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的记忆中， 母亲的脾气比父亲要躁得多，对我管得也严，对父亲更是当仁不让。为了我将来有出息，他们省吃俭用，在我7岁日寸就为我买了一架钢琴，花钱拜了一个老师，天天逼着我练钢琴。可我几乎是个音盲，没有—点乐感，母亲却非要赶着鸭子—上架，几年下来，母亲看我仍没有—点进展，气得经常骂我“牛听三遍也知道转弯。”又常常将气撒在我父亲身上，每当这时，父亲总是笑笑然后避开。对于这种现象，我有时都为父亲打抱不平，甚至认为我父亲是天生的懦弱。直到我长大后，才从母亲嘴里知道，我的父母婚后一直没有生育，他们到医院一检查，医生说我父亲的精于稀薄，精子的存活率也很小，也就是说怀上的可能性极小。于是母亲陪着父亲到处求医用药，吃了不少的苦，七年后才怀上了我。我就想，或许父亲就为这还在感念着我的母亲。
　　我虽然没有走—卜艺术的道路，但我最终还是考上了一所三类的大学，尽管如此，父母还是挺高兴的，不论怎样说，我总算是一个大学生了。可就在那一年，我的父亲患了肝癌，从发现到去世，不到3个月的时间。父亲患病期间，母亲对我父亲表现出少有的爱怜，除了精心照顾我的父亲外，就是整天以泪洗面，尤其看到父亲常常摸着我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以细若游丝的声音不停地唤着”女儿、女儿”的时候，母亲更是痛哭不已。
　　父亲去世后不久，我就发现在我小时候常上我家宋玩的我母亲的同事周叔叔常常光顾我家，这令我十分反感。这是因为周叔叔几年前因犯流氓罪，即在婚介所谎称死了老婆玩弄了不少女人，最后被别人揭发蹲了6年的大牢，他的妻子也和他离了婚。而他惟一的儿子也在他人狱时因诈骗罪和盗窃罪被判了10年徒刑到现在还没有出来。他只有将法院判给他的那间20平方米的旧房子隔了一半出来，以每月100元的价格租给别人，这就是他惟一的经济来源。然而令人奇怪的是，就是这样一个人，母亲对他的态度却很暧昧，不仅来了吃我家的饭，有时两人还表现出很亲热的样子。每当这时，我就会想到我的父亲，想当初，父亲每月将钱都交给了母亲，母亲还没多少好脸色给我的父亲。因此，我对母亲的这一行为就愈发反感，后来我只要见到周叔叔来，我就在家里耍脾气，说些带刺的话刺激他们。母亲原本也不是一个吃得了亏的人，时间一长，她反感起周叔叔来，觉得和他在一起实在划不着，尤其是母亲经别人介绍认识了一位在税务局当副局长的人后，态度对他就有了变化，并拒绝周叔叔上我家来玩。
　　
　　二
　　
　　一天，我刚从学院出来，周叔叔就拦住了我，我定定地看了他—眼，这才发现，50出头的他已是满头灰发，睑上的皱纹多得像一块抹布，且腊黄和憔悴，咧着嘴正在朝我笑着。无名的火直冲我的脑门，我连指责他的兴趣都没有了，我掉转头，快步向前走着。“澜儿!”我一怔，条件反射地停住了脚步，但我又马上反应过来，脚步走得更快了——这种只有父母在我小时候才叫的妮称，现在竟出在一个曾经是流氓的嘴里，我心里更是充满了愤恨。可周叔叔一边跟在我的后头吃力地走着，一边对我说：“我知道你很反感我，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是你的生身父亲。”“啊，什么?你再说一遍!“我回过头怒视着他。他不紧不慢地又说了一遍，这时我不得不冷静下来，脑海中迅速翻滚．父亲、母亲、周叔叔如一幕幕画面游历在我的面前，啊，这真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啊!同时，我惊讶地发现，如果将周叔叔脸上的皱纹展平，那鼻子、嘴，以及细K自勺身材，我还真有点像他，尤其是那只又挺又直的鼻子，这是我那死去的父亲和我的母亲所没有的。可我怎么也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我故意虚张声势愤愤地对他说：“你别无聊到我的头上了，你再胡言乱语，我可要打110报警了。”他摇晃着脑袋笑着说：“你打吧，我正想通过DNA来证实我与你的父女关系。”此时我真想大声骂些什么，因为那一刻我想到了很多，这个站在我面前的所谓生身父亲自始至终没有对我尽一点责任，而现在，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在他名声臭不可闻的时候却跑来认我，让我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这是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答应的。