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鸡唱歌的地方

来源 :少年文艺(上海)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hebe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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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春节刚过,天气放晴了。犁宝趿着一双烂布鞋,从阳光照得亮晃晃的石板路上跑来,一路吧嗒吧嗒地响。
  “我爹爬到仓库楼上了,去搬大木罾子。”犁宝兴奋地说。
  犁宝是我堂哥,比我大不了半岁,个子比我矮小,和我同在一个班上学。他爹是我的伯父,伯父爬上队里仓库木楼,搬那只大木罾子下来,就是队里要蒸笋子做玉兰片啦。.
  路上还是湿漉漉的,我和犁宝一样都没有雨靴,穿着布鞋容易踩湿鞋底。我赶紧找出自己做的高脚马骑上,兴冲冲地跟着犁宝朝队里的仓库走去。高脚马的木脚敲着石板,发出清脆的响声。
  搬木罾子出来蒸笋,这是一桩让人兴奋的事情。想一想木罾子在养猪场的大土灶上架起来,烧起呼呼欢笑的柴火,一次蒸熟上千斤竹笋子。剥下的熟笋壳是我们放的牛最喜欢吃的。
  仓库木楼边,三个大人抬着那只黑乎乎的老木罾子,正朝着养猪场走去。那只木罾子真够重的,大人们抬着它,脚步晃晃荡荡。我和犁宝跟着他们进了养猪场的矮木房,兴致勃勃地到了灶屋里。大人们把大木罾子架在那口最大的锅上,每个人都喘了一口气,拍拍手上的灰尘。
  灶屋里光线暗淡,阳光一缕一缕地从瓦缝间斜斜地照下来,丝丝阳光的金线里浮动着搅起的尘埃。
  “你们急着看什么,要蒸熟一罾子笋,久着呢。”伯父看了我们一眼说。他的语气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嫌我们站在那里,他们干活有点碍手碍脚。
  我们退到旁边去,看他们走进隔壁一间黑房子里,搬出一筐一筐的冬笋。那笋子黄灿灿的,在暗弱的房子里闪着光。那是春节前陆续收集的冬笋,我们竹山里最珍贵的笋。
  冬笋做出来的玉兰片,烘干后小得像箭簇一样,却是最上等的货色,叫做“宝箭片”,听说到了大地方,卖得比人参还贵。春节前挖冬笋可不容易,笋子藏在泥土里,要挖到它们真是又难又累。大人往竹山里钻来钻去,一天也挖不到多少冬笋。
  冬笋已经装满木罾,大人从旁边的溪里挑来两担水,倒进锅里去了。
  “又到开罾的时候啦,”伯父卷起喇叭筒烟吸了一口,不紧不慢地吐出一缕烟雾,“玉兰片在我们这里不值几个钱,可是到了北方,就叫做‘南方人参’,贵气得很。”
  “是啊是啊,”平贵爹接过话,“周家冲那个毛黄牯,在东北当了几年兵,是个不怕死的角色。他参加珍宝岛战役没被枪炮子打死,竟然立了功,提了干部,当上排长。他要回家探望父母,跑到商店去买东西。人家售货员问他想买什么,他说给父母吃的要贵重的。人家就给他取了最贵重的那种东西,用高级的银纸包得极好看。带回家里,他父母亲打开一看,差点被气死。你们猜,那高级东西是什么好货?哈,就是我们这里的玉兰片,还不是冬笋做的‘宝箭片’,而是清明节的‘八卦片’。”
  “毛黄牯的爹就是李大锤子,以前放山炮打石眼的角色,养出了一个干部崽,以为崽真的买了宝物回来。嘿——”砦生爹有滋有味地说着。
  几个大人说着,都快活地笑起来。我和犁宝也笑起来。
