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臣可弃，但绝不折节！党可以不要我，秀柱绝不会放弃党！” 2015年10月17日下午，在“废止2016台湾地区领导人选举参选人洪秀柱提名案”正式提交国民党临时全代会讨论前，洪秀柱以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作别。随即，临全会通过了“废柱案”，并决定征召党主席、新北市市长朱立伦接棒参选。

　　阵前换将本是兵家大忌，但在距决选日期不到100天的时候，国民党迫于选情的低迷，不得已导演了这样一出政治闹剧。虽不知此番努力最终能否如愿，其所透视出来的台湾政治生态，已十分耐人寻味。
　　背影
　　17日当天，国父纪念馆内虽然“挺朱”声浪震天，但身着深蓝色套装的洪秀柱到场时，还是赢得了热烈的掌声。
　　会议正式开始后，马英九作为现任台湾地区领导人，率先发表讲话。他情绪激动，振臂疾呼：“在选情艰困的此刻，正是国民党团结振作的大好时机。是为党员，没有悲观的权力，没有气馁的空间，更没有分裂的本钱。”
　　洪秀柱和她的“光荣演说”，是当天会议无可争议的焦点。或许是自知大势已去，她全程表现十分镇定，以铿锵的语调阐述对党的热爱，以及对自己两岸主张的辩护，其中不乏犀利之处。
　　“过去十几年的两次政党轮替，轮替的只是人民彼此间的仇恨和嘲弄，既未抚平社会的裂痕，更未替这片曾经美丽的土地、淳朴的人民……建立共同的愿景。”在洪秀柱看来，国民党在是非价值、台湾发展道路上的模糊、姑息、妥协、放弃，使其在面对挑战时丧失了说真话的勇气和捍卫原则的信心。
　　洪秀柱表示，尽管不认同程序，但如果临全会废除她的提名，她会接受。她还指出对程序正义的忧心，反问党可不可以没有诚信。“一个政党可以失去一次选举，但不可以失去她的灵魂;可以失去她的版图，但不可以失掉她对价值的坚持。”她认为，成败胜负本是常态，但若失去党魂、党德与路线，这个党就必将沦亡，而与国民党息息相关的台湾，也将不知何去何从。
　　演说期间，洪秀柱的200多位支持者一直在会场外席地而坐，通过电视转播了解场内动向。他们的情绪也不断起伏，时而和着洪秀柱的激昂陈词大力挥舞手中旗帜，时而又因为她的感性喊话潸然落泪，频频高喊“加油”。一些民众甚至激动得双膝跪地，向国民党党中央表达抗议。

　　在坚定宣告国民党“必须作为稳定两岸和平的一股力量，必须去制衡民粹的氛围”后，洪秀柱再次重申，自己决不放弃党，并结束了演说。作为回应，朱立伦即刻起立鼓掌，临全会主持人、国民党“立法委员”吴育升也高呼：“党一定要洪秀柱！我们中国国民党不会不要洪秀柱，对不对！”他请全体起立，一起为洪秀柱鼓掌。
　　演说完毕后，洪秀柱挥挥手提前离场，留给众人一个背影。随即，朱立伦上台发言。他面向全场鞠躬，向洪秀柱及所有同志表达最高歉意，并在发言中强调，2016年大选，若民进党一党独大，台湾等于失去民主。他还强调了“九二共识”的重要性，并向民进党候选人蔡英文喊话：“我们要透过辩论的方式，明白地请蔡主席告诉我们，面对两岸关系，所谓两岸关系‘维持现状’，是你说了算的‘维持现状’，还是国民党坚持‘九二共识’下的维持现状？”
　　此番发言结束后，表决正式进行。经过大会清点，现场共有党代表891人，最终，812人举手表决通过了“废柱案”。全体代表还起立鼓掌，通过了征召朱立伦接棒参加2016台湾地区领导人选举的提案。
　　会场之外，洪秀柱获知表决结果后，向支持者发表了演说，呼吁同志们留在党内一起改革。看着她一度哽咽，台下的支持者心疼不舍，纷纷大喊：“选（党）主席！”她则两次重申：“如果那是个目标，是另一条路，就请大家回来，就请大家留下，让我带领大家前进！”
　　始末
