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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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上的行人少了,都往热闹的地方聚,远处,庙会的唢呐声吹得喜庆悠长,欢天鼓发出“嗡嗡”的声音,红色绸带迎风。街上到处是浓郁的香气,拂到人脸上又被推出去,荡都荡不开,看不见的香气却忒能吸引眼球,东西撞进眼睛却立即被弹出,捕捉着下一个景致。在街上走,“轰”的一声吓人一跳,鞭炮会发出各种尖锐的爆炸声,人们扭一下头,心情却是喜悦的,继续沿街而走。
  再往深处,就是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胡同,一进胡同,所有的声响戛然而止,迎面而来的静谧和悠长沉浸在时光的碎片中,瓦片上的枯枝若隐若现,没有了枝繁叶茂,视线却眺望得更远,炉烟顺着烟囱袅袅升起,点缀在胡同上空。有一群孩子蹦着经过,唱:“初一的饺子初二面,初三的合子往家转,初四烙饼炒鸡蛋,破五饺子桌上端……”
  贵喜左手拎消毒液,右手扶旧自行车,他的环卫制服在略显萧条的胡同里很是晃眼,十字交错的胡同有六处公厕,贵喜需要不停的清扫——对于这个工作,他很满足,虽说干的是粗活,却足以维持他日常开销,剩下一部分工资正好寄给在老家的老婆和孩子过生活,这种日子让他对未来充满希望和憧憬。
  他的工作时间较长,从早五点到晚二十二点,除了吃饭,都需要一刻不停地打扫厕所卫生。工作虽然辛苦,贵喜也能将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他抽烟,有时,会从胡同的菜市场里买点花生米、二锅头改善生活,当然,也不会感到枯乏。不管他何时出现,胡同的厕所里都有一堆活儿等着他。他就那样日复一日地在厕所里劳作,即使过年也不例外。
  在靠近菜市场的厕所对面,总有一个乞丐靠在那里,乞丐的意志坚定,如同那块位置是他的根据地,吃饭在厕所对面的墙根下,睡觉也在那里,冬天的寒风刺骨,也不见他挪窝。每天贵喜从胡同的拐角出现,就能看见那个乞丐,贵喜起先是没怎么在意这个乞丐的,但有一天中午,贵喜却差点因为他丢了工作。
  那是过年前半个月的事,贵喜刚搞完厕所卫生,他将手套摘下,扶了自行车准备去前面一个厕所清扫,环卫中心的常经理来检查了。常经理在前,贵喜小心翼翼的跟在后面,两人刚进厕所,常经理将背手一打,甩身走了出来。贵喜侧身看去,他简直不敢相信,两分钟前搞的厕所卫生被破坏成了那样——破旧的报纸和可乐瓶铺满了一地,土渣和着尿水将地板染成了片片黑色——乞丐正在那里翻弄他捡来的垃圾。贵喜一步步退出来,常经理正用背影对着他,贵喜不敢做声,咽了一口唾沫。常经理将身体转过来,说:“贵喜,看你平时干得不错,怎么,过年想家了?”
  找一个工作有多难,贵喜听到这,怕常经理叫他回去,更加紧张,说:“不、不是常经理,我刚清扫完,刚清扫完,真的。”
  常经理并不看他,点了点头,说:“我不是说你没干,环卫工作你是知道的,就是要勤动手,多干,过年也不能放松,你说对不对?”
  贵喜忙点头:“对对对。我刚才已经扫得很干净了,谁知、谁知……”
  常经理可能有些不高兴,说:“你要是打算回老家过年,提前说,到时候我们再考虑人手,如果打算留在这儿干,就必须保证卫生。”
  贵喜心里明白,常经理这是提醒他呢,真要回家过年了,他的工作就没了,贵喜连忙说:“常经理,你放心、放心,越是过年我越会干好工作的。”
  常经理准备走,顿了一下,又说:“贵喜,下次可不能出现这种情况,啊?”
  贵喜弯腰:“是、是,不会。”
  贵喜看着走远的常经理,将视线慢慢拖回来,他走进厕所,看了看乞丐,拿起扫帚又重新清扫——环卫工作就是这样,本来就是脏了再清的活儿,脏了也不能怨人家,这个理儿贵喜他懂,何况乞丐年纪大了,贵喜也不忍心埋怨,他惟一能做的就是以后注意,好好看住乞丐,这种事情就不会发生。贵喜将心放宽,厚重地喘一口气——还有更让他难堪的事呢,有一次,清扫女厕所,他站在外面喊了好几声,不见有人回答,他拿着物什就进去了,哪知里面还有一个妇女,贵喜正好撞见,他不好意思,提起扫帚转身就走,妇女竟跟了出来,大骂:“你个不要脸的东西,随便进女厕所,耍流氓……”
  贵喜的脸有些发白,争辩道:“你别瞎说,我是打扫卫生的,叫了半天‘有人吗’不见你回答!”
