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8日（周日），乌鲁木齐，阴转多云，12-23℃

　　六点醒。洗漱淋浴后，倒在席梦思上，翻看杨镰主编的《西域考察大系》。这套丛书计有十五本，囊括了中外探险家在新疆的主要经历。我随车携带八本，其中一本谢彬的《新疆游记》，竟是百读不厌。
　　谢彬是湖南衡阳人，早年赴日本留学。一九一六年回国后，他受北洋政府财政部委托，去新疆调查财政。一年中他由东向西，越沙海，爬雪山，足迹遍及天山南北。此书优点是：一、全书三十余万字，历时一年多。无论骑马、乘车或步行，作者均不辞劳苦，日有所记。而他扎实的古文功底，又令《游记》文采斐然。二、“五四”前后，中国文人眼界初开，故而谢彬目光如电，议论风发。全书贯穿一条主线，即列强觊觎，忧患重重，而新疆的财政、国防、教育，无不关涉民族存亡。
　　晨读至八点，看凤凰早班车，忽然瞥见杜维明的身影：听说杜先生二○一○年回国，现在北大主持高等人文学院。
　　杜维明一九四○年生于昆明，一九六一年入哈佛，师从费正清。一九六八年获博士学位，先后执教普林斯顿、加州大学。一九八一年，就是我入学那年，他返回哈佛，主讲中国历史哲学，历任东亚系主任、哈佛燕京学社社长。
　　从屏幕上看，杜先生气色不错，只是年过七十，白发渐多。回首一九八九年初夏，我从哈佛毕业时，大雨滂沱，衣衫尽湿。我与同学排队走上典礼台，接受老师祝贺。那天为我戴上博士帽的人，就是杜先生。
　　杜维明自诩“新儒家代表”。他的大师兄列文森，却在《儒教中国》中宣告：“五四”运动后，儒教传统惨遭破坏，烟消云散了。列氏论断让我不服，也让杜先生耿耿于怀。他扬言：我在美国工作多年，就是要反证列氏观点！于是我兴味盎然，看他哥儿俩同门过招，精彩纷呈。
　　三十年来，面对腐朽与神奇，杜先生挖山不止，其中重要发现是：
　　一、儒家传统内容庞杂，须得分层剖析：其一为深厚的民间价值，其二是精深的知识传统（士君子传统），此外还有一套高度政治化的治国之道。
　　二、“五四”以降，儒家传统作为封建遗毒，一再遭受炮轰。然而简单的打倒，并未化解千年痼疾，例如造神术、法治盲、关系学、官本位，还有鲁迅痛斥的吃人礼教，老外看不懂的义和团心态，不一而足。
　　三、出路何在？中国转型之际，欧美学者也在反思启蒙传统。这便造成一种国际对话条件：它促进东西比较，抉发各自优长。何为新儒家文明？那只能是一种包容共济的学习型文明，而非美国那样的教导型！
　　九点去餐厅，与两个老外工程师同桌。他俩与我攀谈，说是在克拉玛依风吹日晒，工作称心，交下不少中国朋友。一面说，一面拼命喝咖啡、吃生菜，想必是手抓羊肉吃多了。而我逮着白米粥、咸鸭蛋，也是馋相毕露。
　　回房间，准备好U盘，给雪梅发短信，雪梅说她十二点来。我见时间充裕，继续看书：这是《西域考察丛书》之一，《横渡戈壁沙漠》。它记述了斯文.赫定率领西北科考团，经包头、居延海，前往敦煌的故事。
　　一九二七年初，赫定来华勘探中亚航线。中国知识界领袖蔡元培，当即指派北大教授沈兼士，联络历史博物馆、故宫博物院，成立中国学团协会，进而发布宣言称：反对外国人来华盗宝！赫定见状，主动约见沈兼士，答应将文物留在中国。中方也借此机会，开启中国第一轮现代科考。

　　四月二十六日双方签约，规定考察团设中外两名团长，采集文物运回北平，经费则由赫定一手负责。于是赫定率团上路。考察团成员三十八人，其中有徐炳昶、袁复礼、黄文弼等十名中国学者。重大考察成果计有：勘测白云鄂博铁矿，挖掘恐龙化石，发现居延汉简，踏勘罗布荒原。
