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相信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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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波准备结婚,对象只谈了六个月。本来江波想继续了解一下,他妈说了解啥呀,赶紧结吧,再不结婚你就出问题了。江波知道他妈是真怕了,他再不结婚,他妈都抬不起头了。他妈还说江波不结婚,她都不能和街坊邻居正常聊天了。当然,他妈最担心的是他心理出问题。江波的两个发小,一个一直没结婚,现在得了抑郁症;一个从来没谈过恋爱,本来是个女孩子,现在看起来头发短短的,胸部平平的,很像个男生。他妈由此得出结论,该结婚的时候不结婚,会出大问题。江波不知道怎么才能证明自己的正常。他每天按时吃饭,睡觉,按时上下班,怎么就不正常了?在北上广33岁不结婚的男人满大街都是,可是在三线的西北小城,33岁的他,显得尤其另类,单位里他是鹤立鸡群的大龄单身狗,同学中,人家个个拖家带口,只剩他形单影只。
  单身汉,各有各的原因,但说到底,是年轻的时候没好好把握,年龄大了难有合适的,又不想凑合。就像你去市场买菜,早上不早点起来去买,等你下午去,就只有挑剩的菜了,你就没有买的冲动了。
  爱慕虚荣是很多男人的弱点,江波也有,他也想找个漂亮的,个子高的,工作好能挣钱的,甚至还想找个有感觉的,喜欢的女人,这就更难了。所以,工作了八年,他才找到结婚对象。自从名草有主,他妈天天催着他结婚。那就结吧,依他妈朴素的理论,人都是要结婚的,就像人都要吃饭、睡觉一样。他妈说,每个人长大了都得有自己的家,他们不可能伺候儿子一辈子。
  江波的对象小娟,在中学当老师,当年和江波一个中学,不过比他低一级,他俩在中学时代没有任何交集。这并不代表江波在中学的时候没有喜欢过女生。小娟普普通通,相亲的时候,第一眼看到小娟,江波有点不愿意,后来,在他妈妈的苦口婆心、威逼利诱下,江波硬着头皮又见了一次,江波故意晚去了十分钟,小娟坐在角落里,正在看书,她安静的样子,一下子打动了江波。
  准备领结婚证前,家具都买的差不多了,婚礼定到了7月底,小娟放暑假的时间。江波坐在椅子上,小娟还在被窝里。小娟的脸红扑扑的,她很喜欢被窝里的坏坏的江波,他们确定关系后,偶尔周末会在一起。
  江波问:“晚上想吃点啥?”
  “要不去我家吃吧!”小娟说。
  “可别,每次去你家,你妈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我真受不了。”
  小娟噗嗤笑了,突然她一脸严肃地说:“下周我们就要领证了,你必须和你的过去一刀两断,所有的……”
  江波嘿嘿笑了一下,心想,谁没个过去啊?再说他和他的过去早就一刀两断了,断了多少年了都?他爱过的女孩雅楠如今在加拿大,那是他唯一不顾一切爱过的女人,为了追求她,他绞尽脑汁用了浑身解数。雅楠喜欢诗歌,为了给雅楠写情书,他大学的时候,背诵了几本诗集,后来千辛万苦终于追到了,却在准备结婚时分开了,雅楠跟了有钱的富二代去了国外,背叛了他,江波从此元气大伤,一蹶不振,据说那个富二代很花心,雅楠过得很郁闷……
  遇见小娟之前,江波以为年轻女孩心眼都是坏的,可是,小娟很朴素,每天工作很忙,下班了还要辅导学生的作业,平时忙忙碌碌的,根本没时间花里胡哨。
  江波本来跟他爸妈一起住,可是,老一个人晃悠,他妈看见他就皱眉头,他成了他妈的出气筒,他在家里也没有隐私。他的房间不是他爸来转悠,就是他妈进来晃,他想在网上看个电影,从没完整看过,总是被打断。他妈担心他在屋子里憋坏了。江波玩游戏,他妈就说他浪费生命,江波看淘宝,他妈就说,你怎么不在网上找个女朋友,隔壁老李家的儿媳妇就是网上找的,他妈能把所有的事都拐到找媳妇上。后来找了小娟,他妈终于住了嘴,开始没完没了地催着他结婚。
  后来江波决定住到自己的房子去,那是他爸妈辛苦半辈子,攒的积蓄给他买的婚房,新房子里什么都没有,江波想买点东西,他爸妈不让他买新家具。他爸说,现在最好别买,不然等找了对象,那些家具就变旧了。没有家具,为了清静也要搬,认识小娟后,江波坚持搬到了婚房里,尽管房子里只有一个折叠床,一个特别简易的折叠桌子,他觉得也挺舒服。每天能呼吸自由的空气。
