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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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芝茹歪在床上,怀里揣着刚灌好的热水袋。冬天她最贪恋的物件便是热水袋。她贪恋搂着它时才会有的那种温暖和迟钝,以及由此而在周身弥散开来的困意。人上了年纪真是奇怪,躺在床上睡不着,坐久了又会昏昏欲睡。
  叶芝茹随手从床头柜上抽出一本相册。阳光毫无生机地透过玻璃窗,在墙壁和窗台上留下一小片明亮,像切割后的冰片,整齐而薄脆,似乎戳上一指头就能哗啦啦地碎掉。四下里一片安静,空气是静止的,时间是静止的,一切都是静止的,只有光陰在一帧帧照片中无声流过。
  很多个下午被叶芝茹这样打发掉,相册翻得多了,背脊处已毛了边。有时叶芝茹会盯着某张照片看上很久,所有与之相关的回忆便如潮水一般向她席卷而来。她也会合上相册,把目光投向远处某个虚无的地方——就像那地方有人在接着她的目光——什么都想,或者什么都不想。偶尔,她会手捧相册耷拉着脑袋,打起有节奏的鼾。
  叶芝茹想起嫁给老郑前住在娘家,逢上太阳足的好天气,母亲会把箱子衣柜一股脑儿地掏空,晒满阳台和客厅,旧式带流苏的毛围脖,姥姥留给她的盘扣棉袄,单位发的工作制服,父亲修过几次的大头鞋……空气里弥漫着被时光滤过的霉味,阳光下无数细小的尘埃在飞舞。叶芝茹无法理解母亲如此过于频繁的举动,常会皱起鼻子找个借口溜出家门。现在她懂了,她热衷于翻看相册和母亲热衷于晾晒衣物如出一辙。时间无处打发,只好到那些旧照片旧物件里寻找逝去的岁月与回忆。她们需要在心里脑海里,把这些岁月和回忆一次次地折叠包裹,再一次次地打开。
  老郑说,现在全球微信用户已超过10亿,他们更喜欢把照片晒在朋友圈里。叶芝茹对老郑的话不置可否,再有拍照的机会,依旧堂而皇之地端起那架淡灰色的老式佳能相机。
  叶芝茹已经第三次站到窗边,仍未看到老郑的身影。餐桌上摆着一碟蒜泥拌茄子,土豆豆角炖好在锅里,叶芝茹怕盛出冷了,只等老郑进到小区,再甩个番茄蛋汤。
  老郑的电话打了进来,说晚上有事,不回来吃。没等叶芝茹开口问是什么事,电话已经挂了。番茄蛋汤不用做了,土豆豆角也不用盛了,蒜泥拌茄子不能热,叶芝茹就着它喝了点粥。
  总算盼到15号,人家却草草一个电话说有事,叶芝茹心里梗得慌,打电话给妹妹。妹妹在临市开了家物业公司,老郑退休后在妹妹的公司帮忙,一个月多挣五千块钱。叶芝茹盼星星盼月亮般地把老郑盼退休,不愿意他再去工作。国家为什么规定退休年龄,就是要你到了年纪回家休息,奋斗是年轻人的事。老郑说,这话可不对,时代不同了,大众创新,万众创业,幼儿园的娃娃都在奋斗,再说了,趁我身体还行能多挣点就多挣点,多攒俩“过河钱”没啥不好,孩子们要是有难处,咱还能帮衬一把。
  于是,老郑在六十岁那年走出局机关大门,成了打工族里的一员。
  妹妹正在吃饭,说,姐你们今天吃饭这么早哇。看来老郑有事和公司无关。俩人又闲聊几句,叶芝茹问,你姐夫他在公司没有什么不良表现吧?听筒里瞬间爆出一串笑,我姐夫那么大个处长,给我帮忙已经大材小用,能有什么不良表现哪。叶芝茹嗫嚅着,不是说工作,我是说其他方面,比如和不该好的人关系比较好。听筒那边又是一通笑,喜欢和办公室的小姑娘下跳棋算不算不良表现?!姐你就别胡思乱想啦,我挂了哈,没工夫哄你玩。
  什么叫没工夫哄我玩,我是五岁小孩吗!叶芝茹越发生气。
  老郑进门,叶芝茹刚好看完一集地方台的肥皂剧。锅里有菜,你再吃点吗?叶芝茹走上前去,用力翕动两下鼻翼,没有闻到酒味。我吃过了。老郑换了鞋和衣裤,径自走进卫生间,哗啦哗啦洗漱完毕又进了卧室,把叶芝茹一个人晾在客厅里。
