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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宋筱暖想：我到底喜欢麦冬什么呢？他凭什么让我那么喜欢？
从他们认识的那一天起，这种困惑就像香火繁盛的寺庙，老是盘旋着一团烟，挥散不去。和着木鱼的敲击，她成了虔诚的修行者，一遍遍低诵的不再是佛祖救赎的经文，而是“麦冬”这个让她沉沦的名字。黑夜里，她常常从梦中醒来，将五指探进黑夜，反复咀嚼他的笑靥，夹杂着忧伤和叹息。
困惑没有来由，答案于是更不确定。是的，不能确定，一确定，仿佛一切都将终结。结束的是什么，她很清楚，但开始的是什么，她却没有把握。她隐隐有种预感，觉得这场不期而来的爱情，像一场赌博，输与赢就在一念间。
每天，麦冬和宋筱暖都要走在这条法桐路上，这是他们上班的必经之路。不管是为了生计还是为了理想，也许仅仅为了与这所谓的都市节奏合拍，他们都拎着廉价的早餐，步履匆匆。尽管每天在等信号灯时闯入彼此的视线，但是，他们不过是熟悉的陌生人——就像你我每天都能在公共车站上，遇到某个和你一起等车的人一样。城市里按部就班的生活，造就了一大批按部就班的人。这，不奇怪。
那天，麦冬接听着手机过马路，与宋筱暖又一次擦身而过，却忽然扭头，大声对她说了一个电话号码，似乎拜托宋筱暖记下来。做会计工作的宋筱暖对数字很敏感，不费力气就将号码复述。
就这么认识了。
宋筱暖觉得，这跟她看过的小说中的情节有点儿像。但是不是，以戏剧性开始的故事，必将以戏剧性的收尾终结？
每每想到这里，宋筱暖就要怪怪地笑一下。
2
在路边店吃了晚饭，回到宿舍，反锁房门，烧两壶水，洗洗，看电视或听广播，睡觉……这是宋筱暖持续了三年的单身生活。
她本可以去老聂那里。老聂是她的结婚对象——她一直不习惯说老聂是她男朋友。
老聂的房子很大，装修得就像他本人，一板一眼，没什么创意，却也挑不出毛病。一个月前，老聂去外地出差，把房门钥匙丢给她，说：“去我那里吧，你那里没空调。”
她去了一次。她坐了坐那昂贵的皮沙发，脱了鞋子，在上面蹦了几下；她光着脚，在木地板上来了段即兴舞蹈……她觉得还不错。但是，后来，她困了，当她倚在卧室门口看着那张豪华的木床，心情却突兀地开始糟糕。
宋筱暖很清楚，她不爱老聂，他们之间没发生爱情就要步入婚姻。就像养鸡场那些可怜的“速成鸡”，还未来得及长满羽毛，就被喂得溜圆滚胖，惨死在屠刀下。
她飞快地离开了那间屋子，从12楼一直奔下去，她的背包几乎被她的速度甩飞起来……楼道间的感应灯，全部被她的脚步急促地打开……
3
宋筱暖暗地里叫他“老聂”，其实他只大她三岁。他做事的风格，却似长辈，温吞得令她抓狂。
相亲时，同事一再提醒她不要注重男方的外貌。意思就是说，尽管男方相貌平平，但像宋筱暖这种“奔三”的落日黄花，就别那么挑了。她一直排斥车间流水线一样的婚姻，但，同事的好意不便推辞……怀着蹭饭的心理去的，却被老聂一眼相中。
她好像没有很充分的理由点头，但似乎更没理由拒绝——人品，车子，房子，高薪……老聂一样都不少。人们都说这将是一桩美满的婚姻。“谎言重复千遍就是真理”，渐渐地，她也试图说服自己，注意力尽量从他的脸上转移……转移到哪儿？不知道。她并不是个注重物质的女子，尽管大家都以为她快三十了还没对象，无非是想找个“钻石王老五”。
他们交往了半年，老聂就提出结婚。她说：“我再想想。”
这个时候，她会觉得心里空空的，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再想些什么。
这多可怕，她想。她都不知道自己要想些什么。
4
这样的夜，偏又是这样静谧。“麦冬”这个名字又没有防备地从胸口蹦出来，像个调皮的孩子，手里举着她本来藏好的玩具，躲在门缝后面，坏坏地、赖赖地冲她笑。
宋筱暖很认真地对自己说：嗯，我开始想麦冬了。于是，关了电视——麦冬带给她的情节，远比肥皂剧好得多。她咬了咬指甲，将身体陷进那个已经失去弹力的旧沙发，用黑暗把自己藏了起来……
