槽梓(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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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下“槽梓”这两个字,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茫然。究竟槽梓是什么,现代人肯定不清楚。《新华词典》查不到,互联网也查不到,只有在石头村200多年前的蒋氏祖坟的墓碑上,我看到了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那一句话的原文是:“祖父苦得半架槽梓”。看到这里,我知道什么是“槽梓”了。顾名思义,“槽”者,即“木槽”也。“梓”,一指梓树;另指“木头雕刻成印刷用的木板”和“付梓”,即把稿件交付排印;还有一指为“故里”,又叫“梓里”或者“桑梓”。把“槽”和“梓”结合在一起,可以解释为“木槽里装着一种木质做的可以用来做印刷用的东西”。又想起来祖先是从湖南新化逃生来到云南轿子山下这偏僻一隅,和同是从新化来的罗、彭、蔡、马等几大姓氏的族人一样,被当地人称作以造土纸为生的湖广人。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槽梓”就是“槽子”,几大姓氏的湖广人都把造土纸叫作“盘槽子”。这些分布在转龙、乌蒙、雪山和寻甸联合乡的湖广人所在的地方,都有一些叫做“槽子”的地名。比如:老槽子、中槽子、独槽子、舒姑槽子、浪槽子等等,都是造土纸的地名。那“木槽里装着一种木质做的可以用来做印刷用的东西”不就是纸吗?无疑槽子就等同于造土纸。至于是否还寄托着一层对湖南老家“梓里”牵挂的意思,也许有,也许没有。
  说起盘槽子,土话可以叫“营生”,也可以叫“行当”,但对于从异地他乡迁徙而来的轿子山周围的几大姓湖广人来说,这“盘槽子”是真正称得上叫作“行业”的。
  石头村盘槽子的历史,从清朝乾隆庚辰年的1760年,先人们从湖南新化县逃难来到这个地方算起,到1983年10月停产,一共存在或生产了223年。在这200多年的时光里,造土纸的槽子从祖辈以上的四代先人到父辈,再到我们这一辈,总共经历了六代人。从最初在先辈时代的“生”,再到我辈时代的“毁”,一代接一代的石头村人都是靠“槽子”养活的。直到它像一个耄耋老人一样,再也没有养活别人的能力,终于走向生命终结的那一天。
  从我记得有槽子的那一刻开始,石头村的槽子就伴随我从懵懵懂懂的童年走向了血气方刚的青年。直到有那么一天,就是这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彻彻底底把祖先们留下的产业毁得个一干二净。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刚上小学,记得那时父亲是生产队长,是父亲指挥着全村的男女劳动力抓生产和盘槽子的。抓生产其实就是大多数劳动力在地里盘庄稼,盘槽子就是抽出一部分人造土纸,抓经济。
  有这样一些词汇组成了盘槽子的整个生产过程,也就是土纸的生产过程。
