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旧事二题

来源 :当代人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eiguo152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爷爷和一头牛
  在我还是个孩子,刚刚懵懵懂懂记住生活点滴的时候,我从我的爷爷,一个地地道道的乡下老头儿那里认识了这头牛。
  爷爷是在一个严冬的早晨,把一头刚刚降生不久的小牛用平板车拉回家的。听爷爷说,小牛的娘,也就是老母牛死了。还在哺乳期的小牛眼看着生存无望,主人家想活埋了它。爷爷知道后,就把那头没了娘,爹也不知道在哪里跟哪头母牛快活的小牛带回了家。
  那个时候,我家的家境并不好,一家四口人就靠着瘠薄的三亩多地过活,遇到青黄不接或者年景不好的时候,吃饭都成问题。所以,对于爷爷把一头嗷嗷待哺的小牛拉回家这件事,我爹和我娘都异常反对。
  “人家养不活的家伙,不知道您弄回来干嘛?”爹埋怨道。
  “死在咱家了,多晦气的事儿……”娘也跟着附和。
  脾气温和的爷爷并不跟他们争辩,只是淡淡地说:“这家伙和咱家有缘,活不成也只能认命了……”爷爷不着急不上火,倒让爹娘一时间没了主意,尤其是看到那头连爬都爬不起来的小牛,爹和娘的心也软了。
  为了养活这头小牛,爷爷可是下了不小的气力。那段时间,小牛比我的待遇要高得多。向来节俭的爷爷突然间变得十分奢侈,他用积攒了一年准备过冬的柴火把土坯房的屋子烧得异常暖和;每天,爷爷会步行七八里地到邻村的一头母牛那里挤奶,然后再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喂屋子里的小牛;遇到小牛拉尿,爷爷也不会让它出去,以致于整个屋子里满是畜生的骚气……
  小牛遇到了好心人,就像我们在生死边缘遇到了救世主一样。
  活下来的小牛,壮壮实实,一看就是一头有使不完力气的好力巴。
  看着结结实实的牛,爷爷咧开大嘴:“不愁嘞,不愁嘞,往后下地,咱家的人再也不用撅着屁股拉犁、挂车了。”
  爷爷待这头牛比对自己还要亲,这头牛也用健壮的体魄回报了爷爷。
  有了这头牛之后我才知道,爷爷不光是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还是个使牛的好把式。爷爷似乎天生就是使牛的料,牛呢,也好像就是专门为爷爷生的。
  庄稼地里的活忙起来的时候,爷爷就给这头牛挂上以前人拉的平板车。坐在车辕上的爷爷把手里的鞭子在空中使劲儿一挥,啪的一声彻响,扯开嗓门,“嘚……驾……”车子一晃,就上路了。牛儿拉着空车,在布满车辙的乡间土路上,不用驱使吆喝,自己就能恰到好处地拐弯顺直,然后轻而易举地找到我家的那一亩三分地。
  满满一车的粮食,这头牛并不畏惧,你看吧,它两眼一瞪,屁股上的肌肉紧成一个疙瘩,脑袋向下一低,载满粮食的平板车就开始缓缓移动,直到渐渐匀速。爷爷坐在码好的麻袋上,一手握着鞭子,一手拿着烟袋,吧嗒一口烟,“嘚,驾,吁,喔”,飘过几声能穿越半个村子的吆喝……
  一头牛撑起一个家,这样的日子整整十五年。
  十五年里,爷爷拾回来的这头小牛,在一番辉煌之后,没什么用处了,各种各样的小农机取代了人力,也取代了牲畜。十五年之后的爷爷,也下不动地了。
  身患半身不遂的爷爷躺在炕上不能自理,土坯房里留下的牛骚味还没有散去,爹和娘每次照顾爷爷都像是经历一次巨大的考验。爷爷不能动弹不会说话,但心眼儿里清楚得很。每次还没等爹把饭喂完,爷爷的嗓子里就发出一种夹杂着浓痰的呼噜呼噜的声响,与此同时,爷爷的眼睛还会一个劲儿地向外斜。爹和娘不晓得爷爷要干什么,只有我明白爷爷的心思。
  这时候,我就会跑到院子里,冲着牛的屁股上抽两鞭子。牛的脾性变了,沉默而散淡,對谁都爱理不理。但它能够明白我的意图。我的鞭子落下,牛会使出浑身的气力,哞哞地叫上两声。