  江波每天下班先去父母家吃饭。吃完饭他就开着车,回自己的小窝。和小娟订婚后,他们开始给新房里买家具,江波知道这个房子也不是他独有的乐园了,属于他一个人的空间,将永远都不会再有了。小娟说让江波和过去一刀两断,江波知道,他过去唯一的印记——那些日记本是再也不能留了。小娟没有正儿八经谈过对象,过去一直在相亲和教书。可江波恋爱过,包括雅楠在内,他和三个女孩谈过,这些家里人都知道。
  第一个女孩,是她的初中同学,那段初恋持续了两个月,就中断了。第二个女友是他的发小,谈了几个月,太熟悉反而觉得没话说,如今人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了。第三个是雅楠。前面两个女友,跟他的交往都是过家家式的游戏,后来分手也是稀里糊涂的,只有雅楠是刻骨铭心的。他爱过她,也恨过她,和雅楠分手后,江波不再相信爱情。他的人生也进入了佛系状态,无欲无求。江波觉得,爱情对于漫长的人生来说就是一段经历。他对小娟,也只是喜欢,她普普通通的,对学生也挺好的,过日子应该可以。全家七大姑八大姨给他物色了两年,才找到了小娟,大家一致認为小娟最合适。江波也觉得小娟挺好。
  江波爸爸说:“你还是殷勤点儿吧,你错过小娟,我怕你一辈子成孤家寡人。”
  江波笑了,说实话,他也不怕成为孤家寡人。小娟经常会问:“你爱不爱我?”江波的回答前后口径都很统一,一个字,爱。有时候小娟跟他说:“昨天我上班拼了个车,和一个帅哥在后面一起坐着,那帅哥居然主动要我的手机号码!”
  江波听了心里也没有酸溜溜,只是他半天没说话,他不知道说啥,小娟却以为他吃醋了,在一旁偷偷乐。走在街上,小娟喜欢挽着江波的胳膊,头也挨着,江波知道,小娟喜欢他,江波相貌帅气,身材高大,曾经也是好几个女同学的暗恋对象。小娟喜欢经常摸江波的耳朵,江波的耳朵厚厚的,小娟说,江波是个有福气的人。
  哪有什么福气?江波没有发现自己有啥福气,江波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平凡的人。普普通通的,大学很普通,工作也很普通,生活很平淡。30年来做过的唯一不平凡的事,就是和雅楠的恋爱,他当时不顾雅楠父母的反对,勇往直前,结果却遭当头一棒。江波知道,自己就是脾气好,这是遗传了他爸的优点。他爸脾气好,在家里,不管他妈怎么唠叨,怎么折腾,他爸都不埋怨,他爸的口头禅是“挺好”。他妈做的饭无论多难吃,他爸都说,挺好。他爸从来不和他妈主动拌嘴。因此三十年来,他家里非常和睦。他妈有气没处撒,只能把儿子当出气筒。江波也和他爸一样,从不和他妈顶嘴。江波想,他妈上辈子一定做了很多的功德,才遇到他们爷俩。   江波当年本来可以考一所很好的大学,可天有不测风云,他高考前发高烧,影响了成绩。同班同学,比他成绩差一点的,都上了重点大学。大家都劝他再复读一年,江波却没有选择复读,那年他爸动了手术,身体不好,他爸妈上班的企业遇上改革濒临倒闭,复读一年要一万多块钱,他不想再增加父母的负担。大学毕业,恰好市里招考公务员,他很轻松地考中了,公务员收入不高不低,过日子吃穿无忧,江波很满足。
  小娟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谈对象,她天天缠着江波,她待人平和,对学生也有耐心,说起话来天真得像个小姑娘,轻声细语的压根不像是中学老师。按理来说,热恋期天天在一起腻着,是好事儿,至少说明感情很稳定。可是江波总有一种廉颇老矣的感觉。江波对小娟的感觉,比较含糊,说不上爱或者不爱,不过不反感。自从在那段感情里受伤以后,他对很多女人都很反感,那种浓妆艳抹的,那种假正经的,那种虚伪的,那种背后爱说别人坏话的。他见了小娟没有那种感觉。
  小娟第一次来江波家吃饭,气氛十分轻松愉悦,后来江波妈几乎每个周末都打电话喊小娟去吃饭。小娟每次来,从不闲着,不是把床单换了,被套换了,洗了,就是把书架整理了,实在没事干,她就扫地拖地擦桌子。小娟把自己早早地扮成了贤妻良母。
  有一次,小娟扫地的时候,看到江波床底下有个积满灰尘的箱子,说:“你赶紧把这些不要的东西都扔了吧,放在这里都是灰尘,时间长了,人会生病的。”
