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于此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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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邹贤中,1990年生于湖南衡阳,湖南省作协会员,毛泽东文学院作家班学员。作品散见《安徽文学》《作品》《奔流》《火花》《美文》等刊物,入选多省市中考模拟试卷,曾获广东省高校中篇小说奖等多项奖项。
  1
  元宵一过,轰轰烈烈的春耕生产就拉开了序幕。当然,春耕的起始时间并没有绝对的标准,这得看农人的勤懒情况。如果勤快,过完大年初三就可以下田干活了。这时,田里的水混杂着冰凌渣子,奇寒无比,沁人骨髓,大部分农人并不会下田,而是做一些前期工作,如上山锄草皮、烧火灰,或者在家准备粪肥。比起化肥,淳朴的农人们更相信火灰和粪肥,这种信任与生俱来,而我的父亲更是如此。稻子的收成与土地的肥沃程度、人的勤懒之别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一般来说,春耕始于春分,这是开犁的好时节。农村的冬天,大多犁耙入库,马放南山。冬日空旷的田野适合放牛,曾经松软的泥巴被牛踩了一个冬天后变得硬实起来。种田的第一道工序就是犁田。犁田,少不得要一位开犁师傅,不过那是大户人家的事情,对于普通的老百姓来说,自家的男人就是开犁师傅。在农村,要是哪个男人不会犁田,是会被大家笑话的。犁田的活儿并不轻松,从大家把犁田师傅称为“水牯”就可见一斑。
  吃罷早饭,早已准备好工具的父亲扛着一弯油光透亮的杉木老犁,赶着一头浑身黝黑的大水牛,不紧不慢地来到秧田边。我和哥哥亦步亦趋地跟在父亲身后,帮他提一瓶自家酿造的米酒和一捆稻草。早春的秧田水是寒冷的,父亲到了田边,他从腰上的疙瘩包里掏出一小摄金黄的自种烟丝,将烟丝放入裁切好的矩形纸张中卷成喇叭状,用打火机“扑哧”一声点燃了,父亲狠狠地抽一口,然后将烟吐出来,烟袅袅上升,在空中弥漫开来。烟抽完了,父亲从我手中接过酒瓶,拧开盖子,仰头就喝一大口,他瞬间就成了关公脸。这时,哥哥也点燃了稻火。我们靠近火堆,如饥似渴地吸收火苗散发的热量。稻草不经烧,火焰很快黯淡了下来,火灰也由红变黑。父亲在驱赶了身上的寒气后,才卷起裤腿,“哗”地一声,将牛赶进水田里。他将一个弯木牛箍套在牛背上,然后退到犁后,一手握住犁把,稍微抬起,将犁头使劲插入泥里。再一手挽住牛绳并握紧竹鞭,随即抬起右手在空中一抖,“啪”地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只见前面的水牛长背一弓,肩头一挺,把两根拉绳绷得笔直,撒开四条腿朝前拉去。
  父亲紧紧地跟在后面,他紧握着光滑的犁把,往下摁的力度均匀,使犁头入泥的深浅保持一致,否则犁头一深,会将老土翻起,而犁浅了,又达不到犁田的目的。父亲将秧田当成了战场,自己就是指挥若定的将军,水牛则是战斗的士兵。牛走到田的尽头后,父亲“哗”地一声,一扯绳子,牛会根据绳子力度的大小和方向选择调头, 然后“哗啦啦”地又向另一面犁去。不到半天的工夫,父亲就可以将一丘田犁好。