  牛叫完之后,再回屋里看,爷爷又听话地吃饭了。
  爷爷躺在床上不能动弹,院子里的牛更成了摆设。除了爷爷之外,任何人都使唤不了这头牛。
  光吃不干的情景惹得娘有了想法。
  “家里躺着个不能动的‘活宝’,吃药花钱不说还得占着个人,背兴儿大了。”
  爹不言语。
  “把牛卖了吧,要不然这日子可没法儿过了。”娘的声调明显高了许多。
  爹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相信,从神主造万物的那天开始,就赋予了世间万物心灵相通的天性。
  院子里,牛躺在地上喘着粗气,它双眼紧闭,两个眼角粘了一堆昏黄的眼屎,一道湿痕从那里挂了下来。牛贩子和娘一番讨价还价之后,早已做好准备的两个人费了好大力气才把牛牵上一辆拖拉机。我站在拖拉机旁,安慰牛:“等爷爷病好了,俺们一块儿去看你呀。”车上的牛使劲儿撞了几下铁栏杆,随后发出几声歇斯底里的吼叫。
  一天,两天,三天,爷爷躺在炕上,不吃不喝。爹把盛着米粥的勺子放到爷爷嘴边说:“爹呀,吃吧,院里的牛好着呢。”爷爷没有张嘴,睁大了眼睛瞪着爹和我。我不敢看爷爷的眼睛,红着脸低下了头。
  没有了牛的一个星期之后,爷爷走了。我记得真切,爷爷活了七十九岁,牛却只活了十五年。据说,一头牛的自然生命,应在二十五年到三十年之间。
  大辈儿三胖
  我们村一带流传一句话:穷大辈儿,穷大辈儿,越穷辈儿越大。三胖就是我的一个同门大辈儿,我该管他叫太爷。
  三胖不胖,无儿无女独自一人,一个瘦巴巴的乡下老头儿。三胖没上过一天学,却能识文断字,行医看病,能独自移得动一头三百多斤的猪,能一口气吃下五斤豆腐……
  我记事时三胖就已经是个将近七十岁的老头儿了。因为独自一人,一年四季见他最多的情景就是,手里拿着一本书,坐在自家门前的石墩上闭目养神。三胖自认为看得最透彻的一本书,是那本已经泛黄了的《伤寒杂病论》。据说,这本书是当年年轻时,一个下乡女知青送给他的。
  “胖爷,你光研究医书,会看病不?”这是我们小孩子最喜欢问他的问题。因为只要一提到这个问题,三胖那长满褶皱的黑脸皮就立马耷拉下来,皱纹一层叠着一层,就像梯田,又像是被风吹积的黑土高原。   随后,他就会噘着嘴说道:“小孩子家知道啥, 别听大人们瞎咧咧。”
  三胖看病的故事很是神奇。他能够把从给人看病的医书里学到的知识运用到动物身上。有人曾经讽刺性地问他:“你到底是给人看病还是给动物看病?”三胖会很严肃地说:“人和动物的构造一样,所以病理也就相通。”众人哈哈大笑。
  三胖自视能行医诊病,却从来没有人找过他。唯一一次出诊可能也就是给自家的猪瞧病了。那年,他家养的猪得了猪瘟。三胖不愿意找兽医,就自己给猪断了个热伤风的病症。按照三胖的理解,人得了热伤风,吃点感冒药,或者捂着被子睡上一觉,一发汗,准好,算不了什么大病。于是,三胖就找来几床破棉被,捂在已经不能动弹的猪身上。这一捂可好,硬生生把猪给憋死了。
  三胖给自家的猪看病,看死了。对于自视能诊百病的三胖而言,这样的事情绝对不能传出去。于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三胖决定把这头重达三百多斤的死猪拉出去埋掉。
  一个人拉运一辆装载三百多斤的人力车不是问题,问题是三胖该怎样把这头三百多斤重的死猪装上车。盘算了半天,查看了地形,三胖有了主意。猪圈紧挨着南墙,南墙的外面是一个斜坡。在那个漆黑的深夜,三胖凿开了紧挨着猪圈的南墙,将人力车推到墙边上,然后一个人将死猪拽上车……一头三百多斤的死猪就这样被三胖悄无声息地掩埋了。一铁锨一铁锨的土盖上去,三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为了不能吃上猪肉?为了自己医死这头猪的歉意?
