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晓神仙好(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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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鬃又成霜?昨日黄土垅头送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做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题记 甄士隐的《好了歌》解注

一、楔 子


  “靠,你以为你是阿诺德·施瓦辛格啊?这是去拍终结者几啊?天都快黑了,还戴个墨镜装酷?”这是刘玉琦见到苏怀瑾的第一句话。今天的苏怀瑾不仅戴了个帽子、戴了副墨镜,连领子也竖了起来,大半张脸都被遮住。
  去年,苏怀瑾在“星际”锦标赛中意外击败韩国种子选手TDFFMING,一战惊天下。在比赛场馆周边,只要他稍微露个头,便会被粉丝围堵,又是签名又是拍照,如果不是队友们保驾护航,他可能连底裤都会被扒去留做纪念。为了不给刘玉琦带来麻烦,他才选择这身“战神套装”掩盖身份,哪成想刘玉琦只觉丢人,一把抓下他的大墨镜。
  初见苏怀瑾的时候,刘玉琦还只是一个刑侦总队的小萝卜头。那时候他出一个夫妻双双坠楼死亡案的现场,调查后发现是经侦总队某个非法融资案的牵连案件。死者苏博衍,个体管道工,死者楚鹂,个体家政保姆。掌管财政大权的楚鹂不仅把家中全部积蓄一百五十万元投进逸清贸易有限公司,以求高额利润,更挪用了她所在家政公司的公款六百万。东窗事发,楚鹂无颜面对江东父老,从医院顶层纵身跳下,苏博衍为救妻子,死死抓住她的手不放,也随之坠楼身亡,留下当时年仅九岁的苏怀瑾。
  沉默得吓人的苏怀瑾被送入孤儿院。站在孤儿院门口,苏怀瑾不知为什么突然停下脚步,转身朝送他的民警看了一眼,也许他只是对曾经熟悉世界的冷静回望,但那一眼,看得刘玉琦心头一紧。那张稚嫩的脸仿佛顷刻间荒芜了、苍老了,目光中所有的光亮瞬间熄灭,像无月的夜,没有一点儿生机。才二十多岁的刘玉琦还没有见过什么惨绝人寰的场面,这个孩子眼睛里的悲伤、苍凉、绝望,深深地刺激了刘玉琦,让他在往后的日子里不自觉地多跑了几趟孤儿院。俩人话不多,刘玉琦没钱也没有太多耐心花费在他身上,只是告诉他:想堕落,很容易,不过行到尽头会发现,最对不起的人,是自己。人哪,哪怕骗尽所有人,别骗自己,哪怕负尽天下人,别负自己。
  这才有了后来的“星际黑马”苏怀瑾。
  成为职业网络游戏选手后,苏怀瑾仍然喜欢穿着马甲和刘玉琦在VS对战平台踢场子。网吧里并肩作战时,他们一个碗吃面,一个外衫取暖,一个眼神便心有灵犀。不是有种说法叫什么“心理干预”吗?刘玉琦的干预就很成功,俩人相差十几岁,愣是能干预出“一被子”的“好基友”来。
  此时,苏怀瑾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扔给刘玉琦:“她这学期的学费。”
  刘玉琦拿起来捏捏:“又涨了?”他顿了顿,“你真打算这么无名无份地帮她一辈子?”
  苏怀瑾沉默半晌:“我们回不到从前了。”
  刘玉琦长长叹了口气:“也罢,今朝有酒今朝醉。有你这个匿名暴发户资助她,很多人都以为她是哪个大老板的私生女呢,越来越没人敢骚扰她,省了我很多心。”

二、星际争霸


  2013年末,美国西雅图机场。
  苏怀瑾刚下飞机,差点儿被人群中的呐喊声掀个跟头,“苏怀瑾,苏怀瑾,苏怀瑾……”
  队员们面面相觑,没想到在异国他乡,星际迷最热捧的居然是苏怀瑾。
  “看来你这人气天王的称号要给苏怀瑾了。”号称“一刀仙”的李文涛兴灾乐祸地对岳晨美说。
  岳晨美一阵无语,心想身边这个总是一张冰块脸的家伙居然有这么多支持者,不就是长得白一点儿吗?岳晨美是UF战队里唯一的女孩子,也是此次赴美参加MLG星际Ⅱ赛事的唯一女选手。她作风硬朗,很多年轻人都喜欢她,粉丝者众。当然,即使没有她出现,此次锦标赛的门票也早已销售一空,星际迷们早早地赶到西雅图的比赛场馆外,为的就是能近距离见到自己的偶像。
  经过几天的小组赛、淘汰赛,终于等到最后一场决赛。裁判长宣布完中韩双方出场顺序,韩国战队的KKRain欣喜若狂,因为他的对手是苏怀瑾。资料显示,苏怀瑾只有五年的职业生涯,最大的战绩就是去年意外战胜了TDFFMING,而所有看过比赛的玩家都认为,苏怀瑾赢得比赛运气占了很大比例。
  然而两个回合下来,KKRain的基地被苏怀瑾彻底清空。观众报以巨大的掌声和欢呼声。在所有人眼中,这是一场精彩绝伦的比赛,能够将KKRain逼成这样绝对不是件容易的事。看着周围人吃惊的眼神,苏怀瑾的教练林蔚简直有点儿飘飘欲仙,这可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啊!当年林蔚在街头网吧发现他的时候,就觉得这个面孔苍白的孩子很是惊艳,正面强攻泼辣嚣张,各种骚扰花样迭出,几番“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后,对手基本已被苏怀瑾挑逗得发狂。当然,很多人质疑苏怀瑾的打法大部分依赖“运气”,只有号称“金手指”的教练林蔚才会认为他是一匹黑马,并果断把他招揽旗下。
  全部比赛结束后,整个场馆沸腾了。观众纷纷起立鼓掌,年仅十九岁的苏怀瑾成为了他们心中的传奇偶像。几天后,论坛上充斥着对这个黑马王子滔滔不绝的崇拜之帖,N多人声称要誓死相随……而此时的苏怀瑾正无奈地被岳晨美抓壮丁,在雷尼尔山下的一栋房子里接受“参观”。主人贾斯汀也不过十九岁,是岳晨美的粉丝,他十六岁的妹妹阿曼达是苏怀瑾的狂热爱慕者。苏怀瑾有着月光般莹白的肤色,优雅而精致的五官,薄薄的嘴唇总是抿成一条直线,越发显得他的鼻子、颧骨刀削斧刻般精致,深邃而幽远的眼眸犹如夜空中璀璨的星星,简直可以摄人心神。
  整整一下午,阿曼达躺在她宽大的床上,盖着棉被,一头深色卷发乱蓬蓬地摊在枕头上,中间裹出一张小小的瓜子脸,白中泛青,大大的蓝色眼瞳像个半透明的玻璃球,静静地望着床边默然不语的苏怀瑾。贾斯汀和岳晨美坐在床脚的两张椅子上,不停地说话、比划,时不时伴以夸张大笑,似乎在这房间里制造声音是他俩的本分和义务。那笑声仿佛幽暗的湖面上空绚丽而空洞的烟花,炸开一个,沉寂了,再炸开一个,又沉寂了。   岳晨美是典型的北京女孩儿,滚圆的脸,已晒成赤金色,眉眼浓秀,个子不高,可是很丰满,走路时手臂上的肉总是颤颤巍巍的。比赛结束,贾斯汀拿出妹妹的照片请求她帮忙,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甚至忘了征求苏怀瑾的意见。苏怀瑾并不反对力所能及地帮助一个需要安慰的小姑娘,只是这时间,似乎太长了些——他几次目视岳晨美,试图结束这场被动的参观,但几次都被她目光严厉地回绝了。明天战队就要启程回国,以他们职业选手的训练强度和比赛密度,再来西雅图的机会不多。然而阿曼达,有着先天性心脏病、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要在床上仰面度过的阿曼达,她的快乐是如此短暂,也许今天下午的会面,将填满她大半生的回忆。
  也许是自幼相依为命,养成了贾斯汀的某种习惯,看到妹妹喜欢的东西,便下意识里替她留着,比如草莓冰激凌,比如香蕉蛋糕,比如吸血鬼日记,比如暮光之城,比如苏怀瑾。贾斯汀几次试探苏怀瑾,如果想留在美国,自己在食宿方面一定能尽地主之谊,父亲的推荐信能助其在华盛顿州找间中意的大学。他知道,中国的电子竞技职业选手都是与学业绝缘的,而星际职业年龄一般不会超过二十五岁。但苏怀瑾毫无反应,只以沉默作为回应。
  喝过下午茶,吃过晚饭,又吃了饭后甜点,喝了咖啡,终于要告辞了。苏怀瑾谦逊地请主人留步,走出门外,耳边是岳晨美絮絮的客套话,“有时间一定来北京啊,我带你们去逛颐和园、登长城……还有很多北京小吃,我请你喝豆汁……”此时夜色初显,房顶上、树枝上、街道上到处积着厚厚的雪,一辆粉红色兰博基尼仿佛一个大厚嘴唇,喷着热白气哈哧哈哧开过来,雪亮的车灯照着隔壁的车库大门。一个女人从车里钻出来,粉紫色的修身过膝貂绒大衣,下面露出曳地长裙和高跟鞋。她俯身在车库门前察看,出于礼貌,贾斯汀问:“Is the door blocked by snow? Can I help you?(车门被雪堵住了吗?要不要帮忙?)”女人略微地偏过一点点头,粲然一笑:“No,thanks.(不用,谢谢。)”
  就是这电光火石地一瞥,苏怀瑾胸口仿佛被几十吨重的大锤重重敲了一记。他的眼光迅速变得锐利起来,仿佛穿梭了无数的轮回,带着寂寞,带着悲痛,带着幽怨,就那么一直一直望着她——放肆得连他身边的岳晨美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不得不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他一下。
  贾斯汀了然地笑笑,也许美国青年对这种“爱美之心”有着天然的宽容,为了掩饰苏怀瑾的尴尬,反替他八卦了一番:“那是Doris·Lee,也是华裔,来这里很多年了。”
  “李?”苏怀瑾略一皱眉,很冒昧地问:“她不姓宋吗?”
  “宋?”贾斯汀仰头思索着,“她先生姓宋吗?没听说她结过婚啊。”
  “贾斯汀,”苏怀瑾扭过头,神色如这夜色一般凄暗,再瞧不见那份从容温润的光彩,“如果我打算来这里考察申请大学的可行性,方便住在你这里吗?”
  “当,当然。”贾斯汀激动得有些结巴了。
  岳晨美本打算回去好好宣扬一下,刚才苏怀瑾那副色中饿鬼的模样,可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头了。她跟林蔚请假是来学雷锋做好事的,怎么有了“赔了夫人又折兵”的苗头?她惊怒之下语无伦次地问:“苏怀瑾,你在说什么?你不打比赛了?你要跟俱乐部解约吗?你怎么跟教练交代?你让我怎么跟教练交代……”
  苏怀瑾轻轻打断她:“我回去跟林教练解释。”他微微苦笑,凝泪的双眼有隐忍的目光,“贾斯汀说得对,我总要为将来考虑吧。”
  世事无常,如果今天岳晨美没有硬拖苏怀瑾过来,如果岳晨美没有一次次制止苏怀瑾的“临阵脱逃”,如果岳晨美没有在门口与贾斯汀絮絮告别……今后的很多纷争离合都将不会发生,很多人也将继续一如既往地活下去。

