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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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二月十五,阮城的天幕漆黑如墨,看似是要下起滂沱大雨,却迟迟不见一点水珠子落下。早有几位外城来的旅客在客栈门口聚集起来,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互相询问着这雨何时能下,何时能停。
  阮城的人早已见怪不怪,这样阴沉的天气总要历经个把月才能散去。他们都晓得这是往生河内的怨灵在作祟,却也无可奈何。往生河对岸的那位城主都还没有什么动作,他们这群寻常百姓又怎敢去触那些怨灵的霉头。要知这往生河,连过都过不得。
  灵溪坐在往生河畔的怪石上,望着与天幕连成一体的同样漆黑如墨的滚滚河水,嘻嘻笑道:“喂,山青,你说,为何这往生河过不得呢 ?”
  少年眉目冷淡,目光并未在笑意盈盈的少女脸上停留,只远远望着往生河的尽头,仿佛在等着谁破光而来。他淡淡地道:“因为过这往生河的凡人,没一个活着回来的。”
  灵溪歪头正要细问,少年却忽地攒住了她的左手,打断了她的问话:“别吵,人来了。”
  灵溪一瞧那河上,果真有人划桨而来,是一位鬓角斑白的老者,一身蓑衣,帽檐遮住了他的面容,令人瞧不仔细。她拍拍手从怪石上站了起来,笑道:“这往生河居然还有摆渡人?这还真是从未听闻过。”
  “十年前突然出现的。”少年淡淡地道,“上船。”
  说罢,他纵身一跃,人已站在了那芥木舟上。灵溪撇撇嘴,足尖一点,也轻飘飘地落在了老人身后,拍手道:“老人家,行船吧!”
  船夫点点头,将浆一划,小舟便缓缓掉过头来,向对岸游去。
  灵溪咯咯一笑,伏在船头瞧着满池墨水,隐约有着亡灵的哀号在河水上空盘旋,令人毛骨悚然。她倒是不惧,歪着脑袋反问身后的少年:“山青,这往生河,若我猜得不错,怕是因为吞噬了太多怨灵,河水才会变得如此污浊吧?”
  山青与老者都没有回答她,她兀自一人呆了一会儿,竟低低笑了起来。她对老者道:“老人家,您知道我为何要来这往生河吗?”
  “因为这往生河啊,收了个不该收的魂魄。”
  “濛禾。”
  闻言,老者摇浆的手一顿。
  灵溪的笑容依旧是不谙世事的模样,那双瞳仁深处却隐隐透着丝寒光:“老人家认得她吗?”
  他张了张嘴,似要开口说什么,但又生生憋了回去,只涩涩地张着嘴巴,许久后才回话一句:“不认得。”
  闻言,少女面色一寒,有不知名的火焰在眼眸深处熊熊燃烧着。她正要发作,山青已经暗暗地抓住了她的一只手,神色如常:“到了,下船。”
  灵溪往前一瞧,才觉这往生河窄得很,不过几盏茶的时间就到了对岸。山青已是腾空跃起,稳稳地落在了岸上。灵溪没有那般好功夫,只好等舟将行靠岸了,才敢提着裙子踩上船舷欲下船来。
  不料河中突然有一个透明女鬼猛地钻了出来,靠水具化而成双手一只紧紧扒住了船侧,而另一只则死死抓住了灵溪的裙角。灵溪吓了一跳,正欲呼救,山青只是皱眉看了女鬼一眼,她便呜咽瑟缩着撤了手,钻回到乌墨般的河水中。
  灵溪吓得拍着胸脯后怕道:“你们家的怨灵可真听你的话。”说罢蹲下身来,看着女鬼抓过的地方叹气,“还好只是裙角湿了方寸。”
  老者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山青看了一眼灵溪的裙角,淡淡地道:“走吧。”
  灵溪一愣,赶紧下船追上已经往前走去的山青。
  二
  阮城与迷石城隔着一条往生河,是夹岸的两座邻城,但其中人皆不同。阮城中人,不过是一群普通凡人,而迷石城中,却个个都是秘术大家。比如山青,就是这迷石城中的二少爷,城主的二儿子,秘术技艺已是登峰造极。不过迷石城之所以被称作迷石城,便是由于這城中机关阵法遍布,外人进城者,就算是渡过了那往生河,来到这城中,也是必死无疑的。只是这城中机关每隔十年就会老化,届时,总是要请这世间第一的机关师来为其翻新,兼之制造出新型机关来。
  而这一轮十年,被请来的第一机关师,便是年方及笄的灵溪。
  不过,对于灵溪来说,她来迷石城的目的,与其说是来帮忙翻新的,倒不如说,她是来寻找那位大她三岁的故友濛禾的死因的。
  三年前,濛禾跟踪山青来到了迷石城,三年后,灵溪再遇山青时,却被告知濛禾已投入往生河自尽的消息。灵溪不信,再细问那山青濛禾的死因,却已是一问三不知。
