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人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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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4月的一个傍晚,在美国马萨诸塞州南部科德角以东三十海里处,两名年轻人带着行李,站在一艘改装过的游艇的直升机起降平台上。他们紧握着栏杆,神情焦虑。
  他们俩都知道,现在再有任何疑问已经迟了。
  “幸运玫瑰号”游艇已经四十岁了,身上伤痕累累,凡是有裂纹、凹陷和铆钉的地方,油漆都很厚,活像一个涂脂抹粉的老妓女的脸。游艇航行在令人心旷神怡的大海上,船尾巴拿马国的方便旗(船舶悬挂的旗帜表明该船舶的国籍,在公海上的船舶受船旗国的专属管辖和保护,无国籍的船舶在公海上被认为是海盗船,不受任何国家的保护。实践中,有些国家允许所有外国船舶悬挂其旗帜,于是,有些外国船舶为了逃避本国税务和其他强制措施,往往购买这些国家的旗帜,这种船旗被称为方便旗。—译注)猎猎作响,黄色的烟囱向空中排出丝丝缕缕的黑烟,很快就被海风吹得没了踪影。为了让减摇鳍(减摇鳍是一对帮助船舶在狂风巨浪中保持平衡的人造“鱼翅”,该设备结构复杂,造价较高,且效果和航速有很大关系。航速越高,效果越好,故多用于高速船舶上。—译注)工作,游艇保持着一定的航速。其实,它并不急于赶往任何一个目的地。它只是在美国领海12海里线(《联合国海洋法公约》规定每一国家的领海宽度,都不应超过12海里。—译注)的范围外“闲逛”,以保证安全—保证自己不受美国联邦法律的约束。
  约翰·科里森三十五六岁,上穿羊毛衬里夹克,下穿休闲裤,脚蹬真皮休闲鞋,看上去颇具登山爱好者或探险者的气质,其实,他是个做学问的。他六英尺高,淡褐色皮肤,身材瘦削,金色短发,淡蓝色的眼睛,戴着椭圆形的小眼镜,一表人才,平时不苟言笑,脸上有着北欧人的特征。
  他的妻子娜奥米一心只想着在船上站稳。她裹着一件驼毛长外套,外套下面是无袖套衫。她穿了一条牛仔裤,脚上是黑色生胶底皮靴。娜奧米头上的金发是那种时髦的乱发发型,长短正适合,海风把头发吹到了她那漂亮的脸上,娜奥米本来就有点像个假小子,现在这一特征变得更加突出,虽然目前她的脸色比正常情况下要苍白很多。
  在他们头顶几米远的地方,刚刚把他们送到游艇上的那架直升机悬停在空中,像大出血一样不停地向半空中排放着汽油味很重的烟气。直升机在游艇上投下的阴影像一只大而空的布袋子。那正是约翰此时此刻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人从袋子里扔出来了。他低头迎着直升机发出的巨大噪声以及螺旋桨抛出的气流,伸手扶着妻子。他感受到了驼毛外套下妻子瘦削的肩膀,觉得他的心和她的心靠得很近。此时的他太想靠近她了,太想保护她了。
  还有,他想对她负责。
  风吹得很猛,他不得不小口小口地呼吸,以免呛着自己。带着海盐的水汽给镜片蒙上了一层薄雾。因为紧张,嘴和嗓子眼都觉得干干的,现在直升机排出的尾气更让他觉得口干舌燥,干得要起火。娜奥米的几缕长发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的脸。脚下的甲板下降了,一会儿之后又向上抬升,胃顶向胸腔,脚底的感觉就像在乘坐电梯。
  透过头顶上旋翼的呼呼声,他听见了一种刮擦的声音。他这是第一次坐直升机。在直升机上穿过大西洋低压带,颠簸了一个小时之后,他再也不想重复上述体验了。那种眩晕、恶心的感觉和你在游乐场坐空中飞车一样。你的脑袋甩向一个方向,而体内的各种器官则甩向另一个方向。现在,直升机的尾气、游艇上浓烈的油漆味、脚下颠簸的甲板,都加剧了这种难受。
  娜奥米搂着他的腰。他的皮夹克有一层厚厚的衬里,但他还是感觉到了娜奥米的力量。她心里在想什么,他相当清楚,因为他的心里也是那样想的啊。那是一种令人不适的终结感。此前,一切都只停留在想法的层面上,那是一个随时可以抛之脑后的想法,但是,现在不行了。看着娜奥米,他想,我很爱你,亲爱的娜奥米,你非常勇敢。有时候我觉得你比我要勇敢得多。
  直升机的身子歪向一边,引擎的轰鸣声更响了,机腹上的信号灯在闪烁。接着,直升机陡然爬坡,离开了游艇的上方。约翰看着直升机渐行渐远,于是将目光投向下面灰色的海洋。海面上有不少浮沫,偶尔还可以看见几只海马,远方的地平线若有若无。
  “好了吗?请跟我来。”
  一名身穿白色连衣裤的菲律宾人在他们前面带路。此人彬彬有礼,但神情严肃。此前,他们刚从直升机上下来的时候,迎接他们、帮他们拎包的就是他。现在,帮他们开门的还是他。
  他们跨过甲板梯口,跟着菲律宾人走了进去。门嘭的一声关上了,将自然界的一切挡在了外面。在突然降临的静谧中,他们看见舱壁上挂着一张航海图,一下子感觉暖和起来。这里的油漆味更浓了。脚下的地板在嗡嗡响着。娜奥米捏了捏约翰的手。她晕船晕得厉害。她以前一直这样。她一上船就难受,哪怕是在池塘里的一条小船上也不行。但是今天她不能采取任何措施。晕船药不能吃,也不能打晕船针,只能靠自己硬撑过去。约翰也捏了捏她的手,以示回应。他想安慰她的同时,也想安慰他自己。
  我们这么做正确吗?
  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自己问了一千遍。在未来的多年时间里,他将继续问下去。他现在能做的就是说服娜奥米和自己,是的,这样做是正确的。这个问题没有什么好讨论的了,我们在做一件正确的事。
  我们真的是在做一件正确的事。

