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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利·威伍尔乘下午的慢车从伦敦来到了这个小城市，他中途在斯文顿换了车，当他到达巴斯时，已经是晚上9点了。月亮升起，就悬挂在火车站对面的房屋上。周围的空气是冰冷的，寒风像锋利的薄冰片，割过他的脸颊。
“请问，”比利问，“这附近有便宜的好旅馆吗？”
“你去看看钟龙旅店，”火车站的搬运工回答，一边指向路的尽头，“他们也许会接待你。顺着这条路再走四分之一英里。”
比利谢过他，提起自己的旅行箱，动身前往搬运工说的那家旅店。他以前从未到过巴斯， 也不认识这儿的任何人。但是伦敦总部的格林士雷德先生说，巴斯是一个美妙的城市。“你自己去找一个落脚之处，”他说，“然后，就到分部的经理那儿报到。”
比利·威伍尔今年17岁。他里面穿着一件新的蓝色海军服，头戴一顶棕色的新呢帽， 外面还套件褐色的新大衣，自我感觉良好。他轻快地穿过大街。
宽阔的大街两旁没有商店，只有高大的房屋，它们几乎一模一样。每栋房子都有走廊和柱子，门前还有四五级台阶。显然，很久以前，这种式样的房子时髦过一阵子。但现在，即使在黑暗中，比利也能看到窗户和门上的油漆已经剥落，也许是疏于保养，房屋正面也有了裂纹和斑斑污迹。
突然，比利发现，在六码远处，一栋房屋一楼的窗户被路灯照得透亮。一张告示贴在窗格上，上面写着“住宿和早饭”。一个柳木做的大花瓶，高大漂亮， 立在告示的正下方。
比利停下了脚步，稍稍靠近了那栋房子。绿色的窗帘（天鹅绒的）挂在窗户的两边。柳木大花瓶在窗帘的衬托下显得更美了。他走上前，透过窗玻璃向里面探视。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壁炉里明亮的火焰。壁炉前的地毯上，一只可爱的德国纯种猎犬蜷缩着睡着了，它的鼻子像是要伸到肚子底下去。整个房间——在半明半暗中——摆满了雅致的家具：一架小型钢琴，一个大沙发和几把厚重的扶手椅。房屋的一角，挂着一只鸟笼，里面有只大鹦鹉。在这种地方，有动物通常是好事，比利暗想。总而言之，在他看来，这栋房子漂亮得体，毫无疑问，住在这儿要比住在旅馆里舒服得多。
但从另一个角度说，住旅馆要比住出租的房屋方便些。晚上，人们可以在旅馆里喝喝啤酒，玩玩飞镖，还有人说说话。而且旅馆的价钱也要低一些。比利以前在一家旅馆里住过几个晚上，挺喜欢那儿。他从未住过出租的房子，而且，老实说，他还有一点害怕。出租的房子，会让人联想到湿漉漉的大白菜，贪婪的女房东，以及起居室里一股强烈的腌鱼味。
在寒风中斟酌了两三分钟，比利打算在做出决定以前，先去钟龙旅店看一看。他转过身，准备走了。
这时，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正当他后退，转身，准备离开那扇窗户的时候，却被告示中魔咒一般的话语吸引住了。“住宿和早饭，住宿和早饭，住宿和早饭，住宿和早饭。”每一个词都像一只巨大的黑眼睛，抓住他，吸引他，迫使他站在那儿，无法离开。他不知不觉、 鬼使神差地走到门前，跨上台阶，按响了门铃。
门铃响了，他听见遥远的里屋响起了铃声。然后立刻——一定是立刻，因为他还没来得及把手指从按钮上移开，门就开了，一个女人出现在那里。
一般来说，按过门铃之后，在门开以前，你至少得等半分钟。但这位大人像个玩偶盒 里的玩偶，刚按了门铃，她就跳了出来，把他吓了一跳。
她大约有45至50岁，一见到比利，就给他一个温暖好客的笑容。
“请进，”她文雅地说，退到一边，大开着门。而比利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向屋里走去，像是被某种力量驱使。
