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一地旅行，无外乎在“食”与“游”二字上做功课。因此，当东道主宣布，要安排夜晚去听一场弋阳腔戏，弋阳在我心里又增添了新内容。
　　 上一次听戏已是三四年前，在苏州一艘游船上，面对面听一男一女两个评弹演员唱了短短半小时，那真是一次美好的体验。吴侬软语里尽显吴地富足与柔软。此后，尽管偶有在电视里看各式戏曲节目，感觉却是与现场看大不同。戏剧现场是很可看的：形色观众、演员临时起意做的小动作、小细节，以及环境的声色味……这都是看戏的要素要点所在。电视荧屏把这些毛茸茸的质感都滤去了，光洁，却欠缺了生动。
　　 一整天，我都在盼着晚上的戏。
　　 夜晚，乘大巴车前往剧场，突然下起一场暴雨。在车内只见剧场坐落于一个小坡上，须由一条小路进入，大巴车进不去，我们亦未备伞，一看离开演只有三分钟不到了，一咬牙冲进了大雨里。坡上的雨滚滚往下，也顾不得许多。还是那个原因，“为了看全本戏”，不能落下戏的开头。
　　 我得了个看戏的好位置，第一排正中。湿着头发，鞋子吱吱有声地坐下，四围看看，剧场有些年头了，观众席中本地人外地人一眼分得出，本地的多上了些年纪，衣着朴陋，有老者穿雨靴踏踏从我眼前走过，我定睛一看，那雨靴大约还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款式。又有一老太太拎了个竹筐走过，灯光暗我看不清筐里是否有装东西，只觉她是仿佛刚从菜地出来。西方看歌剧须穿长礼服系领带，手机静音，不许交头接耳，这是礼仪。然而眼前我们要看的是一出来自远古乡间的老戏，我对着眼前拖拖拉拉穿堂而过的老人不禁满心欢喜——二三百年前，那些草台戏班子进入某乡村村口搭台唱戏时不就是这样的旧景吗？而且说到底，我的来处，我的审美观，都是偏于这样的市井小民趣味的。
　　 这出剧名《珍珠记》，是弋阳腔这一古老剧种的代表作。故事几句话即可说清，书生高文举赴京赶考，行前与发妻王金贞相约不离不弃，互留的信物是一分为二的珍珠，一人一半。高中举后，宰相欲招婿，遂逼婚。王金贞进京寻夫，入宰相府为奴。八月十五她做拿手的米粿，内包珍珠，送与高食。文举见珍珠如见人，夫妻得以重逢。后包拯出面，制止宰相，成就旧缘。
　　 中国古典戏剧有很大一部分是《珍珠记》这样的内容，一句话即可概括：有情人，历尽磨难，终成眷属或破镜重圆。那磨难多半都是父母作梗或是权势压人。在现代人看来内容单纯到了不可思议，并且结局一定是大团圆，鲜少有莎士比亚那样彻头彻尾的悲剧。没有追问命运的哈姆雷特，没有人格分裂的李尔王，亦没有为情自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这是于只生活不追问，只往前走不回思来路的环境下方可产生的艺术形式，是讲情感讲自然却轻理性轻思索的生活方式下发展起来的大众娱乐。
　　 舞台上正上演到夫妻于宰相府后院相逢。王金贞先大段悲唱。这个女演员是福气的团圆脸，大眼睛化妆后更大了。她一只水袖甩起，掩半边面，落下冤屈的泪水。另一只手随之哀哀拂拭，那虚无中的一行泪。随后高文举上前来，长衫之下露出前头尖尖翘翘的靴，靴高足有五六厘米，男演员穿了踩高跷一般，但他做各样动作仍是行云流水，稳稳当当，这都是素常练出的功力。这演员是个尖瘦白脸，吻合他的高姓，个头也很高。他和王金贞站在一起，像是需被姐姐照顾的弟弟，但是他这个角色实际是坚定的，有担当的。宰相与宰相女儿几次逼婚，他都不屈地顶住。
　　 他们多半是大段地唱，音调一直高亢激越，即使悲切哀愁的情绪也用高音调表达。到了最激越处，后台会有四五股人声加入进来帮腔，把气氛推向高潮，很像现在那些选秀节目里的帮唱嘉宾。我边看舞台侧边打出的字幕边看演员表演，在始终的高音区里，自己的情绪也渐渐被带动，昂扬起来，开始融入剧情。“高亢”是弋阳腔最大的特点，后来的川剧高腔、秦腔等都深受影响。他们几乎是嗓子撕扯着唱出剧情，仿若在无人之地吼了又吼。我想是那样的。在从前，于贫瘠闭塞之地辛苦劳作的人们，情绪的出口必定是这样直白高调、无所遮拦，方可打破单调的作息、沉闷的日常，并且推而广之地说，世上种种曲折的戏诞生，皆是源于心灵的弥补。人要听热闹的戏，本就是因为生而寂寞。
　　 戏在高文举与王金贞相亲相爱的做派里结束。我几乎心满意足地起身。是的，这样的内容总是受欢迎的：在感情上忠贞不贰，拼死也要在一起。即使死了也化两只不分开的蝴蝶。这样的高音唱腔也总是打动人心的：这里面充盈着中国人人皆有之的对家庭、对亲人深浓的情感，亦透露出质朴无华却也略显簡单直接的民族性格。
　　 出剧场门，夜雨已歇。大巴车窗檐尚有雨滴缠绵来回滚动。外面夜色厚到仿佛不可打破，且没有边际，就像人的心灵世界。高亮的弋阳腔，尚在耳畔留有余音，这音韵在弋阳的土地上流传了数百年，陪伴了无数代辛苦劳作的人们，这是独属弋阳的特别的声音。
　　 这是珍贵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