个观点,王宝贵接着又去了省医院,依旧是得到同样的结果,王宝贵不灰心,又往上海、北京去。半年多来,王宝贵差不多跑遍了全国各个大城市大医院,反正一听到哪家医院治脑病行就带上儿子去,可依然是一点起色也没有。最后王宝贵无可奈何地回了村里。村里几个老太婆劝他说:前进怕是丢了魂儿吧。王宝贵想不信都不由得不信了,他想一个人脑没有损伤,又呆呆傻傻的,不是丢魂是什么?   一天,王宝贵带儿子去镇上,在一条巷子的拐角看到了一个老头,邋里邋遢的,脚下摆着一张发黄的纸,上写算命看相几个字。他只扫了一眼,正要继续走,算命先生朝他说一句:“老板,近期有灾降身啊。”王宝贵心里一动,站住,在老头前蹲了下来:“你怎么知道?”“不知道我就不吃这碗饭了。”算命先生淡定地说。王宝贵激动起来:“大师,你救救我儿子吧。”算命先生从屁股后摸出两张小凳子给王宝贵父子俩坐下:“不着急,慢慢说。”
  王宝贵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把儿子的事说了,算命先生沉吟半刻,悠悠地说:“老板,你不妨做几件好事!”
  “做好事?”王宝贵十分不解:“为什么?这和做好事有什么关系?”
  “天机不可泄露,你就相信我吧,一定能治好你儿子的病。”算命先生眯笑着说。
  就这么个答案呀?王宝贵感到失望。呆坐片刻,他想,反正也无处可去了,按他的话去试试吧,反正做做好事也不是什么坏事,去医院花了那么钱也还不是水泡没见个,做点好事还能留个名声呢。
  3
  两天功夫,村头的坪场上就堆起了两堆小山似的碎沙,司机们的工作效率还真高。王宝贵估摸碎石够了,就叫队长派工,碎石车子运不进巷子,只有用人力挑了,队长将哨子从村头吹到村尾,但足足过了一顿饭功夫,才有两三个汉子挑着箕子懒洋洋地走来,来了也不是立即做事,而是坐下来,要王宝贵分烟给他们抽,抽完了,见并没有再多的人来,又提上空箕子转回家去。王宝贵莫明其妙,极力喊住他们,其中一个汉子一边走一边回头说:“等人来齐了我再来。”王宝贵不明白村里人怎么了,想我王宝贵带了个头,村里人还不热心?前几天户主会上不都同意了嘛。王宝贵去找队长,队长也在生闷气,甚至有些后悔揽了这毛刺活。吹过哨子后,见半天没有动静,他也去催过几户人家,可他们都说没空,不是说地里的菜等着浇水,就是说要上山砍柴,或是身体不舒服;他说也就天把功夫,耽误不了事的,可人家一个个都说一天有一天的事,拖到明天,明天的事又拖到哪一天?队长听出他们的弦外之音了,说人家王宝贵有心为村里办好事大家要支持才是呀。你听他们怎么说,他王宝贵给村里办好事尽管办就是了,我们又没拦他,他办好事凭什么要折腾咱!这些人真是,觉悟太低了!
  队长满腹牢骚。
  王宝贵半天没说话,他意识到他想办好事也不是说办就能办的。当初他想得太简单了,考虑欠周到了,他和队长一起分析原因,分析来分析去,最后归结到了钱上——没给他们工钱。现在的人图利的很,队长深有感触地说:“这些年你在外头做生意,村里的事你基本上没参与着,你不晓得,要他们做点事,好难,不要说交教育费附加这类为国家做贡献,为子孙后代造福的事了,就是帮助他们脱贫致富比如要他们上技术课,动员他们种树种果、鼓励他们种新产品用新技术他们也不爱,也不晓得他们怎么变得这样歪头歪脑的。”队长大概难得遇上个诉苦对象,说得滔滔不绝,他忘了他今年才当的队长,去年以前他也是村民中的一员,也和他们一个样。
  “这个队长好难当,村里人不听话,村委、镇里又紧压任务,队上又没有收入,唉!”队长直叹气。
  王宝贵沮丧不已,高涨的情绪猛然低落下来,回到家里也是直叹气。傻儿子前进靠在墙下木呆呆地看着天空,王宝贵不由想起法师的话,感到委屈。他不吃谁的不欠谁的,凭什么要做好事?他不吃村里的不欠村里的,凭什么要给村里办好事?队长说得对,我是没那个思想境界,我只不过是为了儿子。一时间,王宝贵对和尚的话产生了怀疑,认为法师的话只不过是嫉妒他有钱而已,因嫉妒而想涮他一把。
  干好事就能治好我傻儿子的病?也说得太玄了吧。自古来没听到过这样的奇闻。要能这般,还要那么多精神病院做什么?还要那么多脑科医生做什么?都去做好事行了。这样想,王宝贵甚至怀疑大师是个骗子,你瞧他,竟然有部手机,和尚别手机,是个什么角色?