“我看见窗户上的告示了。”比利说着，后退了两步。
“是的，我知道。”
“我想要一间房间。”
“都为你准备好了，亲爱的。”她说。她有一张粉红色的圆脸和一双和蔼的蓝眼睛。
“我正在去钟龙旅店的路上，”比利告诉她，“但我刚巧看见了你窗户上的告示。”
“我亲爱的孩子，”她说，“你为什么不进屋来暖和一下呢？”
“房租是多少？”
“一天5先令6便士，包括早饭。”
真是便宜得不可思议，比他愿意付的一半都要少。
“如果嫌贵，”她补充道，“我可以再减一点。你早上想要吃鸡蛋吗？现在鸡蛋的价格挺高的。如果你不吃鸡蛋，可以再少付6便士。”
“就5先令6便士吧，”比利回答道，“我想我很愿意住在这里。”
“我知道你会的。请进。”
她看上去亲切极了，就像一位母亲邀请孩子最要好的同学到家里过圣诞节。比利摘下帽子，跨进门槛。
“把帽子挂在这儿就行，”她说，“让我帮你脱下外套。”
大厅里没有其他的帽子或外套。没有雨伞，没有拐杖，什么也没有。
“这里就我们俩，”带比利上楼时，她回头笑道，“你看，我这儿不是经常有客人来的。”
这位老人家有一点神智不清，比利对自己说。但房租是5先令6便士，还有什么可在乎的呢？“我想你这儿常常是人满为患吧。”他很有礼貌地说。
“哦，当然了，亲爱的，当然了。但问题是我有那么一点挑剔——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哦，是的。”
“但我总是准备好，房子里所有的一切都日日夜夜准备好，等待一位年轻绅士的到来， 尽管可能性不大。而那是多么令人愉快，我亲爱的，那是多么令人愉快，当我打开门，偶尔那么几次，我看见想见的人正站在门口。”她爬了一层楼梯，停在那儿，一只手按在楼梯扶手上，转过头，居高临下地对他笑，她的嘴唇惨白。“就像你。”她补充说，用她的蓝眼睛自上而下地打量着比利，又从下到上再看一遍。
到二楼时，她对比利说，“我住这一层。”
他们又爬了一层。“这层都是你的，”她说，“这是你的房间，我希望你喜欢。”她把他带进一间虽小却很可爱的卧室，在进门时打开了灯。
“早上的阳光可以直射进窗户，帕金斯先生。是帕金斯先生，对不对？”
“不，”比利说，“是威伍尔。”
“威伍尔先生。实在是太好了。我已经在被子里放了暖壶。一张干干净净、放了暖壶的陌生床铺是多么舒服啊，你同意吗？如果觉得冷，你随时可以开煤气炉。”
“谢谢，”比利说，“太感谢你了。”他发现床罩已经被掀起，被子干净利落地掀在一边，随时都可以住进来。
“你来了，我很高兴，”她诚挚地看着他的脸，“我已经开始担心了。”
“没关系，”比利高兴地回答，“你一定不要为我担心。”他把旅行箱放在椅子上，打开。
“你晚饭吃了吗，我亲爱的？你在来之前吃东西了吗？”
“我一点也不饿，谢谢你，”他回答，“我想我应该尽快上床睡觉，因为我明天得一大早到公司报到。”
“很好。那么，我先离开，这样你可以收拾行李。但是在你睡觉以前，能不能到一楼的起居室来签个名呢？每个人都得这样做，本地的法律规定如此。我们不想在这个环节上违法，是不是？”她握了一下他的手，迅速走出房间，关上了门。
女房东有些不正常的表现一点也没有使比利担心。总而言之，她不仅不会伤害人——这是毫无疑问的——而且她的的确确有一颗善良温和的心。他猜想女房东有一个儿子死在了战场上，或者是类似的什么事，使她始终不能释怀。
几分钟后，比利收拾好行李，洗了手之后，就小跑下楼，来到了起居室。女房东不在那儿，壁炉里的火苗在热烈地跳动着，那条德国纯种小猎犬仍然在壁炉前睡觉。整个房间温暖而舒适。我真走运，他想，一边摩擦着双手。这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完美。