  第一次犁田也称之为初耕,经过初次犁过的水田,泥巴被水浸泡三五天就松软了,父亲又会掮过来一个铁耙,开始第二道工序:细耕,也就是耙田。耙田和犁田大同小异,只是将工具换成了铁耙而已。耙过后的泥更加松软,这时还需要用到一种叫蒲滚的工具,开始第三道工序:平整。蒲滚是木制的,从外形上看酷似铁耙,只是木板框中多装了一个带木片的长条圆形滚轴。父亲套上牛拉动蒲滚时,人站在木框上压着,圆轴在泥水里滚动,由上面的木片将泥搅成泥浆。经蒲滚打过一遍之后,整丘水田就会亮堂得像一面明镜,等到水清泥沉,就可以踩沟分垄,撒播秧谷了。
  2
  冬天,青蛙、蛇等动物冬眠了起来。树木也是如此,它们卸下盛装,以光秃秃的躯干抵御冬日的寒流。到春暖花开的时节,再展现生命的活力。稻子也不例外,它们只能在温暖的环境中孕育。而湘南的天气与春耕生产的时间要求注定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只是经过几千年的发展,农人们在千锤百炼的实践中总结了一套与之相适应的方法。
  清明前后,乍暖还寒,农人们得准备早稻的秧谷了。下秧谷的第一步是晒种,晒种一两天,用泥水去杂去秕,从而提高催芽率;接着,父亲在早已浸泡三四天的木桶中盛入三十摄氏度的温水,将已过了两道工序的秧谷连同“咪鲜胺”浸种十二个小时。“咪鲜胺”味道极浓,有着刺鼻的气味,用清水淘洗时,浓郁的味道让我退避三舍。淘洗干净后,将秧谷装入蛇皮袋中,用稻草将它们盖住,只需要再用二十八到三十摄氏度的温水淋泡六七天即可。人们的智慧是无穷的,这种人工加温法让本来不会在春寒料峭时节发芽的秧谷发芽了。六七天的工夫,它们就长出与秧谷体长相当的淡淡的绿芽来。
  于傍晚田畔稍硬时,父亲分畦定量撒播。秧谷是极其宝贝的,不能冷着,否则脆弱的嫩芽如同神奇的含羞草那不堪触碰的神经,一冷就会选择卷曲起来。秧谷不能捂着,否则也长不好。冷好办,可以覆盖稻草,但是覆盖稻草很难保证不被捂着,特别是秧苗生长在稻草中,容易被折断。父亲有自己的办法,他从山里砍来竹子,削成一根根一指宽、一米五长的竹片,竹片的两端削得如长矛般尖锐,将它们以一米的间距插在稻田的泥巴里,裸露在秧田上空的就是一个个半圆;薄膜覆盖这一排弓形的竹片之上,薄膜的边缘则埋入泥巴里,再留下一处小口子,既能保温,又解决了秧谷被捂到的问题。
  父亲将秧谷播下秧田后并没有闲着,而是开始其他水田的开犁工作。秧期就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乡下的农活注定只能见缝插针地完成。一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在薄膜温棚里的秧谷已经是密密麻麻的一片了,绿油油的。此时已近立夏,天气陡然就升温了。拆去薄膜和竹片,初生的秧苗就这样展现在人们的面前。
  3
  天还没亮,就听到父亲的声音在屋外响起:“快起床,我们拔秧去。”我和哥哥连忙穿衣起床,人站在禾坪上,能看见天与山的连接处有一条隐约的白线将二者切割开来。只是山峦并不规则,两者如犬牙般交错、咬合。村庄里的房子隐身在暗处,像怪兽般潜伏。时不我待,我们收拾妥当,就往秧田边赶去,母亲则留在家里做饭。
  湘南兴插秧,与广西地区的抛秧有所不同。二者拔秧是一致的,区别在于栽苗。我们父子三人在腰间各自束一根布绳,将头一天夜里准备好的稻草插进布绳之中。虽然是立夏时节,但是当我们将赤裸的双脚踏入秧田的水中,还是能感到一阵清凉直抵肌肤。密密麻麻的秧苗被微风一拂,就吹荡起一阵阵绿色的波纹。人站在秧苗前,双脚微微打开,双膝下蹲。拔秧是讲技巧的。秧苗在秧田里早已发芽生根,它们将根、茎植入土地,与土地形成强大的合力。如果将手抓在秧苗的上部,极可能导致秧苗拔不出来不说还会扯断秧苗。