  好事也不是做不得,起码可以改变一下在村里人心目中的形象,以后在村里说话也响亮点。王宝贵清楚他在村里人心目中是个什么样的形象,趁着有几个钱,改变改变一下形象也很有必要。问题是村里人反倒冷言冷语,叫人心寒,好像他王宝贵做不得好事、做了好事也是做坏事。
  想着想着,王宝贵犹豫了,觉得自己正在做一件傻事,治不好又怎样,我可以再生一个,生两个,顶多罚点款,再罚得多也不会多过修路,现在光买碎石加运费就已花去几万块了,这还只是第一件事,才开头呢。前进一天没好,就得一天做下去,什么时候才有个完呀,得花多少钱呀?王宝贵感到了害怕,不敢想下去。罢了罢了,有那闲心多睡几个懒觉吧。王宝贵不晓得有多久没睡过一个舒心觉了。先是忙赚钱,后是为治儿子的病奔波,哪样不花时间耗精神。
  王宝贵心一冷,对老婆这一头也冷淡下来,倒是美美那一头要热一热,近半年来他带着儿子奔走在全国各地,基本上没跟美美见面了,不晓得她生了气甚至变了心没有。这样一想,王宝贵便急了,搁下儿子去了县城。
  美美还在那家饭店做事,见了王宝贵,不但没有恋人久别重逢的那种激动,反而装认不得他,喊都没喊他一声,倒是饭店老板,像是兄弟相认一般,久久地握着王宝贵的手不肯放,说:“王老板呀,你半年没来了,是不是兄弟我得罪你了,你说出来,我让你打我一顿。”又喊美美!快来招呼王老板。美美走过来,低眉顺眼。王宝贵说我不是王宝贵,我是王宝贵他弟。饭店老板说王老板你真幽默,王宝贵说你看美美喊都没喊我一声,说明我不是王宝贵嘛。饭店老板对美美说还不快问王老板好,美美像说梦话似地叫了声“宝哥好”。王宝贵说美美,开个包厢咱们聊一聊。进了包厢,王宝贵握美美的手,美美倒不拒绝,王宝贵说:“美美,你变心了。”美美说王老板你饶了我吧。王宝贵说什么叫饶了你?美美回头看门说:“前进的病治好了没有?”王宝贵说:“你是担心前进跟着我们是个拖累吗?我老婆说过她可以带儿子。”美美说我不是这个意思,王宝贵纳闷了半天才悟出美美是怀疑他的种有问题,生傻子。他气愤了,说:“要不操个出来试试看?”美美说有个前进就够了,王宝贵气噎。   王宝贵全身像是虚脱了,又像是被人当头劈了一棒,两脚发软。他饭也没吃,出了饭店,径直回村,在路上,小车差点跟一架手拖撞了个满怀,他下车要揍那个土车手,谁知土车手比他还恶,竟将他掷进了路旁的柑桔园里。回到家王宝贵倒头就睡,醒来已是两天后。
  队长财富见王宝贵几天没动静,找上门来了:“宝贵啊,修巷子的事到底咋办哪?”王宝贵正在灶房独饮独酌,也不招呼队长坐,倒是队长不客气,自己动手拿碗拿筷,筛酒。“再不修你那碎石要给人偷光了,现在已经去了半堆了,不晓得是哪几个人,是不是偷东西有瘾,连碎石也偷,偷去有什么用嘛,又不能当米煮饭。”队长说。“这些狗狼养的!”王宝贵说。队长说:“我想了几天,也只有给他们工钱这条办法了,要是再没人愿出工,咱大不了请外地民工。”王宝贵说我是不是太贱了?队长说你怎么这样想,只是还没人理解你。王宝贵一顿酒杯说:“我要谁理解,我不修了还不成?”队长财富惊得差点呆了,“你不修了?”“不修了!”王宝贵声音如吵架。