第二章


  他们即将住上一个月的那间客舱,在这所漂浮诊所的宣传册里被吹得天花乱坠。小册子里说那是一间特等舱,极其豪华;现实情况是,客舱里配了一张大床、一张小沙发、两把同样小的扶手椅和一张圆桌,圆桌上摆放着一碗水果。所有这些东西都挤在一个与小旅馆房间同大的空间里。客舱一个角落的高处有一台受到严重干扰、信号很差的电视机,正在播放CNN(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的英文缩写。—译注)新闻。奥巴马总统在讲话,因为静电的原因,他的话有一半根本听不清。   里奥·德托雷明显有着拉丁人的血统,身材瘦削却结实,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浑身散发着自信和男性魅力。他的牙齿排列整齐,完美无缺,黝黑而浓密的头发梳向脑后,鬓角处点缀着几根银发。虽然已经六十二岁了,但他看上去至少要年轻十几岁。
  娜奥米仔细观察着,研究他脸上的表情,研究他的体态语言。她想从他的身上找到一些缺口,以便深入了解这个陌生人,这个承载着他们全部未来的陌生人。她的第一印象是这个人让她失望了。以她在公关行业的工作经验,她注意到里奥·德托雷身上有种气质,那是只有非常有钱的事业成功人士才具备的气质,它说不清,也道不明,好像只有你拥有巨额财富之后才能达到这个境界。里奥·德托雷看上去机灵圆滑,懂得如何在他人面前展示自己,既像一名在选民面前拉票的美国总统候选人,也像一名主持股东大会、和颜悦色的行业领袖。但奇怪的是,她觉得自己盯着他看的时间越长,对他的信心就越强。不管怎么说,他这个人看上去还是挺真诚的。
  她特别留心看了他的手。他的手指很漂亮,既不是政客的那种手指,也不是商人的那种手指,而是真正的外科医生的手指—手指细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她喜欢他真诚的声音,听了令人心安。另外,只要看到他这个人,娜奥米就觉得心里有底了。但她立即提醒自己—在过去的这几个星期里她经常这样做—《时代》杂志几个月前的某期封面是一张德托雷的面部照片,下面是一句话:21世纪的弗兰肯斯坦?
  “你知道,”德托雷博士说,“我对你的工作真的充满了好奇,科里森博士。也许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可以找个时间好好聊聊?我看过你几个月前发表在《自然》上的论文—是2月份的那一期吧?”
  “是的,就是那一期。”
  “虚拟狗基因。你的这项研究太棒了!”
  “那是一项重要的实验,”约翰说,“花了四年时间。”
  约翰开发了一个电脑模拟程序,展示狗在一千代的时间里的进化过程。
  “你的结论是,狗和人的关系非常密切,我们人类进化的时候,狗也在进化。实际上,随着人类在这个星球上的统治地位越来越强大,狗也变得越来越聪明。这个说法我喜欢。我觉得你的这个想法很独特。”德托雷说。
  像德托雷这样身份显赫的科学家都看过他的论文,而且还表扬了他,约翰觉得很荣幸。“克服基因之间的相互作用,这对进化的速度将产生影响,我开发的那个程序其实就是其中的几个关键计算程序。”他谦虚地说。
  “你没有搞一个模拟程序,看看人在一千世代之后会进化成什么样子?”
  “那就完全是一套全新的参数了。除了编出程序具有一定的挑战性,在南加利福尼亚大学搞学术研究,那里的计算能力不够—”
  德托雷打断了他的话,“我觉得这个问题我们可以好好谈谈。如果能够推动这方面的研究,我有兴趣提供资金。”
  “如果是这样,我将不胜荣幸。”约翰说。想到德托雷的资助可能促进自己的研究工作,他不禁有些兴奋,但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偏离航线”。在这条船上,最重要的是娜奥米,不是他的研究工作。
  “好,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我们有大量的时间。”德托雷顿了顿,先看看约翰,又看看娜奥米。“你们二位的儿子遭遇不幸,我真的很遗憾。”
  娜奥米耸耸肩,感到一阵心痛。每次谈到这个话题,她都会这样。
  “谢谢。”她哽咽着说。
  德托雷灰色的眼睛盯着她,说:“那真的是很艰难的一段时间啊。从来没有体验过丧子之痛的人根本无法理解。”
  娜奥米点点头。
  面带悲伤的德托雷突然朝约翰瞥了一眼,好像是想把约翰也拉进这场对话之中。“我的前妻和我有过两个孩子,但他们都没了—一个是在一岁的时候,因为遗传病;另一个是在六岁时,因为脑膜炎。”
  “我—我不知道你—我真的很抱歉。”娜奥米说。她转身对约翰说:“这你没有告诉我。”
  “我也不知道,”他說,“抱歉。”
  “不用这样,真的,这不怪你,因为这种事情我是不会走到哪儿说到哪儿的。我和前妻决定不要声张。但是—”遗传学家德托雷张开手掌。“那就是我在这里的主要原因。在我们的生活中,总有一些事情是不该发生—不一定要发生—却又发生了。现在,科学能够帮助我们避免这些事情的发生,而这就是我这家诊所的使命。”
  “这也是我们来这里的原因。”娜奥米说。
  德托雷笑了。“好啦—你们一路上还顺利吗?昨晚是坐红眼航班从洛杉矶过来的吗?”
  “我们坐的是白天的航班,昨天晚上在纽约住了一宿,和几位朋友见面、吃饭。我们喜欢在纽约的餐馆里吃饭。”约翰说。
  这时,娜奥米插话说:“我丈夫的兴趣之一是美食,只是他在对待每一道菜的时候都像是做科学试验。其他所有的人都吃得很开心,但他总是觉得他盘子里的菜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她含情脉脉地朝约翰望去,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约翰会意地看着娜奥米。“烹饪是一门科学。我可不想让自己成为某些厨师试验对象的同时,还自掏腰包。”
  “我很想知道,你们给我这条船上的厨师打多少分。”德托雷说。
  “以我现在这个状态啊,”娜奥米说,“我什么吃的都没兴趣。”
  “有点晕船?”
  “有点。”
  “有预报说,在未来的几个小时里会出现恶劣天气,过后就是晴天—明天应该就是晴天。”他迟迟疑疑地说。这让三个人都有些不自在。游艇突然向前一冲,他急忙伸手撑在舱壁上,这才站稳了。
  “我说一下安排吧:今天晚上你们先休息一下,在客舱里吃饭。”德托雷说着,将手上的牛皮纸信封递了过来。“这里面有一张病史表格,要你填一下,娜奥米。另外还有一张同意书,需要你们两个人的签字。护士过一会儿来抽取你们的血样。我们已经分析过你们先前寄过来的血样,为全部基因建立了图谱。我们明天早上就可以看到图谱—我们明天早上10点在我的办公室见面。现在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娜奥米本来想好了许多问题要问,但此刻她的五脏六腑在翻腾,她只有一个念头:千万不要在德托雷面前吐出来。
  德托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娜奥米。“你吃一片这个,一天两次。吃饭的时候服用。我们知道,这些药将会有助于怀孕初期的胎兒成长。”他笑了笑,接着说,“如果你觉得有什么问题想和我聊聊,直接打电话给我就行了。明天上午见。祝你们愉快。”
  说完,他走了。
  娜奥米看着约翰。“是他的基因好,还是他的整形医生好?或者是他的牙医好?”
  “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约翰问。突然,他慌乱起来,因为他看到娜奥米面如死灰,满头大汗。
  娜奥米丢下那个小盒子,朝卫生间跑去。