  当灵溪被带入堂中时,众人皆愣了一愣,约莫是没有想到这次带来的机关师竟是个如此年轻的女子。闲杂人等退去后,堂中只剩下四人,山青带着灵溪在右下方两位落座,对面坐着一个看起来仅有八九岁的男孩。主座上端坐着一个面容俊雅的青年,灵溪思索了一下,确定这位该是山青的大哥,迷石城的少主山珩。那个只有八九岁的男孩子,便是城主的幺子山木了。
  灵溪正兴致勃勃地推算着,那头山珩咳嗽了一声,虚行一礼道:“没想到灵溪姑娘竟如此年轻,真是年少有为。”灵溪抬头看向他,等着下文,山珩又清了清嗓子,才接着道,“家父身体有恙,不能来亲自迎接姑娘,还请姑娘不要在意。”
  “没事。”灵溪摆摆手,意示自己丝毫不在意。
  山木本来自己在下座玩着七巧板,听到灵溪发话,抬起黑曜石般的大眼眸看她,稚嫩的脸上是与年纪全然不符的冷淡。灵溪触到他的目光,先是一愣,正要瞪起杏眼怒视回去,那山珩已经从一边的书架中取出了一卷图纸,交于她,嘴角噙着温和的笑:“这是迷石城的守城机关图,还有部分城内机关图,这迷石城的机关翻新,就要拜托姑娘了。”
  灵溪接过图纸置于地上,素手一拂,那图轴便骨碌骨碌滚开去,一幅精细的大型机关设计图摊了开来。她蹲下身,细细地观察起图上的机关主干构造。因着那图实在是太大,她研究到后来,已是将整个身子伏在了画上。
  山珩将山青唤出去在嘱咐些什么,堂内一时间只剩下山木与灵溪两人。
  山木自灵溪讲话起目光就没离开过她半寸,看得她鸡皮疙瘩直冒。想着仔细看图不去理会,谁料看到最后,山木竟吃吃笑了起来。   灵溪实在忍不下去,板起精致的脸来,盘腿瞪着眼向小孩子问道:“你笑什么?”
  “不是,”山木开口了,声音稚嫩,话语也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你是从外面带进来的第三个女人,我好奇。”
  她哑口无言。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小声问道:“那,你记不记得上一个被带进来的姐姐啊?她漂不漂亮?”
  山木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老气横秋地说:“前两个被带进来的姑娘都很漂亮,只有你是最寒碜的那一个。”
  灵溪气得抬起绣拳就要打他,但又想到自己正在向他问话,遂忍了下来,尽力使那声调温柔似水,轻轻柔柔地问道:“那,上一个被带进来的姐姐,后来怎么样了?”
  山木不再看她,闭眼皱起可爱的小眉毛,像是在努力回忆着,慢吞吞地道:“嗯……她好像嫁给了我哥哥,后来肚子里有了小娃娃,却被我哥哥灌了不知道什么药,小娃娃没了,之后她就投河自尽了……”想到最后,山木重新睁开黑曜石般的眼睛来,内里平静无波,“我哥哥不爱她。”
  灵溪有些气结,她如何也不相信濛禾是因为这样就会自尽的女子,这小孩讲得也忒简洁。她站起身来将画轴一收,拍了拍沾了灰的手,腕间铃铛轻响,她刚想狠狠揉一把山木的脸以示惩戒,山青平静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身后:“灵溪。”
  她的手一顿,回头看向站在逆光处的山青,讪讪地收回手,收拾好卷轴低头跟上他。两人在将暗的天幕下,一前一后消失在了回廊尽头。
  三
  之后的几天,往生河上空笼着的阴云消散了些许,灵溪研究完那一幅庞大的机关设计图后,开始每天都敏捷地爬上离地三尺高的大型机关各处接口,大喇喇地坐在上头,手持着各色工具在榫处小心翼翼地敲敲打打,替换着其内一根根构造复杂的木制零件。除了山珩派来的几个前来打下手的大汉,还有山青每日都静静地端坐在机关之下,看着灵溪在各个机关间灵巧地上下翻跳。
  偶有侍女给他端来香甜可口的水晶葡萄,刚剥开一个露出其中泛着淡青色的果肉时,一张脏兮兮的小脸便倏忽间出现在他眼前,一双清澈的眼睛熠熠闪光。他面无表情地将葡萄往她檀口中一送,那双好看的眼便笑弯成了月牙,蹦蹦跳跳着又爬回了机关的顶端。
  翻新机关不是什么难事,至于制造新型机关,以她的懒惰个性实在是太勉强了。
  一月不到,迷石城的机关翻新便已经临近竣工。灵溪跨坐在最后一个榫口上,向着落日偷偷伸了个懒腰,如扇的长睫在眼尾处打下一片烟色阴影。她往地面上一瞧,今儿个山青难得一天都没来监工,只有一个侍女安静地垂首立在地面上。她从榫口上跃下来,拿过侍女所举托盘中的一碗茶水,咕咚咽下后抬起灵动的眼瞧着侍女,试探性地问道:“你们家二公子去哪儿了?”