三、箭在弦上


  苏怀瑾随战队回国。他以最快的速度向林蔚陈情,跟UT俱乐部解约,拥抱队友惜别,在地铁站附近租了个半地下室的单间,随即联系刘玉琦,其雷厉风行的程度绝对不亚于他指挥虫族部队的地面强攻。
  星巴克咖啡厅里,苏怀瑾拿出一张纸,也没准备开场白,直接递了过去:“帮我查查这个人。”
  刘玉琦扫了一眼,先吸口凉气:“老天爷,你当我们网警都是神仙吗?”他扬起手中那张轻飘飘的纸,“就这么几个字,指望我给你查什么?”那纸上写着:Doris·Lee,女,40-60岁之间,现定居于美国;宋逸清,女,40-60岁之间,其他不详。
  话还没说完,苏怀瑾就开始陈述他这么做的原因。他信任刘玉琦,也需要刘玉琦,何况刘玉琦是网警,是经过十年的冰火淬炼的一线民警,自己想在他面前玩小动作,还太嫩。
  听着苏怀瑾的轻声细语,刘玉琦再次吸了一大口冷气,吸得自己牙缝都凉了:“老天爷,你这么肯定?差不多有十年了。”
  “我认识她的笑容。如果你见过,你也不会忘记。”苏怀瑾在离开贾斯汀家的那晚想了很多。申请签证延期已经来不及了,而无故滞留会留下不良记录,所以他只能先飞回国重新办理入境手续,再飞回西雅图。星际职业选手的年薪一直是六位甚至七位数字,凭苏怀瑾近两年的表现,还有不少巨额奖金入怀。令人欣慰的是他从职业生涯开始,没有感染上奢华消费的习惯,现在虽算不上巨富,还是小有积蓄的。
  刘玉琦沉默地瞪着那张纸片,半晌道:“我得违反多少条纪律帮你啊?要是被人发现,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公安局的工作都是漫无边际的忙,不分昼夜,没有年节假日。但吃饭间隙,刘玉琦还是抽空整理了一下他对那张纸片的调查思路,并在脑海中做了一个简单规划。如果苏怀瑾的怀疑属实,这条“探索”之路一定会艰难无比,但刘玉琦仍然决定帮他查。
  几天后,还是星巴克咖啡厅,刘玉琦递给苏怀瑾一张纸:“从十五年前开始查起,共有几十个叫Doris·Lee的出国。有的是直接赴美,有的是去其他国家但不知道会不会辗转美国。我把年纪超过60、或小于40的都给你挑出来了,还剩二十一个,亲。”刘玉琦叹口气,“照片我也给你打印出来了。”   苏怀瑾像数头发丝似的扫描着那些照片:“怎么看起来都差不多?”
  “都是证件照啊,而且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人的样貌变化很大的,何况那人……没准儿已经改变本来面目,你怎么比对?”
  “可能要一个一个去查。”
  “你真打算万里追踪啊?这二十一个都是老地址,肯定有扑空的;即使这二十一个你全摸了一遍,里面也不一定有你想找的那个人,她也许是韩国人、日本人、新加坡人,或者任何一个会讲华语的亚洲人……这工程太浩大了。”
  “我让你查的另一个人呢?”
  刘玉琦同情地望着他:“确认九年前死于车祸,案件已经销了。”
  苏怀瑾沉默。
  宋逸清,原名宋巧珍,河南安阳人,操纵“逸清贸易有限公司”非法集资后逃往国外。九年前在美国休斯敦发生车祸,抢救无效死亡。经国际刑警组织向我国公安部确认后,案件已经撤销。
  宋巧珍的直系亲属只有丈夫杜翰和女儿杜若菲。当时为了调查苏博衍、楚鹂夫妇坠楼死亡案,刘玉琦跟杜翰打过一次交道。那是个老实到骨头里的男人,得知妻子卷款外逃,杜翰一句话没有,只是闷在小板凳上抽烟,一根接一根。家里像被清洗过一样,老母亲抱着才五岁的孙女在破沙发上瑟瑟发抖。后来,案件打包汇总交给经侦总队,刘玉琦没再继续关注他们,只是听说杜翰被群情激奋的诈骗受害人打成重伤,医治无效死亡。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苏怀瑾眉宇间的怨怒如咖啡杯里缓缓升起的烟雾,飘渺若无。
  刘玉琦叹口气,字斟句酌地说:“你们俩,压根儿就没什么谁对不起谁。就算打根儿上刨,也是她们家有错在先。
  “当时她妈逼得你爸妈跳楼身亡,在那种情况下,你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无可厚非。
  “现场那么多人,你又没动手,干吗非得把她爸重伤死亡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何况那场踩踏事件你也受了伤。
  “如果你的指认属实,现在只剩两种途径:劝返、逮捕。最后无论如何你都要跟杜若菲见面的。既然要见不如早点儿见,还能让她帮忙试着劝返,给我们省点儿警力财力物力。我见过那姑娘,绝不是个胡搅蛮缠的主儿。
  “五年前打你能挣钱开始,月月汇款、年年负责人家的学费等各种开销,就算这份情义不重,银子堆在一起也够重了吧……”
  一直沉默的苏怀瑾终于开口说:“是我对不起她。”
  “拉倒吧。还是那句话,你们俩压根儿就没有谁对不起谁,就算打根儿上刨起……”
  “我还是先去趟西雅图吧。”
  “好吧,随时联系。”
  “菲菲那边,先拜托你了。”
  “都这么多年了,你不拜托我也做了。”
  苏怀瑾张了张嘴,又闭上。有的人,不必说谢谢。
  苏怀瑾拿到旅游签证,重新坐上飞往西雅图的飞机。飞机上的小电视循环播放着电影《北京遇上西雅图》,但苏怀瑾盯着屏幕只顾着发呆,一堆堆的线索问号排山倒海般向他冲过来。他抽不出一条完整的线索,到处乱糟糟一团,拨个缝就是个线头,手一抻就断了,再去找线头,应接不暇哪儿哪儿都是,找出来一抻,又断了。将近十二个小时的飞行,苏怀瑾被折腾得筋疲力尽,意识却始终清醒:他首先需要解决的,是如何向贾斯汀解释他将要做的一切?因为他需要贾斯汀的帮助,而贾斯汀的动力则来自于阿曼达。
  苏怀瑾凭着天生对战局的敏锐观察和整体把握,迅速扫描了贾斯汀、阿曼达的性格优缺点,采取了针对性极强的战斗攻略,就是“待人以诚”。他决定给这兄妹二人讲个故事,一个大部分内容真实的故事——
  他是典型的工人之家的独生子,父母双双下岗。父亲苏博衍凭借多年的手艺在城里的固定地方“立桥以待唤”,给人家安装、修理下水道;母亲楚鹂和几个下岗女工一起组建了小小的家政公司,靠发小广告兜揽生意。因为工作勤恳,也因为长相敦厚,楚鹂每月去女孩儿家做保洁,后来改成每周一次,再后来,楚鹂每天给她做好午饭再回来,或者,带她回家一起给两个孩子做饭,晚上再把女孩儿送回去。
  那一年,他八岁,她四岁。
  女孩儿的母亲宋逸清是个女强人,开了家“逸清贸易有限公司”,在城郊租赁一个仓库,里面码放大量被服布匹。她生意做得很大,打电话动辄几百万元的收购抛出,一次情急之下,她向苏嫂借了两万元,几天后竟然还了四万元。因为她的豪爽和慷慨,苏嫂又断断续续向她的公司投了几注“存款”,几个星期、几个月后,利润已经远远超过本金。