　　经过“五四”洗礼，中国出现了一代新型知识分子：他们具备科学素质，充满爱国精神。只可惜，当年发起考察的北大，竟未在校史上记录一字！对于西北考察，中国学界是何反应？
　　《西域考察》丛书顾问马大正说：边疆史地研究从传统史学开始，历经磨难，现已发展成多学科综合研究。北大考古系主任宿白指出：新疆考古乃中华文明史的重要章节。舍此，我们对于整部中国史的认识，都会出现盲区！
　　十二点雪梅来，带我去一特色餐厅。上二楼，凭窗而坐，雪梅要了沙拉、冷肉，还有一条乔尔泰，是北疆阿勒泰的冷水鱼。席间话题，则有关七五事件后的新疆大学。雪梅是第一代少数民族博士。依照她的看法，局面大致恢复，学生考研考博者日众，只是在内地读博的教师不愿回来，师资有些紧张。于是她给我连续排课：八日下午上课，晚上院方宴请。九日下午上课，晚上教师聚餐。
　　饭后去广场散步，春光明媚，草木复苏。雪梅带我来到解放碑下，拍照留念。两点打的去新大，三点进讲堂。面对一排排眼睛晶亮的各族学生，我又开始滔滔不绝、浑然忘我了。晚上王院长宴请，地点在新大学术交流中心，又名红湖饭店。九点回酒店，开机写作。今晚我要结合当下中国文明，讨论马丁·雅克。
　　雅克是英国《泰晤士报》专栏作家。自一九九三年起，他不断来华报道改革。不同于寻常老外记者，雅克是历史学博士，熟悉汉学名著。与教授级的中国通相比，他显然缺乏训练，却独具记者优势。二○○九年雅克发布《当中国统治世界》，轰动欧美，畅销中国。真可谓：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老外借着中国说大话！

　　雅克报道中国，类似托克威尔介绍美国：首先，这两人都来自没落衰败的欧洲。对于欣欣向荣的新兴国家，自然充满艳羡。其次，他俩都是业余评论家：走马观花，口若悬河。只不过，托克威尔戴一副贵族老花镜，拿腔作势，令人生畏。雅克却以欧洲新左派口吻，大胆预测，挑战霸权。
　　雅克自称他“厌倦西方文明”。此人知识谱系中，既有葛兰西（意共领袖）、霍布斯鲍姆（英共史学家）、吉登斯（左派社会学家），也有柯恩、王国斌等美国汉学新秀。所以他立场激进，不足为奇。
　　[中国统治世界？]二○○八年高盛公司预测：中国GDP总量，将于二○二七年超过美国！西方学者迅速下判断：一、经济转型，中产兴起，促使中国融入西方。二、倘若中国拒不遵循西方模式、推进政治改革，它的崛起之时，将是崩溃之日！
　　此时的雅克，却在中关村喝着小酒，哧哧冷笑：西方人习惯透过墨镜看中国，却不知中国人与之大不同！中国非但不会尾随西方，反要选择一种不同模式。该模式将重组世界格局，颠覆西方优势！
　　在雅克目中，所有称霸大国，均以新方式展现实力：欧洲是海上扩张、殖民帝国。美国依靠太空优势、全球霸权。中国成了大国，将在文化上改写世界秩序！
　　赵评：雅克错把中国想象成了霸权！殊不知今后中西文明，一如钱锺书所言：乃鸟之双翼、剪之双刃，缺一孤行，未见其可！中国航母将会走向远洋，主动维和。人民币也会变得像美元那样，通行天下。但咱家的文化伦理、传统价值，若能拿出一半与人分享，已是祖坟头上冒青烟啦！
　　雅克又说：我们在西方主导的世界上生活了二百年，其中的现代概念，打满西方烙印。随着中国崛起，西方风光不再。而中国现代性，将具备八种特征。为何是八种？他说八是中国吉祥数。我嫌他嘴贫，归纳如下：