  聪明的三胖原本以为事情就可以这样堂而皇之地解决。没想到,第二天经常来村里卖豆腐的老李头发现了这个秘密。
  老李头一向爱开玩笑,尤其和三胖,年岁相当,闲聊的多,玩笑也就开得多。没想到,这一次的玩笑,又让三胖创造了另外一个“世界纪录”。
  大早晨,很多人还在睡梦中,大街上就传来老李头“当、当、当”敲木头的声音。在三胖家的南墙边,老李头发现了这个新砌好的墙洞。说来也巧,这时候恰好三胖拎着尿桶上厕所。
  “老胖,咋啦,一个光棍汉這是准备拆旧盖新娶媳妇?”老李头半开玩笑地说。
  三胖其实早就想好了对策。
  “你说急人不,昨晚家里招贼了。这不,猪圈里的猪不知道让哪个王八羔子偷走了。”
  “偷走了?那还不赶紧找?”
  “可不呗,要不能起这么早?”三胖故意装作着急的样子。
  事情原本也就应该这样过去了。可是,大半晌的时候,快要卖完豆腐的老李头又出现在了三胖的家门口。三胖呢,正坐在家门口的石墩上打盹儿。
  自家的一头大肥猪丢了,还能这么心平气和悠闲自在,老李头的心里就犯了嘀咕。
  “老胖,猪找到啦?”
  “没,破财免灾,不找啦。”三胖说。
  这话更加坚定了老李头的怀疑,因为多少年和三胖打交道,老李头知道三胖是个小气人。以前,三胖买老李头的豆腐,差半两都不成,今天一头猪丢了,还不把三胖急得骂街?但是,三胖没有。
  “老胖,莫不是你自己将自家的病猪扔了吧?”
  其实老李头也是无心,但就是这句无心的话,惹急了三胖。
  “你他娘的嫑瞎说,俺家的猪没病。”
  “没病?没病你给你家的猪盖被子,没病你给你家的猪吃感冒药……”
  老李头的话字字戳中三胖的要害,憋得三胖脸红脖子粗。
  “老李头,你他娘的嫑放屁话,你啥时候瞅见我给猪盖被子了,啥时候瞅见我给猪吃感冒药了?”