  我们不是被平贵爹讲的故事逗笑的。毛黄牯买玉兰片的故事,我们听过好几回了,他们居然又说了一遍。这三个做玉兰片的师傅,为什么年年喜欢讲这个故事呢?他们不记得自己已经讲过了吗?真是太好笑了。
  灶火燃起来了,吐出长长的火舌,闪烁着红红的火光。大木罾子冒出腾腾的热气,飘出了笋子的青味。我拉一下犁宝的衣角,他看我一眼,心领神会地跟着我走出灶屋。我们得回家背着竹篓子来,冬笋被蒸熟之后,就要剥笋壳了。到时,我们就把笋壳抢到自己的竹篓里,给自己放的牛吃。
  我骑着高脚马走出养猪场的门口,看到火旺、平贵、砦生、秋林已经背着竹篓走来了。
  太阳躲进一片阴云里,亮晃晃的阳光已经不见了。不远的竹林子里,传出—阵阵热闹的竹鸡的叫声。
  “天作怪——”“天作怪——”
  “太阳躲起来了,你们才作怪呢!”犁宝捡起一颗石子用力地扔出去。
  那颗石子在空中划一道弧线,落在不远的冬水田里,溅起一片小水花。竹鸡还在竹林里叫着,响起更加热闹的应和声。
   “天作怪——”“天作怪——”
  
   2
  
  我们上陈寨在一个长长的山冲里,两边山坡上长满密密挤挤的楠竹,山风吹过,绿波起伏,风声竹叶声响成一片。
  竹林里活跃着各种各样的鸟。有拖着金色长尾巴的红腹锦鸡、白翅黑背的喜鹊、咕咕叫唤的灰褐色斑鸠、浑身漆黑的乌鸦、跳着跑得飞快的竹鸡,还有许多不知名的鸟。
  我们熟悉每一种鸟的叫声,知道那些鸟的鸣叫与季节、时辰、天气有着极大的关系。竹鸡的叫声简直就是天气预报,每逢变天的时候,它们总是叫得格外喧响。晴天转雨,竹鸡叫声节奏加快,情绪焦躁。要是雨过天晴,它们的叫声调子欢欣,节奏明快。沉闷的冬天过去了,山鸟在竹林里活跃起来,叫声越来越响亮了。
  “天作怪——”“天作怪——”竹鸡躲在林子深处鸣叫。往往是一只先叫,接着响起这里那里的呼应声。其他的鸟也发出和鸣声,把竹鸡的叫声烘托得更加脆亮。
  长长的山冲只有窄窄的田垄和小小的寨子,竹鸡的叫声在田垄和寨子的上空回荡,湿重的空气被鸟叫声搅动起来。山风吹过森森密密的竹尾,山坡起伏着片片绿色波浪。
  我们冒着小雨,头戴斗笠,背着蓑衣,在山脚下的竹林里放牛。惊蛰刚过,竹林与田垄相接的地方,绿了大片青草,开出零星野花。屋边的桃树开出—些粉红的花朵。春天的气息一天天浓起来了。挖笋的大人从林子里下山回家时,他们背篓里的笋一天比一天沉重起来,我们也就动了心思。
  我和犁宝约好,星期天去天明山挖笋。把挖到的笋子交到养猪场的玉兰片加工厂去,队里论斤计工分。这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我和犁宝爬上山,在竹林里转了许久,却找不到笋的影子。这时节,笋在土里悄悄地生长,还没有钻出地面,也看不到泥土被笋拱起的痕迹。我们学着大人的样子,用眼光打量着竹子上竹枝生长的方向,估摸着用锄头往竹根的走向地刨一刨,挖一挖,还是找不到笋。
  “我爹说过,叶子青黑的竹子,长的笋才会多。”犁宝说。
  我们找到几棵干粗叶青的竹子,观察和确定竹根的走向,沿着竹根使劲地挖出一条坑道。这是最笨的办法,很费力气,却也管用。一阵忙碌,全身出汗,看到刨开的竹根与树根交织的泥土里,冒出一个黄灿灿的尖嘴子,真是又惊又喜。小心地刨开泥土,挖出一只比拳头稍大的冬笋来,我们高兴极了。
  桃树开花季节挖的笋,做的玉兰片叫“桃花片”,也是玉兰片里的优等品。
  好不容易挖了五只笋,我和犁宝衣服上粘满泥巴和汗水,再也没有力气挖坑了,只好抱着那五只笋子下山。
  走到山脚,看到火旺和平贵、砦生、秋林也扛着锄头走下山来。火旺手里空空的,其他三个人手里各拿着一只笋子。我和犁宝比他们四人的收获还多,顿时暗暗高兴。