　　不少人还记得，今年7月19日，同样是在国父纪念馆，国民党全代会只用40秒，就敲定正式提名洪秀柱代表该党参选下届台湾领导人。如今，仅仅3个月过去，景物依旧，却人事已非。
　　有人说，这个提名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因为67岁的洪秀柱名望不足，以其格局与实力尚不足以承担大任。台湾中国文化大学教授、前“立委”邱毅对《环球人物》记者讲述了更具体的情况：“自去年11月的‘九合一’选战后，国民党士气一直非常低迷，党内的一些A咖（重量级人物）们也产生了怯战、避战的心理，每个人都觉得，最好不要被‘拱’出来参选，以便将自己的资源、精力留待下届;即便硬被‘拱’出来，也最好是征召，这样能错过互揭疮疤的初选，兵不血刃地直接突围。大家都这样想着，都不站出来表态，让支持者们不明所以。洪秀柱就是在这个时候蹦出来的。”洪本人在接受《环球人物》记者采访时，也曾谈到自己的参选动机：“我希望通过参选，唤回国民党的士气。”
　　初期，洪秀柱的民调支持率很高。邱毅认为原因有三：首先是民进党觉得洪秀柱比较好对付，所以主动灌票给她;其次，很多人对她在关键时刻站出来的勇气是肯定的;还有，国民党的权力结构，长期以来一直被认为是由出身官僚及党工体系的老迈人员把持，“而占到党员总数九成以上的，是像洪秀柱和我这样的‘野生国民党人’。我们将所有情感投注到她的身上，将她的成功视作自己长期所受压抑、委屈的一种反扑”。

　　令人意外的是，洪秀柱被正式提名后，反而逐步失去了选情上的优势。邱毅对此分析认为，从洪秀柱个人来说，缺乏一对一的选战经验是个硬伤。竞选初期，她放话说“不拿国民党一毛钱”，结果无法得到国民党的资源和助力，收到的小额募款又非常之少。“因为没有钱，没人拿到她的好处，也就没人会卖她面子，以至于她稍一讲错话就会被抓住不放，任意抹黑。”另外，洪秀柱这次被指责最多的是她的两岸政策主张。她认为两岸关系不可能永远维持现状，因此提出“将‘一中各表’升级为‘一中同表’”。她觉得这是帮台湾找到了一条出路，大家应该能听懂、能接受，可这一说法很快被岛内一些人肆意断章取义，她也被扣上一顶“急统”的帽子，引起了国民党内本土派的不安与不满，认为坏了他们的选情。
　　退一步来说，洪秀柱若是参选到底，即便输了，也会名声大震，甚至可能担任党主席，这将打乱国民党内目前的权力生态，是党内众多大佬不愿看到的。
　　“党内诸位A咖突然意识到，即便国民党这一次输掉了选举，党主席的位置仍是次佳选择。”邱毅说，“一个在野党主席，手握40多个‘立委’席位，就拥有了和执政党谈判的强有力的筹码。”他们下定决心要“废柱”，但洪秀柱是挡在这条路上的最大刺头，不可能主动退出，必须动用国民党中常委的力量，于是才有了这出“废柱”的政治游戏。
　　至于洪秀柱所说的“决不放弃党”，邱毅认为至少传递出三层意思：第一，她不会独立参选;第二，她会支持、扶持接棒的国民党候选人朱立伦;第三，她有意角逐新的国民党党主席。
　　赢家
　　“柱下朱上”成为定局后，有人翻出今年5月的媒体报道，指着朱立伦当时“不参选2016”的表态，力指其出尔反尔。一时间，有关朱立伦再次参选的目的，以及国民党未来走向的讨论此起彼伏。
　　邱毅认为，朱立伦对应征参选其实并不十分情愿，但作为现任党主席，他面对来自“立委”们排山倒海的压力，即便知道面前是个大火坑，也不能不跳下去。“他虽然暂时带职参选，但如果不辞掉新北市市长一职，民进党一定会以此为话柄进行攻击，‘你（国民党）既无诚信也无制度，甚至没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勇气’。所以，他可能得辞掉市长一职。加上他之前说过，无论国民党是胜是败，自己都将卸任党主席。这样一来，朱立伦很可能在选后什么都没了。”