  江波当时在写材料,一听床下的箱子,急忙扭头看,他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咽了口唾沫,故作镇静地说:“行,都是以前考公务员的复习资料,我过两天送给收废品的。”
  那一箱东西,都是江波的过去,他的日记,他的情书,他的信件。
  江波记日记的习惯,是从初中的时候他喜欢第一个女生开始的。初中到现在,积累了十几本日记。从写日记开始,江波一直非常注意保护自己的隐私,他一直把日记本放在一个加锁加密的行李箱里。
  那天,小娟走后,江波赶紧从床底下拉出那个箱子,说真的,小娟的话,彻底搅乱他平静的心。那天,江波第一次意识到,那些属于自己的秘密,该割舍了。说实话,江波有点舍不得,他向来是个念旧的人,何况那些日记里记录着他的成长,他的秘密,他的青春,他的爱和恨。如果那是一包不义之财,或者什么奇珍异宝,也不会让江波这么纠结。
  江波有点焦虑,他连着抽了两根烟,他很少连着抽烟,他严格控制自己抽烟的频率,想着有一天能把烟戒了。
  接下来的几天,江波变得烦躁不安。
  半箱日记本,放到哪里都扎眼,如果电子扫描存到电脑里,工作量实在太大,存放到电脑里也不安全。江波甚至想过买一个一楼带院子的房子,在地上挖一个坑,像过去的人一样,把日记本埋在地底下。可是,他20楼的婚房五年前就买好装修了。他开车去郊外,沿途数不清的荒山都可以埋东西,可是,江波不忍心让日记本离自己那么远,如果放到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江波肯定会疯掉。
  这些从来不翻看的日记,突然变成了他的命根子,如果丢失,他的心肯定会被挖掉一块。过去十多年,断断续续,手写日记的时刻,是他最安静的时刻,也是他和自己对话的时刻,他喜欢那样的时刻。如今,有了小娟,他发现,这些东西成了烫手的山芋。日记本里那些赤裸裸的男孩的隐私,小娟看了,保不准不会秋后算账。他喜欢过的女生,刚开始暗恋雅楠,向雅楠表白,后来分手,日记本里记得清清楚楚。八年的感情,就那样分了,谁都可惜。江波一年都没缓过来,最痛苦的时候,他甚至想过一死了之。箱子里还有他的一些情书和信件,那些也都不能留。
  后来,江波决定先把日记本转移到单位的办公室。第二天,天刚刚亮,江波提着箱子到了办公室,办公楼里静悄悄的,保洁大姐才刚刚开始打扫。到了办公室,江波的心慌慌的,他一开柜子,才发现柜子上的锁坏了。和江波一个办公室的小王,平常最喜欢乱翻东西,江波想了想,办公室里也不安全。那天,江波去楼上办事的几分钟,心里竟然都牵挂着办公桌下的日记本,他感觉自己提心吊胆得要发疯了,办公室绝对不能放。下班的时候,他又把箱子搬到了车上。
  江波推开门,婚期临近,定制的新家具都安装了,小娟在网上订的一些家居装饰品也挂起来了。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即将迎来新的女主人,江波环视一周,也没有日记的藏身之处。无奈之下,江波暂时把日记本藏到了橱柜里。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这天晚上,江波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问自己,江波,你到底相信谁?日记本给谁保管?江波心里有点难受,他想破脑袋,居然想不出一个办法,更想不出一个可以托付的人。他发现在日记本这件事上,他谁也不相信。因为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的内心。江波坐起来,打开窗户,抽了一支烟。看来,留下日记本的希望很渺茫。
  夜里,江波做了一个梦,他梦见日记本被小娟拿在手里,被同事翻看着,他走到哪,都有人冲他指指点点,梦里,江波就像突然掉入大海的人,眼看要被海浪吞没,他挣扎着,呼喊着,又是恐惧又是绝望,醒来后,发现自己脑门上都是汗。
  放到婚房,小娟迟早会发现的。小娟是个勤快的人,她喜欢把四处都打扫干净,收拾整齐,何况她成女主人后理所当然。江波总不能跟她说,那是我的地盘,你不许侵占?放到父母那,他妈肯定会说漏嘴,江波从来不相信他妈会保守他的秘密,小时候他的那些尴尬的成长故事,亲戚们都知道,他几岁长喉结,几岁睡觉再也不光屁股,几岁喜欢女孩子……