  砍竹麻、磕碓、晒竹麻、石灰、打浆、浆塘子、窑孔、大碱、煮窑火、窑柴、子母火、喷水槽、出窑火、洗竹麻、钉耙、槽房、打碓、十字碓片、钩、帘子、抄纸、杨洮、大拗、压杆、大滚筒、木垫枕、揽索、榨纸、帘子、扫子、焙、晒纸、纸肩、按(读à音)纸石、一刀、一捆等等。
  在石头村的造纸生涯中,1980年包产到户开始前,我参与砍了一担竹麻。
  砍竹麻是造纸过程中最艰苦的活计。
  村后的小尖山,又叫晒竹麻梁子,海拔3226米。在方圆周边是除了轿子山以外的最高峰,在这一座山上的岩坎间和杂木林间,分布着一丛丛一片片的箭竹,箭竹的嫩笋条就是造土纸用的原料,通俗的说法叫竹麻。造纸的第一道工序就是备料,这是男人的活计。通常一个男劳动力从清早上山到晚上回来,一天就只是砍得一担竹麻。虽说是砍,其实是叫割或采,因为用的工具是镰刀。箭竹的嫩笋条最粗的只有食指粗,最长的也只有4米左右。在山上东一根西一根采割后收集起來,如果采割够自己在回拖时能够承受的重量,将就用两根破开箭竹的篾条,把这一根根箭竹捆拢在一起,在头和中部上紧两道篾箍。对于力气大的男人,捆作一捆不结实又不好拖,就要把竹麻分作两捆,中间用两根镰刀把粗的直木横穿过去,这样两捆竹麻就稳稳地拴在一起,再在两捆竹麻靠拢的中间部位插上两根一米长的木棒,一担竹麻就算“和”好了。这一个过程叫做“和”竹麻,下一步就是竹麻上肩,竹麻中间部位那两根一米长的木棒恰好卡在肩前的胸脯上,一只手紧握一根,后脑勺紧紧抵住捆扎好的竹麻前端,人的整个身子要往后倾斜,两者呈七十度角状,一直就这样脚蹬砂石路往山下拖。在竹麻下山的这个过程中,经常也会有一些危险事发生,有时脚下打滑,一担竹麻就会从头顶上窜出,有时把人压在下面,有时窜下深沟。一担竹麻下山,往往要有几个人负一些轻微伤。
  竹麻下山以后就是过秤。对于大集体的年代,一家人都是靠挣工分吃饭。这一担竹麻拖到村里的大花红树下,然后就是过秤,我记得称得最重的是本家一个大哥的一担,有180多公斤,按10公斤一分工分算,他这一天就苦得至少18分。我的那一担只有65公斤,我为家里挣了6.5分,其实那一年我只有15岁,还在读初三,是假期的事。
  接下来就到了磕竹麻。一捆捆的竹麻堆得小山一样,一窑生竹麻下窑至少有20多吨。这一根根嫩笋条要靠两架笨拙的木碓把它打碎,剥去带毛的笋叶,一把一把扎成碗口粗晾晒干,这道工序才算完成。
  在1975年以前我读小学那几年,记忆最深的就是磕竹麻的事情。
  母亲和老婶是一对磕竹麻的搭档,两人用一架木碓。木碓活像一个大十字架翻扑着睡在地上,只是这“十字架”的头是一个农村常见的蒸饭用的甄子大小的大锤子头的模样,有木桶一般粗细,用比较硬的一筒栎树做成,最好的材料是黄栎树,其次是刺栎树,也有用桦桃树做的。只有这些材料才能够增加重量,站在碓尾的人一脚踩下去,碓头高高扬起又砸下来,垫在石板上的五六根一把的竹麻,一下就能砸开成几瓣。就这样一锤一锤地砸下去,嫩笋条被一段一段地砸开。一天从早磕到晚,能磕开1吨左右的竹麻。我记得母亲和老婶是一个在后面踩、一个在前面垫喂的。一把竹麻磕出来以后,垫喂竹麻的母亲要把这一把竹麻递给老婶,老婶一边踩磕一边还要剥砸碎的笋叶,直到把笋叶剥完,扎好这一把麻,这道工序才算完成。这种活计只适合妇女来做,村里的两架木碓,都是母亲和老婶这样年纪的中年人来把握,既要有耐性还要有韧性,慢不了也快不了,不能急也不能温。