  队长财富半天没说话,连喝闷酒,喝得直喘粗气,然后说:“宝贵我们可是有约在先的,你修不好巷子,就别住村里了。”王宝贵鄙笑一声说:“这个鸟村子,谁愿意住,我正打算搬到县城去住呢。”财富把酒杯一顿,说:“是你说的,明天我就喊村里人来撵人!”大踏步走了。
  我才不信这个邪呢,谁敢把我怎么着?王宝贵一点不在乎队长说的话,喝罢了酒照睡觉。第二天早上起来,他还大摇大摆地在村巷子里逛了一圈。果真谁也不敢把他怎么样,但他却生不出胜利的喜悦,涌上心头的是悲凉,因为没有一个人理他!人们看他如看一只狗,不跟他说话,只一个才三岁大的小孩子口齿不清地朝着他嚷了句:“王宝贵,大牛皮,说空话,叫人气。”还没说完就逃命似地跑了。王宝贵想这回比给村里人赶走还惨了,被村里人来赶还能讲几句硬话,而现在只能自己夹着尾巴溜走——若不走只有永远让村里人踩在脚底下了。王宝贵委屈得想哭,想是你们不支持我修巷子,现今倒骂起我说大话来了,你们的良心都叫狗吃了!
  回到家里,老婆正在哭,一见到他便说:“宝贵,前进有只眼睛睁不开了!”王宝贵心里格登一跳,像是心脏跌了一跤。他扑到儿子面前,细细地端详,又抱着兴许是给眼屎粘住了的侥幸,翻儿子的眼皮,可眼皮掀上去又跌了下来。王宝贵慌了,想难道大师的话真有道理?
  儿子的病的突变把王宝贵想破罐子破摔而平静下来的心又搅乱了,自责和对儿子的心疼相互交织敲打他的五脏六腑,他不由又想起前几天美美对他的无端侮辱,他想不管和尚说的对不对,他如不做点好事真是活该了。他妥协了。
  中午他去了队长家,财富不理他,只顾独自喝酒。王宝贵可不敢像财富去他家那样自己倒酒,他媚笑说:“财富,昨天我跟你说着玩的,你别当真,巷子我还是要修的。”财富说:“你想寻开心跟你老婆开心去。”王宝贵说:“只怪我心里头太苦闷了。”财富说:“苦闷了就拿我当猴耍?”王宝贵说:“我这回是真的了。”财富说:“你真的和假的有什么区别?”王宝贵猛地扯开衣服扣子,拽出一沓百元钞票,甩到财富面前的饭桌上,说:“这是我要付的工钱,财富你吹哨子。”
  财富毫不客气,就去巷子里吹起了哨子,大声喊:“各人都出来挑碎石了,一块钱一担,给现钱!”话音刚落,就有人探出头了,问:“挑石头给钱?”财富说:“给!”这人又问给现金?财富说给现金。那人就抓着副担子冲了出来,百米赛一般地跑,财富吹罢哨子走到村头时,那里已经人山人海了,数不清的手在石堆上扒,如闹蝗虫灾一般,石堆看着看着变小消失。一个老太婆和一个小姑娘争抢中吵起架来,小姑娘仗着气盛,一扁担将老太婆撂倒在地,结果引起了一场小群架,害得财富好一阵劝。