所以,手持秧苗的距离与力度需要恰到好处,双手配合着将秧苗拔离田泥,拔的秧苗握在手里够一拳大小时,再在秧田里用水洗净其根部的泥土,然后双手一合,手上的两把秧苗呈交叉状捏在左手中,右手抽出扎在布绳上的一根稻草一圈一压就缚好了一只秧。将秧放于身后,又开始拔第二只秧。   刚拔秧的时候,天刚刚擦亮,秧苗上有晶莹剔透的水珠滚动。我偶尔抬头,只能看见父亲和哥哥拔秧时晃动的暗影以及听到他们拔秧所发出的“哗哗”的水流声。我们拔了一会秧,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流逝,天色亮堂了不少。这时,沉睡一夜的村庄全苏醒了过来。陆续有人也往他们的秧田而去,开始一天的劳作。
  拔秧,人是不断前进的,每当回头看着身后一只只秧在注视自己辛勤工作,一股成就感油然而生,那腰酸背痛的疲惫感似乎消除了不少。等秧拔得差不多时,可以用竹箕挑着去插秧了。
  阳光从东方的山峦探出了脑袋,万丈光芒瞬间照耀锦绣山河。随着太阳的不断攀升,那可爱的水珠神奇般地逐渐消失。这时,只见母亲在呼喊我们:“开饭了,开饭了。”听到母亲的呼唤,我和哥哥匆匆帮父亲将秧装入竹箕,而父亲在我们装秧时,丝毫不浪费时间,继续在田里争分夺秒。待我们装好一担秧,父亲才上田挑秧苗。竹箕甚高,放置于地能与成人的胸部齐平。父亲将一根油光发亮的硬木扁担穿过竹箕,他微微下蹲,腰部发力,低喝一声:“起。”一担不下一百五十斤的湿漉漉的秧苗应声而起。扁担在重力的作用下,发出“吱呀”的声响,两端也微微下沉,成了一条弧线。水从竹箕中滴滴答答落下,随着父亲的足迹前行,泅湿了两行土地。挑重担的时候,人需要提住一口气,气泄了,担子就挑不起来了,而且还容易伤到腰。父亲挑着一担重重的秧苗,赤脚穿行在乡村的田野上。到了早已细耕过的田边,才慢慢地将担子放下来。父亲双手各抓住一只秧苗,用力一抖,两只秧苗在水田的上空划过两道抛物线,落入水田里。我和哥哥见状,也照猫画虎学习抛秧,却都抛不远。父亲根据我们抛出的落秧点和稀密程度进行弥补。
  抛秧也是有讲究的。成熟的农人抛下的秧苗能恰到好处地种植在水田里,真是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如果功夫尚欠火候,要么多了,需要移走一些秧苗;要么少了,需要补秧。
  4
  秧田密集的秧苗不利于生长,这就需要我们把秧苗从秧田移植到稻田里,让水稻有更大的生存空间。秧苗拔出来,不宜放置过久,数十株被稻草捆得紧紧的秧苗会像人一样“发烧”,最后焦枯而死。拔出的秧苗应及时栽种下去,也就是插秧。插秧与拔秧又有所不同。拔秧时,人是站在秧田的边缘,逐步前进,直至秧田的尽头,将所有的秧拔完为止。而插秧则是从水田的最尽头开始,一路往后退,直至一丘田的秧插满,人退回到岸上。这一进一退之间,倒像是两种不同的人生哲学,相映成趣。
  插秧也是有技巧的,有的人插得很均匀,横、竖、斜都在一条线上,秧苗像国庆大阅兵的士兵整齐划一,最近的四株秧苗会形成一个标准的正方形。而无数的小正方形按规则汇集在一起,就有了震撼心灵的视觉效果了。而插秧技术还不到家的人,插出来的秧就横七竖八了,像狗啃过食物的边缘。
  不要小看插秧这一环节,好与坏对后期的影响极大。整齐划一的秧苗由于生长空间一致,会长得更好,而且在后面的除草、收割时,它们之间形成整齐的路线,让农人的工作更加高效。反之,不规则的种植密度会导致部分秧苗歉收,在后期的管理上,也极不方便。