  那一段时间,女孩儿天天来他家里吃饭,有时还住在他家。宋逸清也经常来家里串门,与楚鹂有说有笑,时不时地抱起小男孩儿轻揉他的小脑袋。宋逸清笑起来很好看,眼睛长长的、弯弯的,眼尾有点儿波浪般微微的弧度,在一双长睫毛扑闪扑闪地掩映下,像只小狐狸偷偷潜伏在草丛里,无辜地望着你。
  父母都忙的时候,是他搂着女孩儿睡觉,而且睡前必给她讲三只小猪的故事;是他给她洗手绢,帮她擦脸上的米糊或饭粒,任她的小脏手在自己鼻子嘴巴上抹来抹去;是他牵着她的小手,带她到楼下买冰激凌、巧克力,听她跟老板大声宣告:“他不是我哥哥,他是我的保护人。”
  后来呢?
  后来风云突变。九岁时苏怀瑾父母因故去世,他被送进孤儿院,与女孩儿失去了联系。他在孤儿院碰到了一个捐旧电脑的家伙——龚自健,在龚自健的指点下帮着拆装电脑。因为手脚麻利,他被龚自健收为关门小弟子,从此走上星际之路。经过多年的网吧“踢场式”训练,苏怀瑾十四岁加入UT俱乐部,在教练林蔚的魔鬼式强训下成为独当一面的高手。赴美比赛前夕,苏怀瑾和女孩儿取得了联系,她早已从曾经的小公主变为灰姑娘,唯一没变的,是对三只小猪的记忆。她的母亲十年前就出国了,杳无音讯,只知道是在美国。她恳求他,如果有可能,请帮她寻找母亲的踪迹。
  当苏怀瑾坐在床边慢慢陈述的时候,阿曼达一直深情凝视着他,握着他的小手微微用力,似乎想要传递某种力量。等他说完,她的目光依然深深陷在苏怀瑾的眼神里,头也不回地说:“我们得帮他。贾斯汀,我们必须帮他!”   苏怀瑾抬头看了眼阿曼达,扭头望着贾斯汀,笑容里,有难言的苦涩:“对不起,我……”
  “没问题。”贾斯汀带着美国男孩儿特有的大大咧咧,“不帮你,阿曼达才会生气。”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贾斯汀热心地帮他东奔西跑,小心翼翼打听,还得避免“惊”着那个女人。因为Doris·Lee很少跟邻居往来,连每年的感恩节、圣诞节聚会都拒绝参加。当她发现带着中文口音的苏怀瑾去而复返的时候,那双狐狸眼的瞪视让他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幸好贾斯汀机警,在门口大声谈论了阿曼达对苏怀瑾的思念之情,并拍胸脯保证苏怀瑾的大学申请“手到擒来”,这才令Doris·Lee略感放心,并在第二天早晨准时出现在她自己的厨房窗口。苏怀瑾出钱,贾斯汀网购了高架望远镜,还有几十个帽子围巾眼镜,以及不同风格的衣服,“侦查”行动蓄势待发。
  如果说对她的突然发现使苏怀瑾欣喜若狂,而对她仅两个星期的跟踪却使苏怀瑾极度失望。她没有情人,没有男友,也没有宠物,很少外出,每周四开着粉红色的兰博基尼外出购物,但从未见她家里有过客人。她的经济条件不错,家里有任何事故都付现金让工人维修,从不请邻居帮忙;她偶尔会去一家有点儿西部风情的乡村酒吧消磨时光,但仅限于喝酒,没有社交,甚至不搭讪,不请也不让别人请她喝酒。苏怀瑾当然不敢去她家里搜查,更别提安装窃听器之类的事情。那女人敏感得像个玻璃制品,周围的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足以让她如惊弓之鸟逃之夭夭。
  两个星期以后,绝望的贾斯汀抱怨说:“我们可以一直跟踪这个女人,但是,苏,没有空子——我们找不到空子钻进去发现她的问题。”
  第三个星期的星期三上午,Doris Lee穿戴整齐出门,贾斯汀立刻打起精神。她穿着湖蓝色长款洋装,外罩粉蓝色小皮草短外套,一头秀发高高砌起,驾车穿越空旷的住宅区直至五个街区之外的一栋私宅。她敲门后等待着。门打开了,眼尖的贾斯汀看见一个穿着白色尼龙束腰外衣长相严肃的女人。第二天上午核查后,发现那女人是一位神经内科医生的护士,医生在这幢租来的房子里开了家私人诊所,女人去那里复查她的神经性偏头痛。
  一个空子,尽管很狭窄,但足够了。
  经过对这家诊所几天几夜的蹲守,苏怀瑾终于在某个夜晚偷偷潜了进去。苏怀瑾先爬上窗户,套好鞋套,戴上手套,穿堂入户来到医生办公室,用一把狭长的金属片打开门。他走到电脑桌前,先给电脑插上一个小U盘,然后开机。通过U盘上的几款软件,苏怀瑾轻易破解了电脑的开机密码,打开病例档案,搜索到Doris·Lee的名字。看到上面的信息,苏怀瑾忍不住低声吹了个口哨。他不敢过多耽搁,下载了所需材料,原路返回。进入花园后,他踩着来时的脚印往回走,用早已准备好的小树枝把脚印轻轻抹平,如果不仔细看,不会有人发现谁曾经“非法入侵”——这些个“专业”技巧,是临来之前刘玉琦传授给他的。
  “她九年前出过车祸?”贾斯汀瞪着电脑上那堆记录,摸着后脑勺,后知后觉地说,“是了,她九年前搬到这里的,那时我还小,抱着妹妹出来看热闹,她是坐着轮椅被推下车的,一条腿上打着厚厚的绷带,头上也缠满绷带。当时她的护工说,是因为车祸。”
  苏怀瑾看他一眼,没有发表过多评论。在贾斯汀的帮助下,苏怀瑾把Doris·Lee的车祸记录掰开揉碎地分析了一遍。那是九年前从休斯顿赫尔曼医院转来的。当时两车相撞,她和另一个当事人都处于严重昏迷状态,送到医院后,另一个当事人已经死亡,而她则捡回一条命,但自此留下了神经性偏头痛的后遗症:每到发病时,疼痛如泰山压顶,仿佛有两组炮队在脑海里对射,轰鸣不绝,眼前一片黑暗……
  苏怀瑾已经有了下一步打算:“我要去一趟休斯顿。”
  苏怀瑾在休斯顿赫尔曼医院当了几个星期的清洁工。他的酷似明星的长相帮了他大忙,通过那些过度热情的护士、护工,他很容易就打听到医院的运营模式和档案留存地点。夜半无人时,他就穿着清洁工的衣服,关闭百叶窗,坐在电脑室里静静地查资料。九年前的那场车祸并不引人瞩目,加上他半吊子的英语水平,查起来很费了些力气。但最终,苏怀瑾还是找到了那场车祸的原始记录——
  两名黄种女性各驾驶一辆轿车,在休斯顿州际69号高速公路上相撞,在死亡面前,俩人似乎用残存的意志相互搀扶逃离被毁车辆,才避免了油箱起火爆炸将她们烧成灰烬。Jessica·Song在送入医院途中因失血过多死亡,Doris·Lee经过抢救脱离危险。因为俩人当时都不是美国公民,资料中附着俩人的入境签证照片,Doris·Lee,中文名李慧澜,三十九岁,照片中的她看上去已不年轻,眼角鱼尾纹非常清晰,额头极宽极大,就像是草原中隆起的光滑沙丘,说不上难看,但绝对和“美女”搭不上关系。Jessica·Song,中文名宋巧珍,三十二岁,照片上的她脸色暗黄憔悴,眼袋乌沉,没有化妆,乍一看比李慧澜还吓人几分。只有细看之下,才能发现那双小狐狸眼长而魅,如果笑起来,肯定弯弯的别有一番风流韵味。
  苏怀瑾下载了相关资料,通过技术手段掩盖了查询痕迹,处理好这一切,他镇定地辞职、结算工资,轻轻从几个投怀送抱的美女护士、护工的臂弯里挣脱,从容离开。