第四章


  娜奥米的日记
  几乎手不能提笔。目前已经吐了两次。现在是凌晨3点。手臂上已经打了三针,现在觉得疼。抽了三次血。护士为什么要抽三次血呢?她人很好,不停地表示歉意。船上的所有人看上去都很友好。约翰点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但基本上没动,他闻到那味道就要吐—我也是!
  客舱在微微颤动,因为船的发动机在工作。护士—伊冯娜—是个黑人,她挺可爱的,她说如果海上风平浪静的话,他们通常就会关闭发动机,随波逐流,在晚上就抛锚停泊;如果海上像现在这样波涛汹涌,他们就会把发动机一直开着,让船保持在一定的航速上前进,这样反而不会那么颠簸。
  早些时候给妈妈打过电话—就说了几句话(一分钟九美元呢!)。告诉她我们在哪里。后来又给哈丽特打电话。她真的替我们感到兴奋。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得起向她们借的那十五万块钱呢。约翰可能有机会获得一两项科学大奖,现在正为麻省理工学院出版社写一本书,虽然他们给的预付金实在是不高。
  觉得我们像亡命之徒。我想我们不就是亡命之徒吗?脑子里把所有的事情翻来覆去地想,想在医学伦理、科学边界、个体责任、常识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难啊。
  约翰像我一样醒着。他也睡不着。我们刚刚经过了漫长的讨论,谈了我们正在做的事情,说到了我们心里的感受。其实这都是老生常谈。同样的东西我们以前不知讨论过多少次啦。当然,我们谈到如果没用该怎么办。毕竟,这件事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成功率。我们两个人都有信心。但事关重大,我还是有点害怕。我想我能承受,因为毕竟事情还没有发生。虽说付款后就不能退款,我们还是有时间改变主意的。我们还有几个星期的时间来改变主意。
  但我觉得我们不会改变主意。