  插秧技术的好坏还影响着秧苗的成活率。成熟的农人所插的秧苗进入泥土的深度是一致的,既不会漂浮水面,又不会深埋泥中难以生长。倒是那些水平欠缺的农人,将秧苗插下去后,过几天会发现栽种过浅的秧苗在浮力的作用下,从泥里连根拔出,漂浮于水面。这就需要补秧。补秧时,难免又要踩死一些种好的秧苗,这是很不划算的。那如果是植入过深呢?秧苗就会像埋入土层太深的种子,难以生长。当周边的秧苗嗖嗖地拔节,它们却还在慢慢地积蓄力量,最后因为身高不够,没办法跟同伴们抢夺风雨与阳光,最后活成稻棵中的侏儒。而这种侏儒带来最大的问题是不打谷子,就算有了谷子,也多是秕谷,歉收就在所难免了。
  为此,不少农人会事先在水田里用一种轻巧的木轮车拖出四四方方的格子来,或者在水田两边的岸上打上木桩,牵上一根线,从而不让秧苗走偏。这也不失为弥补技术不足的一种方法。
  “水田是镜子,照应着蓝天,照应着白云,照应着青山,照应着绿树。农夫在插秧,插在绿树上,插在青山上,插在白云上,插在蓝天上。”这是一首广为流传的《插秧诗》。水田照着天空以及四周的一切,农夫插在水田里的秧就好像插在天空和周围的一切上,到处都充满了秧,借此表达作者对劳动的赞美和热爱。
  “手把青苗插野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颗清净方为稻,退步原来是向前。”而这首《插秧诗》则道出了插秧是以退为进的。
  无数迁客骚人都在歌颂乡村的田园牧歌。事实上,农村的田园生活是另一种无奈。如果衣食无忧,谁愿意面朝黄土背朝天?
  插秧开始了,我们一家四口的插秧队伍默契十足地一字排开,大家低着头,左手是一把秧苗,右手从左手取过一株秧苗,拇指、食指、中指并拢,捏住秧的根部,直插入泥。看事容易做事难,只见父母迅速目测间距后,左手分秧,右手插禾,很快,秧苗就稳稳地扎在泥中了。可秧苗一到我手里就不听使唤,不是东倒西歪就是很快成了“水面漂尸”。自尊心驱使我顾不得插秧的質量,一路追赶。父亲见状,连忙制止我:“你这是帮倒忙呢,等会还要返工。”说着,他来到我面前,教我插秧的技巧:左手拿秧苗,右手从左手秧苗中分出一株秧苗,食指和中指钳住秧苗的根部,掌心朝向秧苗,食指和中指顺着秧苗的根朝下插入泥土中,根部以上大概三分之一必须在田泥中,否则会漂浮起来。插好一株,目测两拳的宽度,再插第二株。
  我将父亲的要诀默记在心,然后用于实践之中。虽然速度很慢,但却能将秧苗稳稳地插入泥中了。插好面前的一排秧,我弓着腰,后退一步,继续插秧,周而复始。挟在指间的是秧,插在水田的成了禾。只听见一片小鸡啄米似的声音,随着层层涟漪荡漾开去,颗颗秧苗便移植成禾。
  父母早已到了我的身后,我孤零零一人被包围在水田中央。抬头看,他们插的禾俨然是天安门前等待检阅的士兵,整齐笔直地挺立着。他们见我落后太远,又来帮我插秧。
  劳累一天,那腰酸背痛之感实在无法言说。直到晚上冲洗完毕躺到床上,才感觉像是回到了天堂。   5
  辛勤数日,插秧完毕,我们母子三人送父亲到镇上,父亲要去南方打工。光靠种着几亩薄田,能吃饱穿暖就不错了。要想有所结余,就必须外出打工,这也是湘南农村大部分人的选择。
  父亲对我们说:“家里的事情就靠你们了,等到战‘双抢’我就回来。”
  父亲到南方打工去了。
  三五天后,栽植在水田里的秧苗开始返青。这就需要开始插秧后的第一步工作,封闭灭草。在稻田灌五厘米厚的水层,当水覆盖泥层之上,就堵住稻田的灌排水口。湘南地区,大多采用药剂灭草。施药后五到七天里,不排水也不灌水。如果稻田被泥鳅、黄鳝钻孔导致漏水,才适当补水。