　　古老文明，志在复兴 白鲁恂说中国貌似民族国家，骨子里仍是古老文明体。费正清指中国拥有深厚传统、强烈认同感、吸纳异族的超凡能力，故而每一次分裂，只会迎来统一与复兴。雅克考察中国连续性，发现它的DNA完好如初！何以如此？雅克说中国饱受磨难的近代史，至今历历在目。而为恢复往日荣耀，中国人不断回顾历史，一心追求文明复兴！赵评：这一条基本属实。
　　中国大一统，自有合法性 中国文明合法性，源起儒教传统，扎根大一统格局，即皇帝替天行道，抚育万民，维持和谐，其权威不容挑战。一旦王道废弛，天命不彰，人民自会揭竿而起，改朝换代。赵评：在雅克眼里，天命=合法性。这倒是一项理论创见。就冲他这股机灵劲儿，我欲判他一个A。
　　雅克又道：欧洲国家个个来自窝里斗！即便一国之内，政府也要面对教会、贵族、商人的激烈纷争：吵得不可开交，打得筋疲力尽，大家投票，民主一把。所以欧洲人认定：国家任务是立法，妥协谈判在议会。可在中国人眼里，国家首要职责，即维护天下一统、国泰民安。做不到这一条，天命将被收回！
　　赵评：此处中外差异，在于封建君主的死脑筋：国家社稷、军机大事，岂容小民商量？所以中国百姓一怕官府，二不谈国事。真正断了活路，只会他娘的杀富济贫、扯旗造反。再看几千年来，他们都爱听些什么戏文？窦娥奇冤，六月飘雪；林冲被害，逼上梁山；孟姜女满肚子苦水，哭倒那万里长城；武二郎报仇心切，一出手打翻了飞云浦，一转身又血溅那个鸳鸯楼啊-啊-啊！
　　雅克从中发现：中国大一统，神圣又合法。历经百年战乱，中国政府至今享有巨大威望，这说明其合法性根深蒂固，且能与时俱进：毛主席创立新政权，翻天覆地。邓小平改革开放，令中国焕然一新。赵评：这小子又说对了。
　　中国善政vs西方民主 柯恩《在中国发现历史》，王国斌《转变的中国》，让雅克见识了中国“善政”传统（赵评：还有《苛政猛于虎》）。据此他比较西方民主，发现各有千秋。譬如帝国官员知书达礼，教化民众，堪称精英治国。作为大一统代表，政府又以民生为己任，治黄河、通漕运，建粮仓、立学堂。与欧洲人打打杀杀、一地鸡毛相比，中国政治睿智成熟，早已具备现代性啦！
　　中国政府不搞代议制，也不向民间团体分权。即便有徽商、盐商、十三行，仍是官商一体，垄断经营。西方人指此举压制市民社会、阻滞商业发展。可他们私下里佩服：中国政府手法娴熟，治理有方，尤其在营造大工程、抢险救灾方面，简直无与伦比！雅克预计：中国强大后，定会变得民主，但它不必套用西方模式！赵评：瞧瞧新加坡小样儿，不也活得挺滋润么？
　　渐进改革，双重身份 亚洲四小龙迅速转型，韩国三十年完成现代化。中国改革持续三十年，刚刚走到一半。与四小龙不同，中国政府采取明智的渐进战略，展示灵活的实用主义。这是因为中国民族众多，地区差异悬殊。
　　中国转型之道，在于不断摸索、反复试错，兼顾不同地域与民众需求。中国日趋开放，呈现出越来越多的发达特征。而它那些深重的传统负担，亦将延续下去。二者交错对接，将合成一种既是发达国家、又是发展中国家的双重身份（Dual Identity）。赵评：见鬼，怎么越说越靠谱啦？
　　大洲级现代化，规模空前 美国、巴西、印度，都是大洲级国家，可它们要么人口少，要么面积不如中国。雅克分析说：全球工业化第一阶段，涉及欧洲上千万人口。第二阶段，动员了美苏两国上亿人口。中国崛起，惊天动地：一旦十三亿人与工业化相结合，那将产生何种可怕的全球效应？
　　费正清说过：中国文化的优越性，决定其未来角色。雅克顺坡下驴：一旦中国庞大国力再现，亚洲岂不会恢复朝贡？新加坡教授郑永年当即予以否认。但此说惊动李光耀，随之发表《新加坡赖以生存的硬道理》。
　　总判：雅克喜欢耸人听闻，一惊一乍。依照哈佛标准，他只配得B。