第五章


  约翰和娜奥米坐在德托雷豪华办公室里的半圆形真皮沙发上,对面的墙上有一个巨大的平板显示屏。他们盯着显示屏看,因为那上面刚刚出现了几行字:
  科里森,娜奥米。基因缺陷。疾病。
  第一页(共16页)……
  德托雷像以前一样穿着白色连衣裤,脚蹬橡胶底帆布鞋。他坐在娜奥米身边,两人面前是一张拉丝不锈钢台面的小桌子,桌子上有一个控制台。德托雷在控制台上的键盘区轻轻敲击了几下,第一页的内容出现在显示屏上。
  1. 两极情绪违常
  2. 注意力缺失多动症
  3. 躁狂抑郁
  4. 焦虑
  5. 肾小球硬化症
  6. 鼻音过多
  7. 早秃
  8. 心肌病
  9. 视神经萎缩
  10. 视网膜色素变性
  11. A1—抗胰蛋白酶缺乏症
  12. 马方综合征
  13. 肾上腺样瘤
  14. 骨骼石化症
  15. 糖尿病
  16. 伯基特淋巴瘤
  17. 克罗恩病。局限性肠炎
  (未完……下接第2页)
  “这些病的基因我身上都有?”娜奥米惊愕地问。
  德托雷不无幽默地说:“是的,你的某些基因让你更容易患有这些病症。科里森夫人,我不想吓唬你,但总共有十六页呢。”
  “有一半的病我听都没听说过。”她看着约翰,约翰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显示屏。“你知道这些病吗?”
  “不知道,不是所有的病我都知道。”
  娜奥米低头看着她和约翰面前桌上的那厚厚一沓表格。表格上面有许多小框,需要他们打钩或叉。
  “相信我,”德托雷说,“你肯定不希望把任何一种病遗传给你的孩子。”
  娜奥米又盯着显示屏上的那一串疾病名单,却觉得自己的眼睛已经很难聚焦了。一切都不会如你想象的那样,她这样想着,大脑在飞速运转。突然她觉得又要呕吐了,连忙强行把那种感觉压制下去。她觉得嗓子发干,口中发苦。从昨天上船以后,她只喝了一杯茶,勉强塞下去两口干巴巴的烤面包。正如德托雷博士预报的那样,今天早晨的大海平静了许多,但船的晃动并未有所减弱。
  “肾上腺样瘤是什么?”她问。
  “肾脏瘤。”
  “骨骼石化症呢?”
  “实际上,看到那个我还挺高兴的。”
  她惊愕地盯着他。“高兴?为什么看到那个还会高兴?”
  “因为那是一种极端罕见的先天性疾病,会引起骨质不断增生硬化。过去常常有人因为它是不是遗传病而争论不休,现在通过遗传学研究,我们确认了这一点。你知道你的家族里有人有这个病吗?”
  她摇摇头。“糖尿病,”她说,“我知道我们家有人得过糖尿病。我爷爷有糖尿病。”
  德托雷博士敲了一下键盘,显示屏上翻到了下一页,紧接着又翻了过去,那些病的名字让她如堕云雾之中。终于,他们看到了最后一页,她说:“我的家人曾经得过卵巢癌。我有一个姑妈就是这个病,三十多岁的时候就死了。我刚才好像没有看到这个。”
  德托雷博士往回翻了三页,用手指了指显示屏。
  娜奥米看到了那个病名之后,忧心忡忡地点点头。“这说明我也有这个基因?”   “刚才看到的这些病,相关的基因你都有。”
  “那我怎么还活得好好的呢?”
  “说到基因,这里有很多运气的成分。”遗传学家德托雷博士说。“你儿子得的是‘德雷延—施莱默病’,你和科里森博士都可能携带着它的基因,但你们一点事儿没有。然而,当你生孩子的时候,孩子从父母那里继承了这种病的基因,我们就能看到这种病了。你携带的其他疾病基因组可能受到各种因素的影响,其中许多因素我们目前还没有搞清楚。年龄、抽烟、环境、压力、惊吓、事故—所有这些都可能触发某个特定基因。刚才看到的那个清单上的所有病的基因你可能都有,但你一辈子都平平安安的。”
  “但我会遗传给我的孩子?”
  “在通常情况下,你会遗传一些给孩子,这是毫无疑问的。很可能有一半吧。孩子的另一半基因将从你的丈夫那里继承而来。现在,我们来看一下他的清单。”
  娜奥米向后退了一步。她想离得远一些,想躲到一个清静的地方,想心平气和地思考一下。精神分裂症。心脏病。肌肉萎缩。乳腺癌。卵巢癌。“德托雷博士,你发现我身上携带着这些病的基因,可你能不能想想办法,做点什么呢—我的意思是,好的,你能阻止它们传到我们的孩子身上,但你能不能不让它们影响我—你能不能把它们从我的基因组里去除呢?”
  他摇摇头。“现在还不行,但我们正在进行相关的研究。整个生物技术界都在研究。也许几年之后我们可以把一些疾病从基因组里剔除出去,但剩下的那些疾病处理起来就难了,说不定要几十年之后才能做到。恐怕你要感谢你的父母啦,因为他们给了你一个机会,让你可以为你的孩子做一件伟大的事情:让他或她生下来就没有这些疾病的基因。”
  娜奥米沉默了片刻。眼前的这一景象实在是太怪异了:在茫茫大西洋的某处,他们三个人坐在一张沙发上,准备在那些小框框里打钩,好像在参加某本杂志的知识竞赛,或者在填写顾客满意调查表。
  一共有三十五页,每一页上有八十个框,接近三千个提问或选择题。
  娜奥米觉得那些字和小框框都模糊不清起来。
  “科里森夫人,”德托雷轻声说,“你真的要重视这件事。你和约翰在这条船上做出的决定,其后果将不仅影响你们,甚至也不仅影响你们的孩子。你们有机会造出一个完美的孩子,一个大部分父母只能在梦里得到的孩子,这个孩子将远离那些给生命造成威胁的疾病,远离那些衰竭性疾病。另外,这个经过基因调整的孩子还将具备其他孩子没有的优势,当然,这取决于你们的选择。”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让他们慢慢领会他的意思。
  娜奥米咽了一口唾沫,点点头。
  “如果你们不爱你们的孩子,那你们现在做的这一切就毫无意义了。如果你们觉得现在做出的所有这些决定让你们不舒服,那么在随后的过程中,你们将会遇到更大的问题,因为你们将不得不接受那些决定。我拒绝了许多父母,有时候是在最后一刻把钱退给了他们,因为我意识到,他们有的根本达不到抚养自己的孩子所需的高标准,还有的人动机不纯。”
  娜奥米从约翰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从沙发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朝一扇舷窗走去。
  “亲爱的,我们休息一下吧。德托雷博士说得对。”约翰说。
  “我没事,”她对约翰笑笑,“我没事,真的。只是有几件事我想考虑一下。”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她看了德托雷诊所发放的厚达数百页宣传材料上的每一个字,研究了德托雷诊所的网页以及她能找到的和这个话题相关的所有其他网页,研读了德托雷博士发表的几篇论文—虽然和约翰的论文一样,那些论文专业性太强,她只能看懂一点点。现在,因为头晕,她很难集中心思。
  护士伊冯娜告诉她,在晕船的时候,最好只看一个固定的点,于是,她现在就盯着前方看,不一会儿就看到一只海鸥,它似乎正在天上滑翔。
  “德托雷博士—”
  “里奥,”他说,“请叫我里奥吧。”
  “好的,里奥。”她犹豫了一会儿,在整理思路的同时集聚着自己的勇气。“里奥—媒体和你那些科学界的同行为什么都不喜欢你呢?我觉得《时代》最近刊登的那篇文章,言辞还是非常激烈的。”
  “你熟悉庄子的教导吗,娜奥米?”
  “不熟悉。怎么啦?”
  “庄子写道,毛毛虫称之为末日,吾称之为蝴蝶(此句原文是:What the caterpillar calls the end of the world, the master calls the butterfly。这句话出自美国作家理查德·巴赫,原作者的记忆有误。—译注)。”
  “在我们眼里,毛毛虫变成蝴蝶,这是一个由丑变美的过程,”约翰说,“但是,在毛毛虫看来,这是一个痛苦的体验—它觉得自己死了。”
  德托雷笑了。“以前,如果政客或教皇不喜欢科学家的所作所为,就会把他们投进监狱。媒体的这点批评算不了什么,我能应付。有一个问题我还没有问你们两个人: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可以只把引发‘德雷延—施莱默病’的坏基因去除,这样,你们的下一个孩子就没事了。可你们为什么要从老天手里夺权,把其他特长、优势设计到孩子身上呢?”
  “我们只想把不好的基因去掉就可以了,”娜奥米说,“你知道,丧子之痛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们。我们实在不能再经历那样的痛苦了。”
  “原因很简单,”约翰说,“娜奥米和我并不富裕,也不认为自己高人一等。我们觉得自己不是美男子、美少女,也不是天才,我们只是觉得应该尽力给孩子创造好的条件。”他瞥了一眼娜奥米,娜奥米迟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约翰看着德托雷,继续说:“魔鬼已经从瓶子里出来了,你就是证明。你现在向社会提供这样的服务,其他类似的诊所很快也会出现的。我们不希望我们的孩子得癌症、糖尿病、精神分裂症,也不希望他或她有我和娜奥米的家庭成員中有过的任何一种病。我们不希望四十年后,我们的孩子对我们说,我是科学家,我知道有什么样的可能,我们可以给这个孩子在生活中一个好机会,但我们没有那样做,因为我们太小气了,舍不得花那笔钱。”   德托雷笑了。“我现在手上候诊的客户名单增长很快,现在已经快要排到三年之后了。我不能向你们透露任何人的名字,但可以告诉你们的是,美国有好几位颇具影响力的人来过我这家诊所。在芸芸众生中,有些人心怀嫉妒,有些人心怀恐惧,因为他们不理解这个世界。世界在变,而人是不喜欢变化的。有前瞻性的人寥寥无几。一名好棋手能预见五步,也许十步棋吧,但对大部分人来说,他们的视野能有多远呢?我们人类并不是一个善于展望未来的物种。回望过去相对来说要容易得多。我们可以删除那些我们不喜欢的,编造一个新的自我。但对于未来而言,我们无法删除,也无法编造。大部分人都是未来的囚徒,也是自身基因的囚徒。只有那些来我诊所的人知道,他们可以改变这种状况。”
  娜奥米走到沙发旁坐下,回想着德托雷博士说的话。她突然觉得一阵饥饿袭来,这是个好兆头。她开始慢慢觉得舒服些了。“百分之五十的排斥率—如果发生这种情况,我们多快才能重试呢?或者,如果我不幸流产,多久后才能重试?”
  “要過六个月。服用了我们给你的药之后,身体需要这么长的时间,才能恢复到以前的状态。”
  “我们支付的费用—这笔钱可以让我们有三次机会,我们可以到这里来三次,对吗?三次用完之后,我们就得重新付钱,是吗?”
  “我可以肯定地说,你们不会走到那一步的。”德托雷笑着说。
  “还有一件事我们一直没有问—”娜奥米说,“这样做对我们的孩子会产生任何副作用吗?”
  德托雷皱起了眉头。“副作用?”
  “生活中没有什么是十全十美的,”她说,“你动了基因,这样一来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德托雷犹豫着,脸上的那一丝疑虑像天空中飞鸟在地面上投射的阴影般倏忽即逝。“唯一不好的影响—如果这能称得上是不好的话—就是你的孩子长得快,成熟得快。他或她比其他的孩子长得快,无论是心理上还是身体上。”
  “快很多吗?”
  德托雷摇摇头。“不会快很多,但差别还是相当大的。”
  “你能谈谈我们这么做的合法性,好让娜奥米—还有我放心吗?”约翰问。“我们知道,在这条船上我们这样做是没有问题的,因为它不归美国联邦法律管辖,但回去之后呢?”
  “世界各国都想在这一领域占得先机。这样做产生了一系列伦理道德问题,科学界和宗教界为此一直争论不休,因此,相关的法律一直处于变化之中。这不,我把诊所开到了公海上,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这种状态恐怕还会继续下去。在这里,你不会触犯任何法律;在这里,怀上孩子也不会触犯任何法律。”
  “我们可以自由地回到美国去吗?”娜奥米问。“你可以自由地去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德托雷说,“但我强烈建议你们,对这件事要低调,千万不要声张,避免卷入纷争。”
  “谢谢。”娜奥米说。她抬起头,又看了一眼显示屏上她身上携带的坏基因的清单。一枚小小的卵子含有约两万个基因,但那只是全部DNA的一个很小的组成部分(基因是DNA分子上具有遗传效应的特定核苷酸序列的总称,是具有遗传效应的DNA分子片段。DNA包含基因。—译注)。其余的基因呢?以前人们称之为“垃圾DNA”,但现在知道了,大部分“垃圾DNA”在那两万个基因的表达过程中也起了一定作用,一些甚至是你之所以成为你这个独特之人的决定因素。人的每一个细胞里都包含着众多基因簇,它们决定了你眼睛的颜色、手臂的长度、学习的速度、会不会得上某种致命的疾病。
  —还有你的行为举止。
  娜奥米觉得有必要调和一下压抑的气氛,于是突然笑了起来,说:“德托—呃,里奥,在这个清单上有那么多的内容要我们一条条看过去—”说到这里,她盯着约翰—“有没有哪个基因是负责让人变得整洁起来的?”