  我、吃、过、了,叶芝茹摊开左手依次合上四根手指,没错,从进屋到上床老郑一共跟她说了四个字。叶芝茹觉得郁闷,想哭。
  和老郑这么“别扭”着已经三四个月了,叶芝茹却不好说什么,因为老郑起早贪黑坐城际列车上下班很辛苦,到了周末休息的时候,该买菜买菜,该洗碗洗碗,并不像是存心气她。叶芝茹转身关了电视,还剩一集肥皂剧没心情追了,简单洗洗回了另一间卧室。睡不着的叶芝茹像倒箩筐一样把脑袋里的回忆哗啦一下倒出来,顺着这个“别扭”挑挑拣拣地往前追溯着,似乎始于分床,又似乎更早些。是叶芝茹得了重感冒,成宿地咳。老郑被咳得睡不着,也怕被传染,索性搬到了另一间卧室。叶芝茹感冒好了,也不见老郑搬回,问他,他说这样挺好,你打呼噜,我也打呼噜,正好互不干扰。
  因为心里装着事儿,叶芝茹一夜没睡好,早上起来洗漱,镜子里的自己眼角垮得更加厉害,看上去又老了一截。莎士比亚有首十四行诗写道:“四十个冬天围攻你的容颜,在你的脸上挖掘壕沟。”她的脸已经被六十一个冬天围攻,该有多少壕沟。她不知道老郑是不是因为这些壕沟,才不愿待在家里。
  老郑吃早饭时,叶芝茹试探着问,我们这个周末,请刘国英他们吃顿饭吧?
  怎么又请?不是刚刚请过。
  什么刚刚,上个月15号请的,都一个月了。
  一个月也不久,没必要频繁地聚。
  叶芝茹没再吱声,心里有些不高兴。老郑出门后,叶芝茹披件衣服照例站到窗边。老郑虾着背,步子迈得又急又碎,楼口的声控灯一灭,他的背影便一下被这深冬的黎明吞噬了,看得叶芝茹差点滚下泪来。小区里只有对面顶楼的灯亮着,那家有个读高中的孩子。老郑不知道,不只是今天这个天寒地冻黑魆魆的清晨,几百个日子叶芝茹都这样蓬着一头花白的乱发站在窗边目送他上班。
  老郑和叶芝茹是高中同学,叶芝茹早他五年退休。退休六年了,叶芝茹始终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心态面对大把空出来的日子。退休第一天,她制订张计划表,每天几点起床,几点买菜,几点上超市,列得一清二楚,甚至于上午几点听歌,下午几点看电视,也都做了详细安排。结果没执行到一周,计划表便被揉成一个纸团扔进垃圾桶。这件事被老郑和儿子女儿笑了很久,他们说她是职业病,课程表使用后遗症,小学生一样的情商。
  叶芝茹继而迷上养花,并继续发扬她当模范教师时的钻研精神,买书,上网查资料,把那些高大的龟背竹凤尾竹养得像小树一样茁壮。老郑有一次推着拖把在“树”丛中穿行,向叶芝茹抱怨,再这么养下去,我们俩迟早有一天会缺氧窒息的。叶芝茹一气之下把所有花都送人了,房间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叶芝茹的心也空荡荡了很多天。   不再养花的叶芝茹又把精力投给了大眼金鱼,整天整天地蹲在花鸟鱼市,向卖鱼人讨教养鱼的窍门。尽管叶芝茹勤奋好学,那些活蹦乱跳的金鱼,不管黄的红的还是白的黑的,只要被带进家门,很快就被命运扼紧鳃盖,一批又一批过早地结束了生命。叶芝茹吓得不敢再养,深觉自己罪孽深重,把鱼缸洗净束之高阁。