  “回姑娘的话,小公子今晨走丢了,大公子和二公子正在找寻。”
  “哦。”灵溪兀自点点头,将茶碗往托盘处一扣,又跃回了榫口处敲敲打打起来。
  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天将夜幕,连守在地面上的侍女也不见了踪迹。灵溪丢下工具,爬下机关盘腿坐在地上,撑着下巴发呆。
  “你在想什么?”
  稚嫩的男童音将灵溪唬了一跳,她抚着胸脯平静着被吓住的心,狠狠剐了一眼不知什么时候坐在她身边的山木,伸出手来掐住他脸上的嫩肉,虎着脸道:“说!今儿个跑哪儿去了?知不知道你哥哥在找你?”
  山木没什么反应,说出的话不像在回答她的问题:“往生河的摆渡人,我去找他了。”
  灵溪收回手来,狐疑地看着他:“那个老头?去找他做什么?”
  山木目光呆滞地看向远方,不再理会灵溪。灵溪自讨没趣,噘着嘴换了个话题道:“那,小孩我问你,你的大嫂,就是,就是你大哥山珩的妻子,是叫濛禾吗?”
  山木一怔,皱着眉头苦想許久后才回答:“……是。”
  灵溪的心沉下了几分,联想起山木曾说的濛禾被灌了药的话语,心中生出几分对山珩的不忿来。她拍拍手掌把山木从地面拉起来,兀自道:“走了走了,找你二哥去!”
  山木被她扯拽起来,面色平静地被她拉着往前走去。灵溪心中烦闷步履也似风般,在迷石主宫的花园中绕了几圈,总算是寻到了为山木正焦头烂额的山青与山珩。
  她瞪了眼山珩,将山木往山青怀里一推,摆摆手道:“你们找了一天的幺弟,当真是麻烦死了。”
  山青一愣,看了眼怀中的山木,叹了口气。山珩从他怀里接走山木,朝他低语了些什么,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灵溪一眼,转身带着山木离开。一时间只剩下灵溪与山青面面相觑,风拂过山青头顶那一片梧桐树叶,有一片落叶轻飘飘地落下来,被山青轻松地抓在掌心。灵溪突然有些呼吸不能。
  山青静静地看着她,眸子里是秘术师们独有的淡漠。他张张嘴,灵溪就已经感到面上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他只是平静地问道:“机关快修好了?”
  灵溪故意将目光投在他身后的一块小碎石上,尽量平静地道:“对,还差最后一个榫口,明日约莫就完成了。”
  山青点点头。问:“那之后呢,你有什么打算?”