一天下来,母亲和老婶每人有10分工分,大约能创造一角钱的经济价值。   那时候一年煮两窑竹麻,两架木碓一架摊着磕一窑的量。母亲从早上10点出工,中午2点休息1小时,就要到接近黄昏才能回家。我记得下午放学回来肚子饿了的时候,总是要到窑孔上边母亲磕竹麻的地方,磨蹭着骗她烧洋芋给我。有时,我放学回来之前母亲会抽出一点时间把洋芋放在火塘里烧好,在我磨蹭她的时候,她会说,小冤家,洋芋烧在火塘里,你莫聒耳朵了,自家去挠。有时没有烧洋芋,我就喋喋不休地叫,母亲说了好话哄我,我仍然大叫,她就会顺手抽出一根细竹麻条,照着我的腿肚子或是屁股上裹上两条子。我一跺脚大叫,老婶就会过来哄我。细竹麻条打小娃的例子,在我们那一个童年时代是经常的,只因我们都很不听话的缘故,偶而是会挨几下的,那种火辣辣的痛,至今还记忆犹新。直到后来下一代出生,在不听话或是哄不乖的时候,我还会吓唬小孩:再不听话,给老子拿竹麻条来裹。但大叫的小孩照叫,人家从来就不认得什么是竹麻条嘛,你抓鸡毛哄鬼吧。
  磕出来的竹麻,一把一把扎成碗口粗,摆放在窑孔周围当阳的空地上或是靠在篱笆上让太阳暴晒,经过半个月到20天左右的时间,大多数都晒干后,窑孔边上那个长15米,宽7米,深1.5米,有150多立方米大小的清水池就要第一次派上用场了。男劳力们又要把散落在空地上和篱笆墙边的干竹麻收拢来,统一放在清水池里浸泡。待到15天左右这些干竹麻泡软,下一步就该轮到“打浆”这一道工序了。
  “打浆”,就是先在一个容量有100立方的浆塘子里放上三分之二的水,再投入两吨左右的生石灰,待生石灰全部爆开后,经过一天的发酵,成了稀释后糊状的石灰浆。第二天全村的男劳力上阵,从清水池里捞出泡软后的竹麻,把它放在大浆塘子里,让竹麻周身裹满石灰浆,再把它捞出来统一堆放在一个三面墙的半开发酵池,用一个月左右的时间让它通过石灰的作用,自我氧化和腐蚀,最后达到从软化到再软化的过程。这道工序很简单,全村的大部分男劳动力上阵,大约20个人一天就可以完成。
  浆过石灰的竹麻经过一个多月的发酵,原来坚硬划手的粗糙感觉没有了,像木缸里淹透的水酸菜,变软变润,颜色也变成稍微带黄的水酸菜一般,可以闻到一种淡淡的酸笋味。
  这个时候,窑孔就要第一次派上用场了。像原来打浆那个过程一样,还是那20多个壮男人,又从那三面墙的半开发酵池里把那一把把的“软酸菜”直接移往窑孔里。
  石头村的窑孔有两个,都是圆形的,建在台坡上。大的一个直径6米,深5米;小的一个直径和深各1米。据父亲在世的时候说,大窑孔是在六十年代中期建起来的,是他带着大伙新建的。如果还存在的话,大约有我现在年纪的时间,快50年了。小窑孔是祖先留下来的。从我记事起,在我的印象中,小窑孔从来就没有用过,只是它的沿圈高出地面1米左右,我们小时候经常坐在沿圈上玩耍,听窑底下乱石堆里青蛙的叫声。不像大窑孔沿圈只高出地面20多公分,只要挡得住周围的杂物不要进入窑孔就行。小窑孔那1米多高的沿圈建得非常结实,像现在的水泥浇筑的一样,其实在沿圈以下也是非常结实的,整个一个窑孔的边沿都是1.5米厚的三合土夯实的。不知道小窑孔是从什么时候废弃的,父亲只是说,小窑孔锅圈底下漏水,边沿也有裂缝,装不住水,不能煮竹麻。直到1987年,槽梓停产4年以后,窑孔的位置要平整成村里的篮球场,小窑孔的那一圈边沿是用炸药才把它炸开的。