他发现那个登记本摊开在钢琴上。他掏出钢笔，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地址。在他前面只有两名房客的登记。像其他人一样，比利研究起那两个房客来。一位是来自卡尔迪夫的克里斯托夫·曼赫雷德，另一位是来自布里斯托的乔治亚·W·坦普尔。
真有趣，他突然想道，克里斯托夫·曼赫雷德，这名字让他想起了什么。
他在哪儿听到过这个不常见的名字呢？
是学校里的同学吗？不是。是姐姐众多男友中的一个吗？也许吧，或许是爸爸的一个朋友。不，不，都不是。他又瞥了一眼登记簿。
克里斯托夫·曼赫雷德
卡塞缀尔路231号 卡尔迪夫
乔治亚·W·坦普尔
塞卡墨路27号 布里斯托
事实上，他开始认真思索。他隐约觉得第二个名字，和第一个一样，也使他想起了什么。
“乔治亚·坦普尔？”他大声说，在记忆中寻找着，“克里斯托夫·曼赫雷德……”
“他们都是迷人的男孩子。”一个声音在他背后回答，他转过身，看见女房东托着一个银质大茶盘，仪态万方地走进了屋。她把茶盘捧在自己的正前方，高高举起，就像拉着一匹野性难驯的马的缰绳。
“这两个名字听上去很耳熟。”比利说。
“是吗？真有趣。”
“我几乎可以肯定我以前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两个名字。这不是很奇怪吗？也许是在报纸上。他们不是什么名人，是不是？我是说有名的板球运动员或是足球运动员或是别的什么。”
“有名，”她说，把茶盘放在沙发前的矮桌上，“哦，不，我不认为他们有名。但他们都十分英俊，两人都是，我向你保证。他们都很高大、年轻、英俊，我亲爱的，就和你一样。”
又一次，比利向下瞥了一眼登记簿。“看这儿，”他说，注意到了日期，“最近的登记也是在两年多以前了。”
“是吗？”
“是的，确实是。其中克里斯托夫·曼赫雷德还要早一年——是三年多以前了。”
“我的天哪，”她说，“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时间过得多快呀，是不是，威尔肯斯先生？”
“是威伍尔，”比利说：“W-e-a-v-e-r.”
“哦，当然了。”她大叫，坐上沙发，“我是多么傻啊。我向你道歉。左耳进右耳出，我就是这样的人，威伍尔先生。”
“你知道吗，”比利说，“我总觉得这其中必有蹊跷。”
“不，亲爱的，我不知道。”
“那么，你来看，这两个名字，曼赫雷德和坦普尔，我分别记得这两个名字， 也就是说，多多少少，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它们在某一个方面是联系在一起的。就好像他们因为同一件事情出名。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就像……嗯……登普西和托里，或是丘吉尔和罗斯福。”
“好有意思，”她说，“过来，我亲爱的，坐到我身边来，在睡觉之前，来好好喝一杯茶，吃一块姜饼。”
“你真的不应该为此操心，”比利说，“我并没有让你那么做。”他站在钢琴边，看着她在茶杯、碟子中忙碌。他注意到她有一双小小的、白色的、敏捷的手，以及红红的指甲。
“我几乎可以肯定我是在报纸上看到那两个名字的，”比利说，“我会再想一想的，我肯定我会的。”
没有什么比怎么也回忆不出一件事更难受的了，比利不想放弃。
“请等一下，”他说，“等一下，曼赫雷德……克里斯托夫。曼赫雷德……不就是那个徒步穿越西部的伊顿公学的男生，后来突然间……”
“牛奶？”她说，“加糖吗？”
“是的，谢谢。后来突然间……”
“伊顿公学的男生？”她说，“哦，不，我亲爱的，那一定不对。因为我的这个曼赫雷德先生，当他来时，一定不是什么伊顿公学的男生而是快要毕业的剑桥学生。过来，坐到我身边来，到可爱的火苗前来取暖吧。快过来，你的茶已经准备好了。”她拍拍身旁的空位， 微笑着看着比利，等他过去。