  灵溪伸了伸懒腰,葱白的指刚好触到一枝低矮的树枝,指腹微微使力,拽下一小片墨绿色的叶来,她笑笑:“不知道,随意走走呗,左右师父和濛禾都不在故乡了,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去哪儿都没关系。”
  山青垂下眼眸,思索很久才酌字酌词地道:“要不留在迷石城吧。”
  闻言,灵溪一愣。
  山青复抬眸来,深渊一般的眸子仿佛要将她吸卷进去,他说:“留在迷石城吧,我娶你。”
  四
  灵溪和山青很快就在迷石城内办了婚礼,老城主卧病在床,高堂之上是由山珩代替坐着。灵溪与山青顺礼向高堂之上拜去,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合卺酒,洞房花烛,第二日的见安,一直到归宁。灵溪隐约觉得山青有些不太对,又说不出哪里出了问题,心里总是不安地觉得会出什么事。
  在归宁那日,总算是出事了。
  老城主病危,当山青和灵溪被侍女唤醒匆匆跑到主堂里来时,山珩带着一行白袍大夫已经在为老城主看诊了。这是灵溪第一次见到这只在他人言语中出现过的老城主。   其实他并不老,至多四十岁上下,只是那一头白发晃了人眼,让所有人误认为他已是风烛残年。老城主虚弱地抬眼看着四周的一圈人,乌紫的唇勉力动了动,交代了些什么话,山珩跪下来,颤抖着身子行了个大礼。山青面无表情地盯着床边的那一瓶兰花。老城主艰难地喘了一会儿,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脸色红润了些许,一双矍铄的眼眸忽然抬起望向远方,像是看见心上人破空而来,唇上泛起一丝笑意。
  恍惚间有玉铛坠地的声音。灵溪一愣,发现那是只成色极好的镯子,从老城主紧攒的手中掉了下来,跌在地上。再抬眼一看,老城主已闭了眼,咽了气,众人皆哀恸起来。方才竟是回光返照。在众人的悲鸣中,灵溪弯下腰来捡起那块落在地上的镯子,在色泽较为鲜亮的地方,一个浅浅的“瓷”字刻在其上。
  灵溪一瞬间变了脸色——是师父的东西。
  山青与山珩开始料理起老城主的后事,繁忙中,山青抬起头,瞧见灵溪怔在那儿盯着一个玉镯子发着呆,探出手来轻柔地揉了揉她的头,语气有些生硬地道:“你脸色不太好,先回去歇着,这里有大哥和我。”
  灵溪机械地点点头,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怔怔地望着他,很久很久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山青,十年前被请来的机关师叫什么名字?”
  山青一愣,回道:“画瓷。”
  “哦。”灵溪又机械地点点头,接着问道,“她是城主的妻子?”
  “是我父亲的一个妾室。”
  灵溪怔怔地道:“那……那山木是她的孩子?”
  山青愈加困惑,但还是捺着性子道:“是。”
  灵溪身形一晃,被山青稳稳扶住,他皱眉看了眼发怔的灵溪,向下人吩咐道:“把二少夫人扶回去歇会儿。”侍女“喏”了一声,从山青手中接过灵溪,扶出了主堂。
  灵溪来到迷石城后第一次做梦,她梦到了师父。十年前的第一机关师,也是濛禾的母亲,画瓷。
  她自三岁起便被画瓷带在身边教导,与濛禾一同长大。画瓷是个孤身女子,一人带着两个孩子,从来没回答过任何关于她丈夫的问题,也未曾答应过任何一个男子的示好。灵溪十岁那年,有一个秘术师敲开了她们家吱呀作响的门,躬下身来请师父走了,她与濛禾守在宅中七年,都没再等到师父回来。
  原来她也被请到了迷石城,成了那城主的妾室。
  梦里她感觉自己像是听到了师父的声音,藏在一堵画着梅花的屏风后头,不大不小地传来:“你大可不必忧心我会和我丈夫出逃,将迷石城的机关图流传出去,就算真的忧心,也不该用这种方式。”
  “侮辱我,占有我,迫使我的丈夫沾上往生河水,令我放弃家中的两个孩子,眼看着亲近的人远离我,叫我如何活得肆意快乐!”
  “我忘不掉对你的仇恨,即便你对我再好,是否只有我一个女人,都不重要,我只是恨不得想杀了你而已。”
  “这毒烈得很,而且无解。以你的道行最多撑四年,这就算是偿还你这辈子所做过的错事吧。”
  说罢,灵溪听到了老城主在屏风后艰难的喘息,师父从屏风后缓缓步出,藏青色的袖尾拂过灵溪的脸颊,腰间有环佩轻响。
  她猛然从梦中惊醒。屋中只有一个山木蹲在地上专心玩着七巧板,见她醒了,语调淡淡地道:“你醒了?二哥哥怕你无聊,叫我来陪你。”
  灵溪晃晃脑袋,也不穿鞋,径自下床来坐在他的身边,眼神空洞地道:“山木,你母亲她……”
  “死了。”山木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直截了当地答道。
  “怎么会……”灵溪有些不信。
  “她给父亲下了剧毒,当夜就被大哥处决了。”山木停下了玩七巧板的手,认真地答道,“大母在生下二哥哥时就死了,父亲之后再也未娶,一直遇到了母亲,也只有母亲一个妾室。父亲很爱她。可母亲心里只有她原先的丈夫。”
  灵溪深吸一口气,问:“那她原先的丈夫是谁?”