  对于在石头村这个没有红黏土的地方,新建一个窑孔是要付出很多汗水的。父亲说,在台坡上挖一个窑孔的空间不算难,因为这个窑孔不是靠从上往下掏,而是从正面挖开一个缺口,再从这个缺口往里面扩圆圈,从缺口往外面运沙土很方便。窑孔的大体形状成型后,在底部还要挖一个火门洞和锅圈的位置,火门洞的位置就是从正面缺口的底部,再往下挖一个有1.5平米的正方体通道,让这个有3米长的通道直通窑孔底部的正中间,在中间部位又要做一个锅圈的位置,安放一口直径3尺2寸的加厚大铁锅,又叫竹麻锅。窑孔的底和火门洞全部要用石头村有鸡脚花纹的大青石支砌和垫底的,那时没有水泥,能够代替水泥砂浆的只有石灰和红黏土,用这两样东西拌在一起来填补石块间的缝隙。在底部和锅圈支砌完成后,又要支砌周围60公分厚的沿圈,同样要用石灰和红黏土拌在一起来填补石块间的缝隙,起到勾缝的作用。这一道工序完成后,原先开挖时正面的缺口也就补起来了,在这个补起来的缺口下面,正好是以后要凑火的地方。
  石砌的外围圈起来,只能算是窑孔的外边沿。在用薄木板架好一个圆形的内模以后,在这个石圈内,又要用经过石灰、红黏土、细瓦砾和豆浆拌在一起来夯实成的三合土做圈沿。先用这种材料做好1米厚的底以后,这个圈沿就是最关键的部分,一般也不能少于1米的厚度。这种三合土是没有水泥时代的产物,把这三样原料和在一起,用豆浆或是糯米浆来拌匀,再用铡刀背和有铡刀大小的特制木刀不停地砍这一堆泥巴,这一个过程叫做“批土”。经过几千次翻去覆来的“批砍”,直到这几样东西最大限度的黏和到一起,“批”得像黏稠的浆糊一样细腻,才把它倒在用木板圈起来的模子里,类似于今天的浇筑。待到第二天三合土处于半干狀态,才用木杵狠劲舂,直舂到用肉眼都看不到一丝缝隙,这一道圈沿才算合格。如果原料备好,劳动力充足,两天可以舂起来一米高的圈沿,第三天要养水,总共大约20天左右,一个窑孔的内壁才会完工。主体工程完成一个星期,才能拆除模板,趁内壁还在处于半干状态的时候,要由像父亲这样心细的几个人,对内壁进行细致的清理和检查,如果发现有小米粒大小的砂眼,还要用细箩筛筛一部分最好的红泥巴,再从转龙街上买来1升九龙三江口产的糯米,熬成粥以后,和红泥巴拌在一起,用杵臼舂出来,达到类似于今天的腻子粉一样的细腻,才一点一点的去补井壁上的砂眼。直到这时,一个窑孔才算全部完工。再过一个月,窑孔内壁自然阴干以后,装满清水,再试水一个星期,如果不出现渗漏,就算大功告成。
  对于这样“功成名就”的大事情,在石头村天经地义是要庆祝的。蒋姓来到石头村的200多年间,除了那一口小窑孔是先人们制造的以外,这个大窑孔就是父亲一生中取得的最大成就。父亲说,我们石头村没有红泥巴,舂窑孔的红泥巴是到两公里以下的二道坪去背的,下坡背上坡,一滴汗水一把泥巴,不容易啊!石灰是村人们到3公里以外的板山上烧来的。瓦砾是各家各户的烂瓦片凑来的。没有钱买不起糯米,就用村里自产的集体的黄豆集中到我们家里,由我的母亲用家里的石手磨来磨豆浆,煮豆浆,熬豆浆。这一个大窑孔,母亲用双手磨了两石黄豆,折合700多公斤。大约熬了3吨左右的豆浆,烧了两庹(读“tuǒ”音)刺梨柴。父亲还说,窑孔建成后,在窑孔前的空地上打了一次平伙,也就是全村人聚在一起打一次“牙祭”。那一天杀了两只大羯羊,宰了6只红公鸡,又向大队和分销店批了3公斤甘蔗渣酒,全村老小饱饱地撑了一顿。父亲从来不喝酒,那一晚大队支书老赵叫父亲要喝几口酒,父亲喝了小半碗甘蔗渣酒,后来醉了3天。   一窑竹麻就要开煮了,开煮之前的装窑是一道粗细结合的活计。