  叶芝茹沮丧了几天,又跟老郑商量,马上放寒假了,我在家里开个语文辅导班吧,不图赚钱,只求个充实。老郑不但赞成,还跑到家具市场帮她买了几套小孩用的桌椅。小学高级教师叶芝茹的招生广告贴出两周,只招到一个孩子。为了这个孩子,葉芝茹提前三天开始备课。那天刚送走老郑,孩子母亲就带着孩子登门了。叶芝茹没想到他们会来得这么早,孩子母亲倒是不见外,说话粗声大嗓的,让叶老师费心啦,我们两口子都是做生意的,孩子就交给您了。叶芝茹说,放心,我带的毕业班在全市都是有名的。孩子比她母亲还不见外,看都没看叶芝茹一眼,径自走进厨房,抓起个馒头满不在乎地大嚼起来。吃了两口,又像想起什么,起身打开冰箱门,拿了瓶酸奶兀自打开喝。叶芝茹的课白背了,孩子一天没学一个字,孙猴子转世一样上蹿下跳地耍闹,叶芝茹跟在他身后,不是怕他打碎花瓶撞翻暖壶,就是怕他被花瓶砸着开水烫到。老郑下班了,孩子的母亲还没来接,孩子不客气地跟老郑并排坐在餐桌前,说,快上菜吧,我妈得收摊了才能来。叶芝茹的语文辅导班只开了一天便歇业,付出的代价是心脏药成了她人生中的又一伴侣。
  从此,叶芝茹没再为她的退休生活做过任何规划。
  上个月老郑下班,家里没人,给儿子女儿分别打了电话,都说没见到母亲。老郑急了,跑到她常去的商场。商场的暖气开得很足,一迈进大门,老郑的眼镜片便被蒙上一层细碎的水雾。生活用品区和生鲜蔬菜区都没找到叶芝茹的身影,老郑正颓然,却意外地看到叶芝茹坐在选彩电的小玻璃桌旁打着瞌睡。她穿了件咖啡色的羽绒服,拉链只拉了一半,后背微弓,低垂着头,像个了无生气的问号。她对面的电视屏幕上,一个穿粉睡裙的年轻女孩正手捧一串紫葡萄跳韵律操,女孩和葡萄一样晶莹饱满,似乎能一下捏出水来。老郑鼻子有些发酸,上前喊醒叶芝茹,怎么在这睡着了?困咱回家睡去。叶芝茹捋了下额前的刘海儿,有些不好意思,商场太热,一坐下就睡着了。
  就是在那一天,老郑跟叶芝茹商量,请住在同一个城市的高中同学刘国英夫妇和黄仙菊来家里聚聚。他们是叶芝茹的同学,更是老郑的同学,倘若没有老郑,叶芝茹没有一个仅属于自己的朋友。
  那次聚会热烈、漫长,从黄昏持续到深夜,令叶芝茹足足回忆了半个月。离婚多年的黄仙菊记性最好,席间讲了很多当年他们下乡的往事,听得大家感慨不已。黄仙菊说,那时我们的老郑还是小郑,真是干劲十足哇,一匹快马骑上个把小时,从巴林左旗赶到咱们青年点来看芝茹。刘国英附和,差不多每周都来,我们的芝茹也的确是咱们点的大美人。于是大家起哄,让老郑和叶芝茹共饮一杯酒。忆起当年,老郑也来了兴致,开口闭口话头话尾地喊着“小茹”。叶芝茹更是百感交集,当年她能嫁给他,是冲破了重重家庭阻力的。父母商量几个晚上下不了决心,郑重其事地把妹妹和三个弟弟叫在一起开了个家庭会议,结果所有人投反对票。还在上初中的最小的弟弟在会上说了句话,要是把我大姐班上的男生排个长队,姓郑的得排最末位。小弟弟的话讲得直了些,却是一语中的。老郑的五官长得蛮周正,但个子太矮,勉强刚够一米六,和叶芝茹站在一起,像是大桃树旁边立着一棵小桃树。但是他人聪明,又有才华,最重要的是对叶芝茹好。叶芝茹和老郑在一起,不但不觉得他矮,甚至还很依赖。在一个对自己好又值得依赖的人面前,他的身高就不显得重要了,甚至无形中会变得高大起来。想到这些,叶芝茹的内心有如春潮泛滥,不禁泪花闪烁。为了不让人看出,她故意夸张地笑着,顺势用手抹了抹眼睛,又起身去里屋取出那架佳能相机。几人坐拢在一起,刘国英扬起剪刀手,快门按下的瞬间,叶芝茹只觉老郑脸上的表情虚假而浮漂,心底陡然升起一阵不悦,然而这不悦只是虚晃一枪,她很快又笑吟吟地咔嚓咔嚓按起快门。黄仙菊临走时拉着叶芝茹的手,对她说了句话:芝茹我真羡慕你,一定要好好珍惜。
  昨晚的土豆豆角,叶芝茹吃了一天也没吃完,她早晨在菜市场又称了些排骨玉米胡萝卜,准备晚上给老郑煨汤。这个冬天冷得邪乎,喝汤好驱寒。每天去早市,她的心情都不平静。她渴望每个早晨,很家常的日子,一觉醒来,能和老郑肩并肩地在早市的摊位前走走停停,然后和他一起挑挑拣拣,哪怕只是几个西红柿一捆菠菜。
  排骨没下锅,再一次接到老郑要晚归的电话。叶芝茹怒了,你干脆别回来睡在外面算了。
  老郑也怒了,叶芝茹,我是为了工作,你不要再无理取闹!