  封闭灭草之后,并非一劳永逸。千百年来,农人不断灭草,草却始终跟庄稼抢地盘,足见草拥有顽强的生命力。秧苗在成长时,那些杂草更是疯狂地抢夺肥料,还有一种名为“稗子”的本草植物也充斥其中,成为水稻产区第一恶性杂草,严重影响水稻产量及品质。稗子在未结籽之前,由于外形与稻苗极其相似,如果不是经验丰富的农人,根本分不清二者的不同。这种稗子为了迷惑人们的眼睛,把自己装扮得和稻子一样。因为不好分清,时常导致人们把秧苗当稗子拔掉。在初期,稗子是和稻子一起生长的,而且它长在秧苗的间隙里,很难把它除掉。当然,经验丰富的农人还是可以分辨出来的,秧苗在分叶的地方有毛,而稗子是没有的。从外观上看,稗子的叶子尖长一些。还有一部分人可以从根部区分二者,由于水稻采用分蘖后插秧或抛秧,稗子是自然生长,因此秧苗根部附近分叉比较多,并且稗子根部附近比水稻光滑得多。
  如此以来,秧苗更需要农人时时加以照顾,否则杂草和稗子很快会长过秧苗。此时,秧苗已经开始生长,再灭草就不适合用药剂了,而是靠人工拔除。
  除了拔草,在秧苗抽高长出第一节稻茎的分蘗期,这段期间往往需要施肥,肥沃的田地才能让稻苗健壮成长,并促进日后结穗米质的饱满和数量,还有各种害虫和排灌水也考验着农人们的耐心。湘南地区的水稻特别依赖排灌水这个程序,幼穗形成和抽穗开花期,需要加强灌溉。而到了洪涝之年,则需要及时排水,否则水稻会得心腐病,从而秕谷增生,茎秆纤细,造成水稻倒地,进而减产。
  稻是神奇的,它站立于广袤的田地之中。不舍昼夜,默默地吸收阳光与雨露这些日月精华,长出可以填饱我们肚子的稻谷。而在狂风暴雨时,它却默默承受着风吹雨打,任尔东西南北风,仿佛一位参透世事的高人,在风雨之中参禅。
  6
  自打父亲离家后,除草、施肥、捉虫的活儿就落在我们母子三人身上。我和哥哥还在读书,只能业余做些农活,母亲成了几亩水田的主力军。除了水田,家里还要种地、养猪,母亲时常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我常问母亲:“妈妈,爸爸啥时回来?”妈妈爱怜地摸着我的头:“等到战‘双抢’就回来了。”
  “那啥时战‘双抢’呢?”我仰着头问母亲。“稻子泛黄就战‘双抢’了,爸爸也就回来了。”我兴奋地跑出去望着自家的田地,绿油油的禾苗泛着青幽的光,不由地自言自语:“离稻子泛黄还早呢。”
  从此,每天放学我都要关注一下禾苗,从禾苗的拔节、开花、抽穗一直观察着。直到一场大雨初晴后,稻田泛出了些许的亮色,好像打上了一抹光晕。那天,我欣喜地跑回家告诉妈妈:“稻子开始泛黄了,爸爸快回来了吧?”母亲和蔼地说:“阳光充足的地方已经泛黄了,可我们村里的还要一阵子呢。”我看看自家的田地,可不是,挨山伴阴,稻子生长也慢一些。
  又过了十几天,阳光充足的田地里一片金黄,稻子熟了,沉甸甸的,金灿灿的,像是给大地铺上了金色的地毯。那些田地里已经有人收割了,打谷机在田野轰鸣着,乡村的路上有担着谷子的、有推着斗车送谷子的,路边散落着一些凌乱的稻穗,禾场上的稻谷沐浴着阳光,空气中也弥漫着稻谷的清香气息,到处是一片忙碌的丰收景象。母亲自言自语:“再过几天我们的稻子也可以收割了,咋还不回来呢?”那时没有手机和电话,母亲只能独自着急。
  几天过后,父亲还没回来。稻子彻底熟了,沉甸甸地挂着让禾苗弯下了腰,再不收割就要掉了。稻展现它另一种神奇之处,懂得昂首,也学会低头。母亲心急起来,带着我和哥哥一起收割,锋利的镰刀化作银芒,“刷刷刷”的声音时起时落,在空旷的田野里显得那样寂寥。可是我们兄弟太小了,基本上没有劳动力,收了一天才割了一亩多地,而且还得用人力打谷机脱粒呢。母亲心急如焚。那天晚上,我们兄弟胳膊酸痛不已。第二天吃过早饭,母亲又带着我们下地了,大概十点的样子,艳阳高照,豆大的汗水顺着脖子流下打湿了衣裳,我累得真想一屁股坐在田里。这时,我发现稻田另一侧的禾苗一阵潮水般地涌动,有人在稻棵中伏腰挥镰,随着“刷刷刷”的声响,禾苗纷纷倒地。是父亲!在他的身后,稻捆子像士兵般一排排整齐排列。“刷刷刷”的声音不绝于耳,父亲一路势如破竹,款款艳阳从父亲肩头划过,落在镰刀上发出金色的光芒熠熠生辉。“爸爸回来了!”我和哥哥不约而同地叫出声来,母亲听到声响从稻棵中抬起头来,她的双眼霎时湿润了。父亲小跑到我們身边:“工地事情多,耽搁了,你们辛苦了……”