  首先要有10个壮汉用梭镖插住竹麻的把头,一次插5把,搭在肩上从三面墙半开的发酵池拖到窑孔边,有4个人在窑孔里装,两个人在边上往下递。在下面的人要把竹麻沿内沿放好,一边装一边用脚踏实。发酵池里的竹麻全部运完,窑孔也刚好够装。放上清水,在隔窑口1米左右的地方把装好的竹麻淹完后,就可以在火洞里点火了。
  点火是一台非常神圣的大事。
  石头村每一窑竹麻开煮前的点火,事先都是由父亲请村里年纪最长的蒋昌显四公公瞧日子的。这个日子一定要选在“火”日,如果一窑竹麻在煮的过程中熄火,那就是不祥之兆。
  在点火之前,还要在窑前用一只红公鸡“领生”,要摆敬茶和敬酒,还要插香,然后由四公公领着村里主事的几个人和负责供窑柴的汤二,面向火洞磕头祷告山神火神。祷告结束后,父亲拿着一把松明子,由四公公用土法的火镰子打火亲自点燃,父亲举着明子火半爬半跪进入火洞,点燃竹麻锅下面事先由汤二准备好的细柴。直到细柴熊熊燃烧,青烟从火洞里冒出来,火光映红了外面几个男人的脸庞,男人们的脸上现出笑容后,这一锅竹麻算是真正开煮了。
  负责供应窑柴的永远是汤二。
  汤二的学名有些文绉绉的,叫汤德荣。在石头村,汤德荣家是最穷的一户,那时他只有三十七、八岁,已经是四个孩子的父亲,加上媳妇和老母亲,就是七口人的一大家子。所谓穷,主要是体现在穿和吃这两样,那时村里没有哪一家吃得起大米饭,一年吃得起三顿米饭就是过年三十晚上和大年初一一天。家家的主食都是洋芋、包谷、苦荞、大麦和一部分青稞。只是汤二家孩子又小,只有两个人挣工分,苦一年只够半年的口粮,一年杀一头过年猪也只有七八十公斤,三个月以后基本就没有肉吃了。一家人穿的都是最廉价的一角一分钱一尺的“小麦青布”和补巴衣裳。令人奇怪的是,汤二却有一副铁一样的身板,一年四季只穿一件汗津津结布纽子的单衣,戴一顶边上通洞的破毡帽,呲着几根鼠须一样的胡子,露出一口稀稀疏疏的黄牙,经常抡着一支一公斤重的铁烟锅头。常年根本就没有听说过他有伤风感冒的事。
  父亲肯爱叫汤德荣为“小老二”,我们叫他“小二哥”。也许就是他天生一副好身板,砍窑柴这一摊重活计也就非他莫属。这里还有一个原因,虽然是最苦的活计,但挣的工分多,供一天窑柴算20分,比正常的大男劳力要多出5分。父亲为了照顾他多挣几分工分,在煮窑火前开会的时候总是这样说,这个活计就交给小老二了,一个都莫跟他争。汤二蹲在墙角,“嘿嘿”地笑笑,也就算感激了。
  从开始点火到最后撤火,这个过程叫“煮窑火”。大竹麻锅下火洞里烧的柴从开始点火时需要一些小柴引火以外,到大火燃起来结了火炭,就要开始凑中号柴。中号柴一般有碗口粗或是农村烧水的茶壶粗,在这些柴火烧得正旺的时候,就要凑大筒子柴了。直径达到1米左右的才称得上是筒子柴。这种筒子柴有1米长,从烧火的第一天起,一直要烧到15天后出窑才能熄火。
  村里的人爱开玩笑说汤二是“一身憨包力,一口浪山歌”,这话一点都不假。我记忆最深的是汤二上山砍窑柴时发出的那些沙哑的声音。