  接着王宝贵又花钱请村里人铺路基。按米算钱,三十块钱一米,这回村里人的行动还要快,五百多米的巷子忽啦一下给十来个人占完了,颇有些当年英国圈地运动的势头,捞不到活做的人纷纷到王宝贵前头求情,王宝贵怕又得罪人,同时出于进度快点的考虑,只好硬性规定,每人包的长度不得超过十米。
  4
  三天后,各段人员陆续来报告路基已铺好,王宝贵便带上傻儿子前去验收。用花白的碎石铺平整了的巷子很有些气派,如一条漂亮的腰带。王宝贵面露得意,仿佛这是他精心创作出来的艺术杰作。突然他发现这条腰带上有一处明显的窄,仔细一查看,原来那里有一间小茅厕,把巷道的地盘占了一半去,它紧趴在有贵家的墙下,是有贵的茅厕。“茅厕建在巷子里成什么样子。”他嘟嚷说。茅厕建了有几年了,以前巷子不成巷子,谁也没留意它,现在巷子平整了,它就变得显目扎眼了,仿佛血管上的一个瘤子。得意之作上卧着这么个污点,王宝贵心里很不舒服。
  有贵正在堂屋里修鸡笼,王宝贵叫一声有贵哥忙着呢,有贵头也不抬,只嗯一声,仍做他的活。王宝贵说:“有贵哥,你外边的茅厕要拆了去啵。”有贵说:“拆了我上哪屙屎屙尿,上你家?”王宝贵对有贵表现出来的敌意莫明其妙,他和有贵从没过节,虽然去年有贵跟他二伯闹过一架,可他没掺进去,应该构不成仇。王宝贵不明白这是他一时疏忽惹来的结果。本来有贵是打算拆的,他算计好了,等王宝贵让他铺这段路基时一并拆了去——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屋旁的这段巷子应该由他来铺,但王宝贵分给了别人。有贵守株待兔而不得,就生了王宝贵的气。
  王宝贵说:“有贵呀,这是村里的巷子,你建茅厕不好吧。”有贵说:“我这算啥,还有占村里的田起房子的呢。”王宝贵说:“现在这条巷子要修,你挡了路去了。”有贵说:“我用了多大点?又不是走不得路。”王宝贵说:“巷子就平直不得了。”有贵说:“你要铺铁路?”
  王宝贵产生一种秀才遇见兵的感觉。回到家,肚子里像吞了一只蛤蟆,老大不舒服。他以为肯花钱了,往下该顺当了,谁知一样出古怪事。他想茅厕一定得拔去,从路的平直考虑不说,从不能让它带个坏头去想也得拨掉。往后若你建一间我建一间——有这么好的路面作地面谁不想建——再好的巷子也得毁了。
  他找到队长,说:“财富,过几天我就打算浇水泥了,有贵那间茅厕还是赶快要他拆了去。”财富说:“当初他建时没人管,现在怎么好讲得?弄不好矛盾闹大去。”王宝贵说:“他明摆着没理嘛,怎么说都说得他。”财富想了想说:“你去叫他拆吧,就说是我的意思。”   王宝贵受命去了,但很快又打了转,向队长诉苦:“财富,不行,还是你去吧,他一句把我冲上天。”队长问说什么,王宝贵说:“他说今年还轮不到我当队长。”财富气了,说我去操他!