5月9日（周一），乌鲁木齐，多云转阴，7-21℃，阵风5-6级

　　昨晚难以入眠，是被“中国模式”闹的。话说雅克发表《当中国统治世界》，一时引发多少争议！二○一○年十二月，复旦举办“未来世界论坛”，又请来福山教授，主讲中国模式。福山是一神马角色？ 　　福山是哈佛政治学博士，美国国务院政策副主管，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教授。一九八九年他发表《历史的终结》一文，声名大噪。我们已知：黑格尔《历史哲学》留下悬念：一旦美国实现了国家与个人的和谐统一，那将是“哲学的终结”。福山所谓“历史的终结”，直指苏联东欧解体，西方民主大功告成。
　　上网查复旦会议，发现那位“终结者”颠来倒去，闪烁其词。
　　一、中国模式兴起，得益于美国犯错误。（按：贵国捡了便宜）但美国政府思想僵化，步履维艰，确也称不上是好模式！
　　二、中国模式价值，出自千年政治传统，即中央集权、官僚体系、民本主义。这种“负责任的威权体制”，保障了中国统一。然而该模式死板落后，亟需吸纳西方民主，加以调整完善。（按：欧美仍是学习样板）
　　三、中国数千年历史，取决于皇帝好坏。所以中国模式可否延续，有待进一步观察。不过中国崛起，导致国际权力再分配，这就需要精诚合作，将中国纳入（美国主导的）多边框架。（按：由不得贵国自行其是）
　　福山的发言，标志着中国模式讨论升级为国际战略较量。笔记至此，我坐回沙发，沏上新茶，跷起腿来读闲书。不料这本《边城蒙难记》，却让我惊心动魄，坐了一把过山车！
　　此书作者吴蔼宸，福建闽侯人，做过黑龙江金矿局总经理、天津造币厂坐办。一九三二年，新疆开发阿尔泰山金矿，聘吴为顾问。吴取道日本神户港，绕行西伯利亚铁路，乘汽车进入新疆塔城，年底抵达迪化（乌鲁木齐）。
　　一九一七年谢彬到迪化，发现督军杨增新尽管断了中央财政，依旧苦苦支撑左宗棠留下的局面。谢彬感动之余，遂作《开发新疆计划书》。一九二八年七月，杨增新就任省主席，一周后被刺杀，改由金树仁主政。至一九三二年底吴蔼宸到迪化时，中原混战，军阀割据。来年开春，甘肃军阀马仲英率部围攻迪化。可怜吴蔼宸一介书生，困守省城半年，记录下种种骇人乱象：
　　二月二十三日：红山嘴炮声隆隆，西大桥已成灰烬。是役死于炮火者二千余人。余抄书万余字，每写四字即有一人丧命，哀哉！省府停止办公，自科长以下发手提刀一柄，轮流上城守望。城门关闭，久已不知肉味，蔬菜亦极欠缺。
　　三月三日：因煤炭缺乏，两人共浴一盆，真千古未有之奇谈！有人条陈：掘取刘锦棠所埋煤炭，盖刘任新疆巡抚时，深知将有围城之举，特藏煤以备。至城内食粮，尤形恐慌，贫苦居民有三家分一死狗者。
　　三月十九日：假省党部开会，余被推为主席，成立新疆慈善会，聚集地方长官、回维巨商，拟将各界善款十余万两，用作掩埋尸体、开设粥厂。
　　四月九日：省城户口二十万，每日需粮五百担。余策马出南门，先看陕西寺粥厂，就食者四百余人，跪坐成行，同声感恩，一维族妇女向余致谢。
　　六月二日：马仲英继续西进，木垒失守。中央改组令迄今未颁布，而古城确已不守，哀哉吾新疆人民！盛（世才）督军望余充当省方代表，往古城与马仲英接洽。余为大义所迫，愿为和谈代表。
　　一气读书至此，眼热鼻酸，开窗透风：室外阳光重现，市井一片喧闹。下楼至餐厅，又碰上两位老外工程师，向我打听大巴扎购物事。原来昨天在二道桥，他俩买下和田玉石、丝绸女衣、喀什挂毯，还想各买一副波斯盾牌、两柄土耳其弯刀。我听了好笑，纠正二人道：那叫英吉沙仿古刀剑，是新疆特产！他们又问老外能买么？我说只管买，叫店主打包邮寄。