他慢慢走过房间，在沙发的边缘坐下。女房东把茶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好了，”她说，“我们现在多舒服啊，不是吗？”
比利慢慢地喝着茶，女房东也一样。半分钟之内，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但是比利知道她在看着自己。她身体半转着朝向他，比利可以感觉到她的目光越过茶杯的边缘，停留在自己的脸上。不时地，比利闻到来自女房东身上的特殊气味。但这气味一点也不令人讨厌。这气味使他想起了什么，但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盐核桃？新皮革？还是医院走廊的气味？
“曼赫雷德先生可真能喝茶，”她慢慢地说，“我一生从未见过有人能像亲爱的、可爱的曼赫雷德先生一样喝下那么多茶。”
“我想他一定最近刚刚离开吧。”比利说。这两个名字仍在困扰着他，现在他已经肯定自己是在报纸上看见它们的，而且是在头版头条。
“离开？”女房东扬起她的眉毛，“但是我亲爱的孩子，他从来没有离开过。他还在这儿。坦普尔先生也在。他们在四楼，两人在一起。”
比利慢慢地把茶杯放在桌子上，盯着女房东。她报以微笑，然后用她的一只雪白的手轻轻地抚摸他的膝盖：“你多大了，我亲爱的？”
“17岁。”
“17岁！”她高声说，“啊，正当年华。曼赫雷德先生也是17岁。但我想他比你矮一些。是的，他是比你稍矮些，而且他的牙齿不如你的白。你的牙可真美啊。威伍尔先生，你知道吗？”
“我的牙并不好，”比利说，“好多都补过了。”
“坦普尔先生，当然了，稍大一些，”她说，并没有接他的话，“他其实已经28岁了。但如果他不告诉我，我永远也猜不出来，一辈子也不可能。他身上没有一点瑕疵。”
“一点什么？”比利问。
“他的皮肤就像婴儿的一样。”
一段沉默。比利拿起茶杯，又开始喝茶，然后又轻轻地把它放回去。他等着女房东说些别的，但她似乎已迷失在又一次的沉默中了。他只好坐在那里，直视前方，盯着远远的房间的一角，咬着自己的下嘴唇。
“那只鹦鹉，”他好容易找到一个新话题，“你知道吗？当我在街上第一次透过窗户看见它时，它完全把我给骗了。我几乎可以发誓它是活的。”
“唉，不再是了。”
“这标本简直做得太好了，”他说，“它看上去栩栩如生。谁做的？”
“我做的。”
“真的吗？”
“当然了，”女房东说，“你一定也已经见过我的小巴斯尔了吧。”她向那只舒舒服服蜷在壁炉前的德国纯种小猎犬点了点头。比利看了看它。突然间，他意识到这个小动物一直安安静静，动也不动，和那只鹦鹉一样。他把一只手放在狗背的上部，轻轻抚摸。那脊背又冷又坚硬。他把毛拨到一边，看到了下面的皮肤，灰黑色，干燥，保存得很好。
“我的天哪，”他叫道，“多神奇！”他转过身，用钦佩的目光看着坐在身边的小妇人。 “制作这样的东西一定很困难吧。”
“一点也不，”她回答，“我所有的宠物，它们去世之后，我都会把它们做成标本。想再喝杯茶吗？”
“不，谢谢你，”比利说。茶略微带些苦杏仁味，他不是很喜欢。 “你已经登记过了，是吧？” “哦，是的。”“很好，因为以后，如果我刚巧忘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可以下来查一下。我现在每天 都下来看一看他俩的名字，曼赫雷德先生和……和……”
“坦普尔，”比利说，“乔治亚·坦普尔。我能不能问一下，在过去的两至三年中，你这儿还有别的房客吗？”
女房东一只手高举着茶杯，头稍稍向左倾。她用眼角向上瞄了他一眼，微微一笑。
“没有了，我亲爱的，”她说，“只有你。”