四、君问归期未有期


  此刻,让苏怀瑾千方百计调查的那个女人正站在厨房窗口,端着咖啡杯,满眼倦色,却没有睡意。她是个快五十岁的人了,至少护照上是这样写的。一头染成栗色的长发烫成最新流行的式样,罩着一张苹果色的脸庞,更显得那双长眼睛黑白分明,指甲也是修饰过的,这使她成了一个漂亮的老少妇。她那件高端定制的纯手工刺绣睡衣,手上的翡翠玉镯,以及整个房间的高级趣味彰显着她雄厚的经济实力。
  她小时候第一次到北京,曾见过二三环附近富人的宅院。从那时起,她就一直向往着能有这样的生活。如今,她都实现了。现今这所房子比她小时候住的机械厂双职工鸽子笼要好得多,比她曾经住过四年的大学宿舍要好得多,比北京通州那间充满油漆木料味道的房子要好得多,比北京国贸那间带家具出租的豪华公寓也要好得多。但为什么不快乐?她回到客厅,把窗帘打开,端着咖啡静静地观看窗外冬天的夜色。那个充填得很厚的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音,房里,只有炉子里燃烧的松木噼啪噼啪作响,跳跃的火焰被限制在刻有葡萄叶和花纹的铸铁壁炉里,她心里的烦躁却在那火焰的鼓舞下不断升腾、升腾。   很久以前,才二十几岁的她不是没有壮志酬筹过,也不是没有幻想过在北京通过打拼占据一席之地。但当她经过一番摸爬滚打、四处碰壁之后,才勉强成为一个月薪仅够温饱的中学教师,遇到了一个可以称之为“好男人”的同校教师杜翰,几年后又有了女儿杜若菲——她却越发厌烦了。
  当她在北京通州那座不足一百平方米的小房子里时,过的是朝九晚五、舒缓平静的慢节奏生活。那时候孩子刚出生,满屋子都是尿布、奶瓶奶粉、围嘴手帕,亲戚们东拼西凑的小衣服,以及孩子“咕哇咕哇”一刻不停的哭闹。那个初为人父的书呆子,带着满脸的欣喜和感愧,彻夜地把孩子扛在肩膀上,抱着、哄着、亲着、疼着。家太小、太挤了,尤其是婆婆来了之后,简直头碰头脚对脚。孩子已经会爬了,无论走到哪儿,只要一抬脚,脚底下就是这个小东西。当她下班回到家,孩子张开两条小胖胳膊冲她笑嘻嘻扑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受够了这种“慢”生活!照此下去,以俩人的薪水,就算是攒上四十年,也难以在四环内买下一套三室一厅。看着自己在镜子里日渐憔悴,眼里逐渐爬满对生活的抱怨,她浑身一抖,自己看着都讨厌,何况别人?
  机会稍纵即逝,利益转眼成空,她太想成为人上人了。她辞职下海,买货囤积,在风声骤起的前夜清空仓库,终于一夜暴富——她成了人们口中的女强人:手机总是没完没了地响,电话随时都在催,出入香车名骑,起居气派奢华。她离开那个狭小的家,在国贸附近租了个豪华公寓,婆婆和丈夫都不愿意搬过来,她无所谓,女儿愿意缠着奶奶、粘着爸爸,她也无所谓。因为她更忙了,每天的生活就是一场战斗,她被时代的洪流裹挟而走,被鞭策着去挑选机会并被机会挑选,种种关于逆水行舟、弱肉强食、时不我待的戒条高悬如剑。在一次决断失误,整整两仓的货物成为一堆没用的尘垢粃糠之后,她不得不停止奔跑的脚步,重新思索:她的失败,源于太轻信人,轻信了一个貌似单纯、巧舌如簧的人。如果她要成功,何不也成为这样的人?她的年轻美丽、她的优雅谈吐、她的无辜眼眸,还有她的女儿……这些都是她成为这种人的绝好包装。
  短短一年的时间,她的“逸清贸易有限公司”吸金数亿,给她“投资”的,从亲戚朋友到邻居保姆,从曾经的业务伙伴到新结识的产业大佬,各式各样。他们陶醉在她所形容的梦幻般的肥皂泡里,懒洋洋地等待利润翻倍、存款数值魔术般神奇地飙升……直到有一天,她不见了。哪儿哪儿都找不到她的踪迹,她蒸发了,带着那些投资人发财的美梦。他们当然饶不了她。这些上当受骗的人里,大部分是她的熟人甚至亲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但她的家,唯一值钱的就是通州那套房子,奶奶抱着才五岁大的孙女,在沙发上瑟瑟发抖,杜翰坐在门口的马扎上闷头抽烟,一根接一根。
  大群的讨债者挤在一起吵闹得异常厉害:“你们缺了大德呀……我几十万的存款呀,我的棺材本呀……”
  “天杀的骗子……我十个指头挣出来的一百二十万,丢在水里,连个响儿都没有……”
  “你们要绝子绝孙哪……”
  一个尖利的童声响起:“你还我爸爸妈妈!你还我爸爸妈妈!”男孩儿一边说一边发疯似的摇晃杜翰。
  五岁的杜若菲认得他:“怀玉哥哥……”她蹒跚着想挣脱奶奶扑进哥哥怀里,让他保护自己,因为他是自己的“保护人”。但是奶奶紧紧抓着她不让她离开。她怕极了,小小的身体抖得厉害,她想听三只小猪的故事,她想让怀玉哥哥抱她离开,离开这喧嚣嘈杂歇斯底里的地方。
  但九岁的苏怀瑾根本不理她,一味地撕扯嚎啕:“我恨你们!你还我爸爸妈妈!你还我爸爸妈妈——”
  一个老太婆扭着瘪嘴唇大哭大喊,她额上的青筋有小指肚儿那么粗;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坐在地上放声大哭,看见妈哭,孩子也哭,俩人搂抱着哭得更伤心;一个老汉站在杜翰面前跳着脚骂;不知谁突然上去给了杜翰一个耳光,那耳光并没打在脸上,因杜翰蹲坐着,只扇在他的头顶,发出“嘭”的一声闷响;又有几个人冲上来拉扯杜翰。有人开了头,场面迅速混乱起来,一时间,怒喝声、嚎啕声此起彼伏。人们扭着挣着抓扯着,有人跌倒了,有人慌乱中掉了鞋子,年轻人连滚带爬躲过许多踏上来的脚,很多人踩着高低不平又硬又软的“地面”往门外跑……等如潮的人散去,才能看清地上躺着一个男人,四周一片血迹。
  然而,这些她都不会知道了。那时的她正在休斯顿一间租来的房子里,享受着暴富的快感。丈夫和自己的感情早就格格不入,婆婆每次见自己从没个好脸色,这种丈夫和婆婆,就是失掉了,又有什么关系?至于孩子,本就是个累赘,假如没有这个孩子,自己早就和杜翰分开了。还是去顾自己的前途吧,做自己的事,寻自己的快乐。她开始盘算下一步去向,这些钱能使她在洛杉矶比弗利山庄购买一座奢华的别墅,能使她在迈阿密棕榈滩买一座海景房,能使她同时购买一辆最新的劳斯莱斯幻影小跑和一辆保时捷豪华SUV。这些钱能使她青春永驻,能使她珠光宝气,能使她经常调换情人、始终被众星捧月般呵护……
  生活就是消费。消费才有快感。现在的她出入的是最高级的餐厅,得到的是最高级的服务。她身上的珠宝都是最贵的,她的裘皮大衣一定是最拉风最骚包的。可是,除了售货员凝视她的目光充满期待,周围人望着她的眼神尽是鄙夷,尤其那些老牌贵族们,优雅里带着不屑,矜持中混着讥讽,为什么?
  你们也不过是把家常的土豆放在米其林厨师手里转一圈,装进价值几千块的盘子里,端进豪华酒店的顶楼餐桌上,同样是土豆,你们吃的不就是人上人的优越感吗?凭什么觉得我不够上流不够贵族?
  这反倒激发了她的斗志,她拿出在国内融资吸金的劲头,到处结交,很快认识了一个热情的华裔女子,李慧澜,山西人,英文名Doris。初来美国时的李慧澜既没有钱也没有工作,更加没有美国身份,但她很聪明,来了以后找当地教会寻求帮助,而教会的人也对她十分热情,帮她做吃的,帮她买保险,帮她找工作。而今,三十九岁的李慧澜小有积蓄,也跻身美国中产阶级之列,正在申请绿卡。她工作之余筹建了一个“慧澜基金”,帮助初到休斯敦的华裔女子迅速融入主流社会。听李慧澜兴致勃勃地谈论她的工作,听李慧澜雄心壮志地规划自己的未来,不知为什么,她心里一股隐隐的妒火噼里啪啦地爆裂,越炸越大、越燃越凶。   为什么她不能像李慧澜一样融入主流社会,跟他们一起喝咖啡、看电影、开PARTY、参加慈善活动……她很是失落,甚至有点儿咬牙切齿的味道。可她是谁?她是宋巧珍,曾经“逸清贸易有限公司”的掌舵人,手握数亿资金的女强人,她才不会让眼前的挫败感持续下去。她弯起那双长而魅的小狐狸眼,仔细调查了李慧澜的日常生活轨迹,公益活动路线,存放护照位置,住房结构,工作单位,以及那辆二手的福特轿车。
  她在等待。
  一只优秀的狐狸从不缺乏计谋,也绝不缺少耐心。