  王宝贵同去,到了有贵家,话没说上两句,有贵要打架了。他不打队长,只打王宝贵。“你想整我,今天我要撩死你!你以为你有了两个臭钱就想称王称霸,老子偏不信!”有贵说着照王宝贵脸上就是一拳。王宝贵没有防备,被打了个正着,鼻血如注。
  “打架了,王宝贵打架了! ”
  人们奔走相告。若是别的人打架不稀奇,是王宝贵就有趣了,于是人们纷纷丢下手里活奔涌而来,巷子里到处响起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如半个多世纪前跑日本鬼子。有贵家门口很快围了一层又一层,有个小孩甚至还骑在大人的脖子上看热闹。有贵比王宝贵强壮,王宝贵反击一拳他回击三拳,王宝贵很快脸青鼻肿,五官模糊。队长财富先是拉架,拉不住,只好死死抱住有贵,王宝贵趁机连打了有贵几拳。两个打一个!人群中有人喊一声。有贵更愤怒了,连队长也打起来,财富只得松了手。
  “你让全村评评,你有不有理!”队长说,以乞求的眼光看众人,人们害怕他的目光似的忙退避一边。
  忽然涌进来一伙人,扑向有贵,有贵当即就趴在了地上。这伙人的首领是茂盛老汉。茂盛老汉一听到有贵打王宝贵,就条件反射般地义愤填膺了,他对有贵去年打他二侄子的事一直耿耿于怀,这次有贵又打宝贵,他认为这是张家想欺压他王家的表现,王家岂能受这侮辱,另外还得有求于王宝贵修祠堂呢,于是他马上召集王家壮汉们冲来了。如此兴师动众,张家的人自然不会坐视不管,观众中就有张家人,于是小的跑出去报信,大的冲进去帮有贵。
  这场架打大了。
  当天晚上,两家族都各自召开了族会,两边都表了同样的决心,要把对方踩平。双边都召回了嫁过去的女儿。气氛紧张是紧张,倒没立马开战,也许都是想以守为攻,让对方在外面自己在屋里好打点,也许是等新的导火索燃起。可苦了做女婿的,不得不公鸡带崽,日子过得狼狈不堪;也苦了做女人的,有家不能归,同在一个村却不能和丈夫团聚。队长财富灰心丧气至极,只盼这一年最后这两个月快点过去,好让贤,以致几天后镇里开冬季农业开发动员会他老大不想去,只是想到那两天的免费伙食不去吃太可惜才动了身。
  在镇里,财富觉得有必要把村里的事跟镇里反映一下,要不真打起架来就难收拾了,两家族的矛盾也只有镇里派人去才调解得了,于是便跟吴镇长说了。吴镇长气愤得拍桌子,说:“做好事反被人打,这还了得,这股歪风一定要压下去!开罢会我到你村里去。”财富想不到镇长这么重视,亲自出马,心里热乎乎的。这次开会镇上请了县有线电视台的女记者来报道,女记者在一旁听了很是好奇,顿时生出了就此拍个专题的想法。这一想,题目就跳了出来,叫《做好事反遭打,为哪般》。她激动地要求同去。吴镇长夸她说:“真不愧是记者,敏感,这肯定是条轰动新闻。”
  镇长说话算数,吃过晚饭,就带上派出所刘所长跟着队长下去了。镇长先去了王宝贵家,王宝贵认得镇长,不仅认得,还相熟,他和镇长吃过几次饭,属于生意上的来往。镇长一见他就打哈说:“哈,王老板,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做起好事来了!”看到记者举起了摄影机,又放严肃了。
  听了王宝贵的与队长讲的大同小异的诉说,镇长说:“王宝贵,我支持你,你一定要坚持下去,决不能让邪恶压倒正义,你要坚持下去!巷子修好那一天你喊我一声,我来剪彩!”又对记者说:“小周,你好好报道一下,在电视里播出来,让全县人民都来支持王宝贵。”小周飞快地记下镇长的话,把镜头对准王宝贵,说:“王宝贵同志,你一下子就拿出十几万元为村里铺路,真不简单,请问,你这样的思想境界是从哪里来的?”