译自《A Tale of the Unexpected》by Roald Dahl, Vintage Books Edition，July 1990 New York
“请问，”比利问，“这附近有便宜的好旅馆吗？”
“你去看看钟龙旅店，”火车站的搬运工回答，一边指向路的尽头，“他们也许会接待你。顺着这条路再走四分之一英里。”
比利谢过他，提起自己的旅行箱，动身前往搬运工说的那家旅店。他以前从未到过巴斯， 也不认识这儿的任何人。但是伦敦总部的格林士雷德先生说，巴斯是一个美妙的城市。“你自己去找一个落脚之处，”他说，“然后，就到分部的经理那儿报到。”
比利·威伍尔今年17岁。他里面穿着一件新的蓝色海军服，头戴一顶棕色的新呢帽， 外面还套件褐色的新大衣，自我感觉良好。他轻快地穿过大街。
宽阔的大街两旁没有商店，只有高大的房屋，它们几乎一模一样。每栋房子都有走廊和柱子，门前还有四五级台阶。显然，很久以前，这种式样的房子时髦过一阵子。但现在，即使在黑暗中，比利也能看到窗户和门上的油漆已经剥落，也许是疏于保养，房屋正面也有了裂纹和斑斑污迹。
突然，比利发现，在六码远处，一栋房屋一楼的窗户被路灯照得透亮。一张告示贴在窗格上，上面写着“住宿和早饭”。一个柳木做的大花瓶，高大漂亮， 立在告示的正下方。
比利停下了脚步，稍稍靠近了那栋房子。绿色的窗帘（天鹅绒的）挂在窗户的两边。柳木大花瓶在窗帘的衬托下显得更美了。他走上前，透过窗玻璃向里面探视。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壁炉里明亮的火焰。壁炉前的地毯上，一只可爱的德国纯种猎犬蜷缩着睡着了，它的鼻子像是要伸到肚子底下去。整个房间——在半明半暗中——摆满了雅致的家具：一架小型钢琴，一个大沙发和几把厚重的扶手椅。房屋的一角，挂着一只鸟笼，里面有只大鹦鹉。在这种地方，有动物通常是好事，比利暗想。总而言之，在他看来，这栋房子漂亮得体，毫无疑问，住在这儿要比住在旅馆里舒服得多。
但从另一个角度说，住旅馆要比住出租的房屋方便些。晚上，人们可以在旅馆里喝喝啤酒，玩玩飞镖，还有人说说话。而且旅馆的价钱也要低一些。比利以前在一家旅馆里住过几个晚上，挺喜欢那儿。他从未住过出租的房子，而且，老实说，他还有一点害怕。出租的房子，会让人联想到湿漉漉的大白菜，贪婪的女房东，以及起居室里一股强烈的腌鱼味。
在寒风中斟酌了两三分钟，比利打算在做出决定以前，先去钟龙旅店看一看。他转过身，准备走了。
这时，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正当他后退，转身，准备离开那扇窗户的时候，却被告示中魔咒一般的话语吸引住了。“住宿和早饭，住宿和早饭，住宿和早饭，住宿和早饭。”每一个词都像一只巨大的黑眼睛，抓住他，吸引他，迫使他站在那儿，无法离开。他不知不觉、 鬼使神差地走到门前，跨上台阶，按响了门铃。
门铃响了，他听见遥远的里屋响起了铃声。然后立刻——一定是立刻，因为他还没来得及把手指从按钮上移开，门就开了，一个女人出现在那里。
一般来说，按过门铃之后，在门开以前，你至少得等半分钟。但这位大人像个玩偶盒 里的玩偶，刚按了门铃，她就跳了出来，把他吓了一跳。
她大约有45至50岁，一见到比利，就给他一个温暖好客的笑容。
“请进，”她文雅地说，退到一边，大开着门。而比利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向屋里走去，像是被某种力量驱使。
“我看见窗户上的告示了。”比利说着，后退了两步。
“是的，我知道。”
“我想要一间房间。”
“都为你准备好了，亲爱的。”她说。她有一张粉红色的圆脸和一双和蔼的蓝眼睛。
“我正在去钟龙旅店的路上，”比利告诉她，“但我刚巧看见了你窗户上的告示。”