五、千里走单骑


  接到苏怀瑾传来的讯息,刘玉琦立即比对了那二十一个Doris·Lee的姓名年龄,叫李慧澜的有三个。苏怀瑾回国后,仔细分析了那三张证件照片上的脸型结构,尤其是眼睛和额头的特点,锁定一个目标。“我去看看。”苏怀瑾说。
  苏怀瑾坐动车到太原,再倒三次汽车来到均昭镇。汽车慢慢地从均昭镇新一小学校门前驶过。二十分钟后,苏怀瑾端坐在均昭镇新一小学的校长室里。李智渊校长给到访的客人冲茶,他说话鼻音浓重,一个字一个字的,有些发狠的味道:“我姐还在美国吗?在西雅图?太久了,我们差不多十年都没联系了……她还惦记这个家吗……”
  “李校长,很冒昧打扰您的生活,但我觉得李慧澜阿姨不会无缘无故抛弃你们的。”
  因为苏怀瑾的诚恳,李智渊点点头,抵触的情绪略略收敛,端起茶杯略带悲凉地说道:“你问吧,反正都这么多年了。”
  苏怀瑾凝视着他问:“请问您一直在这里吗,在均昭镇?”
  李智渊咽了口茶:“那时候我才二十五岁……我姐曾经每年都寄生活费,还说会把我们都接去美国……后来她突然失去音信,发邮件不回,打手机关机。我刚大学毕业,不得不重新规划我的工作和生活……爸妈老了,我必须回来,回来照顾他们。”
  苏怀瑾点头表示理解。一个比他大十四岁的姐姐,可见前二十五年的生活,弟弟都是依赖这个姐姐的,所以对姐姐的突然失踪,愤恨情绪占了主导,没有过多质疑,也许有疑问,但长期的依赖心理导致他不知该如何查起,就以“愤恨”为由拒绝查询。他的眉峰轻轻蹙起,“请问您家里还有谁?哦,我是说,您父亲家里?”
  “我爸妈。”
  “他们还在吗?”
  “在。都七十多岁了。”
  “请问,我能跟他们聊聊吗?”
  李智渊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爸身体很不好,耳朵有点儿背。他一直视我姐为此生最大的骄傲,当年我姐跟我们断绝往来,我爸气坏了。打那时候开始,他的身体就垮了。”说着,他伸手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大概是他母亲接的电话,李智渊简单说来了客人,从美国来的,想跟他们聊聊。他放下电话,说:“走吧。这镇子不大,走一会儿就到了。”
  李老先生正在院子里晒太阳,苏怀瑾他们刚到门口,就听见狗叫,李老太太掀开棉布帘子走出来,大声招呼他们进去:“别怕,别怕,那东西不咬人……”狗不叫了,瞪着眼睛目送他们进屋。李老先生也拄着拐棍儿进来了。
  李老太太满头银发,精神比李老先生好些。苏怀瑾简单介绍了他在美国西雅图与Doris·Lee的接触——其实没怎么接触,但他能够准确地叙述他所见到的Doris·Lee的样貌特征,生活习惯以及行为举止的小细节。他毫不保留地向他们和盘托出,同时表达了自己的怀疑。
  李智渊沉默地听着,李老太太的嘴角慢慢向下倾斜,她不再笑了,眼角有了泪光。当苏怀瑾说完,李老太太用袖口擦着眼角进到里屋去了,李老先生木然地盯着老伴儿的背影,但没有发问。李智渊深吸一口气,努力压抑自己的不安,粗声道:“你想问什么呢,小伙子?”
  “首先,能跟我讲讲你们最后一次联系的情况吗?”
  李智渊想了想,“总有十年了吧?她来过一封邮件……我想想看,可能在我办公室的电脑里。”
  “李校长,您还记得上面说了些什么吗?”
  “大致记得。因为后来我给她回了一封邮件。我常常回忆是不是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导致她从此跟我们断绝联系……她说,她已经买了房子,美国的房子比较便宜,可以随时买、随时卖……她说,周围的邻居还不错,她按照老家的风俗,乔迁新居给邻居们送了自己蒸的糖包……她说,新房子离单位比较远,但是有车,是辆二手福特车……她好像还说过一段时间打算再换辆新车,开起来更安全……”
  苏怀瑾默默地听着,“您知道她九年前出过车祸吗?”
  “不知道。那封邮件后就再也没她的消息了。”
  此时,苏怀瑾似乎看见那个并不美丽却十分明媚的女子,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开着车仿佛能一直开回家乡,等待她的是亲人的微笑……苏怀瑾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换了个话题,“李校长,你们还留着她的照片吗?”
  李智渊抬头看了看他的父亲,然后说:“不多了。当时我们太生气了,烧了好多。”他站起身,“你来,我拿给你看。”
  苏怀瑾跟着李智渊来到里屋,老太太正捧着相册流泪。看见客人进来,连忙擦了眼泪,把它递给苏怀瑾。苏怀瑾一页一页地翻看着,有李慧澜的照片基本上都是全家福了,唯一的两张单人照,一张是李慧澜手握乒乓球拍,正在奋力挥拍;另一张是李慧澜站在领奖台上,伸着脖子等人给她戴上奖牌。苏怀瑾指着李慧澜挥拍的那张照片问:“我可以借用一下吗?”
  李智渊瞅了瞅母亲,老太太不置可否。苏怀瑾继续说:“我会把它还回来的。到时候可能还需要李校长您提供些帮助。”
  “没问题。”李智渊说。
  从里屋走出来的时候,经过李老先生身边,苏怀瑾蹲下来,握着老人的手说:“爷爷,李慧澜阿姨绝不是故意要跟你们断绝联系的。”他的手心是温热的,试图把温暖透过肌肤一点点渗透到老人的心里。说完,他的心也渐渐平静了,站起身,又握住李智渊的手说,“李校长,您等我电话。”
  在星巴克的临窗沙发上坐定后,刘玉琦急切地问:“怎么样?”   “是她。”苏怀瑾说。
  “说说吧,到底是哪儿出错了?”
  苏怀瑾开始从头叙述——
  二十五岁的李慧澜大学毕业后在北京漂了一段时间,半工半读考取了休斯顿大学工商管理专业全额奖学金,毕业后在当地某家酒店当中层管理人员。她工作勤恳、办事认真,很快得到老板的赏识和提拔,迅速积累资金,买房、购车,雄心勃勃打算把父母弟弟都接到美国生活。不幸的是,在2004年夏季的某日,她驾驶一辆不太安全的二手车发生车祸,受重伤。她在半昏迷状态下被肇事者扶出车门,同时她的身份证件被换掉。救护车来到之后把两个人送往赫尔曼医院。到达医院后其中一人已经死亡,另一个幸存者被当做Doris·Lee,填写在赫尔曼医院的档案记录上。Doris·Lee经过抢救脱离危险,出院后移居西雅图,部分病例档案移交西雅图某私人诊所。对于Doris·Lee的突然辞职,可以有很多解释,比如离开这个伤心之地,比如重伤毁容需要去一个陌生城市静养,比如在这个城市死里逃生后产生心理障碍……但我们知道原因只有一个:因为她不是Doris·Lee,她必须抹掉曾经Doris·Lee的一切痕迹,离开,成为一个全新的Doris·Lee。
  俩人之间的空气一片静默,连咖啡杯里蒸腾的热气都带着潮湿阴冷的错觉。刘玉琦点头:“有道理,但没有证据,怀瑾。我们不能证明西雅图那个Doris·Lee不是李慧澜,更甭说证明她是Jessica·Song了。你有没有找到一点儿证据?”
  苏怀瑾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张照片,放到面前的咖啡桌上:“这是真正的李慧澜。你看,她小时候是个很好的乒乓球运动员,你看她的挥拍姿势,她是个左撇子。”
  “我在西雅图花了几周时间研究Doris·Lee,用双筒望远镜仔细地观察她。她开车、吃饭、喝饮料、提东西,都是用右手。琦琦,你可以把一个人从各方面进行改变,头发、脸型、举止,但你不能把一个左手弧旋球手改成一个右撇子。”
  刘玉琦盯着照片:“这么说来,这个在西雅图的人是……”
  “她是宋巧珍。十年前化名宋逸清非法融资,诈骗无数人的血汗钱后人间蒸发,在休斯顿改头换面,成为Doris Lee,现在在西雅图安享晚年。”
  刘玉琦手抓着桌沿,脸上绽出一丝冰冷如刀锋的笑容,“一定带她回来。不止为了你。”