于是我回避着这个话题，我冷冷地对他说：“我希望你不要再来找我，我的前途要紧。”听我这样一说，他的眼圈红了，他说：“我知道我此身的重量，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我只希望你劝劝你的妈妈，我想我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接着又补充道：“我不会连累你们，我也有一双手，我相信我会自己挣钱养活自已甚至包括你们。”
　　回到家，我将这一切告诉了母亲，我以为母亲会大发雷霆的，没想到她冷冷笑了一声，不置可否的说：“就算是，难道我会栗他吗?一个穷光蛋!”看着母亲那张与她的年纪不相称的白皙而漂亮的脸，我真想上前对着她的脸甩去一巴掌，这个被我一直认为相当正经的母亲，却背着我的父亲干着那种有辱我父亲人格的事情，而我父亲却一直蒙在鼓里，就连死的时候也是怀着对我念念的不舍而离开人间的。这让我更加怀念我的父亲，也就是实际意义上的养父，觉得不仅是我母亲对不起他，连我也对不起他，二十多年来，养父一直都生活在梦里。
　　
　　三
　　
　　不久，我的母亲就和那个局长结婚了，我也搬到了学院的学生宿舍。我那所谓的生身父亲也找地我和我的母亲，但我们答复始终令他失望，他再也没有找过我们。几年后，经我那有能耐的继父的走动，我被留在了学校当了一名大学老师，这是我梦寐以求的职业，我的身份也由此而提高。在我26岁那年，我与一位在文联工作的作结了婚，并有一个可爱的女儿。所有不快乐的事情也渐渐地淡忘，尽管有时也想起我那所谓的生身父亲，想到他为难的处境，但都不能勾起我对他的同情和牵挂，他仿佛始终离我很远、很远。只到有一天他打电话给我，并还是那样小声亲切地唤我“澜儿”时，我的心才被掀动，原来在我的潜意识里，生父并没有从我心里走得干干净净。
　　那天，我应邀在一家高级餐厅：见到我的生父，很难相信这就是几年前那位面容憔悴、衣裳褴褛的生父。他西装革履，里面的衬衣和羊毛衫全是新的。皮鞋擦得锃亮，一头染过的乌发柔软地垂在脑后，左手拎一个高级公文包，右手拿着手机。坐下后，他要我点菜，并慷慨地对说道：“孩子，爱吃什么，尽量点。”’
　　可我无论如何放不开，心里复杂极了。生父就自己要了一大桌好菜，不断地朝我碗里夹着菜。我装出毫不在意、不卑不亢的样子，生父问了我和母亲的情况后，便再也掩饰不住自已的得意，开门见山地说：“澜儿，告诉你吧，我现在有钱了，不是一般意义卜的钱，而是三十万。”并将“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钱，而是三十万”这几个字说得特别快，仿佛怕我知道迟了一样。
　　这不得不让我感到吃惊，因为对于一个年过半白又没有多少一技之长的生父来说，在几年内能赚上三十万，这仿佛有点天方夜谭，但我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我不得不承认，生父有钱了，对我绝对是有好处的。我们的谈话越来越融洽。那是一个夏天，生父喝了很多瓶啤酒，说了钱的来由。1943年他的大哥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后来听说当了大官。大陆解放时，他的大哥逃到了台湾，就一直没了音讯。因为有这个哥哥，生父在“文化大革命”时受过牵连，挨过斗、下过放。党的十三中全会后，他大哥曾找人打听过生父的消息，但终因战乱时他们所住的地方老百姓基本流离失所，无处查寻。1982年从国民党某军师长位置退居下来的他，而今已近耄耋之年，老伴早己去世，儿女也成家立业，便想到落叶归根。他怀揣100多万元台币直接到达武汉，住在便宜的旅馆里，在当地民政部门的帮助下，经过一个多月的查询，终于找到了我的生父，看到近乎沦落到乞丐地步的弟弟时，当即就给了我生父三十万元。并很快办理了移居手续，购买了房子。