  “我回答什么,你说说看我回答什么,谁知道你是干什么的,我凭什么回答?”
  旁边马上围了一圈人,有劝女人的,有看的,贵喜心里明白,环卫工作难,难就难在人们不理解,他只得摇了摇头,转身折进男厕所——除了厕所,他根本无处可去,再说,这种情况他又能说什么呢?
  白天因为让常经理批评了一通,贵喜的心情不是很爽,晚上的时候,家里来了电话,老婆在电话那头充满希望却又小心地问:“贵喜,过年回家不?”
  贵喜的心硬了硬:“回不了。”
  “怎又回不了呢?”
  贵喜叭嗒一下嘴:“真回不了,我这一走,工作就丢了。”
  话筒里没声了,老婆可能权衡了一下,稍缓和地说:“既然回不了,就在那里安心干,儿子天天念叨你什么时候回来哩!”
  说到儿子,贵喜的心里稍安稳,他爽朗地笑了:“告诉儿子,我挣钱准备他念初中呢……”
  贵喜定了定神,将自行车支好,思绪也跟着潜回来,这一眨眼,已经是大年初一,家肯定是回不去了,只能一个人呆在这里过年。他现在才知道,原来工作时间那么长,每天还有如此多的间歇让他来思考和回味。过年如同一把利刀,总是将他的思绪切割得支离破碎。街上很清静,凌晨这个时候没有几个人会起来,贵喜将车停好,抬一下头,乞丐听到声音也一侧脸,贵喜嘴里哈的气把乞丐的样子给模糊了,他的心抽一下,空落的街道让他脑子突然回旋,是的,大年初一,整个街上除了他就只有这个乞丐,贵喜心里有些莫名其妙的温暖和激动,一阵过堂风吹过,贵喜将肩膀缩了缩,伸手取工具。
  到了乞丐对面,他将扫帚靠厕所放下,从车后架上取下消毒液,开始清扫靠近厕所的马路,“唰唰”的声音很有节奏,贵喜扫几下就会瞟一眼乞丐,乞丐六十多了,低着头,戴一个破皮绒帽子,脸上的沟壑塞满脏物。贵喜将马路扫得差不多了,他离乞丐越来越近,他知道乞丐已经清醒,他看一眼乞丐,甚至也想乞丐抬起头,这样他们的目光就会碰撞在一起,或者,他们最起码可以互相道个好,因为贵喜知道,这是过年了——哪怕前段时间,乞丐曾给他的工作带来麻烦,还挨过常经理批评,但那件事在这个时节根本算不上什么。这个时候,贵喜无来由的需要说话,他内心的脉相在过年的背景下,变得有些恍惚和琢磨不透。
  贵喜将扫帚停住,正准备转身进厕所,乞丐抬了一下头,就这样,他们的眼神很模糊地相碰了。贵喜内心的温热早已不复存在,也没有思想准备,他和乞丐对视了一眼,直着的身体轻轻一沉,马上扯起一丝笑:“过年好!”
  乞丐的身子可能僵了,将腿蹬了蹬,也打招呼:“过年好啊!”两个人在这个地方都没有亲人,仿佛打过这声招呼,两个人也开始过年了一般。
  四周还是一片暮色,贵喜拍拍身上的灰尘,将扫帚往墙上一靠,又取下拖把,说:“您这大过年的,也不找个暖和点的地方?”
  乞丐又将身子往上撑了撑,一手按到了一个可乐瓶上,发出巨大的碎响:“在这个地方习惯了。”
  在贵喜看来,乞丐的热情不高,表情也木讷,虽然过年对于他们来说,不是一件什么新鲜事,但毕竟是新年,图个喜庆,即使对方毫无兴趣,贵喜也满是热情。
  “嗤!”贵喜将自来水拧开,拖把放在里面用力涮:“您可得注意身体,大过年的,您家里还有亲人不?”
  乞丐的眼皮抬了一下又耷拉:“有个儿子。”
  自来水开始溅出水花,贵喜不再说话,戴上塑料手套,用力将拖把拧干,从里到外开始拖地板。
  地板拖完了,贵喜直起腰,外面的天色还很浓重,深黑的树干撑出巨大的凌角,朝外蔓延的是浅黑树枝,淡黑的树丫如触角直抵人的神经。贵喜不知道乞丐还记不记得前段时间发生的事,但贵喜当然记得,常经理不满意的神情已印在他的心田,以便警醒自己工作时更加用心,他虽然记得这事儿,但他不怪乞丐,他只是用双手去改变一切能改变的东西,这种劳作对于他来说很适用。现在过年了,他知道常经理会经常来检查,卫生差了不行,没看见人更不行,所以在过年这个时候,他必须一刻不停地呆在厕所里,更加卖劲工作。
  他握了握拖把,能感觉到自己手套的柔软,手套是白绵线纺的,干活既称手还保暖,他压低声音叫道:“老哥。”
  乞丐抬起头,无力的眼神看他。
  “冷不?”贵喜又动了动指关节,他想把这副手套送给乞丐,却又小心得不知怎么开口。
  乞丐的呼吸有些沉重,却眯起眼:“天亮了。”
  贵喜有些不知说什么好了,将拖布顿了顿,说:“是啊!”