  父亲的归来,让我们心头松了一口大气。其实,事情并不轻松。割稻之后,还需要脱粒、挑回、晾晒、去秕、收藏。至于晾晒、去秕、收藏的环节只能暂缓,脱粒之后最重要的工作是准备晚稻的耕田和插秧工作。农活就是如此,容不得你闲着。晚稻的秧苗早已在秧田里等候我们去移植,父亲忙于将刚收割了早稻的水田翻耕,而我们既要准备晚稻的插秧筹划工作,早稻收集的稻谷也得照顾着。
  “农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这正是农村人最忙碌的时候——战“双抢”,五月抢收,六月抢种。
  稻谷晾晒在晒谷坪上。五月,虽然没有七月的流火,但是其炎热也让大地炙热难当。只需将稻谷适当地翻晒,也就是三个工作日的时间就能晒干。晒干的稻谷并不干净,里面还有大量的秕谷和稗籽。去除这些杂质,就需要用到一种木制的工具——扬场机。一种利用粮粒及杂质密度不同,以一定的风力抛出,其运动轨迹和落点的不同从而实现分离的机器。   那天晚上,天已經擦黑。我们没吃晚饭,人还在田里插晚稻,而母亲在家早已将谷子收拢。我问父亲:“可以先回家吃饭,明天再插田吗?”我问完这句话,哥哥也抬起头来,他扭了扭酸痛的腰,脸上露出期盼的神色。父亲看了看水田,目测还有两分田的样子,说:“人可以活一百岁,而水稻的生长周期才一百天,耽误了一个晚上,等于人晚生了一年。早插一天和晚插一天的晚稻,收成是截然不同的。”我们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而水稻的生命周期却半秋都不到啊。我们不再说话,忍住腰酸背痛,又争分夺秒插起秧来。直到天暗得再也不能视物,我们才完成了最后一株秧苗的栽种。
  洗脚上田,回家吃饭。吃完晚饭,工作还没有结束。已经晒干的早稻还等着我们处理。吃罢饭,我们在晒谷坪上装了一个简易的白炽灯,在昏暗的灯光下,用扬场机扇谷子。
  我们一家四口齐上阵,父亲负责搬运。我们母子三人则用扬场机扇谷。一个负责往斗里装谷,一个以均匀的速度和力度不断摇动扇叶,另一个则守着料斗,一旦谷满一箩,就换上另一个箩筐。扇叶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与夏虫的鸣叫声相互交织,仿佛奏响一曲乡村的夜曲,也勾勒出一米一饭来之不易的艰辛。
  去除秕谷和稗籽靠一次工作是不够的,一般需要两次,才能将秕谷和稗籽清除干净。彻底干净的稻谷方可收入仓库之中,成为一家人安心过日子的底气。仓里有粮,心中才不慌。
  7
  稻谷入仓并不代表工作可以告一段落,那些堆积在田边看似毫无价值的稻草依旧是农人的宝贝。这时,终于可以腾出手来将这些宝贝收回家中。父亲收稻草有一手,只见他将一大把已经晒干的稻草码齐,取其中几根稻草的尖部,围着整齐的一堆稻草一旋,一个稻草就形成了。父亲会将它们挑回,放于猪圈、牛栏的阁楼上。也有一些人家会将稻草在屋前屋后码成稻草垛子,成为孩子们玩耍的好去处。