  三胖和老李头不大不小不温不火的争辩招来不少人围观。其中,有好事者挑逗,让他俩来打个赌,谁赢了就信谁的话。现在想来,这些人就像是在耍猴,生怕事态平息下来。
  打赌的内容很简单,三胖必须一口气把老李头剩下的五斤豆腐吃完,吃不完就得承认老李头说得对,三胖不但要把事情真相公布于众,而且还得把五斤豆腐钱付了。
  人们这种龌龊的思想还是倾向了老李头。老李头自然乐意接受。
  就这样,三胖在众目睽睽下,一口,一口,像塞老鼠洞一样,吃下了五斤豆腐。吃到最后一点儿,三胖驼背的腰都直了起来,最后一口咽下去,三胖昂着头不能低下,人们可以在他张大的嘴巴里,清晰地看到嗓子眼里的白物。
  老李头认输了,事情也就这样过去了。但是,至于三胖家的猪到底是他自己掩埋的,还是被贼偷走的,不用说,乡亲们心里都明镜似的。
  好些年,每当人们没了乐子,想要开心的时候,总会向三胖发问关于行医看病的故事。时间一长,三胖也就习惯了,只是,人们再次提起的时候,他总是说:“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提它干嘛。”
  三胖在我的记忆里,活了十年。我十四岁那年,三胖病死在家里。人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是四天之后,据说,那满屋子的臭劲儿,比死猪的味道还难闻。
其他文献
成立于1948年秋的石家庄大众美术社(我们“大众人”习惯称它“老大众”),到1954年改组为河北美术出版社,前后有七年的时间,在历史的长河中,七年如白马过隙,只是一瞬间的事。但是如果和这七年在中华大地上发生的天翻地覆的巨变联系起来观察,则有不同凡响的深远意义。  在华北具有战略意义的石家庄,是我党在1947年11月最早解放的首座大城市,此时,在它周边早已聚集了我党大量的文化单位和精英人才,如在束鹿
期刊
6月3日至5日,由河北省文联、邯郸市文联、河北省文联文艺宣传中心所属《当代人》《小小说月刊》《民间故事选刊》主办,全省文联系统期刊联盟成员单位共同参加的“礼赞新中国
期刊
随着形势的发展,思想政治工作领域出现了许多新情况、新问题.如何加强基层的思想政治工作,增强社会的凝聚力和创造力,促进社会稳定,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一项重大而紧迫的课题.
随着火星探测的逐渐升温,火星旅游成为人们节假日休闲的最大期盼。利用载人航天飞船到火星上进行科学考察、旅游一直是人类的梦想之一。由于火星是一颗荒芜的星球,科学家首先
朱老太坐着马扎,蒲扇咣咣地拍小腿,拍了左腿拍右腿:“哎呀,厕所没法进,杀猪厂似的,处处红,那血们……”像是活到这把年纪从没来过例假。还真没来过,这是她引以为傲的事,没来例假也不耽误生孩子,一儿一女,女儿嫁到张家口,一年回来一次,儿子住城里。  朱老太年近七十,头发漆黑,一口白牙,与老朱站一起,不像夫妻。老朱小矮個,瘦,长脸,法令纹又深又长,括号似的括着一张小嘴。他是朱老太的磨刀石,朱老太十句话有五
期刊
我常常惊叹于虽然的笔耕不辍。按说,身为中学一线语文教师的虽然,课程压力之重可想而知,其业余写作环境和时间难言优越,她却总能以行云流水的写作姿态示人,小说、童话、散文的新作问世已成家常便饭。虽然的取材往往无关乎“宏大叙事”,而是着意于凸现底层社会潜流中芸芸众生的生活原状,及其覆盖着的柴米油盐、婚丧嫁娶、喜怒哀乐、生老病死,诸如此类,点点滴滴,丝丝缕缕,那是底层社会潜流中的细碎浪花,微言大义,令人回味
期刊
她早就知道自己是走在后头的那个。  首先是娘家那边的遗传。她姥姥活到九十一,无疾而终。她娘活到八十九,喝水时喝得急,一口水噎在嗓子里,去了。两个姨也都八十大几才过世。娘家那边的女人都是丰乳细腰,例假走得晚,临到六十才绝经,这些都是长寿的兆头。而这边族里的特点是,男的先走,余个老婆子再倔强地活上几十年,无一例外。最长寿的老太婆活到了九十八,大儿子已八十,她还坚强地活着。更可怕的是老太婆本已全白的头发
期刊
《长城文论丛刊》主编刘向东约我写《梅洁论》.于是,我从2018年1月开始阅读梅洁700万言的作品,到4月18日完成初稿(2.6万字),历时4个月.这是我写一篇文章用时最长、字数最多的
期刊
作为摩托车的“后起之秀”———电动车,正越来越受到人们的青睐。它以价格低廉,无噪音、无污染而成为都市上班族,特别是一些年轻女性和中年以上男性的首选代步工具。由于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