  火旺身高力大,凭着他爹当队长,也要当村子里男孩的头。可是,他的点子没犁宝多,成绩没我好,我和犁宝可不愿意跟在他后面当跟屁虫,他就处处找由头要整我们。在学校里,他还不敢明目张胆欺负我这个班长,放学以后却总是想找麻烦,叫其他男孩不跟我们一起放牛。我和犁宝可不怕他。
  “拿你们最大的笋子给我看看。”火旺大模大样地说。
  “我们挖的笋,为什么要给你看?”犁宝说。
  我们知道,要是把大笋子给他看,他是不会还给我们的。我们才不上当呢。
  “我偏要看一看。”火旺把锄头丢给秋林,朝我们扑了过来。我和犁宝赶紧迈开步子跑。犁宝说:“一对一,你追得上我,我就给你看。”火旺真追上来了,我跑了一会,抱着笋子不动,看他怎么办。他果然不敢对我动手,朝着犁宝追去。
  犁宝跑下山坡,到了还没开犁的稻田里。眼看火旺快到追上的时候,犁宝往旁边一蹿,让他伸过来的手抓了个空。
  火旺不愿服输,使劲奔跑起来。可是犁宝步伐灵活,走着“之”字形的路线,一躲一闪,故意逗着火旺。火旺眼看就抓到他了,一伸手又没抓着,被激得怒气冲冲的。
  我和其他男孩看着他们越走越远,赶紧跟上去看。我看着火旺恼羞成怒的样子笑了起来,平贵、砦生、秋林却不敢笑。
  跑了好一阵,火旺气喘吁吁,终于一屁股坐在地上。犁宝也坐到一块石头上,逗着火旺说:“说你追不上,你还不信。”
  火旺说:“我早晨只吃了两碗饭,肚子饿了才走不动的。”
  犁宝说:“别人家的米桶里都刮不出一粒米,你们家还有米饭吃呀!我早晨喝的是青菜笋片苞谷粥,肚子早就咕噜叫了。你追得我肚子更饿了,我要到你家里去吃米饭。”
  “你敢!”火旺凶声凶气地说,“要是你敢到我家来,我撒一把农药谷,药死你家的老母鸡。”
  “我才不吃你们家的冤枉饭。”犁宝生气地丢下这句话,爬起来走人。犁宝和我都相信,火旺这家伙说出的话就敢去做。犁宝家那只下蛋的母鸡被称作盐罐子,可死不得。
  我们就这样与火旺不欢而散。
  
  3
  
  山里竹鸡的叫声渐渐稀落下来,天快黑了。我和犁宝到养猪场的玉兰片加工厂,去捡蒸过的笋壳喂牛。
  剥光壳的笋子白生生地堆在平放的门板上。我伯父手里握着刮刀,坐在那里给笋子“圆兜”。这是做玉兰片的一道工序,就是把笋子硬硬的根部切掉,再刮掉棱角和嫩衣,笋子变得光亮好看。
  “哎,时间过得好快。”平贵爹往烘烤着玉兰片的焙房里加木炭,“春分一晃眼就过了,今年的笋季也不长了。”
  焙房里飘出缕缕细烟,带着有些刺鼻的怪味。我以前打听过,那是焙玉兰片很重要的一个环节,把明矾之类的化学品调和了,在炭火上熏成烟,焙烤出的玉兰片就黄亮如玉。
  砦生爹用畚箕盛着圆过兜的笋子,送到焙房里的竹片架上去,说:“今年的‘桃花片’成色不错。清明节一过,笋子在土里长了节,做出来就是不值钱的‘八卦片’了。”
  “今年撤木罾,怕是要过了清明节。”伯父抬起头说,“听说上边下达的产量指标比往年多。”
  “照以前的老规矩,清明节到了,是一定要撤木罾的,”砦生爹说,“还得留下一些笋子长成竹子吧。”
  我和犁宝有滋有味地听着。他们好像很留意木罾天天蒸出笋子来,又担心把山上的竹笋挖掉了,不能长出新竹子。
  这时,门外响起一个声音:“称笋呢,我们挑笋来了。”
  我一听,居然是火旺的声音。我和犁宝跟着砦生爹钻出屋子。天已经黑了,暮光里站着火旺和平贵、砦生、秋林,每人面前放着一个竹篓,里面装满了笋。
  犁宝和我都感到惊奇,他们竟然挖到了这么多笋子。
  砦生爹说:“哟,你们挖了不少啊,在哪片山里挖到的?”