  躺在床上,江波有点烦躁。江波本来想等他白发苍苍的时候,再翻开那些日记本,看一看他的成长轨迹,看来他永远也等不到那时候了。小娟明天给学生补课,他有一天的时间,可以好好一个人待着,享受孤独。平常周末的时候,他一个人睡到九十点,起来看看书听听歌,洗洗衣服,打掃一下房间,然后去父母那里吃午饭,一天会悠闲度过。
  可是,此刻的江波满脑子都是那一包日记本。他该怎么办呢?他没有一个切实可行的好办法,江波心烦意乱地一根接着一根抽烟,不知不觉,一包烟快抽完了,还是想不出什么办法。他打开手机,把朋友圈从头到尾翻了一遍,把他的通讯录也翻了一遍,这些日记能托付给谁呢?   江波反复筛查通讯录,他终于锁定了两个信得过的朋友,都是他的中学同学,曾经的死党。一个是曹克,一个是老周,江波给曹克打电话,曹克在北京出差。江波又给老周打电话,老周立马答应见面,他们约好第二天去滨河路吃炒牛肚。
  从中学开始,老周和江波一直是好哥们,不过老周没上大学,自己开了一家店,过的比江波富裕多了。第二天,老周开着他的新奥迪过来的,上中学时,他没少抄江波的作业,为此一直念念不忘,心怀感恩。老周和江波坐在餐厅角落的一张桌子上,老周从包里掏出两瓶酒。
  “今天我们不醉不归。”老周说。
  江波笑了:“敢情是一定要把我灌醉……”
  江波的酒量比老周差很多,每次都是他喝醉,老周找代驾把他俩送回去。
  “江波,你不会是婚前恐惧症吧?”
  江波有心事,老周一眼看出来了。江波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
  老周的店里有个库房,在城外,很偏僻,江波去过一次那里,江波本想问,能不能把你库房借给我一点点地方,话到嘴边,他又咽回去了。他相信老周,可是他不相信人的好奇心。人都有好奇心,再说,日记本如果不放在他眼皮子底下,他肯定每天都寝食难安。过去,那些日记本一直跟随着他,读大学的时候,他也随身携带着。
  老周问:“啥时候结婚。”
  江波说:“下周先领证,七月结婚。”
  “太好了,终于要喝上你的喜酒了。”
  江波笑了。
  “我们都是俗人了,你身上的那点仙气,我看也都是地气了。”老周说。
  江波听了,嘿嘿笑了。
  上高中的时候,他和老周曾经一起写过诗,弹过吉他,那时候,他们背着吉他从校园走过,身后都带着风,女生们的目光会一直追随他们。
  “你还写诗吗?”江波问。
  老周哈哈笑起来:“你看看,我这么俗不可耐的样子,还像是写诗的人吗?”
  江波和老周一起哈哈大笑。
  江波吃了一口菜,说实话,这几天为了日记本的事儿,他有点焦头烂额,压根没有好好吃过什么。
  老周忽然说:“对了,哥儿们可提醒你,以前你和雅楠照的那些照片,还有你给雅楠写的那些信,雅楠出国前不是都给你退回来了吗?那些东西你要不然先放我这儿。”
  没想到老周先提了。
  江波说:“嗨,早毁了扔了。”
  “那就好,留那干啥,人啊,就得往前看,你说是不?”老周开导着。
  江波点点头,他们举杯,碰了一下,干了。老周喝完酒,就开始吐槽他媳妇,说他媳妇不做饭,不理财,孩子也不管,一天就知道逛万达,染指甲,做美容,孩子全靠他妈带,现在孩子也不和他媳妇亲。
  老周说:“还是你找的媳妇好,工作好,人朴素,以后孩子的家教也不用请了,给你省了很多心。”
  江波笑了:“我是没得选了,你媳妇当年可是我们班的班花啊。”
  老周摇摇头,讪笑道:“等你结了婚就知道,不管什么花,恋爱的日子,芬芳美丽,可以满足虚荣心,你见过谁一辈子和他老婆保持着恋爱的状态?结婚了,长相身材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做的饭合不合你的口味,她对你的父母尊不尊重,她心眼好不好,她能不能迁就你的习惯,她能不能包容你的缺点,当然,反之亦然……”
  老周像个婚姻专家一样,侃侃而谈。
  江波说:“我们都是俗人,喝酒吧。”
  饭菜冒着热气,他们热热乎乎地吃着喝着,江波也释然了,那一刻,他决定把日记本烧了,烧了就干净了,再也不用提心吊胆怕三怕四了。
  那天,他们喝到微醺,老周照例找了代驾,先送江波,江波下车后,老周坐在副驾上睡着了。江波很清醒,他和司机师傅说:“到了他们小区的停车场,你再喊醒他。”
  师傅答应着,绝尘而去。
  江波晕晕乎乎地点了一支烟,站在花园里抽了一会儿,上楼前,他把烟头丢进门口的垃圾桶里。他对自己说,还是烧吧,不然这样焦虑下去人就出问题了,没什么大不了,不就是些“少年维特的烦恼”吗,有什么不能割舍的?