第六章


  娜奥米的日记
  我只是匆匆看了一眼那两名乘客—一个男的,一个女的。男的看上去有点像年轻时候的乔治·克鲁尼,女的长得像安吉丽娜·朱莉。安吉丽娜这种女人天生丽质,总是让我觉得低人一等。咦,他们来这里是为什么呢?
  约翰问德托雷博士,这条船上除了我们两个,其他还有多少对夫妇,但他不肯告诉我们。德托雷博士说,他不能谈论别人的情况,这是病人的隐私,但是我很好奇,约翰也是。
  显然,想上船的人都已经到齐了,现在我们正向南航行,朝加勒比海的方向开去。那里的天气比较暖和。我们将在古巴的一处码头停泊,在那里过几个晚上。德托雷博士说,古巴没有在任何一个反对修改人类胚胎基因的条约上签字,所以去那里没有问题。他还说那里的信号不错,约翰的手机可以用了。但是我们不能上岸,真遗憾。我真想看看古巴啊。
  今晚终于可以正常饮食了。我吃了一些沙拉和鱼。约翰有一些紧急邮件要处理,只好用了卫星电话。九分钟!八十一美元!我不想打扰他,就独自一人到甲板上散步去了。风太大了!于是我只好到底下去了。真的很怪异呢!只有看不到尽头的、狭长的过道,两边都是门。过道里非常安静。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像在一条鬼船上。我们在随波逐流。我要走走,清醒清醒头脑。今天一天精神高度紧张。那些框框,那些基因组、基因簇。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去除那些基因组,也可以增强那些基因组—只要打个钩就行了。事关重大的选择、决策,让我意识到人生真的是一场赌博啊。可怜的小哈雷!他手上的牌太烂了。
  我们的新孩子将会完全不一样了。我们做出的第一个选择是性别。我们告诉德托雷博士,我们想要个男孩。也许现在商量他叫什么名字有点傻,但我和约翰已经这样做了。我们最喜欢的名字是卢克。这件事我们还没有最终敲定,但约翰对这个名字很上心,我也逐渐喜欢上了它。卢克。这个名字让人想起“好运”(“卢克”和“好运”在英语中的读音相似。—译注)。
  他会给我们带来好运的!