  乞丐不再答话,贵喜拍一下自行车座椅,收拾好东西,骑上往前面的胡同赶去,一丝白光出现在他眼前,丝丝雾气开始降落,他晃了一眼戴着的白手套,虽然没有送出去,贵喜的心头还是稍感轻松……
  前面,胡同里的孩子们在一块儿玩耍,一个人唱:“老婆老婆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另一个孩子接:“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炸豆腐……”“二十六炖羊肉,二十七杀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看着这些孩子,贵喜的精神有些恍惚,他无法不想起自己的儿子,心头像被揪了一把,无意间把头摆向其它地方。
  没出十五,便还是过年。初九了,贵喜能体会到,过年的气氛还很浓重,往日的那份喧嚣变得祥和,空气中弥漫的温情,他能熟悉地捕捉,但越是这样,他越是有些无所适从。望着街上结伴而行的人群和小孩,他有时也会发呆,继而埋了头重复机械的劳动,看着肮脏的厕所在他双手的劳作下变得干净整洁,他的心头是愉悦的——他从里而外开始,洒上消毒液,拖把拂过角落,皮水管子一冲,再拖一遍,然后倒退着出来,在最后收起拖布的那一刻,长吐一口气,那种畅快无法比拟。
  然后呢,这种畅快和四周的落差太大,贵喜有些惶恐,像这种节假日,使孤寂的人更孤寂,那种冰冷的感觉在心中一闪而过却又占据心田,使他半天不能自拔,他的思绪早飘到了千里之外的家里,却又得不到慰藉,只能拄棍而立,喉结像一座突出的山峦起伏。
  过年对于他来说,是空落落的情绪和埋藏在心底的一丝渴望,那种冰冷的感觉是无法用其它东西来替代的。还好有乞丐在那里,不管贵喜何时出现,乞丐如同坐在那里等他到来一般,这样就使他的内心有了一丝暖和。他看一眼乞丐,心头的躁动就会变得平静,乞丐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坐在胡同里,低头让岁月的拂尘从眼前扬起。有时,胡同里白色鸽子一飞而过,带起响亮的风哨,会引起贵喜无限的遐想。在这种场景下,看到乞丐,贵喜觉得熟悉而又陌生,他甚至在心里把他当作了朋友,看到他,他的心底才会生出一种温暖。他们的话不多,好几天,碰见了也就是打上一声招呼,有时即便不打招呼,远远的看上一眼也就各自埋下了头,但这对于他们来说,已经算是一种过年的问候了。
  大年初十,贵喜照例出现在胡同口,气温下降了许多,他的眼神不自觉地挪到墙根,乞丐还是如以前那样靠在角落。贵喜心里很是自责,为上次没有送出去的手套,总感觉像少了一点什么,他轻轻地推着自行车,走到乞丐跟前,乞丐还低着头,贵喜轻声叫道:“老哥。”
  乞丐一动不动,贵喜走到近前,蹲下:“老哥!”
  乞丐的眼睛有些灰暗,嘴唇抖动了两下,问:“正月、初十了吧?”
  贵喜的眼神变得迷茫而又警惕:“是啊!怎么,你不舒服?”
  “没事,你、你忙去!”
  贵喜看了看乞丐,缓慢地站起身,准备走却又不放心,他的眼神再次掠过乞丐,不见有什么动静,这让贵喜有些为难,他默默走近厕所,开始打扫卫生,从厕所退出来的时候,他又将眼神挪到乞丐身上。
  厕所清理完一遍,是八点三十了,菜市场已经开始热闹,贵喜再次来到乞丐跟前,他走近,轻声叫道:“老哥。”
  乞丐没有一丁点动静,仅露的脸庞也看不见表情。
  “老哥!”贵喜轻搭乞丐的肩膀,乞丐的嘴唇张合两下,没说话,像睡过去一般。
  贵喜的神经紧张呼吸急促嗓子发干,连声叫道:“怎么了你怎么了?”
  旁边开始有人围过来,贵喜完全感觉不到,他的眼睛四处张望,慌张而又无奈,他绕过人群,将一辆三轮车迅速推过,然后弯腰抱起乞丐,乞丐还是紧闭双眼,他一手扶乞丐后背一手推着三轮车大喊:“让一让,让一让!”
  贵喜沿着胡同急切呼喊,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他来到胡同口,想拦一辆出租车,两分钟后,终于来了一辆空车,他将乞丐抱到车上,“嘭!”弯腰关上车门,他不自觉的看一眼窗外,却发现环卫中心的车正拐进胡同。他看一眼前方,两边的树木急速倒退,划过他脑海的深处。
  
  责编:鄢文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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