她喜欢麦冬什么？也许只是他走路时，一步一晃，无所谓却很
的样子？也许就是吧。
他从来不穿那种很硬、走起来很响的皮鞋。他悄无声息得像只猫，一只进攻老鼠的猫，虽然没有声息，但那种气势咄咄逼人。
也许，她只喜欢他这股气势。
还有什么呢？还有他那双眼睛。嗯，那双眼睛。宋筱暖一想到那双眼睛，就忍不住要长长地吁一口气。那是一双可以让人忽略他所有缺点的眼睛——他颧骨下方青春痘的痕迹，他不太整齐的牙齿，他笑起来歪歪的刀鱼嘴……他所有的不完美，都可以因为那双眼睛而忽略不计……麦冬老是用那双眼搜寻捕捉宋筱暖的目光，而她哪敢与他对视？躲着，藏着，只敢偷看他。
还有他的故事。他说，小时候，在他头疼的数学课上，他闷头写了一沓子科幻小说。弟弟在家里读了一个暑假，皮肤都憋白了，而且哭着喊着让他写续集。于是，他轻松赢得弟弟手里那只漂亮的口琴——虽然，他没有弟弟那样的音乐天赋，只能在上面乱吹一气。他也给宋筱暖讲故事，会以“不骗你，这是真的”开头，然后，等到把她的眼泪逗出来，他又撇着他那歪歪的刀鱼嘴说：“傻瓜，这都是骗人的，故事就是故事……”
还有，还有……关于麦冬的一切一切，她都那么喜欢。她喜欢他星光一样的眼睛，带着恬淡的表情看向远方，说话的语气那么无所谓却又那么认真，那么轻描淡写却又挥之不去。她被这种“喜欢”的感觉迷住了。甚至，有时候，她都舍不得去想他，怕想“没”了。
她开始发呆，开始走神，开始在谈笑风生间忽然凝固笑容，她差点儿做错了账……
都是因为麦冬。
“完了。”宋筱暖对自己说。
5
爱情是什么呢？
从遇到麦冬的那天起，宋筱暖开始感慨年龄这个东西。当岁月写在女人的脸上，年龄就成了一个标签。如果一个将近三十岁的女人说她相信爱情，就会有很多人笑她；如果她还说要去追求爱情，恐怕就有人会笑掉牙齿。
宋筱暖没经历过爱情，没有，上帝没给过她这样的机会。高中时，她的好朋友佳佳与其心仪的男生相遇，佳佳登时呼吸困难，连路都走不动了。宋筱暖在一旁却莫名其妙，还以为佳佳生病了。佳佳却说这是爱情，这就是感觉。这样的解释让她一头雾水。
大学时，她经常看到夏天的雷雨中，有情侣疯狂地吵架，没过几秒钟，却又抱在一起哭个你死我活，像琼瑶阿姨写的言情小说。她觉得特别不可思议。
还有，宿舍的大姐，因为男友移情别恋，三天粒米未进……她觉得不值。
这就是爱情吗？
十年后的佳佳，嫁做商人妇，她对宋筱暖的训导是：你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只允许两个条件存在：那个男人非常非常爱你；他能给你带来某种利益。暴风骤雨中争吵的情侣，大多数的结局都是毕业那天一起失恋。宿舍的大姐呢？也不再为爱情感伤，找了个条件相当的人匆匆嫁掉，过起了所谓的日子……
这就是爱情的真相吗？
也许就是吧。
宋筱暖的人生经历实在有限，目前，她对爱情的理解只能到此为止。
6
老聂出差回来了，约宋筱暖一起吃饭。
说实话，宋筱暖很头疼在西餐厅里琢磨左手拿刀还是右手拿刀的问题。在铮亮的盘子、温文尔雅的服务生面前，在那些半生不熟的牛扒面前，她老是不停地干咳，借此掩饰格格不入带给她的不安。
这次，她还是打算去赴老聂的约会，仅仅是出于礼节。但，她在镜子前画眉的时候，暗暗赌了一下：如果在路上能碰到麦冬，她就不去见老聂了。
宋筱暖低头锁门，突然感到背后有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压了下来。她下意识地“啊”了一声。麦冬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赖赖地冲她叫：“喵……”
他拽着她的手开始奔跑，她垂顺的头发迎风飞了起来。她不问要去哪里，去干什么，她太喜欢这种感觉了。如果可以，她就想这样一路狂奔下去……
麦冬拗过头，很开心地对她说：“路口新开了一家米线店，去晚了占不到座位。宋筱暖，加油！”