　　回房间看电视，见有中央首长抵达乌市。转身给老宋打电话，手机关机。我猜想这几日机关大忙，讲课怕要取消了。不过也好：我可以缓缓修订《中国未来三十年》。出门打的，申明要去一炮成功，的哥朗声答应，直奔河滩快速路。路上拥堵，油气熏人。行至水磨沟一带，空气清爽，军人渐多：原来此地是军区大院。行至一处营门，的哥戛然停车，指点我步行上山。
　　爬上水塔山，见一尊汉白玉塑像：左宗棠登高望远，双手环绕背后，紧握一卷地图。相传左帅命刘锦棠收复迪化，刘只发炮一枚，轰坍城墙，叛军便作鸟兽散。二○○一年市政府修复景区，平台垛口上，留有一尊铸铁大炮。

　　下山找到出租车，原路返回。途中说起七五事件，回族的哥批评政府心慈手软，接着抬举左宗棠，说是换了左帅坐镇，新疆何人敢反？说得我哭笑不得，随之记起杨增新的名言：新疆治世是桃源，乱世是绝地！由此不难推定：中国当下改革，大一统乃首要条件，舍此遑论其他？
　　中午时分，四个学生到酒店，领我去餐馆。他们都在新大读研，个个成绩优秀，因而合起伙来，向我请教考博事宜。我赞赏他们的求学志向，也能提供一些备考经验。然而内地高校遥不可及，新疆考生出路何在？席间突发奇想：假如中国最好的五所大学，即清华、北大、复旦、南大和浙大，每家都在新疆建一分校，一直办到鲜花盛开、果实累累，岂不大好？
　　为落实三线建设，一九六四年北大、清华分头在陕西汉中、四川绵阳建立分校。至一九七八年，清华在绵阳培养学生一千四百人，研制出我国第一套数字通信系统。清华撤离后，绵阳校址改为西南工学院，二○○○年升级为西南科技大学。我去该校看过，目前它是西南重点高校，建有国家级大学科技园。
　　就我所知，沿海名校人才济济，要啥有啥，就是缺少发展空间。与其让他们窝在大城市，挤得透不过气来，何不轮换来西部办学？再者，沿海名校握有大批国家重点项目，可他们远离基层，远离西部的战略需求！
　　下午三点上课，五点半下课，又随雪梅去天山大饭店：此地名为温泉路，相传纪晓岚流放迪化时，最爱在此泡汤、饮茶。
　　为了方便我调研，雪梅请来新大外事处处长老焦，语言学院院长海老师，还有新疆师大的崔老师、王老师。崔、王都是民族学专家，时常下乡做田野调查。与这几位读书人凑在一起，吃着纪晓岚无福消受的天山佳肴，这一席谈得畅快淋漓。十点回家，雪梅和崔老师送我至酒店。 　　今晚趁热打铁，讨论中国模式。我给自己预设的目标是：一、回顾模式说的由来，或曰理论谱系；二、检讨中国三十年改革，究竟有无参照模式？三、中国未来三十年，是否也要预设一种模式？
　　[何来中国模式] 中国模式，威权定义 福山在复旦口口声声，说中国是“威权”。啥子叫“威权”？这顶大帽子来自何方？它来自亨廷顿的“威权国家”说，而福山在哈佛的老师，恰是肯尼迪政府学院的大牌教授亨廷顿。西方人所谓威权（Authoritarian），原为集权（Totalitarian）国家的一个变种。冷战时期，欧美自由派大骂苏联“集权”，又将拉美军政府称为“威权”，即介于民主与独裁之间。
　　亨廷顿在中国出名，主要靠《文明冲突》。他在美国的成名作，却是《变革社会中的政治秩序》（1968）。亨氏二十三岁成了哈佛博士，随后出任美国顾问，指导巴西、墨西哥政治改革，研究南非、西班牙国家转型。身为第三世界第一权威，老亨执教哈佛五十八年：直到我毕业，他仍在开大课。二○○八年老亨去世，留下他为落后国家制定的现代化“三字经”：即政党、秩序、民主化。