  山木闭上眼睛,回忆了很久才慢慢地答道:“二十年前的第一机关师,慕扬。”
  五
  老城主死前宣布让山珩继承大统。继位仪式需两月后方能进行。
  灵溪近日越发倦怠,恹恹地提不起劲,且分外渴睡,但一合眼,就总会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有时会梦到师父将手轻轻悬在还在襁褓中的山木的脖子上,似要将他掐死,被赶来的城主制止;有时会梦到濛禾披着嫁衣与山珩进了婚房,侍女牵起山木的手,将他带离;有时梦到师父给城主下毒,亲眼瞧着城主原本一头的乌发变得雪白;有时会梦到濛禾偷偷翻出了主堂内的机关设计图,山珩一脸阴沉地从背后出现,缚住了她意欲逃脱的双手。
  清醒过后又是长时间的发怔,有时山青会来看看她,但出于事务实在太过繁忙,最常陪伴她的,还是那个只闷在地上独自玩七巧板的山木。
  但今日山珩来了。
  他坐在椅上仿佛有些时候了,山木窝在他怀里已然熟睡。灵溪倚在床上轻咳了一声,山珩像是才发现她似的,笑着道:“二弟今日本是得了空的,但因着有些事情我不好出面,他便代我去了。我思来想去觉得对不住弟妹,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便来与弟妹做个伴。”
  灵溪深吸了一口气,眯着眼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山珩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柔声道:“弟妹的身子今日依旧不爽利?”
  “还是有些倦罢了。”
  山珩点头,笑问道:“不若请城中大夫瞧瞧?这样二弟与我心里也好有个底。”
  “不必了。”灵溪无力地道,“不过是身子倦,多睡一会儿约莫就好了。”
  山珩点头,单手轻拍着山木的背。山木似乎做了梦,不安分地在山珩怀中扭了扭,无意间将他腰间的钱袋踹落,内里轻飘飘地落出一张小像来。灵溪瞧了瞧,心中生出几分伤感,密密麻麻结在心头,分外难受。
  是濛禾的小像。
  山珩看到那跌落的钱袋和飘出的小像,眸色暗了暗,轻手轻腳地将山木放在灵溪床下的小榻上,转身小心翼翼地拾起了钱袋与小像。灵溪心中涩涩,深吸一口气,问道:“她是你妻子?你爱她吗?”   山珩有些困惑地回头看她,但还是柔和地笑了,目光千倍缱绻:“对,很爱很爱。”
  灵溪再一次轻轻合上了眼睛。山珩似乎还是不放心灵溪,将自己手下一个服侍的婢女派了来,尽心尽力地照顾她。这婢女是个贴心的,常常灵溪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她要什么,灵溪闷乏时,她也能坐在榻下,陪灵溪谈天。
  “二少夫人这样与我们大少夫人当初怀胎时一样,怕不是也有了吧?”
  灵溪一怔,勉力抬起眼来,张嘴问道:“你们大少夫人?你先前是服侍她的?”
  “回二少夫人的话,正是奴婢服侍的。”
  “你们大少夫人,是怎么走的?”