他们享用了晚饭，虽然只是再简单不过的米线。宋筱暖慵懒而满足地靠在椅背上，望着去前台结账的麦冬，看着一摇一晃走路很的样子，心生幸福之感……
手机“嗡嗡”响，是老聂。刚才，快乐淹没了一切，全世界除了麦冬的说笑声，什么也听不到了。
“哦，我失约了。可是，我真的不想去。我们不要见面了，咱俩根本不合适。我在……我不在家……你别来找我了……”宋筱暖不知该说些什么。
但是，不一会儿，她已经看到老聂的车向这边慢慢驶来，红色黄色紫色的霓虹光次第滑过黑色的车体，像一段优美的华尔兹……天知道老聂是如何找到这里的，也许就是老天爷的牵引。也好，一切都结束吧！结束了，就可以开始……
宋筱暖打了个激灵，抱紧了双臂，她有些冷，或者说有点儿紧张。她没告诉麦冬她和老聂的事情，从没说过。她不是故意隐瞒，而是，还未想好开场白……
嘈杂的人声，纷乱的碗碟。老聂的脸就像一片没有五官的叶子，没有表情。他的声音几乎听不到，语气却很威严，就像上司被下属得罪：“小宋，怎么了？你怎么也得给个解释吧？”
麦冬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什么东西，笑得极为明媚：“筱暖，给，他们赠的纸巾……”
老聂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她，鼻子里“哼”了一声：“不会是因为他吧？”
宋筱暖咬了咬唇。
“就他？你傻啊你。他有什么？他能给你什么？”老聂下意识地转了转他手腕上那块昂贵的瑞士名表，那是麦冬跟宋筱暖逛商场时，从来不敢光顾的专柜里的那种手表。
“好了，跟我走。”老聂甩袖离去。他似乎有足够的自信，他觉得宋筱暖一定会跟来。
麦冬定定地看着宋筱暖，依旧笑着。宋筱暖转过了头。
“我没告诉你我有……”宋筱暖实在不愿意用“男朋友”这个定语去修饰老聂。
麦冬歪着嘴说：“可以理解。如果这个世界只剩下一篮子烧饼和一只苹果，你选哪个我应该清楚。”他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转身离开。
7
疼痛，像桌上那杯打翻的牛奶，从心口那个地方开始蔓延，铺满全身，滴滴答答。
因为麦冬离去时的那段话。
麦冬和别人没有什么不同。他也不懂她。故事并没有以戏剧性的方式结束，竟也是如此恶俗。是啊，烧饼和苹果……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成年人的思维方式应该是这样的。
已过了上班时间，但宋筱暖还躺在硬板床上。她想起了那条法桐路，路口闪烁的信号灯，那一对以戏剧性方式相识的陌生人……结束了，像老聂那样的人绝不会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她与麦冬却没开始……
她输了吗？
爬起来，她洗了床单、被罩、外衣、鞋……哗哗的流水声，冲洗着她的眼泪。
有人敲门，直觉告诉她，那一定是麦冬。可那人喊：“收水费，看看你家水表！”
她低头开了门，没说话，拿着抹布，发泄似的擦着桌子。她涮了三遍拖布，擦了六遍地板，直到浑身是汗。
“不会吧？大姐，您有洁癖？”那人忽然赖赖地发问。
麦冬？
他把早餐拎到宋筱暖的眼前晃了晃。“不上班也不吃早饭，原来是在家里打扫卫生啊……好了，我妈说，就让我找个爱干净的媳妇……”
宋筱暖把抹布扔了出去，愤愤地说：“你乱说什么！”她想继续甩脸子给麦冬看，却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这笑，出卖了她所有心事。
没错，输与赢就在一念间。这一刻，她明白，在这场爱情故事中，她其实是最大的赢家——爱情也许就是一种感觉，体会到了，即拥有了。或许根本与他人无关——不管今天麦冬来不来，不管这样的感觉是此刻的甜蜜还是此前的痛楚，那些忧伤和叹息就是爱情的滋味。
麦冬扳过宋筱暖的肩膀，摇着她的身体，用他那双亮亮的眼睛，固执地捕捉着宋筱暖的目光。
这次，宋筱暖没有躲避。她认真地看着麦冬，说：“给我一个拥抱，好吗？让我感觉很疼的那种拥抱，要把我的骨头箍得咯咯响的那种拥抱。”