  “就在天明山上,有的笋都现出嘴子了。”火旺显出一副挖笋行家的样子,眼光还朝我们瞥了一下。
  笋子过了秤,每个人都有五十多斤。我和犁宝既羡慕又忌妒,心里还暗生怀疑,前两天我们去过天明山,连他们一半的笋子都没挖到。
  他们把篓子里的笋倒进灶屋里,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
  我们背着笋壳回家时,一个急匆匆的身影走进养猪场来,粗声粗气地对砦生爹说:“哎呀,老远就闻到你们焙的玉兰片香味了。”
  砦生爹说:“哟,是麻大叔呀,你这个时候从哪里来?”
  来人是下陈寨的“神仙麻子”,一个比砦生爹年纪大许多的老汉。他说:“我从山里来呢,队里派我当守山员,今天可出鬼了,山上丢了笋,莫不是我们队里有人偷偷挖了,卖到你们加工厂了。我来问一问。”
  “没有没有,”砦生爹说,“当着你老叔的面,哪个敢说假话。今年里还没看到你们那里的人来卖笋。再说,就是来了,我们也不收。开罾不久,你们大队不是送了一个通知来吗?你们那里禁山,不准挖一只笋,我们知道的。”
  我们上陈寨与“神仙麻子”的下陈寨同在一个山冲里,相隔不到一里路,却属于两个不同的县,有很多事情是不一样的。比如,这边县里下指标,要队里挖笋做玉兰片,他们那里一只笋都不准挖,要留着笋子长成楠竹林。
  “没人来卖,你们也不收,那就好。我也只是问一问,打扰了。”“神仙麻子”说了句客气话,转身要走。
  砦生爹说:“老叔你急什么,抽口烟再走吧。”说着把旱烟荷包递过去。“神仙麻子”也不客气,接过旱烟荷包,取了烟纸卷起喇叭筒来。
  这时伯父出来了,说:“老亲家,好久没看到你了。”
  “哎呀,你个大师傅,今年的玉兰片工夫也快做完了吧?”“神仙麻子”见到我伯父,高兴地说。
  “也就是十天半月的事了,清明过后,总得留点笋长竹子。”伯父说。
  “神仙麻子”说:“哈哈,你家那个伢崽长高不少了吧,说好得娶我家的孙女,不准赖账。”
  我听了差点笑起来。他是说,要让犁宝娶他的孙女呢。
  “我家那个调皮崽,就在你身边哪!”伯父笑着说。
  犁宝一听,赶紧往我身后躲,已经被“神仙麻子”看见了。他说:“不要躲,见了面要叫我爷爷,我家孙女没有麻子,越长越出众了。”几个大人都哈哈直笑。犁宝丢下装笋壳的竹篓,逃到远处去了。他大声哼起一支歌谣:“麻子麻,打野麻,一脚踏到一条蛇,倒在地上爬啊爬……”
  “没大没小的家伙,人家孙女才不会嫁给你。”伯父冲着犁宝喝道。犁宝立刻跑得不见了影子。
  
  4
  
  这几天,火旺他们挖的笋多,一个个可神气了。我和犁宝说一定要挖到更多的笋。我们不相信,他们真的比我们厉害。
  枝叶青翠的楠竹下,泥土差不多被挖笋的人翻遍了,散发着浓浓的泥土味,和草木萌出的新芽清香混合在一起。我们看到那些新挖过的土就走过去,只挑那些没被动过的地方找。
  天气晴过又下雨,雨过天又晴了。竹笋在一天天温暖而潮润的土里长得飞快,一夜间就钻到地面上来,把泥土顶起一个包,周围的泥土开着一条一条坼。看到那样的土包,真是惊喜得很,用锄头一刨,肯定能找到一只即将破土而出的笋。