  “是投河自尽的。”那婢女偷偷打量灵溪,见她敛着眼没说话,知晓她是还想听下去,便接着道,“这说来也奇怪,小公子的母亲居然也是大少夫人的母亲。本来大少夫人是二公子带进来的,听说偷看机关设计图被大公子抓了个现行,本来是要处决的,但大公子心善,便娶了她了事。但谁料大少夫人在怀胎期间知晓了城主是拆散自己父母的罪魁祸首,自己的母亲是被丈夫亲手处决的,而自己的小叔子居然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这一来二去的就疯了,孩子也没了,被大公子锁在房内静心。几天没注意她就跑了出去,再找到时,已是往生河中的一具尸体……”
  婢女讲完了,抬头看向灵溪。灵溪却已经合眼睡着了,长睫上隐隐有泪光闪烁。
  六
  灵溪又大梦了一场,这一次,她梦到了被当作疯子关着的濛禾。她发丝凌乱,一双玲珑美目紧紧闭着,脸色是刚滑胎后的土色。濛禾睡得并不安稳,在夜里突然转醒,一双无神的眼淡漠地打量着这间被暗色笼罩的屋子。片刻后,突然有人推门进来,是山青。
  他将食盒放在桌上,点起了桌前的烛灯。烛火在他眼下汇成一个小小的光点,他把食盒里的东西都收拾了出来,对着濛禾歉疚地道:“先吃点东西吧,我大哥他最近有些忙,关你几天,大概就放你出来了。”
  濛禾懒懒地抬眼,突然冷笑了一声:“呵,我是个疯子?他的谎言还真是信手拈来。”
  山青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地道:“我不应该把你带来的。”
  濛禾又笑了,抬起头,露出一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来,苍白的唇下被咬出了一排浅浅的牙印,她轻扬嘴角,目光变得格外冷冽:“不需要假惺惺了,山青。”
  “我现在只觉得,你,山珩,你们家的所有人,都该死。”
  灵溪眼前一眩,仿佛听见来自遥远天边的隐约铃音。山青失望地看了濛禾一会儿,拂袖离去。濛禾试着唤了几声门外的侍女,无人应答。她慢慢爬起身来,提着裙子推开了窗户,在窗棂上装了个小型的机关,拉住一个小木钩,便从窗前跃了下来。
  灵溪记得,这个小机关是她送给濛禾用来逃跑的。濛禾对机关一窍不通,令灵溪很是忧心,所以便照着师父留下的机关典籍制成这种小机关,不料真派上了用场。
  经过机关内绳索的缓冲,濛禾稳稳地从高楼落到了地上,四周没有什么人,她撕下裙摆,露出一双裸足,在纵横交错的城道内飞奔起来,像有谁在指引着她似的,每一步都笃定而精准无比。
  濛禾到往生河边才停下来,摆渡人在对岸默默地看着她,划桨向她而来。灵溪细瞧那河上,竟婷婷袅袅地站着师父,一脸慈祥地望着濛禾张开了双臂。濛禾像是受了蛊惑一般,泪流满面地向她靠近,迈出步子,最后一脚落空,跌进了往生河里。
  空中响起冤魂们尖厉的笑声。
  灵溪从梦中惊醒。
  七
  灵溪醒来时,山青端着一碗药静静地站在她面前,垂下的眼睑遮住了眸子,辨不清情绪,他淡淡地道:“你醒了?”
  灵溪点点头:“嗯。”
  “你睡了三天了,我让大夫来看过,应该是忧思太多所以才格外困倦,喝了药就好了。”他将那碗气味刺激的药水往灵溪面前一送 ,柔声道,“乖,把药喝了。”
  灵溪的脸色突然寒了下来,拼尽全力推开山青,那药在摇晃中溅出了些许在灵溪素色的衣袖上,她指着山青颤声道:“你究竟是为什么……山青,滑胎药和安胎药,难道我闻不出来吗?”
  “我知道骗不了你。”山青没什么表情,“但你非喝不可。”他低低地喃喃,“与其让你之后还要接着痛苦一次,不如现在就不要快乐……”
  说罢,他注视着灵溪的眼睛,眸间显出了一个银白色的机关图案,灵溪的动作突然顿住,眼睛变得无神而空洞。山青上前捏住她的下巴,将药全数灌入她口中。灵溪被一呛,清醒了过来,闭着眼睛勉力挣扎着,混乱中抓住了他腰间的玉佩,一把拽了下来。
  药碗已经空了,山青放在了一边。腹间开始绞痛,有暖流从双腿中央滑出来,鼻间是血腥的味道。灵溪挣着看了一眼手中的玉佩,上头刻着“禾”字,她的脑袋突然空白。
  是濛禾的玉佩。她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山青,声音嘶哑:“你心里一直有着她,为什么还要娶我?”
  她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冷笑一声:“哦,对了,我看了你们迷石城机关图,你们怎么可能放我走?城主太老,山珩心伤未愈不肯再娶,山木年纪太小不适合,所以只剩下你了对吗?你只能被迫娶我了对吗?”