六、甚荒唐


  机会来了。
  李慧澜邀请宋巧珍去城市的另一端,拜访一对做餐饮业起家的夫妇,顺便听听他们对于“慧澜基金”的建议。前一天晚上,宋巧珍来到李慧澜家里商量行车路线,因为把准备的红酒忘在车里,她委婉拒绝了主人的陪同,独自回车上取。在车库里,她轻易地将李慧澜二手福特车的刹车系统做了一点点手脚,即使事后被发现,也会被认为是主人的粗心大意。女性司机事故频发的原因多在于此,她在修车时早就打听得清清楚楚。
  第二天,休斯顿州际69号高速公路,在一个急转下坡路段,由于刹车失灵,李慧澜以一百三十迈的时速冲出车道,车身翻了几番终于停下,冒出滚滚浓烟。宋巧珍冷静地追上去,在靠近福特车时猛打方向盘,她的保时捷同样翻了过来。但她轻易地爬出车厢,跑近福特轿车,不管死活拽出李慧澜,掏出她身上的护照,拖着她远离两辆轿车。“轰——”福特率先爆炸,保时捷紧随其后,宋巧珍拖着李慧澜被气浪冲倒,然后万籁俱寂。
  现在,宋巧珍什么都有了,一个崭新的身份,一个陌生的环境,一生花不完的钱……可是宋巧珍很快就发现,她越来越孤独。她渴望和人交流,需要感情的滋润、朋友的抚慰、邻里的关怀,但不知为什么,她越来越恐惧和人交流。她的心已被禁锢,她情感的壁垒已然形成,她精神的家园已遭缧绁。她虽然拥有了极大的物质享受,却失去了最宝贵的“自由”——心灵的、情感的、精神的自由,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副躯壳,茕茕孑立。
  从成为Doris Lee开始,宋巧珍一直被恐惧症、孤独症、失眠症困扰。大部分时候,她一个人站在客厅、卧室、厨房窗前,眺望着西雅图的夜晚,那景致就像是坟地里凄凄凉凉撒着几点幽蓝鬼火,阴森森,她感到孤单、落寞、无助、害怕,简直想哭。人家都说,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那么现在连钱也解决不了的问题,该用什么解决?宋巧珍心里逐渐形成一个无底黑洞,用再多的钱也填补不满。她孤独得绝望,在这种绝望感的包裹下,她不敢上床睡觉,几乎一闭眼,脑海里就反复播放她在69号高速公路上的车祸,她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鬼迷心窍给那辆福特动手脚。即使现在扪心自问,她仍然给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也许因为李慧澜的快乐,也许因为李慧澜的幸福憧憬,也许因为李慧澜描绘未来时那双发光的眼眸……医院里,她迷迷糊糊听到有人问:“What’s your name please, madame?(请问您叫什么名字,女士?)”声音飘飘渺渺的,仿佛在耳际,又仿佛在天边。她根本睁不开眼睛,头疼得厉害,全身火辣辣的烫,她不由得呻吟了一声:“Doris…”声音微弱得自己都听不清楚。
  每到此时,宋巧珍绞尽脑汁都想不起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只感觉剧烈的痛楚从头顶传来,向四肢不断蔓延,仿佛有一股要撕裂一切的力量,直接让她的筋断骨裂……她冲出房门,坐进车子,疯狂购物,企图用烧钱的快感驱逐内心深处的恐惧和孤独。然而,无论是在明亮堂皇的商场中,还是在人声鼎沸的酒吧里,她感受不到丝毫人气。她没有一个可以亮的出手的“合法”身份,没有一个可以在阳光下讲述的故事,哪怕只是追求“一晌贪欢”,她的心底总有个声音反反复复告诫她、提醒她:他们都是想要你的钱,你卖掉一生换来的钱!她突然有种大哭的冲动,只好逃回自己的房子,等待恐惧和孤独卷土重来。
  如今,宋巧珍时常产生错觉,时不时怀念过去的“苦”日子,但她回不去了。过去的一切,丈夫,女儿,狭窄、凌乱、温馨的家,都回不去了。她的钱多得下辈子都花不完,但是日子,已经结束了。这所房子就是她的人间地狱。
  她追悔莫及,却无能为力。

七、此情已自成追忆


  十六岁的杜若菲早早就品尝到了生活的艰辛。从五岁时,那些阳光的、童话式的生活都离她远去。她害怕别人闯进她和奶奶的二人世界,只要有陌生人靠拢,她们就立即收拾东西搬家,躲开那窥探的眼,那议论的口,逃开别人惊讶的瞪视、夸张的宣传,孤身行走在自己的世界里。冥冥中,她想象自己是一个被困在暗黑城堡里、等待被救援的公主,只不过,会有王子来吗?
  五年前,一个匿名的资助者开始月月汇款,按时替她缴纳学校的各种费用。她不断猜测那个人的真实身份,但没有一个合乎情理,她自觉身上的罪孽太深太重,怎么可能有个“好”心人恰“好”知道了她的艰难愿意资助她到大学毕业?难道是一个想包养她做情妇的怪蜀黍?或者是对她有所图谋的受害人?或者……这么多年下来,她的最后判断是——母亲:那个抛弃了她、毁掉她幸福的女人。她内心深处觉得那个女人应该还有一点点残存的母爱。
  今天美术课,听说老师在校外请了模特,同学们在教室里叽叽喳喳地兴奋着。正乱着,走进来一个神情忧郁的男生,苍白的皮肤,淡淡的胡须,鼻梁坚挺,嘴角有着柔和的弧度,像《罗马假日》里的派克?不,更像《暮光之城》里的罗伯特·帕丁森,妖媚的双眼,带着几分邪气,还有一点儿遥远的惆怅,仿佛从绿草苍苍的年代走来。
  美男的出现立即引来一片尖叫。美男也被吓了一跳:“对不起,我……请问,杜若菲同学在吗?”
  杜若菲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了出去,胸腔似乎要炸裂开来,她怕得几乎要飞奔而逃。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格子流泻下来,落了一地光斑,在窗外树影的摇晃下,他就在这铺陈得满眼的浓绿背景下,冲她微笑着:“对不起,我问过教导主任,他说你在这间教室上课。我是苏怀瑾。”
  他一说杜若菲就想起来了:“啊,你是怀玉哥哥!”
  苏怀瑾意外而感动:“啊,你还记得?”
  怎能不记得?在他第一次搂她睡觉的时候,讲完三只小猪的故事,在她崇拜的眼眸中骄傲地解释:“瑾就是玉的意思,怀瑾就是怀玉,就是说这个人有才有智慧,是个美男子。”她自此叫他怀玉哥哥,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是别人无法复制的密码。
  整整一上午的美术课,杜若菲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好不容易挨到下课,苏怀瑾在校门口等她。白衬衫、牛仔裤,黑密的头发在暖黄的阳光中泛着碎金一样的光芒,浅淡的笑意像清晨的空气,湿湿的,有着薄荷一样的清凉。在那么多男孩儿女孩儿虎视眈眈的注视下,他接过她的书包:“送你回家吧。”
  行走在早春寒冷的街头,苏怀瑾额头冒汗、嘴里发干,几个简单的词组在舌头里打转,他甚至可以听到自己心脏的剧烈弹跳,“咚咚——咚咚——”他眼一闭,牙一咬,正要开口,却听见杜若菲轻颤的嗓音:“怀玉哥哥,你还恨我吗?”
  他抬起头,眼光直射了过去,脱口而出:“不。我从没恨过你。”
  “那……”
  “那时我说的是气话,是我对不起你。”
  “不……”
  “对不起,菲菲。”
  “怀玉哥哥……”十年来,杜若菲第一次笑得如此开怀。这是她的怀玉哥哥,她阔别了十年的“保护人”。
  这一刻,杜若菲忘了这十年来的一切坎坷,只有眼前的怀玉哥哥,他那么英俊,那么高大,伫立着,仿佛一棵树,一树温柔的爱意。俩人向着夕阳的方向走着,她缠着他反复讲三只小猪的故事。
  然而,心理的顽疾仍在。它如同一个伤疤,不是每个人都有足够的力量连根拔除某些东西,苏怀瑾也不能。他不能让时光倒流,不能让自己停止回忆。他是赠人玫瑰者,手有余香,也是手持利刃者,把自己的心切碎成一片片,喂给夕阳,喂给身边咫尺天涯、最熟悉而又陌生的她。