  我和犁宝分头在竹林里找。他在林子里走动,一路碰得树枝哗啦响,半天也没传来锄头挖地声。那是他还没发现笋子。
  我走到一片高大的楠竹丛里,那里的土虽然被挖过,但不是最近挖的。忽然,一个粗大的开了坼的土包出现了,我又惊又喜。用锄头刨一刨,—只黄亮的笋嘴子出现在我眼前。
  我把周围的泥土刨开,没想锄头挖在另一只笋的黄嘴子上,这让我更加高兴了,差点激动得叫起来。
  沉住气,再往旁边刨去,竟然每隔一尺左右远,一连串地排列着七个金黄的笋嘴尖。我忍不住大声呼叫:“犁宝,我碰到一个黄金窝了,有七只黄芽笋呢。”
  一阵脚步声和牵动枝叶的声音响过,犁宝到了我身边。
  “哎呀,真是一个黄金窝啊!”他吃惊地叫道。
  我怕把笋子挖断了,尽量地挖大土坑的面积,第一只竹笋已经全身露出来,硕大又壮实。我取出柴刀,把刀刃立在竹根与竹笋联接之处,用锄头砸一下刀背,竹笋的根被斩断了。捧起那只笋,又沉又好看,真是喜欢不已。
  “我来帮你挖吧。”犁宝说着,挥动锄头要挖土。
  我说:“你去找一找,说不定也能找到一个黄金窝。”我知道犁宝做事毛手毛脚,如果把这么好的笋子挖断,太可惜了。
  我陶醉在那个黄金窝里,费了半天工夫,把七只壮硕的黄芽笋挖出来。抬起头侧着耳朵听,除了鸟的叫声,听不到犁宝的锄头响。我大声地叫起来:“犁宝,犁宝!”
  犁宝在远处应答一声,过一会走了过来。他的背篓里,盛着三只不大的笋。他脸色不高兴,嘟哝着说:“我怎么就找不到一个黄金窝呢?”
  我说:“怪你爹,也怪那个‘神仙麻子’,他们要你娶麻子的孙女。”
  犁宝气恼地说:“你才娶麻子的孙女呢!”我哈哈地笑起来。
  “天作怪,天作怪——”竹鸡热闹地叫起来,天色已近黄昏。下山时,犁宝不说要帮我背笋。那七只粗大的笋把我的腰压弯了,衣服湿了,全身都酸痛,可心里的高兴劲却满满的。
  背着笋到养猪场,天黑了下来。那七只笋上秤一称,有四十五斤。我取了那只最小的带回家,决定要煮着吃。每年春笋季节,我和寨里每个人一样,由于缺少主粮,拿笋子煮了充饥,又没油吃,闻到煮笋子的味就恶心想吐,饿的时候还是得吃。尽管这样,我还是想吃自己这次挖的好笋子。
  犁宝唉声叹气的,怪自己运气不好。
  回家的路上,我们遇到了火旺、平贵、砦生和秋林,他们每个人都背着满满一篓笋,在夜色里向养猪场走去。他们的运气真不错,又挖到那么多的笋,不知道这是在哪片山地里挖的。
  
  5
  
  我和犁宝与火旺他们暗暗较上了劲,下决心要超过他们,挖到更多的笋。可是运气太差,接下来几天,总是找不到黄金窝,只挖到零星的几只笋,远远比不上火旺他们。
  火旺和平贵、砦生、秋林,这几天神气极了,见到我和犁宝,总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这天晚上,犁宝跑到我家里,悄悄地对我说:“嘿,我发现火旺他们的秘密了,难怪他们能挖到那么多的笋。”
  “什么秘密呢?”我好奇起来。
  “今天下午,我偷偷地跟在他们后面。”犁宝神秘地说,“你想都想不到,这几个家伙变成贼了,他们钻到下陈寨的竹林里挖笋去了。”
  我吃了一惊,说:“不是有那个‘神仙麻子’守山吗?”