  山青垂下眼,看不清表情,他说:“我娶了你,我就会负责,你是我的妻子,我不会害你。”
  “我是为你好。”
  “别假惺惺了,山青。”灵溪扬起了嘴角,从床上忍着剧痛爬起来,“我现在只觉得你,山珩,你们家所有人,都该死。”
  闻言,山青愣住了。灵溪又听到来自遥远天边的隐约铃音,她颤着脚步下床来,一把推开山青冲出了屋子,在纵横交错的城道内飞奔了起来。她拼着最后一丝意识回头一看,内心漫过几丝苦涩。
  山青没有追上来。
  她忍着剧痛在往生河畔停下来,摆渡人在河的那头垂着头,斗笠遮住了一整张脸,似乎并没有看见她。铃音越来越响,往生河上空仿佛又被一层阴云笼罩。灵溪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一根線牵引着,向着往生河的中央。她不受控制地抬头看去,河中央,濛禾和画瓷二人携手立着,笑意盈盈地看向她。灵溪刹那间泪流满面。   她往前走了一步,两步,最后脚一滑,跌了进去。
  临死前,她仿佛又听见了往生河上空怨灵尖厉的叫声。
  摆渡人在对岸,抬起头看了眼四周,舟桨一打那漆黑如墨的河水,木舟便缓缓向这边行来。山木不知何时已静静地抱着一个小包袱一脸平静地站在岸边。摆渡人在他面前停住动作,舟头碰岸。
  山木抬头看他,唤道:“慕扬叔叔。”
  摆渡人点点头,敛目问道:“你又看到了什么?”
  “大哥哥即位,照着旧例把二哥哥杀了,还好二哥哥没有子嗣,没有婴孩受到杀害。”山木艰难地将包袱往舟上一扔,朝着摆渡人张开双臂,“慕扬叔叔,走吧。”
  摆渡人点头,伸手将山木抱起放在舟上,手一摇木桨,小舟又慢悠悠地掉过头来,他从袖间掏出一个小瓷瓶,倒了一颗褐色的丹药在掌心,递给山木:“最后一颗了。虽然你先前吃的几颗会让你记忆混乱,但现在也应该好得差不多了。把这颗吃了,你就会彻底忘掉在迷石城的一切,成为一个普通孩子。我已经帮你找到了愿意收养你的一对夫妻,家境殷实,你会满意的。”
  山木没有答话,只安静地咽下了摆渡人给他递来的药丸,蜷在船角处合起眼。摆渡人不紧不慢地摇着桨,向阮城驶去。
  八
  把山木送走两天后,山青终于出现在往生河岸边。摆渡人立在舟上眯着眼,仿佛没看见他。
  山青的面色有些憔悴,他盯着往生河内的河水,声音发涩:“她死了?”
  “对,投河自尽了。”摆渡人睁开眼,没什么情绪地道,“你的命也不长了,趁着山珩还没下手,赶紧把想做的事情做了吧。”
  山青苦笑,闭上眼道:“我想做的,大概一辈子也完成不了了。”
  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问:“凡人沾了往生河水,便会被锁在迷石城附近,之后被往生河内的怨灵干扰心绪,直至死亡。你为何能在往生河摆渡十年还安然无恙?我不信你没有沾上过往生河水。”
  “哈哈哈……”摆渡人笑了,眸间藏着深深的痛苦,“小子,你与你家里那些人还有画瓷都一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沾了往生河水的人,只有在执念完成后,才会受怨灵指引而死,画瓷的执念是杀死害她家破的城主,濛禾的执念是寻找母亲的下落,灵溪的执念是知晓濛禾的死因。当她们的执念完结,往生河便会吞噬她们的灵魂。而我,我的执念只不过是妻女平安。执念一日不成。往生河便一日要不了我的命。”
  “也许,当她们在往生河内参透世事,不再受往生河束缚,重入轮回时,就是我命终之刻吧。”摆渡人摇了摇头,对着山青惨淡地一笑。
  山青静静看着他,退后一步对着他行了个大礼,终于转身离去。
  五月十七,迷石城少主山珩即位,照旧例毒杀嫡系兄弟及其所有子嗣。二公子山青被杀,三公子山木不知所终。
  为了庆贺少主即位,迷石城大宴三日,笙歌不休。彼时,摆渡人正坐在船舷上,取下斗笠静静地望着迷雾中的亭台楼阁。往生河水汩汩而过,叮叮咚咚。他笑了笑,打桨划过水面,轻声对着河水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对岸又有一个来自迷石城的少年要出城历练,远远地朝着他招手。他止住言语,立即恢复一副沉默寡言的樣子,再摇桨朝少年行去。
  如此周而复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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