  你竟然喊我叶芝茹?!
  难道你不叫叶芝茹?!
  叶芝茹把电话掼掉,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呜呜地哭了起来。老郑以前是喊自己“芝茹”的,在一个月前的聚会上,他还喊过她“小茹”,可这些话怎么好意思讲出口,叶芝茹索性哭得更加响亮。
  正哭得起劲,女儿来了,手里提着一箱冰虾。女儿和他们住在同一座城市,已经结婚两年多。叶芝茹在这个时候见到女儿,稍显尴尬,问道,怎么没打个电话就来了?女儿说,学生家长送的券,在超市取了直接给你们提过来,我们家没人吃。叶芝茹说,过日子哪有不开火的,总在外面吃不卫生,你们但凡上点心,做饭还能有你们学过的那些数理化难。女儿说,妈你再啰嗦我不来啦?我可不想像你那样,整天琢磨我爸爱吃啥,生活这么美好,我想干的事多着呢。叶芝茹说,你去干你想干的事吧,别总往家拿东西,我和你爸牙都不行了,肠胃也不行,吃不了那么多荤腥。女儿说,越是年纪大了,越要补充蛋白质。不过咱可提前说好,这冰虾吃不了也不准给我哥送去。上次朵朵肺炎住院,我是心疼你帮他们看了几天孩子,我嫂子送我半兜鸡蛋,我一看兜子还是我家的,这让我们家那位看了算怎么回事儿啊。
  叶芝茹的脸腾地红了。
  女儿见叶芝茹脸上泪痕未干,问道,怎么啦,和我爸吵架了?叶芝茹拉着女儿坐下,数落起老郑的种种不是,说的时候忍不住又哭了一次。还没讲完,女儿哈哈笑起来,妈你说这些,也算是事儿啊?就你们这样,也叫吵架?连骂人都没有。叶芝茹说,骂了,他骂我无理取闹。女儿又笑,连个男女生殖器官的名称都没有,还叫骂人?叶芝茹瞪大了眼睛,怎么说话呢!亏你还是人民教师,这么粗的话也能讲出来,你们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样,对什么都无所谓,不生孩子不学做饭,闹不明白你都想干啥……女儿坐不住了,起身要走。叶芝茹忙去拉她,后悔自己把话说重了,孩子提了东西回家,她倒说了孩子一身不是。女儿说,妈不是我说你,你这更年期也过去好几年了,能不能别再这么矫情,你得有自己的朋友和生活圈子,不能总沉湎于过去,更不能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我爸身上。女儿的话确实有道理,可习惯不是说改就能改的,从嫁给老郑那天起,就事事依附于他,已然成了习惯,他既然退休了,就该在家陪着她。但这些话是不能讲给女儿听的,否则女儿会有更多的话等着她,譬如说她自私,小题大做,甚至还会讲到活出自我,女权主义什么的。女儿说,我帮你把微信开通这么久,也没见你怎么用,每天没什么事可以发发朋友圈。叶芝茹反驳道,你也说我每天没什么事,那我发什么呢?什么都可以发,吃了什么,玩了什么,看了什么,想了什么,尽管往上晒就是。叶芝茹的表情更加不齿,居家过日子是个人的事,和别人有什么关系。我现在看书都会眼睛疼,更别说玩那玩意儿。我不用微信,就没人找我投票点赞戳广告,挺好。叶芝茹嘴上硬气,心里知道女儿一片好心。在此之前,她还劝过她跳广场舞打太极拳。这些建议,她也没有采纳。楼下小区那些老太太们,每晚不到七点便支起大音响,高分贝的旋律直冲霄汉,过了九点依旧无止无休。她们选的舞曲,她也不能忍受。   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