  晒干的稻草不仅仅是孩子们的游乐场,如是这样,就不需要辛辛苦苦搬回来了。它们还可以用于诸多地方,可谓宝贝得很。在瓦片缺失的农村,稻草可以用于修补漏水的屋顶。也可用于搓草绳,做草鞋、草垫,而最让人喜欢的还是做稻草床垫。有的地区会将稻草编织成床垫,在湘南却不是如此,我们的稻草床垫简易好做,只需将晒干后的稻草一小把一小把地握手中,在长条凳上将尘土拍打干净,再一小把一小把地铺在床上的木板上即可。如是夏天,则铺得薄;如是冬天,则需要铺成厚厚的一层了。刚铺的稻草,新鲜软和,清新可人。厚厚的床垫显得臃肿,让人感觉床似乎变小了。铺好稻草床垫后,我和哥哥便跳上床疯玩,玩“倒立”,玩“翻跟斗”,玩“驴打滚”。轻软的稻草如“棉花堆”,在上面撒欢有腾云驾雾的感觉。稻草床垫也有不足之处,就是不宜久用。一般三个月得换一次,否则容易发霉,招虫子,对身体不好。不过,农村的稻草多着呢,这对我们还真不是难事儿。
  湘南的冬天奇寒无比,稻草还可以给猪、牛取暖。只需要在猪圈和牛栏铺上一层厚厚的稻草,它们也可以过一个安稳的冬天。特别是猪,还会钻入稻草中睡觉,不知情的还以为猪跑了。冬天,百草绝迹。稻草又成了牛的粮食,只需取几个稻草,牛就饿不坏。只是稻草烧胃,需要给牛多喝点水。
  就是那睡过数月被换下的稻草床垫,依然会被人们废物利用,用于生火或者放入冬日旷野的水田,任其腐烂,成为来年的肥料。“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稻也是如此,稻谷养育着千千万万的人,特别是袁隆平爷爷培育的杂交水稻更是人类的福音。稻草,也在农村各个场合发挥着巨大的作用,就是被使用过的稻草也会放入稻田腐烂成泥,为来年的稻贡献最后的力量。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市场化的社会,大多数人都放弃了田地,选择到城里打工过更好的生活,只有少部分人依然一年又一年、不厌其烦地在田间劳作。也许终有一天,种田人会消失殆尽。我知道,他们在辛勤中写意着农耕,在农耕中写意着中华民族上下五千年的稻文化,为稻奏响最后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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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峰,七十年代出生,江苏省作协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人民日报·海外版》《雪莲》等报刊,著有《屋头青瓦是谁家》《一器一物》等作品集。  我站在前湖葳蕤的大地上,与一座村庄对话,与村庄的植物和鸟群对话。  ——题记  天为父,地为母。  皇天在上,厚土在下。  从盘古开天到女娲造人,从开疆辟土到吾土吾民,都印证了人与土地有着与生俱来的感情,如脐带般相连。  人与土地有着本能的亲近,有了土地,便有了一个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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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四月以来,周娟家竟然遇上令人头痛欲裂的事儿了。出了这事,就如同一个爱干净的小媳妇走在一条宽阔的大马路上,正幻想着要一步一步地过好后面的好日子哩,却冷不防被空中掉下来的一只花盆,或者一只臭鞋子什么的击中了头部那样,让人意外而又难以承受。如此一劫,一切的美好和憧憬,都成了秋季里揭开锅盖的蒸汽儿,眨眼都散开不见了踪影。  周娟是秦县长平镇唯一一家够上规模的超市——华盛购物商城的营业员。