  犁宝说:“他们可精了,火旺让平贵悄悄地跟在‘神仙麻子’后面。要是‘神仙麻子’走到火旺他们挖笋的那片山地来,平贵就学竹鸡叫,惹得满山的竹鸡一起叫。他们和‘神仙麻子’玩捉迷藏把戏。那么大的山地,‘神仙麻子’哪里发现得了?”
  啊,他们的把戏可真刺激。难怪他们总是要天黑下来才回到寨里来,原来是跑到人家的禁山里偷挖笋去了。他们从自己寨子的山地进入到下陈寨的竹林里,挖了他们的笋之后,又从自己山地里背回来,真是神鬼不觉,倒被犁宝侦察出来了。
  “下陈寨山里的笋子没人去挖,都拱出土了,地面上冒出好多笋嘴子,看着心里直跳呢。”犁宝神往地说。那么多笋嘴子冒出了地面,真是激动人心啊。我立即浮想联翩。
  “要是我们也去挖一定特别过瘾。”犁宝盯着我的眼睛。
  “不行,不行的,那是偷笋啊。”我说着,不敢看他的眼睛,“我们不能学火旺他们。”
  “现在才过了春分,挖过笋的地方还能长出笋子来的。我们只去—回,就只过一回瘾,好不好?”犁宝说,简直是一副求我的口气了。我的心顿时怦怦直跳,那遍地冒出笋尖的地方,太有吸引力了。明明知道像火旺他们那样做是不对的,要是被“神仙麻子”抓住,就糟糕了。可是,我禁不住那遍地冒出笋嘴子的诱惑,答应和犁宝去挖一回,就挖这一回。
  我们只带锄头和刀子。犁宝说:“背个篓子,要是真被发现了,跑都跑不快。到时挖了笋,砍个竹尖插成一串。两串笋一挑就回来了。”我们从自己寨子的山林里,悄悄地潜入到下陈寨的山地。真是做贼心虚,大气都不敢出,鬼鬼祟祟的。
  犁宝让我放哨,我在林子边望了半天,也不见“神仙麻子”的影子。那片竹林里,地上冒出许多笋嘴子,叫人心里痒痒的。
  我一时忘记了放哨的任务,挥起锄头挖起笋来。刚刚挖出一只大笋,立即听到一阵叫骂声:“鬼崽子,还骗我呀,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要告诉你爹,好好教训你一顿。”
  我一听,吓得手里的锄头都握不住了。一个身影像箭一样蹿到我不远处:“捡起锄头快跑呀,‘神仙麻子’追来了。”
  犁宝倒拖着锄头,狼狈不堪地跑远了。我愣了一愣,赶紧捡起锄头,追着他逃跑。后面,骂声越来越近了。
  我们跑得急,吓得要死,全身被汗水和泥水湿透了。跑回到自己寨子的竹林里,瘫倒在地,喘着粗气。犁宝赤着一只脚,他的草鞋在路上掉了一只。
  远远的下陈寨的山地里,还传来“神仙麻子”的叫骂声。
  犁宝惊魂未定,对我说:“那个‘神仙麻子’像个鬼影,一点不晓得就到了我身后,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我假装锄头挖在脚上了,哎哟哎哟地叫起来,他就松了手。他手一松,我立即抓起锄头就跑了。”要是真被他抓到,把竹山以前丢的笋都算在我们头上,那就冤死了。
  直到天黑,我们才敢下山回家,两手空空,浑身疲惫,心里还后怕得很。要是“神仙麻子”跑到我们的家里告了状,爹娘肯定准备了竹板子等着我们。竹板打在屁股上,是我们害怕的一道菜:竹笋炒肉。
  忐忑不安地回到家,不见有什么动静,那道“竹笋炒肉”的菜,我们迟迟没吃到,心里暗暗庆幸。
  “神仙麻子”没上门来告状,让我们感到奇怪。心一直还悬着,再也不敢动心思去人家的竹林里挖笋了。
  “也许要你娶他孙女,他才不告状吧。”我悄悄对犁宝说。
  “你乱讲,你再讲,不理你了。”犁宝粗声大气地说。
  过了几天,一个满山竹鸡叫得热闹的黄昏,忽然听到“神仙麻子”的大嗓门在我们寨口响起——
  “你们上陈寨的鬼崽子真是胆大包天……”
   我和犁宝一听,吓得心都快跳出嘴巴来了。犁宝脸色苍白,我想自己肯定也同他—样。
  “鬼崽子,吓过你们两回了,还是到禁山来偷笋。”“神仙麻子”嚷道,“以为吓一吓,不再来偷就算了,你们真是吃了豹子胆,还敢来偷。这回被我捉住一个,野兽一样咬我,把我手上的筋都咬出来了……”
   到这里,才明白是火旺他们被“神仙麻子”发觉了。
   我和犁宝忍不住去看热闹,又不敢走得太近。
  火旺的爹娘正在劝“神仙麻子”莫生气,要好好教训火旺一顿。还请了赤脚医生来,给“神仙麻子”包扎受伤的手。