  回到家,江波坐在窗前,打开窗户,又抽了一支烟,他拿出一张很久以前买的Metallica乐队的专辑,打开CD机,瞬间满屋子激情澎湃,乐声弥漫。那时候,每次听他们的摇滚乐,他总想到狄金森的那首诗:“他的双手,拨动的不是琴弦,而是泪水。”那时候,他的青春激情无处宣泄,只能一遍遍地听摇滚。
  当年,怎么有那么多的劲儿,一回家,就听着摇滚,记日记,高三那么紧张,每晚睡觉都凌晨了,他还是坚持写日记,总结自己一天的收获。那时候,他常常感觉,整个夜空,满天的星星都属于自己一个人。
  要不要把日记本全部看一遍,然后烧掉?江波想,他拿起一本,刚翻了几页,就看不下去了,太沉重了,每一页都像是千斤重,翻过去,心如刀绞。十几年的往事,竟不能回首。亲手一横一竖写的,一咬牙就要烧了,江波真是痛苦万分。
  不如就此作个了结,让过去种种,付之一炬,化为烟火,随风而散吧。
  江波在网上看到过一句话,“努力赚钱给你的日记买套房子吧,谁也不知道你买了房子给你的日记用”。他当时看了,就记在心里了。那一定是写了很多日记的人最深刻的体会。
  手机响了,小娟打电话,问他回家了没有,还没有结婚,小娟已经像老婆一样,监管江波的生活了。江波坐在地上,看着一箱子日记,接通电话。
  小娟在电话里笑着。
  “啥时候回去的?”
  江波说:“刚回来没多久,你早点睡吧,我去洗澡了。”
  “行,那你去洗吧,我明天7点到学校,一上午的课,下午还要开会,不和你说了。”
  放下手机,江波找了根繩子把日记本捆好,趁着夜色,他又提着日记本去了地下车库。白天他提这么一捆本子,肯定扎眼,还是夜间行动比较好。
  江波上楼到家,才发现,窗外的月色迷人。他没有开灯,站在窗边,抽了一根烟。临睡的时候,不知怎的,江波突然想到了林黛玉,他又看了几遍《红楼梦》里黛玉焚书的情节,黛玉那一刻的绝望,岂是一个伤心了得!   江波思绪翻滚,一遍遍地回想过去十几年的生活,后半夜,他才沉沉睡去。天快亮的时候,江波做了一个梦,闹钟响了两遍,他才被吵醒。他梦见自己坐在飞机上,飞机剧烈颠簸,广播里一遍遍传来:“乘客朋友们,飞机因为机械故障,将无法正常降落……”江波怎么也找不到救生衣,可能要完蛋了,那一刻,江波居然在担心他的日记本,他担心他的那些赤裸裸的内心被人窥视,他的灵魂无法安宁。他不愿意任何人读他的日记。他曾经看过曾国藩的日记,他是有预谋地写,他知道自己的日记是要出版的,要给世人看的,而江波的日记是只给自己一个人看的。
  在梦中,江波心急如焚,满头大汗。闹铃响了两遍,江波努力地睁开眼睛。他看着天花板,定了定神,额头的汗提醒着他,梦里那一刻的真实。江波决定中午就去烧。可是去哪里烧呢?这是个问题。城里人口密集,交通拥堵,只有去河边,才能让人透口气。江波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黄河边。可是提着这么大一包东西去烧,会不会太引人注目?有网友建议,在水里把日记本的字浸一下,等字迹模糊了,就扔到垃圾桶。可是江波的很多日记是用油笔写的,根本浸不掉。
  江波对自己说,还是自个看着烧了,最安心。
  江波每周都和小娟去河边散步,他非常熟悉黄河边,不过烧日记得找个好停车,人又不常去的地方,他想了想,终于,他想起了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河滩开阔,清洁工也不常去,烧东西最合适不过了。
  江波穿好衣服,他寻思着还需要做一些什么准备。出门的时候,他拿了一根木头的拖把棒子,又拿了小扫帚、垃圾袋,这样他可以处理灰烬。
  上午在单位,江波心不在焉地处理了几件工作上的事,午饭时间,江波没有去单位食堂,去了食堂,就得说话,他不想说话,和谁也不想说。等着同事们都去吃午饭了,他才锁好办公室的门,到楼下附近吃了一碗牛肉面,在路边的商店里,他买了四个打火机,然后去停车场开车。
  正午的阳光把车里晒得热烘烘的,江波打开车窗,想着,等回来的时候,车里的日记本就化成灰了。江波突然觉得,日记本和人的结局一样,最后都化成了灰,就像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从来没有被写过,一切都干干净净的。
  车子开到滨河路,等红绿灯的时候,江波发现他没有带烟,他决定先去路边小卖部买包烟,买了烟,江波点了一根,狠狠地吸了一口,他平静了一些。他沿着滨河路的绿色长廊,缓缓地开着车,中午路上车少,人也少。滨河路边垂柳依依,绿意正浓,黄河水缓缓东流。江波认真地观察着窗外的河畔和路边溜达的清洁工,初夏时节,河边三三两两的茶摊越来越多,江波看到很多人坐在茶摊上,一边打牌,一边喝三炮台。
  车子在银滩大桥附近停了下来,这里是黄河风情线的边缘,平常人很少。黄河边的风景果然好。河水安静又平缓,河面上偶尔有鸟飞过,一切是那样的平静祥和。