  村后山崖间长满了一片片的刺栎树、白栎树、黄栎树,这些栎树是煮窑火最好的原料。在煮窑火点火之前的头几天就要开始备料,这就是汤二一个人的活计。他吃过早饭上山后,我们在村里起初只听到山崖间回荡着斧子砍柴的声音,大约一个小时过后,就听到汤二沙哑的声音:哦——嗬——大树要倒啰——接下来就听到大树倒地的“咔嚓”声,那种声音一响起来,身上就会起鸡皮疙瘩,实在令人毛骨悚然,仿佛村后的整个山崖一刹那也会随着轰然倒塌。能够倒地后产生这种声音的大树,至少要成年人一人才能够围得过来。
  这一声轰鸣过后,山里出现暂时的平静,那是汤二在小憩。过了半个小时,沙哑的声音又开始在山崖间回荡:
  啊勒勒来啊勒勒,
  小哥上山砍木头;
  一棵大树倒下来,
  吓死小妹伸舌头。
  哦——嗬——
  村里的人们听得分明,在地里做活计的女人们就会拿汤二媳妇李小花打趣:李小花,咯听见?小二哥那个骚公鸡又在山上叫了,你咋还不伸舌头?紧跟着有一个泼辣的大嫂又对着山上的汤二尖声尖气地大叫:汤二哥,你咯望见李小花伸舌头?哟,你这个不要脸的老骚鬼,不怕老老小小听见噶?汤二在山上一阵浪笑:哎,小大妹,你不伸舌头么我怕他搓逑!随着汤二连笑带喊的一阵“哦嗬”声,这一折笑话就算完成。
  接下来就是一长串砍柴的声音。再过几小时,这棵大树就被汤二砍做两米长的几段,顺着砂石溜口掀下山来。一直掀到村后的平路上,他又用牛皮条一根一根地背到窑孔前的空地上。如果有实在背不动的大柴筒子,就要用牛皮条系上铁钉牛,再把铁钉牛钉在柴筒子的大头,两头弓作一头使出吃奶的力气狠劲把它拖到窑前。
  两米长的大筒子柴又要砍成两段才能凑火,汤二还要出几身汗水才行。这一个过程所要的时间跟在山上砍的时间差不多,最苦人的是要把这些大筒子柴用他那一把3公斤重的大板斧划开,至少要划做两掰才能通过7米长的火杆推送到火洞内的锅底下。每到窑柴下山,在窑孔前的空地上,汤二划柴有节奏的“嗨嗨”声就会长时间地响起。父亲为了减轻汤二划柴的劳动强度,还特意到乌蒙公社的综合厂找杨铁匠定打了大小不一的5个铁楔子,又到供销社买来一把八磅铁锤。有了这两样工具,汤二划柴的速度提高了许多。直到现在我回老家,遇到他聊起一些事的時候,他总是念念不忘父亲给他买的铁楔子和八磅铁锤,口口声声说,如果不是三耶(叔)给我买来大锤和楔子,我不知还要出多少憨包力呢。
  在窑孔前看汤二划柴,是我们小时候放学回家后的一种享受。有时候,我们也会揣着两衣兜小洋芋到窑孔前去烧。看到我们小孩才到火洞前就被大火烤得退后回来,还在划柴的汤二就会停下手中的活计说:小逑娃娃呢些,滚逑一边去,让老子来烧。我们就乖乖地退回来,把衣兜里鸡蛋大小的十来个小洋芋掏给他。他接过洋芋,又骂一声:我日他妈,会耐逑得住烧?我们知道,意思是这样的小洋芋丢进红朗朗的子母火里,不注意就要化成炭灰的。才过了5分钟,汤二就用铁钩把烧熟的洋芋从子母火里钩出来,故意把洋芋放在离洞口还有一尺远的地方,要我们自己去取。我们都只是八九岁的孩子,细皮嫩肉的,到火洞门口去拿烧熟的洋芋,脸上要烤起凉浆泡的。我们都晓得这是他故意逗我们,这时就要哀求他了。这个把戏过后,他才把洋芋拿出来放在他的棕衣旁边,咧开口露出黄牙狡黠地笑着,看我们咋个剥洋芋。我们把烧得黑黑的外壳完整地蜕下来,吃里面烧得绒绒的洋芋心。一个洋芋吃完,他才慢吞吞的说:你们这副吃法要得他妈的头,好的东西都着你们丢了,瞧着老子整给你们瞧。