  原来,正在偷挖笋子的火旺被悄悄走近的“神仙麻子”一把抓住了。他挣扎不开,就咬了“神仙麻子”的手,逃走时锄头也不要了。几个人跑到山里藏起来,天黑了还不敢回家。
  我默默地想,“神仙麻子”一定被咬得很痛,虽不关我什么事,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心里很不安。犁宝低着头也不说话。
  
  6
  
  一晃好些年过去了。农村实行土地承包制后,家乡的竹山被划成了一块一块,分到每家每户,成为责任山。
  从那以后,寨里的人管理自己的竹林,再也不曾做过玉兰片。冬笋挖出来,有贩子来收购。春天的竹笋,让它们长成一竿竿冲天的楠竹。
  寨里的汉子个个用上篾刀,把砍下山的楠竹破成片片竹篾,织成晒席、竹篓、畚箕等竹器,卖了挣钱养家。
  那只蒸笋子的大木罾子不见了,那个养猪场和队里的仓库木楼也拆掉了,只有满山的竹子和清脆的竹鸡叫声还是原来的样子。
  分责任山到户的那年,我高中毕业,考上大学。
  大学毕业分配工作后,我有一年回家过春节,看到犁宝家新修的木屋门口贴了喜庆的对联,许多人聚在那里,热热闹闹的。这一天,竟是犁宝结婚的大喜日子。
  犁宝娶回家的新娘居然就是“神仙麻子”的孙女,脸上一颗麻子都没有,朴实而美丽。
  奇怪的是,不见“神仙麻子”坐在上席喝喜酒。
  我逮住新郎官犁宝说:“我运气太好了,赶上喝你的喜酒。怎么不见‘神仙麻子’呢?嘿嘿,麻子麻,打野麻,一脚踏到一条蛇,倒在地上爬啊爬……”
  犁宝笑着瞪了我一眼,说:“就你长不大。”
  新屋里,脆亮的鞭炮声炸响,惹得竹林里的竹鸡热热闹闹地叫起来。犁宝的新婚喜宴正式开席了。
  当“笋子炒肉”这道菜端上桌来,我立即尝了一筷子,味道真好。长这么大,我第一次吃出笋子真正的味道来了。
  后来才知道,“神仙麻子”已经去世两年了。他的脸上确实有不少坑坑洼洼的麻子,他喜欢喝点酒吹点小牛皮,讲话声音大。他的“神仙麻子”绰号就是这么来的。
  “神仙麻子”就像寨子里所有的老人一样,被葬在竹鸡鸣叫的竹山里。
  “天作怪——天作怪——”一只竹鸡在竹林里叫着,这边山坡那边山坡立即响起热闹的应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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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开春天的窗  牵牛花吹着喇叭来了  蜗牛背着房子来了  小草牵着绿色来了    世界为谁而笑  大街上,许多只清新的耳朵  在行走  太阳活蹦乱跳  像孩子手中红色的气球    我打开春天的窗  一股暖流与我握手  春在荡漾,我们的目光对接  南飞的鸟群回来得不露声色    我打开春季的窗  就像打开我的思想  呼吸和言语  解冻的冰凌仍悬挂  在我的窗檐  嘀嘀嗒嗒,那是一种  声音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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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汛涛先生是我国当代著名儿童文学作家,他的代表作《神笔马良》可以说是家喻户晓,小读者的爸爸妈妈在自己的童年时代都曾梦想着拥有一支神笔。4月初,上海儿童文学界隆重举行了洪汛涛先生诞生80周年纪念会。风过往,斯人已逝,但“名作流传,神笔永在”。今编辑部特刊发先生的孙子洪运写的短文,以怀念《少年文艺》的这位老编辑、老作者、老朋友。    秋风萧瑟,阵阵凄凉,这使得我不禁想起七年前,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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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丝将嫩绿色融入晚风,漆黑于是又增加了一层。