“我亲爱的孩子，”她说，“你为什么不进屋来暖和一下呢？”
“房租是多少？”
“一天5先令6便士，包括早饭。”
真是便宜得不可思议，比他愿意付的一半都要少。
“如果嫌贵，”她补充道，“我可以再减一点。你早上想要吃鸡蛋吗？现在鸡蛋的价格挺高的。如果你不吃鸡蛋，可以再少付6便士。”
“就5先令6便士吧，”比利回答道，“我想我很愿意住在这里。”
“我知道你会的。请进。”
她看上去亲切极了，就像一位母亲邀请孩子最要好的同学到家里过圣诞节。比利摘下帽子，跨进门槛。
“把帽子挂在这儿就行，”她说，“让我帮你脱下外套。”
大厅里没有其他的帽子或外套。没有雨伞，没有拐杖，什么也没有。
“这里就我们俩，”带比利上楼时，她回头笑道，“你看，我这儿不是经常有客人来的。”
这位老人家有一点神智不清，比利对自己说。但房租是5先令6便士，还有什么可在乎的呢？“我想你这儿常常是人满为患吧。”他很有礼貌地说。
“哦，当然了，亲爱的，当然了。但问题是我有那么一点挑剔——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哦，是的。”
“但我总是准备好，房子里所有的一切都日日夜夜准备好，等待一位年轻绅士的到来， 尽管可能性不大。而那是多么令人愉快，我亲爱的，那是多么令人愉快，当我打开门，偶尔那么几次，我看见想见的人正站在门口。”她爬了一层楼梯，停在那儿，一只手按在楼梯扶手上，转过头，居高临下地对他笑，她的嘴唇惨白。“就像你。”她补充说，用她的蓝眼睛自上而下地打量着比利，又从下到上再看一遍。
到二楼时，她对比利说，“我住这一层。”
他们又爬了一层。“这层都是你的，”她说，“这是你的房间，我希望你喜欢。”她把他带进一间虽小却很可爱的卧室，在进门时打开了灯。
“早上的阳光可以直射进窗户，帕金斯先生。是帕金斯先生，对不对？”
“不，”比利说，“是威伍尔。”
“威伍尔先生。实在是太好了。我已经在被子里放了暖壶。一张干干净净、放了暖壶的陌生床铺是多么舒服啊，你同意吗？如果觉得冷，你随时可以开煤气炉。”
“谢谢，”比利说，“太感谢你了。”他发现床罩已经被掀起，被子干净利落地掀在一边，随时都可以住进来。
“你来了，我很高兴，”她诚挚地看着他的脸，“我已经开始担心了。”
“没关系，”比利高兴地回答，“你一定不要为我担心。”他把旅行箱放在椅子上，打开。
“你晚饭吃了吗，我亲爱的？你在来之前吃东西了吗？”
“我一点也不饿，谢谢你，”他回答，“我想我应该尽快上床睡觉，因为我明天得一大早到公司报到。”
“很好。那么，我先离开，这样你可以收拾行李。但是在你睡觉以前，能不能到一楼的起居室来签个名呢？每个人都得这样做，本地的法律规定如此。我们不想在这个环节上违法，是不是？”她握了一下他的手，迅速走出房间，关上了门。
女房东有些不正常的表现一点也没有使比利担心。总而言之，她不仅不会伤害人——这是毫无疑问的——而且她的的确确有一颗善良温和的心。他猜想女房东有一个儿子死在了战场上，或者是类似的什么事，使她始终不能释怀。
几分钟后，比利收拾好行李，洗了手之后，就小跑下楼，来到了起居室。女房东不在那儿，壁炉里的火苗在热烈地跳动着，那条德国纯种小猎犬仍然在壁炉前睡觉。整个房间温暖而舒适。我真走运，他想，一边摩擦着双手。这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完美。
他发现那个登记本摊开在钢琴上。他掏出钢笔，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地址。在他前面只有两名房客的登记。像其他人一样，比利研究起那两个房客来。一位是来自卡尔迪夫的克里斯托夫·曼赫雷德，另一位是来自布里斯托的乔治亚·W·坦普尔。