  怎么爱你都不嫌多——
  一个个都老白菜了,还小什么苹果。叶芝茹想起在朋友圈里看到的那些照片,海滩边排成队甩纱巾的,大树底下围成圈戴墨镜的,清一色都是她这个年纪的,可着劲儿地作,就好像这个世界亏欠了她们,再不努力争取就没机会了一样。她叶芝茹虽是小学老师,那也是知识女性,万万不能加入她们的队伍。至于那些打太极拳的,倒是稳重,夏天穿上白色太极服,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但那支队伍对她来说似乎又太老了。叶芝茹起身要去给女儿做饭,女儿说她和老公晚上看电影,电影过后去新开的美食城宵夜。
  女儿走后,叶芝茹把冰虾从箱子中取出,是大个头的阿根廷红虾。她打开冰箱门犹豫了片刻,只放进四分之一,剩下的还是决定给儿子送去,顺便在儿子家吃个晚饭,再让儿子帮自己劝劝老郑别再出去上班。
  儿子家小区和自家隔着三条马路,步行七八分钟的路程。手里的虾有些重,想打辆的士又觉得不划算,叶芝茹走五步歇一步,走十步歇两步,一路上左顾右盼做贼一样,生怕碰见女儿,进到儿子家门才算长舒一口气。
  儿媳妇没在家,儿子正在看足球,说媳妇带朵朵回娘家了。叶芝茹拉开冷冻室的抽屉,见里面塞得满满当当,感觉有些不自在,心想还是养女儿好,儿子东西多的冰箱塞不下也不会给他爸妈送点,便把冰虾丢到了阳台,说一会儿你自己收拾。再坐回沙发上,叶芝茹问,今天不是周末,她们娘俩怎么想起回娘家了?儿子眼睛盯着屏幕,顺口说道,她们单位分点苹果,她给她妈送去了。说完又觉得不妥,赶紧补了句,也不是什么好苹果,个头太小,一个个跟小石头蛋儿似的。叶芝茹没作声,眼皮耷拉着,脸垮着。儿子连忙转换话题,妈,朵朵上个月在班上得的小红花最多,幼儿园给发了“三好宝宝”的奖状。叶芝茹果然来了精神,笑道,现在的教育太不严肃了,第一次听说“三好宝宝”,以前只知道有“三好学生”。
  妈,这不稀奇,现在的学龄前教育始于零岁,专家都说,不能输在起跑线上。
  零岁?还不会跑呢,有啥可起跑的。叶芝茹不屑一顾。
  书上也说,三岁到六岁是大脑最后一个发育黄金期,剩下的10%至20%脑部发育都将在这个阶段完成。
  书上的意思,是该给孩子多补充营养。叶芝茹大笑起来,笑得有些顽皮。
  你老人家的教育观念落伍了。
  我搞了大半辈子教育,不敢说有多厉害,但起码懂得不能拔苗助长。
  妈,你说你那么有名的高级教师,为什么当年办辅导班招不到学生?因为现在的家长都选择专业的培训机构。说着,儿子从茶几抽屉里拿出一堆花花绿绿的广告单。
  舞蹈,乐器,画画,书法,剪纸,珠心算,国学,英语,编程,乒乓球,游泳,滑冰,跆拳道……其中英语的广告单最多,牛津啊,剑桥啊,机构名称一个比一个洋气,内容分得也精细,记单词的,讲语法的,练口语的,让人眼花缭乱。最可恨的是最强大脑高效记忆法培训班的广告:两天记忆1000个英语单词,四天背下整部《道德經》……好好的《道德经》为什么要四天背下来,孩子又不是记忆机器。孩子再能,还能记过计算机?