每天,她早上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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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敏讷,甘肃省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自然资源作家研修班学员。作品散见《飞天》《散文选刊》《海外文摘》等。  孤梅独放  1  春还很浅,一片清寒。  似乎就一夜,风把枝条儿吹软了;梅,层层包裹的心事,包不住了,不堪重负了。动摇,彷徨,一层层剥离,像撕开了旧伤。抛却残冬的壳,破茧,成蝶,枝头飞舞,就在这个清晨,它做了另一个自己,叫作梅花。  卸下负累,便是柳暗花明的。  拐角处,转身,会有新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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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宝林,陕西宝鸡人,陕西省作协会员。作品发表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文化报》等报刊,获第二届丝绸之路青年散文大赛银奖、第六届秦岭文学奖等。著有散文集《此生此地》。  秋雨初霁的午后,阳光重新轻抚渭河边上的原野和山梁。在河水南畔最引人注目的制高点上,一片古希腊式的雄伟建筑掩映在梧桐树叶鲜绿和金黄的摇曳中。这片建筑的顶端,是一个奇特的圆盘造型,既像一个日晷,又像巨大的青铜镜,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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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格  我从未去过布拉格,  我也从未亲眼见过那里  阴郁而干净的蓝天  和成片的红瓦房顶。  听说它们像一顶顶安静的  帽子,戴在茫然者  和忧郁者头上。  钴蓝色的教堂塔尖、钟楼  和信仰的孤寂里,  长眠着那个软弱的人。  但作为神他是强大的,  强大到令人怀念。  但我更想以人的名义说出  他的名字——  弗朗兹·卡夫卡,  一个熄灭启示的人,  一个人类无法摆脱的影子人。  你可以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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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  暴雨中的鸢尾花不再开口  它趴在蛛网深处  任由静寂把天地缩小,再缩小  将远近化成晚风,一片片陷入往昔  落在地上,倒映出无穷山水  五月,停在屋檐里  呢喃出二月的纸鸢,三月的纺  四月的天空  却不知一颗石头攻占了山丘  它们靠近,将淡蓝劈成深蓝扔进池子  风在呻笑,  扒开那些凹陷的细碎  把清醒与悲凉刻成小碑伫立在小山旁  沉默的依旧沉默,降落的仍在降落  我背过脸,寻求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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