  这个哪里来的可比警察问的哪里来的难答多了,类似于小孩子问母亲他是从哪里来的那种难度,王宝贵不便将算命先生的忠告说出,只得现想现编,对着镜头王宝贵结巴得淋漓尽致。
  “一个人富富富了不不不不能只顾自自自自己是是是是吧……”
  他觉得很丢脸,在一个漂亮的小姐面前失态,特别是看到周小姐反为他的结巴不好意思得脸都红了,他真想扇自己耳光。
  去有贵家,队长不敢带路了,只走到有贵家附近拐角处,朝前面指了指就退回去了,吴镇长也不勉强他。
  进了屋,吴镇长问:“是有贵家吗?”有贵正在编鸡笼,疑惑地看几个不速之客,想不起回话。吴镇长说:“我们是镇里来的(刘所长插话说镇里的吴镇长),听说村里修巷子你不给拆你那间茅厕,还打了人?”有贵问是谁说的,吴镇长说:“你别问是谁说的,反正我们晓得,我现在问你,你是你自己拆还是要镇里来帮你拆?”有贵看了看刘所长头上的大盖帽,斯文地说:“我那茅厕又不碍走路。”刘所长说叫你拆就得拆!吴镇长问:“你盖茅厕批了地没有?”有贵说:“盖茅厕也要批地?”吴镇长说:“没批是吧,这两天你拆了去我就当没这回事,要不然我不但拆还要罚款!”有贵还想说什么,吴镇长说:“不要讲了,我们还有事,走了。”
  接着去队长家,要队长把王家和张家的主事找来。不久两家主事来了,吴镇长说:“今天我来你们村搞调查,队长跟我讲了你们两家族的事,本来这点芝麻小事我是不管的,既然碰上了,管一管也行,你们两家族有什么疙瘩,现在就当面锣对面鼓讲清楚,石板上数泥鳅一样样数来,想吵架就吵,让你们吵,不过有一条,吵完以后,要是还打架,打死了人我都不管了!都是住一个村子,有什么吵法嘛,要吵架就莫住一个村子!”两家主事都不吭声。“吵啊,吵啊!”吴镇长一个劲要他们吵,两边人把头勾得更低。吴镇长说:“不吵就算了,我也懒得听,我马上还得回镇里去,你们跟我表个态,你们两家族再闹纠纷,你们两个主事的自己去派出所!还有,召回来的女儿都让人家回去!不人道嘛。”
  在回家的路上,记者小周直佩服镇长有魄力,吴镇长说只要摸准了对方的弱点,没有压不住他们的。又说:“小周呵,跟我们下乡蛮有意思吧,不光是去大城市才长见识,下到乡村里来也同样长见识。”小周颇有感触地说:“我就把柳河渡作为我采访联系点吧。”吴镇长连声欢迎。   第二天,王宝贵的新闻就在县有线电视台《喜城纵横》栏目播出来了,有田村没有安有线电视,王宝贵自然看不到,他是第三天接到一封观众来信才知道的。来信对他的行为表示由衷的敬佩,来信人还说他打算在他们街道成立一个做好事小组,到时准备邀他作顾问。王宝贵激动得热泪盈眶,一夜没睡好觉。想不到我王宝贵成了个人物了,他想,只是那一段结巴话很让他忐忑,想全县的人都要把他当结巴佬了。第六天,省电视台跟着在黄金时间的《焦点透视》也播出来,播音员还点评说,我国进入市场经济以来,一部分人变得唯利是图、道德沦丧,目前中央开展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就是要提高农村的文明程度,提高农民的文明素质。王宝贵注意到他结巴出来的话已被记者巧妙地剪辑了,电视里的王宝贵变成了个口齿流利的人。想必县有线电视台播出的也一样,王宝贵对女记者深深感激。
  王宝贵看了一半才想到傻儿子,想到法师的话,忙拉过儿子,教儿子看图识字般说:“仔,你看,爸爸上电视了,爸爸做好事上电视了——这个就是爸爸,你看爸爸笑得多神气!”金秀在一边说:“笑得眼都没了,还说神气。”傻儿子一只眼瞪着看电视,瞪了足足有十分钟,节目过了还在瞪,突然另一只眼皮就撑起来了,王宝贵呆得如小孩子看魔术,老半天后才紧紧搂着儿子哭了。
  村里人大部分也看到了电视,一个个对王宝贵羡慕不已,说王宝贵这狗娘养的倒上电视了,对王宝贵接连不断地收到来信更是眼红(邮递员只把信送到村口的小卖部,人人都看得见,有几个人还偷拆了几封),问王宝贵,有不有姑娘来信?又要跟老婆闹离婚了吧。王宝贵严肃地说:“我不会再跟我老婆闹离婚。”