　　说到这里，生父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又无比动情地说，当他拿到这笔钱后，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他觉得他有资本和我相认了，现在的他再也不会乞求我的母亲了，说我的母亲现在就是跪在他的面前，他也不会要她。又骂我的继父，骂他是个穷秀才，还不如他等等。骂够丁，说够了，他的头向我凑过来，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眼里似有泪花在闪动。他说这种面对亲人不能相认的滋味他尝够了，现在他有钱了，电有资格说这种话了，更重要的是，他可以体现他的价值了，如果我愿意认他这个父亲的话，他将在经济上帮助我，资助我20万元自费出国深造。出国深造！这正是我梦寐以求又不敢奢望的，现在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能够实现？我找不出适合的话来答复我的生父，因为在这种时候承认他是我的父亲，总有点唯利是图的意味。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说他不会计较我以前的态度，不论怎样说，我总是他的血肉。我还能说什么呢？我不可置地看着他，微笑看，我想我那一刻一定笑得很灿烂。
　　生父从包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用油皮纸包好的一摞钱，将它推在我的面前。不过，推钱的那只手始终没离开那包东西，紧紧地按着，就像他一松开这包钱就会飞掉一样。头也垂得低低地，几秒钟后，他猛地一抬头，盯着我的眼睛，他郑重其事地、一字一句地对我说，他只有一个请求，就是将我跟随我养父姓了二十多年的张姓改成他的周姓。说完这句话，他停了停了又补充说，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要求。
　　这句看似平淡的话语立刻在我心里掀起了阵阵波澜，生父的脸在我面前模糊了，取而代之的是养父那慈祥的面容，是那样的清晰，仿佛他根本就没有离去。我的泪流了下来，我用手支着头，看着桌面，那一刻我想了很多，养父虽然没有留给我什么财产，但二十多年来他却是在用心、用他那慈父般的关怀培养教育着我，在养父的眼里，我完全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好一阵沉默后，生父打破了尴尬局面，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只是说头有点晕，想早点儿回去。说着我站起了身。生父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毫不客气地将那一摞钱又装进了自己的公文包，他问我什么时候再见?我说我有时间会跟他打电话的。回到家，看着墙上挂着的养父的遗像，我将它取了下来，抱在怀里，哽咽不止。先生大惑不解地问我怎么了，我说我好想我的父亲。先生觉得不对头，他问我是不是在外面受到什么刺激了，我摇了摇头。当先生从我嘴里知道前前后后的故事后，他无比地兴奋，他说我是个死脑筋，人死如灯灭，怀念叉放在心里好了，何必拿钱过意不去呢？他又劝我说，生父叫我改成他的姓，也是爱我才提出这个要求的，而且我作为他的亲生女儿，无论以何种形式收下他的钱都是应该的。先生睡在我的身旁就这样不停地讲着，我却昏沉沉地睡着了，当晚我梦见我的养父，他对我说，澜儿，我走了，但我走得一点也不遗憾，因为还有你这个亲生女儿哩。
　　我决定放弃生父的资助，保留我的姓氏。是的，姓虽然只是代号，但在我眼里，这个姓就是我的良心，我不能让我的养父冤得在九泉之下都不能闭—亡眼睛，否则我这一生会在良心的拷问下受尽煎熬。
　　再次见到生父时，当他得知我并不因钱而改变我的姓氏时，他哭了。他说他做梦都在想着发财的这一天，以为有了钱，就可以拥有一切。然而生父最终的决定却令我惊讶——他还是打算将这笔钱资助给我。理由是，我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孩子，这个女儿他认定了。可我也告诉生父，自己有能力改变自己的命运，那钱还是让生父自己留着养老吧，再说他还有个儿子在监狱里，出来—定没有着落，那钱就用在该用的地力吧，说完，我对生父甜甜地喊了一声：“爸!“生父当即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但愿人间爱如斯，情如斯。
　　编辑／王凯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