  江波把一捆日记本,一袋子情书信件,轻轻堆到河滩上,河面吹来一阵风,嗯,有风了好,很容易烧着。江波蹲下来整理了一下大大小小的日记本,他拿出打火机,打着火,日记本瞬间被点燃。那是一本高中日记,里面是密密麻麻的钢笔字,看着燃烧的火焰,江波的心像被刀子割来割去,痛得不能动弹。他努力地镇定下来,咬咬牙把那一本日记一页页撕开,这样烧起来快一点,火越来越大,江波拿起准备好的木棍不停地翻腾,红蓝的火苗冒得很高,浓烟和热浪阵阵扑来,江波向后退了一步,换了个安全的方向,火势迅速蔓延到所有的纸上,终于,江波放下了木棍,他看着火点了一根烟。
  江波发现自己一点也不冷静,他的心如同涨潮的海水,波涛起伏,他的眼眶里噙着泪。他想起了自己高考后的失落和孤独;想起了年少的轻狂和豪迈;想起和老周为了去看演唱会,熬夜排队买票;想起第一次花工资;想起了第一次初尝禁果,那是在雅楠家,雅楠的父母去外地了……想起了在日记里记录的无数次周游世界的路线,那一刻,所有的往事浮现在眼前……
  那些日记里,记录的不光是他和几个前任的甜蜜往事,还有他的豪情壮志,他的梦想,他不为人知的秘密,他的烦恼和忧伤。有的日记本里还有他和雅楠热恋时的短信,热恋的时候,他和雅楠每天发上百条短信,他舍不得删,就把那些短信抄到日记本里,后来,他失恋的痛苦也都记下来了,那段日子,他天天买醉,醉生梦死,他的痛苦和甜蜜都记在日记里。
  烧完日记,江波坐在河边的石头上,他竟没有力气站起来,不过透不出气的感觉消失了,江波知道,他再也不会写日记了。江波盯着那一堆灰烬,有种断肠的伤感,他忍不住潸然泪下,那些记录了逝去时光的日记本,彻底消失了。他在人世间的一些真实记录也随即消失,此刻,他谁也不怀念,怀念谁,他都不愿意,他永远失去了青春的记忆。江波突然觉得有点对不住自己。
  离开黄河边的时候,江波心里突然空落落的,他又有落泪的冲动,他努力地把泪水一次次逼了回去。古诗里曾写过“路到兰州是极边”,在古人的眼中,这是一个世界的尽头,也是另一个世界的开始。对于江波,此刻,就是他的尽头,也是他的开始。
  手机响了,是江波爸打来的。
  “你妈让你晚上和小娟一起过来吃饭。下班你去接小娟……”
  江波说好,刚挂了电话,小娟的电话来了。
  “伯母刚打电话让我们晚上过去吃饭。”
  显然是他爸他妈同时给他和小娟打电话。
  江波说:“行,我下班过去接你。”
  江波还像往常那样把车开到小娟学校旁边的马路边,还像往常一样,坐在车里抽了一根烟,在后视镜里看小娟出现。江波平息了一下,就看到小娟急匆匆地跑过来,打开车门,一脸的阳光灿烂。
  江波说:“快上車。”
  小娟坐上副驾驶,先是像小鸡啄米一样把江波亲了一下。闻到车里的烟味,小娟皱了皱眉头,凑过来,又闻到江波身上的烟味。
  “没少抽吧,烟味这么重!”小娟说。
  江波吸了一下鼻子,说:“对不起,刚刚抽烟忘记开车窗了,快系好安全带。”
  小娟点点头。   在车上,江波听小娟说她们学校发生的事儿。江波静静地听着,他蔫蔫的,没有精神,他眼前还浮现着日记本燃烧时,浓烟滚滚的画面。车窗户都开了一半,夏日的小风吹着,江波打开了音乐。
  江波这几天听了无数遍的《记事本》又一次响起来……
  翻开随身携带的记事本
  写着许多事
  ……
  烧掉日记重新来过
  ……
  爱得痛了
  痛得哭了
  哭得累了矛盾心里总是强求
  ……
  “是不是今天工作太忙了,你看起来很累啊?”小娟问。
  “可能昨晚没睡好。”江波动了动嘴说。
  路上为了安全,小娟再没说话。江波微皱着眉头,若有所思。进了小区,车停了,小娟的小胳膊抱住江波的胳膊,笑嘻嘻地凑过来。
  “来,抱一下,就不累了!”小娟说着抱住了江波。
  江波压着声音说:“这可不是地下停车场,这院子里的阿姨都是看着我长大的,她们就在跟前呢。”
  小娟冲江波翻了一个白眼,又噗嗤笑了。
  “我才不管呢,人家就要抱。”
  小娟说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亲了一下江波,又用她暖暖的手握紧了江波的手。江波笑了,不知为何,他心里翻江倒海地感动。他紧紧地把小娟搂住,他们在车里抱了很久,吻了很久。
  小娟帮江波妈妈去厨房择菜了,江波泡了一杯茶,他脑袋昏昏沉沉的,他对小娟说:“我去躺一會儿,昨晚没盖被子,可能有点着凉。”
  江波妈赶紧给江波冲了一包板蓝根,说:“你喝了就睡,饭好了,我喊你。”
  江波咕咚咚一口把板蓝根喝了,进屋躺下,把手机里拍的两张那一堆灰烬的照片,悄悄删了,还是不留一点痕迹的好,烧都烧了,还假惺惺地怀念什么。躺在床上,江波脑子里还是那一堆冒着烟的灰烬,他努力地不去想,可是那画面一次次又冒出来,不知不觉间,江波的泪水涌了出来。