  疯了,这个世界真的疯了。叶芝茹用手搓了搓心口窝,闭起眼睛,仰靠在沙发上。
  妈我知道您不爱听,可这就是现实。儿子还在滔滔不绝。朵朵年后满四岁,得开始学钢琴了。
  ……一两万的国产珠江根本没法弹,普通的斯坦威也要四万多……叶芝茹睁开眼睛,儿子还在说。
  刚才眯了几分钟,也许不到一分钟,叶芝茹竟做了个梦。梦里,朵朵腰板笔直地坐在钢琴凳上,带着窝窝的小胖手上下翻飞,乐曲像欢快的泉水在叮叮咚咚地流淌。突然,叮咚的泉水声被打断,儿子凶神恶煞地站在朵朵身后。手指不再翻飞,替代的是儿子的两片嘴皮。叶芝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又看到老郑跑了出来,解开将朵朵绑在钢琴凳上的绳子,把孙女一把搂在怀里。
  ……我们难得赶上好政策,我媳妇也想要老二,其实晚生不如早生,所以妈你和爸得继续支持我们……
  叶芝茹没搭腔,仍沉浸在刚才的短梦里。她想起老郑常说的一句话,小车不倒只管推,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肚子咕咕叫了两声,屏幕里那个黑白杂花的皮球在绿茵场上骨碌了好一阵儿也没进一次球门,儿子只顾唠叨自己的事,一句也没问叶芝茹吃饭了没有,更没有起身给叶芝茹做饭的意思。待儿子的话说完,叶芝茹起身走了。她没跟他说什么,但她知道老郑大半年起早贪黑地忙碌,很快会变成一架崭新的钢琴,摆在儿子家窗明几净的客厅里。
  她在心里突然有些原谅他了。
  从儿子家回来的第一个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有九十秒,等到第七十六秒时,叶芝茹看到马路对面一个穿灰色长大衣的男人,背影和老郑十分相似。她刚刚稍显平静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男人的胳膊被身边的女人挽着,女人穿着红衣长靴,高挑时尚。一定是那个下跳棋的!叶芝茹只觉大脑一片空白,肝阳上亢,血压升高,她一秒一秒地数着红绿灯上的数字,绿灯切换瞬间,甩开双腿飞一样地穿过马路。那两个人像是知道后面有人追赶,走起路来大步流星。奔跑起来的叶芝茹理智逐渐恢复,大脑开始高速运转,怎样办?怎么办?先一嗓子吼住老郑,还是一巴掌拍向小妖精?直到下一个红绿灯路口,两人停下脚步,叶芝茹追至跟前,还未想好该先出口还是先出手。叶芝茹气喘吁吁,两个人一起回头看着她,眼神漠然。叶芝茹呆呆地站住。认错人了!她一时百感交集,不知是喜是悲,用手摁着胸口,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似乎怕那颗怦怦乱跳的心脏跳出体外。
  城市的夜晚是混沌的,因为各种粉尘到了夜里仍无法落定。在一片混沌之中,一辆白色的小汽车缓缓停在路边,车里跳下两个人,三步两步跑到她面前。是女儿和女婿。
  妈,你咋坐这儿啦,是不是心脏不舒服?
  我没事,散步走累了,歇会儿。叶芝茹暗自庆幸没有在去儿子家的路上与他们相遇。
  你可真是我亲妈,吓我们一跳,累了也不能坐这儿啊。女儿的语气半嗔半怨。
  女婿忙说,我们去美食城吃宵夜,妈跟我们一起去吧,边吃边歇着。
  叶芝茹摆了摆手。我吃过了,你们俩去吧,我歇会儿就走。
  叶芝茹进到家,客厅没开灯,老郑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去哪儿了,也不带着手机,联系不上,多让人着急。叶芝茹不吭声,默默地换鞋。老郑觉察到有些不对劲儿,又问,你吃晚饭了吗?黑暗里传来微弱的抽泣声。老郑连忙起身,开灯,往厨房走,我给你下点面条。
  灶火着起来了,锅里的水开了,老郑多抽出一绺面,说,我也跟你一起吃点儿,在外面从来没吃好过。叶芝茹脸上的泪水更多了,她拿起一棵大葱,蹲在老郑腿边剥了起来。这个周末我们请刘国英他们吃饭吧。老郑的声音不大,似是漫不经心。嗯。叶芝茹答得很轻。但是这一声“嗯”,让一切都变得云淡风轻了。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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