八、上穷碧落下黄泉


  从2014年初春到仲夏,刘玉琦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求告旅程。打电话、询问、等待,接电话、聆听,等待。7月22日,公安部召开电视电话会议,部署全国公安机关集中开展“猎狐2014”缉捕在逃境外经济犯罪嫌疑人专项行动。刘玉琦没有选择层层上报的方式汇报情况,这种方式虽然稳妥,但周期太长。他又托了几层关系,辗转联系到“猎狐”专项行动工作组的一名缉捕组小组长,谢天明,在他的授意下,开始撰写他们对“宋巧珍”的调查始末,从苏怀瑾赴美参加比赛开始,详尽叙述了苏怀瑾对宋巧珍的发现、跟踪以及在美国西雅图和休斯顿的种种“个人”行为,着重阐释了苏怀瑾亲自到山西均昭镇李慧澜家里“取证”的过程,最后说明他们找到了宋巧珍的唯一直系亲属,杜若菲,现在怀柔区骑岸镇某职业高中上学。
  谢天明读完宋巧珍的“变脸”报告已是凌晨五点,桌上还摆着他临时调取的有关“逸清贸易有限公司”非法融资案的所有报告。读完全部文件,他坐在椅子里,身子后仰,双眼注视着天花板。虽然很久之前他就戒烟了,但现在他很想吸一口。最后他起身,将所有文件锁进保险柜里,走出办公室。他沿着东长安街缓缓西行,此时已是黎明时刻,他的目光停留在远处天安门广场国旗杆下,在那里,整齐的仪仗队正在行进中,伴随着雄壮的进行曲,人们驻足行注目礼,等待鲜艳的五星红旗冉冉升空。
  升国旗仪式结束后,谢天明回到办公室,虽然昨晚一宿没睡让他感到有些疲劳,但他仍决定先向领导汇报刚刚知道的一切。
  顶头上司文奎卿看看他的脸色,起身给他和自己各泡了一杯咖啡:“讲讲吧,什么情况?”
  谢天明把故事从头到尾叙述了一遍。
  “哦,老天!”文奎卿吃了一惊,“十年了,那孩子怎么一眼认出来的?”
  “十年来,这孩子恐怕无时无刻不在回忆那个女人的相貌。何况,还有那张照片。”
  文奎卿沉思起来。他今年五十多了,在这行干了一辈子,是个极有经验的老公安。这个“逸清贸易有限公司”非法融资案他有印象,在十年前引发了本市十数起自杀和故意伤人案,当时市公安局的刑侦总队长亲自打电话问他案情始末。但后来犯罪嫌疑人宋巧珍因在美国发生车祸死亡,案件被撤销。文奎卿习惯性地摩挲着已经没多少头发的头顶,暗自琢磨着,假如这个报告内容不属实,而他们把它当真了,仅是浪费了时间和精力;假如它是真的,而他们却没有认真对待它,就会让犯罪嫌疑人消遥法外。最后他说:“我认为有必要将这份文件上报专案组负责人。”   经侦局副局长十二点会见了他们并听取了汇报。“哦,老天。”副局长同样吓了一跳,“天明,你别嫌烦,整件事你必须从头跟我讲一遍。”他聚精会神地听谢天明讲了整个过程,问了不少问题,包括如何认识刘玉琦,并对刘玉琦的身份和工作能力详细了解了一番,然后点点头,“你什么想法,小文?”副局长的年龄比文奎卿大不了多少,但习惯性地称呼他小文。
  文奎卿和谢天明的意见差不多:事情的真实性需要进一步了解。如果它是真的,我们必须有所行动。副局长表情严肃:“我想我们需要跟这个作者谈谈,只有得到确切信息,我才能向最高领导汇报。”
  刘玉琦接到电话,让他立即去公安部经侦局某办公室报到。他十点钟来到部门口,被谢天明迎入院内,直接领到经侦局副局长和文奎卿的面前。刘玉琦开始从头讲起。他的口头表达能力很强,两个老头儿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地提问一些细节。最后,副局长问:“那个女孩儿,杜若菲,你们跟她接触了吗?”
  刘玉琦点头,“已经接触了。”
  “女孩儿怎么说?能帮我们劝返吗?”
  “这个,”刘玉琦沉思了一下,“我们还没问过……”
  “哦。”副局长立即懂了,“你跟那个孩子说一下,不管成与不成,赶快问,事不宜迟。天明,你是缉捕组的,马上制订一个计划给我。需要借调哪些人,拟个名单给我。”
  谢天明起立,脚跟并拢,大声答道:“是!”
  这天下午放学,苏怀瑾已经在校门口等着了。杜若菲像一只快乐的小鹿飞奔过去,直望着他的眼睛,清晰地看到他眼中自己的身影。回家的路上,苏怀瑾状似无意地说:“菲菲,我,我要去美国,能跟我一起去吗?我来帮你办护照,买机票。”
  杜若菲扭头望着他,欣喜地说:“比赛吗?好啊好啊,反正马上就暑假了。不过我要问问奶奶。”末了,又安慰似的补充一句,“她应该不会反对。”
  她欢呼雀跃的样子像一只天鹅,以绝美的姿态划过天空,背景是蓝天白云,令苏怀瑾看呆在那里,想说的话重又咽下,到底没说出来。
  第二天的星巴克,当他把杜若菲办护照所需材料交给刘玉琦的时候,被对方一顿恨铁不成钢地怒骂:“你以为这事儿能瞒多久?你想瞒到什么时候?到了西雅图双方一照面你打算怎么解释?偶遇吗?还是邂逅?”刘玉琦看着他几乎抵到胸口的下巴,只好狠狠地搓着自己的眉角,叹道:“这事儿迟早要说的。早说总比晚说好,你说总比我说好,在国内说总比到国外说好。万一到时候她给你个措手不及玩失踪,你怎么办?万一她出点儿什么事,我看你后半辈子怎么办?”
  “可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实话实说啊,亲!”
  可是苏怀瑾仍然无法下定决心。他无法说、不敢说,就这么拖着,错过一次又一次的机会。
  没几天,杜若菲的护照办好了。她在电话里拒绝了苏怀瑾的护送之意,要自己独立去机场。
  上午十点半,在候机大厅,杜若菲如约而至,远远地看见了苏怀瑾,眼睛倏地一亮,摘下脖子上黛色的小丝巾朝他使劲挥动。走近了,她才发现他身边还有两个年纪大得多的男子,一起目视着她走来,显然是他的同伴。在外人面前,她又恢复了常态的缄默,轻轻说了声“我来了”,便小鸟依人般站在苏怀瑾身边。苏怀瑾望着她,依旧欲言又止,脸上阴晴闪烁。终于,他身边那个戴眼镜的年长男子叹口气,尽量温柔地说:“杜若菲是吗?我是市公安局民警,有件事想请你帮忙。”他清清嗓子,“关于你母亲宋巧珍,她现在在美国……”
  杜若菲猛地抬头望向身边的苏怀瑾,人已经僵在那里,浑身如卧冰上。什么都不用说了,那曾经被快乐抚慰的心再度灼痛起来。她直愣愣瞪着苏怀瑾,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似乎要瞪得溢出血,胸口像是要炸开,心却如同坠入寒冬腊月的湖水中,那彻骨寒冷让她的双手不自觉地颤抖,如秋风中残留枝头的枯叶一般。她心中有个声音极力狂呼:不是的,不是的,怀玉哥哥,怀玉哥哥……
  苏怀瑾看着杜若菲的神情,耳中嗡嗡作响,心中绞痛难忍:“菲菲,我们去美国……”
  杜若菲突然用尽全力打了苏怀瑾一个耳光,清脆的一声:“骗子!你这个骗子……”她的声音是歇斯底里的,然后迅速转身跑掉,行李都不要了。
  苏怀瑾没有动。
  刘玉琦也没动,他得看着苏怀瑾。身边的赵燕宁跟他对视了一眼,然后抬脚追了出去。
  苏怀瑾站了很久,直到刘玉琦过来催他过安检。坐在登机口的座位上,他始终抱着自己的电脑包,神情木然地坐着,一动不动。刘玉琦没法儿劝,也不想劝,他自己还气不过来呢。他跟苏怀瑾提过多少次,该告诉她真相,该让她尽快抉择,该……结果?活该!现在人跑了,本打算用这张亲情牌劝宋巧珍回国自首,鸡飞蛋打了吧?幸好还有李智渊同行,但他也只能证明那个女人不是李慧澜而已。如果那女人对李慧澜曾经的一切了如指掌,再撒泼打滚坚持自己的外形变化是整容的成果,怎么办?此次美国之行,真的是前途黯淡、吉凶未卜。他偷眼瞧了瞧谢天明,无声地叹了口气。
  离飞机起飞不到一个小时,苏怀瑾突然打开电脑,噼里啪啦敲起来。那趟航班,他最后一个出现在检票口,刘玉琦在前面领着他,生怕他丢了似的。
  杜若菲在车水马龙的交通主路上飞奔,她不知道自己要跑向哪里,只是盲目地乱闯。她跑过一座立交桥,在刺耳的刹车声中横穿一条街道,拐上一条小路……她跑累了,却停不下来,漫无目的地走着,只想耗尽自己的体力,平静下沸腾的情绪,遏止住那刻骨铭心的疼痛。她知道他们想干什么,这么多年了,她和奶奶“东躲西藏”艰难度日,为的就是忘记所有前尘往事,忘记她是宋巧珍的女儿,忘记她是背负累累血债的“凶顽”之一。但是,忘得掉吗?那么多条人命在地下挣扎呼嚎,每到夜深人静,他们掀开地板、推开门窗汹涌而来,张着血肉模糊的手臂,瞪着空洞无神的双眼,向她讨要“说法”。是的,那么多人用一辈子的勤劳、一肚子的心酸、一家子的节俭构建的美好蓝图,被自己的母亲一手摧毁了,他们有权得到一个“说法”的。   她开始回忆和怀玉哥哥重逢的一点一滴,教室、校园、街边、林荫小路、简陋的家……越想就越心痛。
  “怀玉哥哥,你喜欢我吗?”
  “喜欢啊。”
  “真的喜欢吗?”
  “真的喜欢。”
  也许,怀玉哥哥是真的喜欢她,从十年前开始,给她喂饭,给她讲三只小猪的故事,哄她睡觉,当她的“保护人”。那时的他,笑容清澈,并无今日的沧桑。十年后的重逢,他的飘逸中带着忧郁,冷静中夹着痛苦,疼爱里藏着凝重,他的原本幸福安稳的人生,终究是被自己母亲亲手毁了的,而那个女人毁去的,何止是他的人生?自己的,父亲的,奶奶的,还有那么多无辜的家庭,都因她而支离破碎。如果可以,她何尝不愿用自己的一切来偿还?
  身后有脚步声,回头,是机场见到的其中一个男子。“别跑了,姑娘。我们没有恶意,如果你不想,没有人会强迫你做任何事。”
  不知为什么,这句话让杜若菲的心安定下来。男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警官证给她,“我叫赵燕宁,市公安局网安总队的。”赵燕宁说,“此次赴美,他们肯定要带你母亲回来。事情已经过去了,伤害已经无法挽回,但她要承担后果。”
  “我知道。”
  “其实苏怀瑾早就想向你坦白,他只是怕伤害你,所以一拖再拖。”
  “我明白。”
  赵燕宁咬咬牙,掂量着措词劝道:“菲菲,我们不该用别人的罪恶来刺激你,即使那个人是你的母亲。但我真心地恳求你,能否跟我们一起赴美,劝你母亲回来?其实她在美国的日子,也不好过……”
  杜若菲突然决绝地说:“她是她,我是我,她日子不好过,与我无关。”
  赵燕宁笑笑,“那,为了你的怀玉哥哥吧。他的日子好也不好过。”他顿了顿,“你知道这么多年是谁资助你上学吗?如果不是意外发现你母亲还活着,他永远不会来见你,他说他对不起你。”
  杜若菲愣住了,大脑顿时空白。她曾经无数次假设、无数次猜测,但她从未想过会是怀玉哥哥在资助她。她喉中像横着根鱼刺,眼泪已经落了下来,越哭越响,最后几乎是嘶吼:“我,我不是坏人……我从没有做坏事……我也是受害人……我和奶奶,我和奶奶……”她说不下去了,只剩下号啕大哭。明净的天光落在这个小女孩儿的身上,仿佛是照在一个永远阴暗的角落,怎么也照不亮。
  赵燕宁的心像被一只手紧紧揪着:“死者长眠地下无知无觉,而生者还要挣扎着活下去。菲菲,一切都会结束的,再也不会有人来骚扰你们了。”他的语气轻柔却无比坚定。
  杜若菲抬头望着赵燕宁:“真的吗?”
  “真的,无论你去不去西雅图。我保证。”他的声音似乎在告诉她,这世上除了残酷,还有一个完全不同的新世界、一个待她公平甚至和善的世界、一个母亲决不会出卖女儿的新世界。
  杜若菲不知不觉随着赵燕宁走回候机大厅。透过厚重的玻璃窗,望着远处的停机坪,她不由得双眼紧闭,双手合十,祈求神灵保佑她的怀玉哥哥,得到他想得到的吧。毕竟,他受了那么多的苦,全是因为自己的母亲。