　　朱立伦做过桃园县县长、新北市市长，还有一个很会赚钱的岳父（前“台湾省议会议长”高育仁），他身上能被对手攻击的东西实在太多了。邱毅对《环球人物》记者说：“未来几十天，他会好过吗？当然不会。如果他在明年1月的大选中失利，大家会说，‘你践踏制度、没有诚信，硬是把洪秀柱换下来，结果还不是搞得一团糟’！到时他即便还想竞选党主席也希望渺茫。至于洪秀柱，她成了国民党成立以来第一个被撤销提名资格的正式大选提名人，这个烙印烙在她的身上，再也掉不下来了。”
　　这些天以来，民进党一直攻击国民党“连自己建立的制度都可以不遵守”。不少人认为，“他们讲得不是完全没道理”。仅仅几天前，朱立伦还拉着洪秀柱的手说，“我们都支持洪秀柱！”媒体现在不断重复这个画面，质问“你当时明明就已经希望洪秀柱退下来了！究竟哪句话才是你的真心话？”领导人的诚信关系着一个政党的威望，因此，“换柱”风波对国民党的声望也造成了伤害。
　　在轰轰烈烈的“换柱”风波中，最大的赢家是谁？“谁会成为下一任国民党主席呢？朱立伦和洪秀柱的可能性都不大。马英九和他的副手吴敦义，从‘九合一’败选开始，就一直被归咎，逃不过向全党做检讨的结局。这样算下来，只剩一个王金平了。”邱毅说。
　　“大选”之初，王金平曾说：“要选的人不一定会选，不选的人不一定不选。”当时，邱毅觉得王金平好像是在打禅语一样，现在想来，王的意思其实是，有所不为的人也许才能笑到最后。“国民党的缺点其实就在这里，在党内很会玩这一套，面对外敌的时候，又显得非常脆弱。”
　　“即便蔡英文能够胜出，也必须和国民党主席好好协商，否则根本无法在‘立法院’推动任何政策。”邱毅预测，“蔡英文很可能和国民党达成妥协，将‘行政院长’的职务交给王金平。这样一来，王金平就相当于拥有了半壁江山。”如此说来，王金平才是“换柱”风波最大的赢家。
　　生态
　　即将到来的10月25日，是台湾光复70周年的纪念日。70年前的这一天，中华民国国民政府在台北公会堂（今中山堂）举行受降典礼，日本侵占中国台湾省50年的历史宣告结束。
　　此后，台湾先后历经了两蒋时期的政治独裁、李登辉时期的国民党一党独大、陈水扁时期的第一次政党轮替、马英九时期的第二次政党轮替等阶段，国民党执政基础、岛内政治生态都发生了显著变化。
　　《环球人物》：70年来，台湾从国民党一党独大发展到今天的政党轮换、民粹横行，您觉得其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邱毅：国民党退到台湾后，蒋介石搞了一系列整肃运动，很多台籍精英都在这一时期被杀害了。他还力推以普通话作为官方语言，这让以闽南语为母语的本省人在很多问题上都比外省子弟矮了一截，省籍情结由此而生。在国民党高压统治下，以本省人为主的党外势力形成了党外团体。1986年蒋经国开放党禁后，他们中的一部分人组成了民进党。 　　此后，蒋经国选择李登辉作为接班人，谁知他出卖台湾，向日本献媚，甚至不顾历史的真相篡改教科书。其在1999年挑起的台海危机，成为台湾民粹政治盛行的开端。民进党的陈水扁上台后，更将岛内的民粹氛围推向高潮。
　　2008年马英九上台时，曾经有过扭转这一情势的绝好机会：前任因贪污入狱;他本人的支持率超过80%，且在立法院拥有3/4以上的支持席位！他大可以强势地拨乱反正，让众人了解历史的真相，然后引导大家走上正确的路。但他太想做一个全民总统，反而起用了一系列绿营的人，直到任期快要结束才发现，自己该做的事都没做。他这才尝试调整错误的课纲，但在低至个位数的支持率下，根本无法有效推动改革，反而给“台独”人士以借口，掀起了“太阳花学运”“反课纲”等一系列活动。走到今天，马英九已经积重难返。