  王宝贵是发自内心的。这段时间他感受颇多。一封封热情洋溢的观众来信,让他感受到世界上处处有好人,观众在来信中纷纷谈他们做好事的体会,让他深受教育,同时他也感受到他不是孤独的,人们的眼睛是雪亮的,以前那种被迫做好事的心理压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感受到了快乐,做好事的快乐。他的思想境界提高了,做好事像成了他人生的一部分,事业的一部分。同时他意识到算命先生这人不简单,真是高人在民间啊。
  此后,做好事成了一道顽固的意念,牢牢箍住了他的脑神经,他满脑子想着的都是做好事。看到一处路面塌了他记在心里,看到水沟的木桥烂了他记在心里,看到村头的井脏了他记在心里。当然他不可能一下子同时都做,他只能按急缓程度一件件来。眼下要做好的是接着把巷子铺好。
  有贵已把他的茅厕拆了,不知是被镇长镇住了,还是受了电视的谴责或是村里人的议论——受了电视的导向,村里人不再模棱两可,而是态度鲜明地站到了王宝贵一边,他们开始真切感受到了王宝贵的转变,感受到王宝贵做好事是认真的而不是耍把戏、发神经,王宝贵在他们心里的形象改变了,有些人还把以前拿的工钱退给王宝贵,但王宝贵没接,说就当是给小孩打的封包。
  5
  王宝贵做好事的遭遇在电视里播出后,引起了县委的重视,县委为此还开了一次常委会。会议决定把有田村作为开展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试点和示范点,并派出了由四人组成的工作组在村里住下来。工作组中有一位还是建委的技术干部,为王宝贵修路把好质量关。县里一下子派了这么多干部来,村里人都有些怵,晚上连大门都不敢出了。队长财富(已被工作组提为村委副主任了)借这股东风召开了一次村民大会作总动员,他说:“县里要把咱村建设成全县的示范村,这是咱村几千年来才遇上的大喜事,全村人要好好珍惜这个机会,在工作组的领导下,向王宝贵学习,共同建设美好的家园!”财富的讲话稿是工作组帮他拟的,村民们不晓得,直夸他当了主任讲话的水平也上来了。
  在会上,工作组韦组长还向村民们描绘了有田村明天的美好图景,他说,有田村不仅所有的巷子都要铺水泥路面(宽的地段还要砌花圃种上花),还要安装广播、有线电视、公共电话,还要建篮球场、文化室,还要成立文艺队。村民们几乎被他的描绘所陶醉了,唯一担心的是不晓得要摊多少钱出去,最后韦组长声明所需资金由县里出三分之一,镇里出三分之一,王宝贵出三分之一。村民们掌声久久不息。但他们由衷的欢喜时不禁又叹息,这下王宝贵要倾家荡产了。王宝贵掷地有声地表示,为了有田村的美好明天,他倾家荡产也值得!
  有几个年轻人被王宝贵感动得热血沸腾,说王宝贵,我们不会让你倾家荡产,你没钱了说一声,我们补上!
  对此不高兴的是茂盛老汉,他想王宝贵要做这么多好事,哪还有钱修族祠堂呀。会一罢,他就去找王宝贵,提出是不是先把族祠堂修了。王宝贵满口答应,去跟韦队长说,韦队长却不答应,说这是搞封建宗派,又说王宝贵你要注意形象,不要给村里人认为你做好事是想抬高你们王姓家族的地位,上次你们王家和张家打族架就是处理不好这个关系引起的。王宝贵想是这道理,转述给茂盛老汉。茂盛老汉说:“他懂个屁!”又说:“宝贵,全族人都看着你哪。”王宝贵好为难,想了好一会,说:“等工作组走了我再修行不?”
  巷子铺得进度很快。工作组调来了施工设备,还拨了十吨水泥,只月把功夫就完工了,王宝贵和财富商了量,请了个阴阳先生,定剪彩吉日。王宝贵想到了那个算命先生,决定再次找他,一来由他来定日子,毕竟这一切都是他的指点,二来,他想请算命先生来,当着村里人的面,把他做好事的动机说出来,让人们知道,他也是个凡人,也是有私心的,不要把他抬得太高。但他既开了头,就会把好事做下去!
  到了镇上,找到了那条小巷子,可不见了算命先生。王宝贵纳闷,问旁边的住家,算命先生哪去了?“被公安抓走了,骗了人家十几万。”一中年男子告诉他。
  “怎么会?他是个高人哪。”王宝贵不解。“什么高人,高人还会在街头混饭吃嘛。”中年男子对他的话不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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