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脱的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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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识阿峰,是在路边一个普通的火锅店里,天色将黑。那之前听同学说过,他姐夫阿峰是搞哲学的,很厉害,什么样的问题都能解答。最初,我们只是埋头猛吃,阿峰间或和我们谈论两句。等到火锅味越烧越浓,他的谈兴也越来越高,渐有旁若无人之势。听说我学的是力学,他猛咽了一口菜说:“理科我不太懂。不过——”用手横着一扫,毋庸置疑地说:“人文方面的东西,我是搞通了的。具体的不说,根本性的我都是通的。”后来,三个人的饭局成了他的个人演讲,我和同学插不上话,成了听众。
  阿峰的外貌实在普通,五官平庸,偏矮微胖,对穿衣打扮毫不上心,随手挑件衣裳就罩在身上。走起路来两手紧靠身体,不愿多摆动一下。头上一蓬乱草让人有上前梳理的冲动。同学笑说他是“没有特点的特点,没有气质的气质”。可他有一处却与众不同:听人说话时面无表情,一双眼紧紧盯住你的眼,不游移,不顾盼,像是一无所有,又像无所不有。我觉得那是极具理性、意志坚定的眼,可同学说,他还写诗,时有冲动之举。
  那以后我们就常在一起聊天。阿峰的谈话,总围绕着哲学进行,简短,有力,抑扬顿挫,情绪饱满,没有迂腐气。他总能三言两语就道出“事物的本质”。他说,大学毕业后到某个厂里工作,经历了极其痛苦的思想蜕变。之后考上哲学研究生,等到毕业在出版社工作之后,生活才渐渐稳定下来,可以一心钻研喜爱的哲学。他说,原先艰难攀登时,以为登顶会看到很多大师,千辛万苦爬上去才发现,那里空无一人。
  阿峰说起话来那样直接,那样锋芒毕露,没有一点儿含蓄和内敛,但我还是渴望听到那些与众不同的“彻底的见解”。那时我和同学思想正极度灰暗,阿峰的谈话隐约露出了另一个世界的风景。每次谈完,我都感觉似懂非懂,像是悟到了什么,仔细一想,又什么也没有。我希望他多讲些,再多讲些。他身边没有几个能畅快倾谈的朋友,两个求知欲旺盛的年轻人让他有交心的快乐,他很乐意充当精神之路上过来人的角色。
  一个人怎么玩扑克,主动进攻还是被动防守,大刀阔斧还是谨小慎微,很能显出性格,所谓“牌如其人”。奇怪的是,阿峰的牌打得很性情,完全没有哲学的严谨理性。我和同学打完一轮总会有所争论,问他他却说,打完就忘了。可他的牌打得很好,什么时候该出什么牌,一清二楚。一旦摸到好牌,就会兴奋地倒在床上,两脚向空中乱蹬。一边打牌,一边还说些话,牌打得游刃有余,话也说得轻松幽默。他还喜欢用扑克牌算命。算法并不奇怪,判词却很独特,也许并不准确,但都带着哲学味的一针见血的狠劲儿。我觉得,算的和被算的都不会太当真,他这是借着来玩观察性格判断命运的游戏。
  我和同学一起去过阿峰的单位,在电梯里碰见了他,抱着个大盒子,气鼓鼓地说,单位搞活动他得了二等奖,领奖时却说没有了,只好用三等奖代替。回到办公室,发现比他后领奖的人拿到了二等奖。他抱着盒子非得去换个二等奖回来。一会儿功夫,兴高采烈上来,手中晃着个东西,嚷着,换着了换着了。我没想到,自称精神上把握了人和世界本质的人,会如此认真去争这些东西。同学说,阿峰在单位与女同事的关系最好,因为相处起来比较简单;而男同事,阿峰则说,不知道他们想些什么。我想,在阿峰的内心深处,大概有一片未泯的童心。
  后来,渐渐投入自己的生活,不常见到他们了。偶尔见到同学,问起阿峰,说他挺悠闲,隔一两周和朋友去趟成都,坐在老式茶馆里饮茶,听老人聊过去的事情。还会隔三岔五洗次衣服,用手搓洗,为了锻炼身体,增强体质。
  再后来就和他们失去了联系。再见到同学已是好几年后。聊了半天他突然说,你知道吗,阿峰出事了!我猛然一惊。同学说,一个很平常的日子,阿峰和同事去山上,一时兴奋,喝了几杯酒,唱了几首歌,突然就倒了下去,不省人事。送到附近医院,再也没有醒来。第二天脑部死亡,心跳维持了一星期,终于撒手人寰。医生说,阿峰死于脑溢血,他的脑部血管先天有问题,最忌喝酒激动。如果他知道,注意一点,就不会走得这么突然。
  猛听到这个消息,忽然想起他曾对我说,要找你性格的根,找你思想的根,然后再问,为什么要找这个根,你就悟了。我还记得那个夏日的夜晚,黄桷树叶在凉风中簌簌作响,我们三人坐在阳台上,天南地北,彻夜长谈。阿峰一双眸子在月光下隐隐闪亮,说的话饱含着生命力,故意强调似的,一字一顿说:“一切的拯救,归根结底,都只是,而且也只能是自救!”
  对阿峰而言,我是一个朋友,一个愿听他谈论哲学的年轻人;对我而言,阿峰是什么呢?如果没有他的出现,在路上跋涉,我会走得更艰辛更痛苦,更跌跌撞撞更坎坷曲折。他在我面前展现出一个理想境界和达到这境界的活生生的人。我当时并不太领会他说的话,却感受到思想扑面而来的强烈冲击,推动我向前走。
  这样突如其来,一头就倒下去,是阿峰所期望的死法吗?同学说,阿峰走得太突然了,没有任何征兆,说走就走,一句话都没能留下。据说出事前那段,他正在研究死亡哲学。在他,死亡意味什么?如果知道自己就要死去,临走之际,他想对这个世界说些什么呢?还记得他说,哲学到最后只归结为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而活。既然终归要死,为什么还要活?我不知道他对这个问题的解答。这一切问题的答案,都随着他的离去被掩埋了。
  同学说他们整理了阿峰的遗稿,合成几本书出版了,算是完成了他的一个心愿。在阿峰坟头的墓碑上,他们刻了从他书中摘下的一段话,那是他的生命写照:“出脱,如水珠跃出海面,照亮了常态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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