　　总的来说，蒋介石的反共教育是开端，省籍情结是催化剂，李登辉、陈水扁对历史的篡改是关键，而马英九又未能及时拨乱反正，种种原因综合起来，造成了台湾如今的政治生态。
　　《环球人物》：洪秀柱在这种政治生态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邱毅：洪秀柱是这种现象之下具体而微的牺牲者。现在的台湾，提“台独”可能有人鼓掌、喝彩，想统一反而像触犯了天条一样，可能被批判。这样一个积非成是的社会氛围，是“换柱”风波最关键的原因所在。
　　《环球人物》：您如何看待台湾政治生态的弊端？
　　邱毅：在现行的单一选区两票制下，候选人为赢得选举，只能向现实妥协，讨好选民。说得难听一点，就是媚俗。而媚俗发展到更严重的时候，就会变成作秀。这种人身后会有很多选民跟着起哄，支持度可能更高，赢的可能性也更大。而那些更有能力的人不想被这种制度羞辱，不屑于与之竞争，往往宁愿进入企业界、学术界寻求发展，也不想在政界同流合污，成为劣淘汰环境的牺牲品。所以在台湾，第一流的人可能不搞政治了。这种人才的流失，是国民党最吃亏的地方，值得检讨。
　　《环球人物》：您觉得媚俗是台湾政治生态最大的败笔？
　　邱毅：在媚俗的政治生态中，一个政治人物很容易放弃自己的理想，转而迎合、讨好选民。而“入鲍鱼之肆，久不闻其臭”，时间一长，他可能就与之“同流合污”了。这是台湾目前政治生态的写照。
　　另外，由于信息的不对称，台湾逐渐形成了媒体政治、网络政治。很多媒体为了争取高收视率，往往以比较偏激的言论博眼球、吸粉。这样的政治环境催生了一大批名嘴、公知，他们中的一部分，甚至进阶成为政治领袖。恰恰是这帮人，更乐于去讨好选民，更追求烟花般的瞬间绚烂，总希望在瞬间收割，却不进行长期性的思考，也不愿意做长治久安的建设。如此一来，政治人物的品德越来越低，整个社会也变得越来越民粹、越来越媚俗。加上刚才说的劣淘汰，难免形成恶性循环，通过选举实现“选贤与能”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小。
　　《环球人物》：在台湾，一众政治人物斗得不亦乐乎，总让人想起纷争不断的江湖。若以《水浒传》中的经典形象作比，您觉得国民党的这些政治大佬们都像谁？
　　邱毅：先说洪秀柱。在梁山108将里的3个女人中，母大虫顾大嫂和母夜叉孙二娘相对平庸，倒是一丈青扈三娘，能力比较强。在祝家庄时，她若能从梁山得到更多义助，一定能有所表现。洪秀柱也是一样，有能力但经验不够，也没得到国民党的资源、助力。
　　朱立伦是个谨小慎微、精于计算的人，算军师型人物，但少了智多星吴用之善谋，勉强像小李广花荣或没羽箭张清。
　　王金平有点宋江的味道。当年在山东省府时，宋江看到捉拿晁盖的官文，第一反应不是去抓人，而是通风报信让他逃掉。王金平也是这种性格，可算是台湾政坛的“及时雨”“呼保义”。他能力不足、意志力也不坚定，但很受欢迎，很多“立委”都欠他的人情。
　　托塔天王晁盖有领导统御的能力，而且不嫉妒下属。在这一点上，连战和他很像。
　　至于马英九，他这样的人是不会上梁山的，如果从别的古典名著来看，他比较像袁绍，想得太多，却很难做决断。
　　《环球人物》：这种政治生态对两岸关系可能产生怎样的影响？
　　邱毅：两岸关系虽会受到台湾政治生态的影响，但关键还要看领导者本身。古语有云，“风俗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之心所向而已”。作为领导者，如果懂得去引导，而不是随波逐流，完全可以把两岸关系带到正确方向上。所以我说，制度可以使其生，也可以使其死，系乎一二人心，而这“一二人”，就是有能力的领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