第七章


  “人的生理节奏将新陈代谢、力能学(研究能量的流动及转变的学科。—译注)、睡眠这三者有机结合起来,这是一个完整的科学过程。娜奥米,生理节奏对孩子的成功有着深远的影响,”里奥·德托雷博士说,“例如,那些公司CEO、政客能顺利处理手头上的工作,因为他们比我们大部分人的睡眠时间都要少,你有没有想过其中的原因呢?我们现在看的清单就是负责生理节奏的基因组。我们有能力对它们的基本结构进行重组,改变那个控制整个身体协调运转的‘起搏神经元’的构造。通过微调这些基因,我们可以降低心脏病、脂肪堆积、炎症、糖尿病的风险,甚至可以将人体对睡眠的需求降低到一个晚上只有两个小时。”   娜奥米低头看着清单。到目前为止,他们已经看了两百多个选项,只在十二个框框里打了钩。今天是他们上船的第二个早上,第三次和德托雷博士见面交谈。大海风平浪静,现在她一点也不觉得晕船。今天,她比前几天精神好多了。
  外面天气炎热,但这间办公室里的空调好像比昨天温度调得低,娜奥米今天穿了一条牛仔裤和一件薄薄的棉衬衫,所以觉得有点冷。她的右臀总是觉得胀痛,这让她觉得很不舒服—今天早上,护士伊冯娜给她打了一针促进怀孕的针,同样的针她要打十五天,而且那针头很大,大得好像是用来给大象注射麻醉剂的。
  “一个孩子晚上只睡两个小时,这简直就是噩梦!”娜奥米说,“你也有过孩子,你当然—?”
  她旁边沙发上的德托雷举起一只手。“当然!那将是一场噩梦,娜奥米,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但作为父母,这样的问题不在你的担心之列。你的孩子在十五岁之前的睡眠模式都是正常的,等孩子到了十六歲和十八岁之间的时候,将出现一个睡眠逐渐减少的过程。在孩子学习的关键阶段,这套睡眠系统将能够使他领先于其他同龄的孩子,让他受益。”
  娜奥米看看他们所在的豪华办公室,一边思考,一边拨弄着手表带。10点50分。按照目前的速度,他们要花几个月才能看完这个清单。“随便改动一个人的睡眠规律,这不是很危险吗?你怎么能保证不会给他带来精神上的问题?”她问。
  “剥夺一个人的睡眠确实会导致精神问题,这是毫无疑问的,娜奥米,但是,我们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你儿子的两个小时睡眠就等于别人的八个小时睡眠。现在,你算一下,一个人在正常情况下需要八个小时的睡眠,在人类正常的生命期,你将为你儿子多争取了十五年的清醒时间。任何一位父母,如果他或她能给孩子这样的天赋,那是很了不起的。想想吧,在多出来的十五年时间里,他可以多读多少书,多学多少东西,多取得多少成就。”
  娜奥米朝约翰瞥了一眼,但从他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她回过头来,看着德托雷。“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打钩的这些并不会使他变成一个疯子。我们已经想好了他的身高,希望他能像约翰一样,有六英尺高,不要像我这样是个矮子,因为对一个男人来说,个子高绝对是个优势。此外,我们所做的就是希望去除那些可怕疾病的基因。至于设计他鼻子长什么样子,设计他眼睛或者头发的颜色,这些我们都不感兴趣。那样的事情,我们乐于听天由命。”
  约翰在他的黑莓平板电脑上记录着什么。他点点头。
  德托雷把杯子倒满矿泉水。“我们现在可以先把睡眠这个问题放一放,一会儿之后再讨论。我们继续往下,看清单上的下一组。这些和肌肉、骨骼、神经基因簇有关,决定他的运动能力。我们可以重新设计这些基因,提升你儿子的手眼协调能力,这将有助于他在网球、壁球、垒球、高尔夫球之类的运动中更加得心应手。”
  约翰转身看着娜奥米。“我觉得这很有意思。这对他不会有任何伤害。”
  “不,不,”她说,“我一点也不觉得那样做有什么好的。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我们两个人谁也不擅长体育,”约翰说,“我们为什么不帮他一下呢?这就像给了他一点课外辅导,只不过这辅导是在他出生之前罢了。”
  “不,是在怀上他之前,”她不客气地纠正道,“我告诉你为什么我觉得不妥吧:如果我们让他成为这些运动项目的绝对高手,他会使他的朋友相形见绌,结果所有的人都不和他一起玩了。造一个体育超人出来,这我可不感兴趣。我只希望我儿子健健康康的,是个正常人就行了。”
  约翰想了一会儿,做出了让步。“娜奥米,你说得有道理,我没有想到这一点。”
  她将两手手掌合在一起,部分原因是想取暖,还有部分原因是紧张。“现在,”她对德托雷说,“我们即将看到的一组基因真的让我很感兴趣—不,是我们。约翰和我昨天晚上已经看完了你给我们的相关文献。所有这些基因都是和身体的能量水平相关?”
  约翰说:“你能提升氧转换效率,修改新陈代谢的模式?如果我们没有理解错的话,这就意味着和一般人相比,我们的儿子将能够从更少的食物中获取更多的能量,靠着少量的食物维持更长的时间,对吗?”
  “基本上正确,”德托雷说,“他能够更充分地利用食物中的营养成分,更加有效地转换淀粉、糖、蛋白质,他的身体具有更加合理的能量储存和释放机制,能够更好地控制胰岛素,不会出现胃口特别好的情况。”
  娜奥米点点头。“这些都是好的方面—这就意味着他比一般人更容易保持体形,不会有超重这样的问题。”她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这些我都能够接受,但修改他的睡眠模式,我觉得不太妥。”
  约翰倾身向前,拿起桌上的不锈钢咖啡壶,为自己倒了些咖啡。他笑着说:“你的睡眠时间太多了,亲爱的。”
  “胡说!我缺觉!”
  “那正是我要说的:一睡觉你就能睡上九个小时,有时甚至是十个小时。德托雷博士的话在某种意义上是对的—你浪费的生命太多了。”
  “我喜欢睡觉!”
  “亲爱的,如果把你的基因设定成你只需要两个小时的睡眠,那么,你睡两小时就够了。”
  “我觉得不是这样。”说完,她扭头看着舷窗外。远处的地平线上有一艘集装箱货轮在缓缓航行,货轮的底下好像安装了底座,所以看上去比他们所在的船要高很多。“德托雷—呃—里奥博士,希望你能理解我在这件事上的想法。我只希望我的孩子不会像我儿子那样,有那种病的风险。你能去除约翰和我携带的那些坏基因—前列腺癌、胰腺癌、抑郁症、糖尿病的基因,这当然好。我确实想给我们的孩子在未来的生活中抢占一些先机—世上的哪一对父母不是这样想的呢?但是,我不希望他和其他人有着太多的不同。不知我表达清楚了没有?我不希望他在其他人眼里是个怪胎。”
  德托雷坐直了身子,抱着双臂,前后晃荡了几下,那神态完全像个大孩子。“娜奥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只希望你的孩子有一点点天分,偶尔还有点小聪明,但必须是个正常人,对吗?”   “我—我想,是的。完全正确。”
  “我将按照你的意思去做,但有一件事你们必须考虑到。你们要将当今世界和你们的儿子长大成人之后的世界做个比较。你二十八岁,这个世界和你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没有什么重大区别,但是,你想过二十八年以后的情况吗?”他张开双臂。“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二十八年后,这个世界上将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到了那个时候,世界上会出现基因贱民,这个阶层和基因上层阶级的差别之大,你简直难以想象。这么说吧,你可以把你现在掌握的知识和技能、你具备的优势和第三世界里长大的同龄女子做个比较,她们在东南亚某个国家的水稻田里、在安哥拉的丛林里辛苦劳作,你和她们简直是天壤之别。”
  德托雷站了起来,走到他的办公桌旁,在电脑键盘上敲了几下,一幅世界地图出现在对面墙上的显示屏上。地图上有一些国家用粉红色的不规则斑块标出,但大部分国家是白色的。
  “世界上有七十亿人,你知道有多少人會看书写字吗?”他看看约翰,然后又看看娜奥米。
  “不,”娜奥米说,“我不知道。”
  “如果我告诉你,在世界科技最为发达的美国,有23%的成年人是文盲,你有没有一点感觉?那可是4400万人哪!在全世界范围内,有不到十亿的人能读会写,那还不到20%。地图上用粉红色标出来的就是。在第三世界的国家里,一个普通乡下人在一生中接收到的信息量,甚至还不如一期《洛杉矶时报》上包含的信息多呢。”
  电话响了。德托雷朝电话瞥了一眼,没有理会它。过了一会儿,电话不响了。“娜奥米,”他轻轻地说,“也许这一事实让你觉得不舒服,但你已经是优等民族的一员了。我觉得你不会愿意和这个星球上的大部分人交换位置。我觉得你不会希望自己的孩子从小在俄罗斯干草原(欧俄大陆地区树木稀少而多草的大平原,起于摩尔多瓦最南端,经乌克兰南部、顿巴斯、高加索北部至窝瓦河与卡马河汇流处,包括里海低地北部和哈萨克北部,直至西伯利亚的西南部及阿尔泰山的东麓,面积约350万平方公里。—译注)、喜马拉雅山的茶园、戈壁沙漠(世界上巨大的荒漠与半荒漠地区之一,绵亘在中亚浩瀚的大地,跨越蒙古和中国广袤的空间,多数地区不是沙漠而是裸岩。—译注)上长大。我说得没错吧?”
  “当然。”
  “可是你却甘心把你儿子放到一个智力意义上的‘第三世界’。”
  娜奥米看着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现在还是初级阶段,”德托雷说,“三十年之后,那些付得起钱的家庭或国家出来的孩子都经过了基因升级,他们将赢在起跑线上。你看到我们正在看的清单上的选项了吗?现在这些还只是选项,但当你周围所有的母亲在同样的清单上一路打上钩的时候,你还会把那些框框空着吗?不可能!除非你想要一个完全处于劣势的孩子,一个无法跟上这个世界、更谈不上与其他人竞争的孩子。”
  “这件事让我真正有所担心的地方是什么,我会告诉你的—我知道约翰也是这样想的,因为在过去的这几个月里,我们一直在没完没了地讨论这件事。自从你接纳了我们做你的客户,是这个—”她耸耸肩膀,“—优生学,它有着不光彩的历史,容易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
  沙发上的德托雷往前挪了挪屁股,朝着娜奥米探身过去。“如果因为八十年前有个名叫希特勒的疯子曾经想改善后代的基因,人类就再也不想这么做的话,那么,在我看来,也许我们已经赢得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但希特勒先生却赢得了战后的和平,”他神色庄严地说,“爱德华·吉本写道,人类如果不前进,则必然衰退。他是对的。任何一种文明,任何一代人,如果不前进的话,最终必将走向衰落。”
  “可是爱因斯坦说过,要是他早知道自己的研究成果会导致原子弹的产生,他就不搞研究,而去做钟表了。”娜奥米说。
  “是的,”德托雷说,“如果爱因斯坦做了钟表匠,也许我们今天生活的世界,其未来发展方向就是希特勒提倡的优生学。”
  “是希特勒的优生学,不是你的优生学?”娜奥米问。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对不起,”她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觉得她的话自相矛盾,不能当真。”约翰赶紧打圆场。
  “没关系,她的话不无道理,”德托雷说,“有好多人都做过这样的对比。他们叫我‘反基督者’‘新纳粹分子’‘弗兰肯斯坦先生’,不一而足。我只希望我比希特勒先生具有更多的人性,当然,还有更多的谦卑。”
  他谦和地笑了笑,娜奥米觉得自己刚才那样冒犯他真是太不妥当了。她很不好意思。“我真的不想说出那样的话—”
  德托雷站起身来,走到她跟前,缓缓地握住她的手。“娜奥米,失去哈雷的时候,你一定在鬼门关走了几遭吧。现在,你正在经历又一个无比艰难的时刻。在这条船上的四个星期,对你的身体和精神来说,都将是一场煎熬。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改变了主意,想要退出,这些非常重要。我们必须诚实对待彼此,对吗?”
  “谢谢。”她说。
  他松开她的手,但还是紧紧地盯着她。“世界在变,娜奥米,这就是你和约翰来到这里的原因。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这一点。”
  办公室里出现了长时间的沉默。娜奥米从舷窗里看着外面浩瀚的大海,她看见那艘集装箱货轮还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她看看自己的丈夫,再看看德托雷,然后又低头看着表格,想到了哈雷,想起了他们来这里的目的。
  和红斑狼疮相比,“德雷延—施莱默病”对人体免疫系统伤害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种病不断引发个体的天然免疫反应(适度的天然免疫应答促进组织修复,而过度的天然免疫应答则会加重组织损伤进而导致心脏衰竭。—译注),这就好像把哈雷抵抗病毒感染的第一道防线变成了一种腐蚀性的酸液,慢慢腐蚀掉他的内脏。哈雷死了。因为疼痛,他不停地哭叫了两天两夜,但没有什么药能够帮他。最后,他体内的血从嘴里、鼻子里、耳朵里流了出来。“德雷延—施莱默病”是由德国海德堡大学的两名医生于1978年发现的。由于这种病极为罕见,在全世界范围内的任何一个时间段,罹患这种病的孩子不会超过一百名,因此,在很大程度上这种病的发现仅仅具有学术价值。医药公司对其提不起兴趣,因为相关的科研投入永远也收不回来。消除这种病的唯一方法是人类在长期繁殖过程中慢慢将这种病的基因剔除出去。   携带这一相对罕见病症基因的人,他们中的大多数都能生出完全健康的孩子,只有在某些极端的条件下,两个携带上述基因却毫不知情的人生出的孩子才会出现问题。
  据他们了解,无论是约翰还是娜奥米,两人的家族里从来没有人得过“德雷延—施莱默病”。但是,哈雷出生之后—那时已经迟了—他们才发现他们两人都是这种基因的携带者,这就意味着,他们所生的孩子中四个就有一个将得上这种病。
  娜奥米又看看德托雷。“你错了,”她说,“世界也许在变,但我还不够聪明,不知道它是怎么变的。也许我并不想知道。我害怕。”