  江波擦了眼泪,在板蓝根的催眠下,睡着了。那是他近来睡得最安稳的一次。晚上吃过饭,江波也精神了很多。小娟洗完碗,拿了个橘子进来。
  “洗完了?”
  小娟每次都抢着和他妈洗碗。
  小娟吃着橘子,嘟囔着:“刚洗完,你好点了吗?”
  江波说:“睡了一觉好多了。”
  “那就好,不然我回去了也不安心。”小娟说着掰了一瓣橘子,喂到了江波的嘴里。
  江波吃了橘子,胸口突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他嘻嘻嘻地笑着说:“橘子还挺酸啊……”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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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得知滨海要在海底筑起一条直通韩国的隧道。得知的时间已经模糊不清,遗忘了从哪张报纸上,或者新闻,网络,又或者人群的闲谈间,对未来的胡乱憧憬中,有时,我甚至觉得那是一个人的自我杜撰,一切都是因为小娜。  面对秦丽,我把那条还未存在的海底隧道比喻成即将拉开的古老弓箭。这天,秦丽正在厨房的酒柜里翻找我们仨的高脚杯,我的屋子里就到处挤满了叮叮当当碰撞的清脆声响。这声音似乎很久远,忽略了小娜走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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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回来?”向来心无旁骛的释眉方丈微微挑动了一下眉头。  “是的,他陪我下山后就不見了。”知客僧说,“会不会尘缘未了?”  “不会!”释眉坚定地回答。他非常清楚,释静虽年仅二十三岁,却圆融通透,慧根极深。他早已用实际言行证明,没有什么可以动摇他向佛的诚心。这个俗名为邵平的沙弥曾是本地神童,从小学到高三,别人用了十二年,他只用了七年,原因在于他一直跳级。十五岁那年,他以H市总分第一的高考成绩考上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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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李启海手机里珍藏着一张纸质泛黄的“犯人登记卡片”。  这是他爷爷李芝茂判刑入狱时的“犯人登记卡片”,卡编号、年龄、成份、出身、包括出生地、案情、刑期等都记录在里面。  那年他爷爷34岁,比人到中年李启海的年龄还要小。再小,李芝茂也是李启海的爷爷。从卡片看李启海爷爷年轻时的黑白照,他爷爷确实很帅,是个美男子,英俊眉宇间透出忧郁和绝望,大概是入狱前拍的照片。  这张卡片上的内容归纳起来,说明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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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师年仅二十八岁就秃了顶。他是个聪明人,从十七岁高中毕业当小学教员起,无论是教启蒙班,还是教毕业班,成绩在全乡都名列前茅。用当地的话说,他就是个响当当顶呱呱的老师。由于他治学严谨,纪律严明,也招来一些调皮娃儿在背地里骂娘,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张癞子”。  其实,大家都知道张老师头上没长癞子,可在农村“癞子”有晦气之意。说来张老师还真有点走背时运,他在这个山村小学当了十多年的民办教师,也没个转正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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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书游荡世界的经历  为了这个题目,我统计了迄今为止在中国和中文以外的出版情况(不包括中国的7种少数民族语言和盲文),有42种语言和46个国家。