　　穷国改革，一党搞定 但凡殖民地国家，无不经济贫弱、文教落后。一旦独立，其政府又贪赃枉法、压迫民意，践踏人权，不断遭遇左右挑战。在此背景下，若想开启现代化改革，无不面对两难：即封建专制vs暴民传统。
　　老亨分析说：改革是革命的替代物，也是革命的催化剂：不发达国家贫富悬殊，法治阙如，民智未开。政改一旦起步，自然受到激进学生、少壮军官、政坛大佬的任意摆布，进而引发动乱。出路何在？
　　老亨凛然道：穷国最大需求，不是民主自由，而是权威秩序！越是不民主，越是要建党。唯有建立改革党，方能稳步变革。党不计多少，只看组织优势、应变能力。譬如南非非国大、新加坡人民行动党、墨西哥革命制度党，均属于一党搞定、长期执政。
　　政治保驾，经济先行 欧美国家现代化，一向高唱三部曲：首先暴力革命，夺取政权，继而宣传民众，控制大局，最后以法律完善新制度。老亨将目光转向第三世界，却提出一个逆向模式：一、动员社会，发展经济；二、鼓励社会流动，扩大政治参与；三、推进政治制度化、法治化。
　　为何要逆动？老亨解释说：经济与政治，二者不同步。譬如发展民主政治，属于长远目标。当务之急则是发展经济、化解矛盾。老亨长叹：改革实比革命更困难：它要面对新旧势力，平衡左右，夺路而行！成功革命家，往往一炮走红。成功的改革派，却要审时度势，软硬兼施。
　　改革的艰巨性，在于挑战传统，革新观念，破除特权，重新分红。改革若想成功，第一要靠强力政府，稳中求进；第二讲究循序渐进，精准控制。最佳改革策略是：切割问题，先易后难，各个击破。一旦时机成熟，就要抢在反对派下手之前，将问题从议程上抹去！
　　扩大参与，渐进民主 然而全球化的惊涛骇浪中，千舟竞发，百舸争流，其中翻船、触礁者不计其数。究其败落原由，无非两条：
　　首先，威权政府特征，即一党执政，元首连任，权力高度集中，利益格局狭小。这就导致决策者优柔寡断，进两步退一步。由于眷念特权，他们动辄抵制改革，钳制异议，以至于延误时机，痛失主动权。
　　其次，财富激增，滋生腐败，加剧社会不平等。无论穷国富国，腐败一律表现为权力寻租。只不过穷国财富积累，更刺激权钱交易。结果是贪官横行，丑闻迭出，政府威权扫地：例如墨西哥革命制度党，一党独大七十余年，终因僵化贪腐，民怨沸腾，败选下台。威权如何才能走向民主？
　　老亨说：一、先有强大威权，才谈得上限制特权、逐步放权。二、腐败剧毒，亡党亡国。政府唯有借助法治，反腐倡廉。三、长治久安关键，在于调整体制，扩大参与，为民众提供上升通道，兼容体制外的新兴势力。
　　福山三生有幸，搭上了全球化民主快车：一九八九年彼得森研究所提出《华盛顿共识》，总结拉美经改模式。二○○四年美国高盛发布《北京共识》，指中国成功转型，挑战美国观念！其基本特征是：一、国家主权至上；二、政府管控经济；三、政治协商机制；四、大举引进外资与技术。
　　《北京共识》竟在华盛顿点着了一把火！福山出面救火，指中国既非南美独裁，也不靠俄式休克。新加坡及亚洲诸龙，绝对是小巫见大巫！说到底，中国模式独一无二，不可仿效，只能暂定为“威权2.0版”。
　　美国汉学家怎么说？哥伦比亚大学教授黎安友称：中国已度过转型危险期。哈佛教授傅高义、谢淑丽一致表示：中国正在大幅转变中。眼下议论中国模式，为时过早，自讨没趣。不过中国将继续“摸着石头过河”，寻找实用模式。乔治·华盛顿大学教授沈大伟说：西方预测三种可能，即中国崩溃、维持现状、走向民主。但他认为中国将变成一个“折中型国家”。那是什么？明天再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