九、十一年前梦一场


  通过国际刑警组织的层层协调,谢天明带着刘玉琦等人来到西雅图警察局。谢天明出示了厚厚一沓文件,旁征博引地证明Doris·Lee和Jessica·Song各自的年龄、身份、背景,以及引发混淆的可能性,甚至包括俩人在国内的医疗记录。因为气氛热烈,刘玉琦根本没有留意苏怀瑾已经不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了。当他突然想起苏怀瑾的时候,惊讶地发现,人丢了。
  刘玉琦的汗毛根根直立,联想起出发前杜若菲的那一巴掌,刘玉琦不知道这个剑走偏锋的星际职业选手将选择哪一条路完成自己的大兵压境。谢天明请翻译帮忙交涉、协商,但美国警方坚持没有逮捕证、搜查证,他们无权闯入民宅。
  苏怀瑾离开警务大楼后,径直去往Doris·Lee的房子。与此同时,在北京第三航站楼候机大厅等待安检的杜若菲,收到一条长长的“短信”,是苏怀瑾手机操作,辗转通过几个服务器,把他的留言传输过来。他在国内最后一小时的电脑操作,就是在搭建这几个服务器之间的通道。
  “菲菲,你好。我是苏怀瑾。当你收到这条短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跟你母亲见面了。很抱歉,我骗了你,虽然之前我并不认为这是‘欺骗’,直到你打醒了我。是的,我在用我最憎恶的方式,对你,重复着我父母的悲剧。当我认清了这个事实,我也终于清醒过来,我想,我会以最真实的面目,直接面对你的母亲,即使我将因此失去自由,甚至生命。
  “菲菲,最后要跟你说的是,我喜欢你,因为你很像九岁那年的我,纤细、敏感、自卑又聪明。那时的我是绝望的,幸好我遇到了师傅龚自健,跟他学习星际并成为职业选手后才发觉,原来天是蓝的,太阳是温暖的,花儿是芬芳的,空气是清新的。我不能说我给你带来的,是师傅曾经给予我的,但我希望你也能找到真实的自己,发现自己的长处,并充分发挥它,让它带你发现:原来世界并没有抛弃你,有那么多的人喜欢你、爱你,你虽然不是上帝的宠儿,但也绝不是上帝的弃儿。
  “菲菲,我只希望你快乐。你是个天使,你让我重新认识了自己。”
  天色见昏,雨已经来了,而且愈下愈大,到处被洗刷一新,亮晶晶地透着蓬勃的气息。苏怀瑾捧着准备好的水果篮子,里面插着一瓶红酒,红酒旁边搁着一张贺卡,已被雨淋湿,湮湿的笔迹影影绰绰:“贾斯汀的礼物”。他敲开门,苍白的脸露出一丝微笑,指指手中的篮子,在对方的疑惑中像躲雨一般闯进门去。一进大厅,扑面而来的是金钱的味道。奢华的大理石地面一尘不染尘,酒红色的地毯沿着楼梯一直蔓延到楼上,大厅正中的水晶吊灯发出柔和的光,米色的沙发、茶几,酒红色的窗帘、桌布、画框。这些色彩应该是让人宁静和舒适的,可不知为什么,苏怀瑾站在这里,感觉周围环绕着隐隐的血腥味和强烈的压迫感。他把水果篮放在餐桌上,转过身,面对那个女人漂移不定的眼神,礼貌地说:“对不起,我叫苏怀瑾。是苏博衍与楚鹂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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