国家比语种多的原因主要是英文版在北美(美国和加拿大)、英国、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出版,葡萄牙语版在巴西和葡萄牙出版,塞尔维亚语在塞尔维亚和波黑出版,阿拉伯语版在埃及、科威特和沙特出版;也有相反的情况,西班牙出版了两种语言,西班牙语和加泰罗尼亚语,印度出版了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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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鸟声  就在我书房窗子的对面,每到七月  都有一只鸟在整天嘎嘎地叫着  一个不称职的歌手,然而热心  我不知道这是一只什么鸟,有人说是  喜鵲,但喜鹊真的会叫得这样难听?  而我仍然喜欢,至少它使这个夏天  显得不那么沉寂。对面的院落  野草在天空下绝望地生长,它的巢穴一定在  其中的某棵树上。废弃的仓库,或厂房  主厂区关闭了,两座高楼拔地而起  伴着搅拌机巨大的轰响  它们待在这里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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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的女人  她在我记忆里  或许还有雨夜,新鲜的湿泥与树叶  的味道。  远远地她拎着灯上楼,整座楼  因而很轻  有一种稍纵即逝,几乎觉察不到  明亮的清脆。  然后,才是她弯腰  登上楼梯的样子。  裙子的上半部分和下半部分  几近折叠重合  以透明的姿态,漂浮在空中。  孕育着,怀里的  一颗灯。  也许,还带有神圣的意味。  但那些并不重要。  那只是我在一瞬间  在大海的怒涛声、雨水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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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很小的时候,我热衷于躺在床上思考世界。床像一个本领高强的魔术师,能够变化出各种各样的梦。我喜欢梦中的自己,他总能给我带来惊喜,不像我的白天那样碌碌无为。认真说来我是一个装睡的孩子,我找各种理由赖床。外婆说我是瞌睡虫变的,她只看到了问题的表面。  每一张床都铺着厚厚的秘密,这是我用身体睡出来的警句。如果我是包子那么床就是笼屉,它让我感到温暖,让我的身体热气腾腾。我对世界的最初想法,对黑夜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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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亥之秋  枯竭一点点加深,山崖  吐出恒久黑褐的心。  水低至脚踝,白石隆起  匆匆赶赴云端纷飞的际会。  秋浦竞白头:河流啊  天空啊,野鸭叫了三声。  夹岸的路上,一辆上世纪的拖拉机  为空阔疲于奔命。  譬如朝露  途中丢失的,时间会把它们送还。  树叶回到枝头,花儿重新绽放  萬物循环往复地复制……  镜子里,你问我:  “我老了吗?”  昨日偶遇:某人走了——  又一株树,在日光里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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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趋光性  一种未知的光是存在的,它神秘、恒定,却无处不在,哪怕是最深的夜或最深的泥土。没有是它所不在的。你能看到它、感知它,却无法破译它;纵然破译它,却也无法理解它。因为它先在、未知、神秘(神圣)、恒定,它是万有之有。它虽时远时近、时冷时热、时旱时涝地波动和变幻无穷;但人们并不憎恨它,反而更加激起对它涌泉般的深爱与感恩。因为所有这些都不是它的问题,它从来没有不正常,它是恒在的。它分娩了世界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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