初晴的夜晚还留有雨的气息,风在河面,我看不见,我无法感受到远处泛着浅浅波纹的是湖,还是一片雨迹未干的青草地。  继续走,穿过这永远的黑夜,今夜的月亮是唯一的月亮,是今夜湖上漂着的小纸船看到的最后的属于永恒的月亮。  曾经也叠过纸船,随后小心地将它放在湖面上,风带它走了,看到它越漂越远,突然间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我感觉到小纸船的寂寞,感觉到湖面上掩映着绿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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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预备班第一学期开始,班上出现了一批吹口琴的小男孩。  第一节音乐课上,老师教我们吹口琴,吹《小白帆》,我们真是困得不行。  下课后,我突发奇想,在C调的口琴上吹出了新兴动画片《虫虫》的主题曲。后来一下课,同学们就傻乎乎地让我一遍又一遍地吹。  不久,曹天申学会了这首小曲儿,我们俩成了焦点。没几天,张本羽和刘匡稷加入了我们一伙,夏伯阳和胡天骄也分别成了我们中的一员。  六个人成了全校闻名的组合,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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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岁的秀树已经能嗅到空气中迷漫的快要下雨的气息。  西边的地平线乱云汹涌,天空瞬息万变,刚刚还在头顶的一朵鼠灰色的云,眨眼间就疾走到了身后,远方的天空滚过隆隆的雷声。秀树耸着鼻子,一阵潮湿的气味混杂着自然界中各种气息扑面而来,她禁不住兴奋地向周围人宣布:我闻到雨的气味了!有人跟着下意识地吸了吸空气,除了微微的潮湿与凉意,什么都没闻到。他们转头看着她那张兴奋的小脸,是苹果由青涩转红的前夜,青红中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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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古兰,是因为她的画。  那是在旺旺网上,很偶然的,看到一个帖,是一个父亲谈该如何重视培养孩子的潜能,心为之动,不由得翻读下去,于是,第一次,在那里见识了古兰的画作——还有许多妈妈对她画的评价。所有的评价都在说两个字:纯净。  是的,那种很纯很纯的感觉,色彩把握的巧妙,一气呵成的气势,还有画面背后打动人心的纯洁、善良与憧憬,非常吸引人。  听古兰父亲说,这女孩并不是从小习画,却在父亲的引导下,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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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我来了!”我挥舞着手里五颜六色的绳子,用力拍打着家门。  那天,就在几分钟前,我在外婆家接到了妈妈的一个紧急电话。外婆一拿起电话就问:“是不是生啦?”  我家有一只黑色的拉布拉多犬,叫Rainbow(彩虹)。平时除了我和妈妈,要数外婆最关心她了。有一次Rainbow生病,外婆天天给她送鸡腿吃,吃得她可高兴了,病一下子就好了。现在Rainbow要生小狗了,外婆当然兴奋不已。外婆很早就准备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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