宋筱暖想：我到底喜欢麦冬什么呢？他凭什么让我那么喜欢？
从他们认识的那一天起，这种困惑就像香火繁盛的寺庙，老是盘旋着一团烟，挥散不去。和着木鱼的敲击，她成了虔诚的修行者，一遍遍低诵的不再是佛祖救赎的经文，而是“麦冬”这个让她沉沦的名字。黑夜里，她常常从梦中醒来，将五指探进黑夜，反复咀嚼他的笑靥，夹杂着忧伤和叹息。
困惑没有来由，答案于是更不确定。是的，不能确定，一确定，仿佛一切都将终结。结束的是什么，她很清楚，但开始的是什么，她却没有把握。她隐隐有种预感，觉得这场不期而来的爱情，像一场赌博，输与赢就在一念间。
每天，麦冬和宋筱暖都要走在这条法桐路上，这是他们上班的必经之路。不管是为了生计还是为了理想，也许仅仅为了与这所谓的都市节奏合拍，他们都拎着廉价的早餐，步履匆匆。尽管每天在等信号灯时闯入彼此的视线，但是，他们不过是熟悉的陌生人——就像你我每天都能在公共车站上，遇到某个和你一起等车的人一样。城市里按部就班的生活，造就了一大批按部就班的人。这，不奇怪。
那天，麦冬接听着手机过马路，与宋筱暖又一次擦身而过，却忽然扭头，大声对她说了一个电话号码，似乎拜托宋筱暖记下来。做会计工作的宋筱暖对数字很敏感，不费力气就将号码复述。
就这么认识了。
宋筱暖觉得，这跟她看过的小说中的情节有点儿像。但是不是，以戏剧性开始的故事，必将以戏剧性的收尾终结？
每每想到这里，宋筱暖就要怪怪地笑一下。
2
在路边店吃了晚饭，回到宿舍，反锁房门，烧两壶水，洗洗，看电视或听广播，睡觉……这是宋筱暖持续了三年的单身生活。
她本可以去老聂那里。老聂是她的结婚对象——她一直不习惯说老聂是她男朋友。
老聂的房子很大，装修得就像他本人，一板一眼，没什么创意，却也挑不出毛病。一个月前，老聂去外地出差，把房门钥匙丢给她，说：“去我那里吧，你那里没空调。”
她去了一次。她坐了坐那昂贵的皮沙发，脱了鞋子，在上面蹦了几下；她光着脚，在木地板上来了段即兴舞蹈……她觉得还不错。但是，后来，她困了，当她倚在卧室门口看着那张豪华的木床，心情却突兀地开始糟糕。
宋筱暖很清楚，她不爱老聂，他们之间没发生爱情就要步入婚姻。就像养鸡场那些可怜的“速成鸡”，还未来得及长满羽毛，就被喂得溜圆滚胖，惨死在屠刀下。
她飞快地离开了那间屋子，从12楼一直奔下去，她的背包几乎被她的速度甩飞起来……楼道间的感应灯，全部被她的脚步急促地打开……
3
宋筱暖暗地里叫他“老聂”，其实他只大她三岁。他做事的风格，却似长辈，温吞得令她抓狂。
相亲时，同事一再提醒她不要注重男方的外貌。意思就是说，尽管男方相貌平平，但像宋筱暖这种“奔三”的落日黄花，就别那么挑了。她一直排斥车间流水线一样的婚姻，但，同事的好意不便推辞……怀着蹭饭的心理去的，却被老聂一眼相中。
她好像没有很充分的理由点头，但似乎更没理由拒绝——人品，车子，房子，高薪……老聂一样都不少。人们都说这将是一桩美满的婚姻。“谎言重复千遍就是真理”，渐渐地，她也试图说服自己，注意力尽量从他的脸上转移……转移到哪儿？不知道。她并不是个注重物质的女子，尽管大家都以为她快三十了还没对象，无非是想找个“钻石王老五”。
他们交往了半年，老聂就提出结婚。她说：“我再想想。”
这个时候，她会觉得心里空空的，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再想些什么。
这多可怕，她想。她都不知道自己要想些什么。
4
这样的夜，偏又是这样静谧。“麦冬”这个名字又没有防备地从胸口蹦出来，像个调皮的孩子，手里举着她本来藏好的玩具，躲在门缝后面，坏坏地、赖赖地冲她笑。
宋筱暖很认真地对自己说：嗯，我开始想麦冬了。于是，关了电视——麦冬带给她的情节，远比肥皂剧好得多。她咬了咬指甲，将身体陷进那个已经失去弹力的旧沙发，用黑暗把自己藏了起来……
她喜欢麦冬什么？也许只是他走路时，一步一晃，无所谓却很
的样子？也许就是吧。