他顺手拿来一个烧起外壳的洋芋,把坐着的棕衣翻过来,在背面的棕丝上擦了几下,露出黄生生的外壳,一个洋芋擦完,就是一个泛出香味的“鸡蛋”,他顺手递过来连吼带骂地说:吃得了!吃完洋芋,我们都很害羞,他又说一句:咯记得了,小杂种呢些!我们说,记得了。他又说:以后要烧洋芋拿大一点的来,小娃娃吃两个就够了,咯记得?不好烧!以后我们就拿大一点的洋芋来,每一次,他总是不厌其烦地把我们三几个小伙伴的洋芋数好后放在一起,烧好以后再分给我们。只要是划柴,汤二每一天都要用他的破毡帽端一毡帽洋芋来作晌午,有时,他会把吃剩下的洋芋留在火洞门前,烤得黄生生的,等我们放学回来去取,而我们揣去的生洋芋又留给他作下一天的晌午。   我一直记得汤二那一顶汗津津的用来端洋芋的破毡帽,也时常想起他为我们烧出来又黄又脆的“鸡蛋”洋芋的清香。我是吃洋芋长大的石头村人,我用这么长的篇幅说这件往事,就是为了怀念那些像汤二一样已经逝去的父辈们的苦难日子,也是怀念我可怜的童年。
  半个月过后,一窑竹麻煮熟了,用手就可以撕成丝状。这个时候要撤火放水。细细算下来,煮一窑竹麻第一个过程的15个日日夜夜,平均一天一夜要烧1吨筒子柴,一棵大树用得成的筒子柴充其量也就是1吨左右,汤二至少要放一围粗的15棵大栎树才能把第一次过火的竹麻煮出来,有时可能还会多几棵,大概就在20吨左右。
  放水的水洞是在离火洞两米的左上方,单独有一道隔墙隔开。水洞有碗口粗,有一个难听的名字叫做“狗洞”。窑孔装水之前,这个出水口要用烂破布或是其他柔软的杂物堵上,不能漏水。放水的时候,要站在洞外用铁钩把堵住的杂物勾出来,窑孔里的水才能逐步由缓到急冲出来。
  为了降温,待这一窑烫水放出来以后,还要把洞口堵上,再放满水,一天装一天放,要装放三窑水,过了6天时间,竹麻才能出窑。
  竹麻出窑后,下一步就是“踩竹麻”。
  窑孔口靠近清水池的一方,有一个用5寸厚6尺长的松板夯成的斜坡,松板的一头抵紧窑孔的边缘,另一头抵住清水池的石头沿口,这些厚木板都是用三合土撼紧在斜坡上的,不能松动。这一面木板斜坡有7米宽,在靠近窑口的一面,栽两根树丫,中间间隔8米,用一根10米长的木杆横担在树丫上,站在斜坡上的6个人双手齐齐抓紧各人面前的横木,等到竹麻从窑孔里丢到脚下的时候,踩竹麻也就开始了。
  踩竹麻是一桩非常紧凑的活计,用热火朝天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在窑孔里用钉耙抓竹麻的4个人;踩竹麻的18个人,分作三班倒,每班6人;在清水池里洗竹麻的4个人;清水池边堆竹麻的又是4个人。总共要有30个壮汉才能完成这桩活计。
  踩竹麻还没有开始之前的准备工作,父亲是要提前做好的。半个月前就要领着两个力气大的小伙子,下到普渡河边有卖羊毛草鞋的拖箐村,一次性买够踩三窑竹麻的草鞋,有300多双,够两个大小伙子各背一背。只有这种羊毛打成的草鞋韧性好,不磨腳。要知道,要靠这18个人把这10多吨煮熟的条状竹子踩成一团腐烂的包谷杆一般的“乱麻窝”,仅仅一天的活计,一个人是要踩烂4双草鞋的。
  出窑的竹麻经过踩踏,顺着木板滑落到清水池里,经过浸泡和清洗后,过去打浆时裹在身上的石灰渣已经全部得以清除,捞出后放在清水池旁边堆成小山一般,在太阳光的照射下,像被黄腊染过,泛出淡黄色的光。对于盘槽子的男人们来说,看到那一根根嫩笋条变成了这淡黄色的半成品,脸上自然也就泛出有所收获的笑容来。