第八章


  空荡荡的健身房里,约翰在跑步机上吃力地跑着。现在是早上7点差10分。
  他的脸上和身上汗如雨下,眼镜上也洒了几颗汗珠,模糊了他的眼睛,让他几乎看不清电视上播放的节目。电视调到了CNN商业新闻频道,正在播放上一天纳斯达克收盘价格。
  约翰记得自己从小时候开始就喜欢探究各种知识。春天,他喜欢抓蝌蚪,看它们长出腿来,退去尾巴,变成小青蛙。每到放假的时候,他就缠着妈妈开车从位于瑞典中部的家乡小镇厄勒布鲁出发,去首都斯德哥尔摩的自然历史博物馆和国家科技博物馆参观。他十八岁时去伦敦参加了一个夏季学校,以提高自己的英语水平,在那三个月的时间里,他几乎全部泡在科学博物馆、自然史博物馆、大英博物馆了。
  约翰特别崇拜历史上的那些伟大科学家。阿基米德、哥白尼、伽利略、牛顿、巴斯德,他觉得他们的成就改变了我们生活的这个现代世界。同样,他也崇拜20世纪的物理、数学巨匠。他认为,爱因斯坦、费米、奥本海默、冯·诺依曼、费曼、薛定谔、图灵这些人的工作将改变我们的未来。在取得成功之前,所有这些伟人花费了大量时间,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名声。
  如果有人问起约翰的抱负是什么,他一定会说他无心成为有钱人,但是,他希望自己的名字有一天能够和那些科学伟人的名字放在一起。他的父亲是个喜欢做梦却不付诸行动的商人,生意做得不成功。他十岁时欠了一屁股债的父亲死了。几个星期之后,他列了一份清单,写下了几条人生目标:
  一、 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科学家。
  二、 让世界比我生下来的时候更美好。
  三、 延长人的寿命。
  四、 照顾妈妈。
  五、 让这个世界不再有痛苦。
  六、 做个好父亲。
  每当情绪低落的时候,他就看这份清单。在他长到十几岁的时候,有一天,他把小红笔记本上的这六条人生目标转录到电脑里,后来又不断从旧电脑转移到新电脑。看着这几条人生目标,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微笑,但有时也会伤心。
  我已经三十六岁了,六条目标一条都没实现。
  疏于照顾母亲,这让他特别难受。作为家里的独子,他觉得这个责任非他莫属。母亲在他十八岁的时候再婚,不久他就到乌普萨拉大学上学去了。母亲结婚的对象是个鳏夫,同时也是几所学校的督导;母亲是一所学校的数学老师,他到那所学校参观时两人相识。继父寡言少语,是个体面的人,几乎在所有方面都和约翰的生父完全相反。继父五年后死于心脏病,此后母亲一直一个人生活。尽管因为视网膜黄斑病变,她的视力渐渐衰退,几近失明,但她一直不喜欢依靠别人。
  约翰小时候就是科幻小说的狂热爱好者,他的脑子里装满了各种奇怪的理论和问题:我们为什么活着?那些动物、昆虫为何会长成现在的模样?蚂蚁、蟑螂这样的生物为什么似乎在一百万年前就停止进化,而人类这样的生物却在不断进化?一些动物的脑容量为什么在数万年前就停止增长?是因为聪明的大脑对生存来说有害无益吗?人类最终会不会因为进化变得太聪明,结果反而害了自己呢?
  或者,正如他在论文中探讨的,由于大脑发展的速度跟不上科技发展的速度,人类会不会自我毁灭呢?为了不被抛在后面,人类的进化是否需要一次“大跃进”?
  游艇突然向前一冲,约翰一个趔趄,他赶忙抓住旁边的扶手,这才没有从跑步机上摔下来。健身房的门开着,他听见游泳池里的水在晃荡作响。他一直没有像娜奥米那样晕船晕得厉害,但也还没有完全适应船上的那种摇晃。
  昨天晚上,他和娜奥米都没有睡好。他们此前讨论过多次的那些问题依然在脑子里旋转。是的,他们一致认为应该给自己的儿子全部的有利条件,就像当初他们希望他们各自的父母给他们这些有利条件一样。但是,他们不希望儿子和周围的人有着太多的不同,不希望儿子和别人交谈、交往的时候出现障碍。
  这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德托雷一直敦促他们多选一些,从各个方面提升他们儿子的能力。科学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了?约翰真的不知道。有些选项真的很令人心动啊。我的上帝,如果他们愿意,他们能把卢克打造成一个完美的人!
  可是—谢谢,我们不愿意。
  卢克不是实验室里的小白鼠,如果他们发现他出生后和预想的不一样,不能随随便便给他一针,实行安乐死就完事!
  他不想拿儿子的性命赌博。但是,昨天晚上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是:他知道了所有的孩子都是赌博的结果,基因就像骰子一样难以预料。德托雷能做的就是提供一种方法,降低潜在的风险。如果他和娜奥米一味追求稳妥、安全,会不会把他们的儿子推上一条平庸之路呢?
  跑步机发出滴滴的声音,他面前的显示屏亮了。他又跑了一分钟。他在船上健身的强度比他在家里还要大。他拼命锻炼,不断突破自我,想把自己练成一个超级健康的人。其实,他明白他这样做的原因,但又难以自认。
  我希望我的孩子以我为荣。我希望他有一个身体健康的爸爸,不是一个走几步路就气喘吁吁的老家伙。
  他唯一的同伴就是四面墙上镜子里自己蹦上蹦下的影子。镜子里的男人高而瘦,穿着一件白色T恤,蓝色运动短裤和蓝色的运动鞋。这个男人紧绷着脸,面带倦色,有严重的黑眼圈。
  少年人要见异象,老年人要做异梦。(語出《圣经·使徒行传》。—译注)   这句话在他脑中翻过来覆过去,好像咒语一样,后来又跟上了他跑步的节奏。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要看见异象,他想。但现在我更觉得自己像一个开始怀疑信仰的神父。
  但是,如果我们放弃这个机会,不让他成为一个特别的人,我以后会后悔吗?我会在年老的时候想,当时要是有那样的勇气该多好啊。