真有趣，他突然想道，克里斯托夫·曼赫雷德，这名字让他想起了什么。
他在哪儿听到过这个不常见的名字呢？
是学校里的同学吗？不是。是姐姐众多男友中的一个吗？也许吧，或许是爸爸的一个朋友。不，不，都不是。他又瞥了一眼登记簿。
克里斯托夫·曼赫雷德
卡塞缀尔路231号 卡尔迪夫
乔治亚·W·坦普尔
塞卡墨路27号 布里斯托
事实上，他开始认真思索。他隐约觉得第二个名字，和第一个一样，也使他想起了什么。
“乔治亚·坦普尔？”他大声说，在记忆中寻找着，“克里斯托夫·曼赫雷德……”
“他们都是迷人的男孩子。”一个声音在他背后回答，他转过身，看见女房东托着一个银质大茶盘，仪态万方地走进了屋。她把茶盘捧在自己的正前方，高高举起，就像拉着一匹野性难驯的马的缰绳。
“这两个名字听上去很耳熟。”比利说。
“是吗？真有趣。”
“我几乎可以肯定我以前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两个名字。这不是很奇怪吗？也许是在报纸上。他们不是什么名人，是不是？我是说有名的板球运动员或是足球运动员或是别的什么。”
“有名，”她说，把茶盘放在沙发前的矮桌上，“哦，不，我不认为他们有名。但他们都十分英俊，两人都是，我向你保证。他们都很高大、年轻、英俊，我亲爱的，就和你一样。”
又一次，比利向下瞥了一眼登记簿。“看这儿，”他说，注意到了日期，“最近的登记也是在两年多以前了。”
“是吗？”
“是的，确实是。其中克里斯托夫·曼赫雷德还要早一年——是三年多以前了。”
“我的天哪，”她说，“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时间过得多快呀，是不是，威尔肯斯先生？”
“是威伍尔，”比利说：“W-e-a-v-e-r.”
“哦，当然了。”她大叫，坐上沙发，“我是多么傻啊。我向你道歉。左耳进右耳出，我就是这样的人，威伍尔先生。”
“你知道吗，”比利说，“我总觉得这其中必有蹊跷。”
“不，亲爱的，我不知道。”
“那么，你来看，这两个名字，曼赫雷德和坦普尔，我分别记得这两个名字， 也就是说，多多少少，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它们在某一个方面是联系在一起的。就好像他们因为同一件事情出名。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就像……嗯……登普西和托里，或是丘吉尔和罗斯福。”
“好有意思，”她说，“过来，我亲爱的，坐到我身边来，在睡觉之前，来好好喝一杯茶，吃一块姜饼。”
“你真的不应该为此操心，”比利说，“我并没有让你那么做。”他站在钢琴边，看着她在茶杯、碟子中忙碌。他注意到她有一双小小的、白色的、敏捷的手，以及红红的指甲。
“我几乎可以肯定我是在报纸上看到那两个名字的，”比利说，“我会再想一想的，我肯定我会的。”
没有什么比怎么也回忆不出一件事更难受的了，比利不想放弃。
“请等一下，”他说，“等一下，曼赫雷德……克里斯托夫。曼赫雷德……不就是那个徒步穿越西部的伊顿公学的男生，后来突然间……”
“牛奶？”她说，“加糖吗？”
“是的，谢谢。后来突然间……”
“伊顿公学的男生？”她说，“哦，不，我亲爱的，那一定不对。因为我的这个曼赫雷德先生，当他来时，一定不是什么伊顿公学的男生而是快要毕业的剑桥学生。过来，坐到我身边来，到可爱的火苗前来取暖吧。快过来，你的茶已经准备好了。”她拍拍身旁的空位， 微笑着看着比利，等他过去。
他慢慢走过房间，在沙发的边缘坐下。女房东把茶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好了，”她说，“我们现在多舒服啊，不是吗？”