  第二天,又是这一帮人一起上阵,把昨天洗好的竹麻全部搬回到窑孔里,进行第二次开煮。按行话说,前一次煮这半个月是把生的煮成熟的,这一次是要把熟的煮成(火+巴)(读pā音)的,要煮8到10天。
  在这一过程中,装窑是非常关键的。我看到了父亲这个生产队长的气势和魄力。
  洗好后的竹麻,并不是笼统的全部放在窑里装好就行,而是要把这些踏烂的“乱麻窝”一团一团地抱来,堆到1米高的时候,父亲就要拎着那一个赵石匠打好的30公斤重的石手墩,挨一挨二不留缝隙地砸一个全面,直到把这一层竹麻全部夯实。用父亲的话说,这个时候就是考功夫的时候了。父亲在夯竹麻的时候,简直就是在表演一种潇洒的动作。那个30公斤重的石手墩,不论是拎在左手还是右手,从拎起来就顺势要在头顶上绕一圈才往下砸,这一个动作,他可以连续做90次,村里没有哪一个大小伙子比得过他。大家靠这个手墩轮换着夯实,只要一天的功夫也就装完了。
  在第二次点火之前,要把各家各户熬好的那种土红色的土大碱集中起来,在一口大锅里用清水化开后,浇筑在窑孔里的竹麻上。这窑竹麻,需要300公斤左右的土大碱才够,但水不多,有第一次的一半就够了。原因是在装竹麻时,从窑底的大铁锅的正中间就要立起一根口缸粗的直木,直通窑口。待到竹麻全部装完,碱水浇筑完毕,火洞开始点火,才把直木抽出来,换上一根两米长同样大的空心木插入圆孔。这根空心木还有一个喷水的嘴,活像一个小写的字母“r”。待到大火把碱水烧开后,沸腾的开水就顺着空心的圆孔往上冒,直接就从“r”的嘴里喷出来。如果要浇筑到窑内的整个面积,只要一个人坐在窑孔边上,用一个丫杈叉住“r”的嘴推动就行。这种既方便又实用的东西,是父亲发明的,我8岁的时候,亲眼见他做这个东西。至今,我唯一收藏的物件,只有伴随着父亲大半生的那个30公斤重的石手墩。
  对于那种土红色的大碱,我还得多说几句。因为这种东西在将来可能永远没有人会熬制了。但对于我们这一代60年代中期出生的人来说,它是我们曾经生活当中的一部分。
  熬大碱的原材料首选是大麻杆。大麻一身都是宝,麻子可以熬油或是磨成麻子豆腐;麻皮可以做成纳鞋底的大底线;麻杆是一切植物中含碱量最高的一种。熬大碱就是把麻杆烧成灰,用灰来泡水,再用泡出来的红褐色的水放在大铁锅里大火熬制,熬成块状的褐色晶体就成大碱了。另外也有用玉米芯和野八角树来烧灰熬碱的。在70年代中期以前,石头村一直是用这种土大碱煮竹麻。1978年以后,才改用工业原料用纯碱,化学名称叫碳酸钠。
  8天以后,经过大碱和高温的作用,煮(火+巴)的竹麻又可以出窑了。在清水池里泡洗一遍,沥干水分后,直接背到不远处的槽房进行加工。
  从此以后,这一根熬(火+巴)了的竹子的命运将在槽房里改写。等待它的将是从“乱麻窝”变成颗粒,变成粉末,变成浆糊,直到最后变成一张纸。
  一根箭竹,它的命运就是从浴火到重生再到涅槃的过程。而那一代又一代以靠造土纸为生的“湖广人”的命运,何尝又不是这样呢!
  责任编辑 胡兴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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