他从来不穿那种很硬、走起来很响的皮鞋。他悄无声息得像只猫，一只进攻老鼠的猫，虽然没有声息，但那种气势咄咄逼人。
也许，她只喜欢他这股气势。
还有什么呢？还有他那双眼睛。嗯，那双眼睛。宋筱暖一想到那双眼睛，就忍不住要长长地吁一口气。那是一双可以让人忽略他所有缺点的眼睛——他颧骨下方青春痘的痕迹，他不太整齐的牙齿，他笑起来歪歪的刀鱼嘴……他所有的不完美，都可以因为那双眼睛而忽略不计……麦冬老是用那双眼搜寻捕捉宋筱暖的目光，而她哪敢与他对视？躲着，藏着，只敢偷看他。
还有他的故事。他说，小时候，在他头疼的数学课上，他闷头写了一沓子科幻小说。弟弟在家里读了一个暑假，皮肤都憋白了，而且哭着喊着让他写续集。于是，他轻松赢得弟弟手里那只漂亮的口琴——虽然，他没有弟弟那样的音乐天赋，只能在上面乱吹一气。他也给宋筱暖讲故事，会以“不骗你，这是真的”开头，然后，等到把她的眼泪逗出来，他又撇着他那歪歪的刀鱼嘴说：“傻瓜，这都是骗人的，故事就是故事……”
还有，还有……关于麦冬的一切一切，她都那么喜欢。她喜欢他星光一样的眼睛，带着恬淡的表情看向远方，说话的语气那么无所谓却又那么认真，那么轻描淡写却又挥之不去。她被这种“喜欢”的感觉迷住了。甚至，有时候，她都舍不得去想他，怕想“没”了。
她开始发呆，开始走神，开始在谈笑风生间忽然凝固笑容，她差点儿做错了账……
都是因为麦冬。
“完了。”宋筱暖对自己说。
5
爱情是什么呢？
从遇到麦冬的那天起，宋筱暖开始感慨年龄这个东西。当岁月写在女人的脸上，年龄就成了一个标签。如果一个将近三十岁的女人说她相信爱情，就会有很多人笑她；如果她还说要去追求爱情，恐怕就有人会笑掉牙齿。
宋筱暖没经历过爱情，没有，上帝没给过她这样的机会。高中时，她的好朋友佳佳与其心仪的男生相遇，佳佳登时呼吸困难，连路都走不动了。宋筱暖在一旁却莫名其妙，还以为佳佳生病了。佳佳却说这是爱情，这就是感觉。这样的解释让她一头雾水。
大学时，她经常看到夏天的雷雨中，有情侣疯狂地吵架，没过几秒钟，却又抱在一起哭个你死我活，像琼瑶阿姨写的言情小说。她觉得特别不可思议。
还有，宿舍的大姐，因为男友移情别恋，三天粒米未进……她觉得不值。
这就是爱情吗？
十年后的佳佳，嫁做商人妇，她对宋筱暖的训导是：你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只允许两个条件存在：那个男人非常非常爱你；他能给你带来某种利益。暴风骤雨中争吵的情侣，大多数的结局都是毕业那天一起失恋。宿舍的大姐呢？也不再为爱情感伤，找了个条件相当的人匆匆嫁掉，过起了所谓的日子……
这就是爱情的真相吗？
也许就是吧。
宋筱暖的人生经历实在有限，目前，她对爱情的理解只能到此为止。
6
老聂出差回来了，约宋筱暖一起吃饭。
说实话，宋筱暖很头疼在西餐厅里琢磨左手拿刀还是右手拿刀的问题。在铮亮的盘子、温文尔雅的服务生面前，在那些半生不熟的牛扒面前，她老是不停地干咳，借此掩饰格格不入带给她的不安。
这次，她还是打算去赴老聂的约会，仅仅是出于礼节。但，她在镜子前画眉的时候，暗暗赌了一下：如果在路上能碰到麦冬，她就不去见老聂了。
宋筱暖低头锁门，突然感到背后有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压了下来。她下意识地“啊”了一声。麦冬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赖赖地冲她叫：“喵……”
他拽着她的手开始奔跑，她垂顺的头发迎风飞了起来。她不问要去哪里，去干什么，她太喜欢这种感觉了。如果可以，她就想这样一路狂奔下去……
麦冬拗过头，很开心地对她说：“路口新开了一家米线店，去晚了占不到座位。宋筱暖，加油！”
他们享用了晚饭，虽然只是再简单不过的米线。宋筱暖慵懒而满足地靠在椅背上，望着去前台结账的麦冬，看着一摇一晃走路很的样子，心生幸福之感……
手机“嗡嗡”响，是老聂。刚才，快乐淹没了一切，全世界除了麦冬的说笑声，什么也听不到了。