比利慢慢地喝着茶，女房东也一样。半分钟之内，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但是比利知道她在看着自己。她身体半转着朝向他，比利可以感觉到她的目光越过茶杯的边缘，停留在自己的脸上。不时地，比利闻到来自女房东身上的特殊气味。但这气味一点也不令人讨厌。这气味使他想起了什么，但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盐核桃？新皮革？还是医院走廊的气味？
“曼赫雷德先生可真能喝茶，”她慢慢地说，“我一生从未见过有人能像亲爱的、可爱的曼赫雷德先生一样喝下那么多茶。”
“我想他一定最近刚刚离开吧。”比利说。这两个名字仍在困扰着他，现在他已经肯定自己是在报纸上看见它们的，而且是在头版头条。
“离开？”女房东扬起她的眉毛，“但是我亲爱的孩子，他从来没有离开过。他还在这儿。坦普尔先生也在。他们在四楼，两人在一起。”
比利慢慢地把茶杯放在桌子上，盯着女房东。她报以微笑，然后用她的一只雪白的手轻轻地抚摸他的膝盖：“你多大了，我亲爱的？”
“17岁。”
“17岁！”她高声说，“啊，正当年华。曼赫雷德先生也是17岁。但我想他比你矮一些。是的，他是比你稍矮些，而且他的牙齿不如你的白。你的牙可真美啊。威伍尔先生，你知道吗？”
“我的牙并不好，”比利说，“好多都补过了。”
“坦普尔先生，当然了，稍大一些，”她说，并没有接他的话，“他其实已经28岁了。但如果他不告诉我，我永远也猜不出来，一辈子也不可能。他身上没有一点瑕疵。”
“一点什么？”比利问。
“他的皮肤就像婴儿的一样。”
一段沉默。比利拿起茶杯，又开始喝茶，然后又轻轻地把它放回去。他等着女房东说些别的，但她似乎已迷失在又一次的沉默中了。他只好坐在那里，直视前方，盯着远远的房间的一角，咬着自己的下嘴唇。
“那只鹦鹉，”他好容易找到一个新话题，“你知道吗？当我在街上第一次透过窗户看见它时，它完全把我给骗了。我几乎可以发誓它是活的。”
“唉，不再是了。”
“这标本简直做得太好了，”他说，“它看上去栩栩如生。谁做的？”
“我做的。”
“真的吗？”
“当然了，”女房东说，“你一定也已经见过我的小巴斯尔了吧。”她向那只舒舒服服蜷在壁炉前的德国纯种小猎犬点了点头。比利看了看它。突然间，他意识到这个小动物一直安安静静，动也不动，和那只鹦鹉一样。他把一只手放在狗背的上部，轻轻抚摸。那脊背又冷又坚硬。他把毛拨到一边，看到了下面的皮肤，灰黑色，干燥，保存得很好。
“我的天哪，”他叫道，“多神奇！”他转过身，用钦佩的目光看着坐在身边的小妇人。 “制作这样的东西一定很困难吧。”
“一点也不，”她回答，“我所有的宠物，它们去世之后，我都会把它们做成标本。想再喝杯茶吗？”
“不，谢谢你，”比利说。茶略微带些苦杏仁味，他不是很喜欢。 “你已经登记过了，是吧？” “哦，是的。”“很好，因为以后，如果我刚巧忘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可以下来查一下。我现在每天 都下来看一看他俩的名字，曼赫雷德先生和……和……”
“坦普尔，”比利说，“乔治亚·坦普尔。我能不能问一下，在过去的两至三年中，你这儿还有别的房客吗？”
女房东一只手高举着茶杯，头稍稍向左倾。她用眼角向上瞄了他一眼，微微一笑。
“没有了，我亲爱的，”她说，“只有你。”
译自《A Tale of the Unexpected》by Roald Dahl, Vintage Books Edition，July 1990 New Yor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