第九章


  娜奥米的日记
  如果没有经历过,你真的不知道有多疼。那个护士每天早上给我打促进排卵针的时候,感觉就像有一根钉子敲进了我的大腿骨。我又努力了一次,想让伊冯娜和我谈谈船上其他病人的情况,但她很警惕,刚说到这个话题,她就像河蚌一样紧紧地闭上了嘴。
  约翰很好,他很爱我,不给我丝毫压力。实际上,说到我和他之间坦诚相待的那种友好关系,目前是可怜的哈雷离开我们之后最好的状态了。有好几个晚上,我紧紧地搂着他,很想和他做爱,但这是被医生禁止的—从我们来这里之前的两个星期开始,我们就不能做爱了—而且,来到船上以后的几个星期也不能。太难受了。我和他太需要这种肌肤相亲了。
  这个地方怪怪的。我的这种感觉与日俱增。船上的气氛真的很詭异。我们四处闲逛,但是,除了偶尔见到那个擦洗栏杆的清洁工,连个鬼影也见不到。其他人都到哪里去了?其他所有的病人都这么羞于见人吗?船上有多少病人?我想找人聊天,找别的夫妇说说话,交流一下感受。
  四十万美元!我老是想到这笔钱。把钱花在这个还未出生的孩子的身上,我们这么做是不是太自私了?我们是不是该把钱捐出去,帮助那些贫困儿童,帮助那些有需要的人,或者用在医学研究上,而不是挥霍浪费在把一个新人带到这个世界上呢?
  每到这样的时刻,我就想祈求上帝给我指引。但是,当他带走哈雷的时候,我就已经对他失去信心了。而且,当时我也明确告诉过他了。
  哈雷,亲爱的,你好吗?该给我们指引的不是别人,应该是你啊。你是个多么聪明的孩子啊。你是我知道的最聪明的孩子。
  因为想着你,我才来到了这条船上。那针戳在我大腿根上的时候,我想到了你的脸。我咬着手帕。我想到了你经历的痛苦。现在我们想再要一个儿子,一个足够聪明的儿子,一个能够为这个世界做点好事的儿子。
  卢克。
  我们希望卢克能够有一些重大的科学发现,我们希望聪明的他能让这个世界变得不同,这样,在不久的将来,所有的孩子都健健康康的,不会因为得上你的那种病而死去。
  今天我们看到了持家基因(又称管家基因,是指所有细胞中均要稳定表达的一类基因,其产物如微管蛋白基因、糖酵解酶系基因与核糖体蛋白基因等,是维持细胞基本生命活动所必需的。—译注)。相关的描述真是太好玩了!持家基因组关系到细胞复制DNA或合成蛋白的效率。在这个问题上没什么好担心的。不管受了什么伤,卢克都应该能够更快更好地痊愈,这是一件好事啊。
  但德托雷博士在这个基因组中所做的最棒的一件事是肾上腺素反应。他指出了人类进化是如何跟不上现代生活的—我们紧张的时候身体立即分泌出肾上腺素,为我们提供更多的能量,帮助我们逃离危险。这放在以前是没有问题的,比如,一只剑齿虎突然出现在你住的那个洞口,他解释说。但是,你绝对不希望在遇到税务官或其他任何一位现代世界的人之后,突然大汗淋漓,浑身发抖吧。你总希望自己是沉着冷静的,是轻松随意的,尽可能地保持清醒的头脑。总之,就是冷静面对啦。这个基因选项对我很有诱惑力,因为德托雷博士说的话很有道理。但是,不管怎么说,我和约翰还没有最终商定这件事,因为我们心存焦虑—我们这是在篡改卢克自身的防御机制,而且是其中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部分。
  我已经在叫他卢克了。至少在起名字这件事上我们是没有分歧的。但现在还有一个问题—一个令人不安的问题。

第十章


  “激情。”约翰说。
  娜奥米坐在游步甲板的一把长椅上,聚精会神地用手写输入法在苹果手机上写日记。她没有说话。
  “激情。”约翰又说了一遍,这次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了。“你怎么定义这个词?其他人怎么定义这个词?”
  今天早上和德托雷博士见面的时候,他们已经就与之相关的基因讨论了一个多小时。在下午和博士见面的时间到来之前,他们没有别的事可做,于是约翰和娜奥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
  游艇朝着南方航行,他们明显觉得天气越来越宜人了。娜奥米感觉空气暖暖的,海面也是前所未有地平静。今晚7点的时候,他们将航行至古巴的哈瓦那港,但德托雷不希望他们上岸。他们在此短暂停留,其目的是为了补充燃料和食物。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娜奥米必须尽可能地保持良好的健康状态,这至关重要,所以,坐出租车、逛商店、泡酒吧的时候被什么虫子咬一下,传染上什么病,冒这样的险就太不理智了—德托雷是这么说的。
  约翰站了起来。“亲爱的,我们稍微走走,活动活动腿脚。护士说锻炼有助于缓解疼痛。”
  “我试试。”她把手机放进包里,站起身来。“德托雷说我们的孩子会比普通的孩子长得快,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我猜他是在暗示说,我们的孩子智力超群吧。”
  “我觉得我们在任何一件事上都不应该猜东猜西,约翰。我们对所有的事情都要胸有成竹。德托雷博士谈到了加速成长和加快成熟。我们不希望儿子和其他孩子有太多的不同。他会没有朋友的。”
  “在最终确认之前,我们会从头开始,把所有的选项都审核一遍的。”
  “我正在细细梳理那些文件。”
  微风拂面,两人走在柚木露台上,经过一处紧急集合点的时候,看到一只橘色的救生圈,上面印着游艇的名字。今天早上打的那一针很疼,娜奥米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的。她的情绪有些低落,觉得自己特别脆弱。她把手伸到约翰的手里,约翰有力的大手握住了她,让她立即觉得有了靠山,于是觉得好了一些。她捏了一下约翰的手,很快,约翰也捏了她一下。
  两人从一排舷窗前走过,每经过一扇舷窗娜奥米都要朝里面张望,但是,和游艇上所有的舷窗玻璃一样,这里的舷窗也是那种镜面玻璃,她只能看到自己的影子,看到自己苍白的脸,还有那被海风吹乱了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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