“哦，我失约了。可是，我真的不想去。我们不要见面了，咱俩根本不合适。我在……我不在家……你别来找我了……”宋筱暖不知该说些什么。
但是，不一会儿，她已经看到老聂的车向这边慢慢驶来，红色黄色紫色的霓虹光次第滑过黑色的车体，像一段优美的华尔兹……天知道老聂是如何找到这里的，也许就是老天爷的牵引。也好，一切都结束吧！结束了，就可以开始……
宋筱暖打了个激灵，抱紧了双臂，她有些冷，或者说有点儿紧张。她没告诉麦冬她和老聂的事情，从没说过。她不是故意隐瞒，而是，还未想好开场白……
嘈杂的人声，纷乱的碗碟。老聂的脸就像一片没有五官的叶子，没有表情。他的声音几乎听不到，语气却很威严，就像上司被下属得罪：“小宋，怎么了？你怎么也得给个解释吧？”
麦冬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什么东西，笑得极为明媚：“筱暖，给，他们赠的纸巾……”
老聂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她，鼻子里“哼”了一声：“不会是因为他吧？”
宋筱暖咬了咬唇。
“就他？你傻啊你。他有什么？他能给你什么？”老聂下意识地转了转他手腕上那块昂贵的瑞士名表，那是麦冬跟宋筱暖逛商场时，从来不敢光顾的专柜里的那种手表。
“好了，跟我走。”老聂甩袖离去。他似乎有足够的自信，他觉得宋筱暖一定会跟来。
麦冬定定地看着宋筱暖，依旧笑着。宋筱暖转过了头。
“我没告诉你我有……”宋筱暖实在不愿意用“男朋友”这个定语去修饰老聂。
麦冬歪着嘴说：“可以理解。如果这个世界只剩下一篮子烧饼和一只苹果，你选哪个我应该清楚。”他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转身离开。
7
疼痛，像桌上那杯打翻的牛奶，从心口那个地方开始蔓延，铺满全身，滴滴答答。
因为麦冬离去时的那段话。
麦冬和别人没有什么不同。他也不懂她。故事并没有以戏剧性的方式结束，竟也是如此恶俗。是啊，烧饼和苹果……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成年人的思维方式应该是这样的。
已过了上班时间，但宋筱暖还躺在硬板床上。她想起了那条法桐路，路口闪烁的信号灯，那一对以戏剧性方式相识的陌生人……结束了，像老聂那样的人绝不会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她与麦冬却没开始……
她输了吗？
爬起来，她洗了床单、被罩、外衣、鞋……哗哗的流水声，冲洗着她的眼泪。
有人敲门，直觉告诉她，那一定是麦冬。可那人喊：“收水费，看看你家水表！”
她低头开了门，没说话，拿着抹布，发泄似的擦着桌子。她涮了三遍拖布，擦了六遍地板，直到浑身是汗。
“不会吧？大姐，您有洁癖？”那人忽然赖赖地发问。
麦冬？
他把早餐拎到宋筱暖的眼前晃了晃。“不上班也不吃早饭，原来是在家里打扫卫生啊……好了，我妈说，就让我找个爱干净的媳妇……”
宋筱暖把抹布扔了出去，愤愤地说：“你乱说什么！”她想继续甩脸子给麦冬看，却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这笑，出卖了她所有心事。
没错，输与赢就在一念间。这一刻，她明白，在这场爱情故事中，她其实是最大的赢家——爱情也许就是一种感觉，体会到了，即拥有了。或许根本与他人无关——不管今天麦冬来不来，不管这样的感觉是此刻的甜蜜还是此前的痛楚，那些忧伤和叹息就是爱情的滋味。
麦冬扳过宋筱暖的肩膀，摇着她的身体，用他那双亮亮的眼睛，固执地捕捉着宋筱暖的目光。
这次，宋筱暖没有躲避。她认真地看着麦冬，说：“给我一个拥抱，好吗？让我感觉很疼的那种拥抱，要把我的骨头箍得咯咯响的那种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