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P粉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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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月25日零点,刷到肖战那条“凡此过往,铭记于心。感谢所有善意的批评与指正”的微博后, 白果突然清醒过来,充值、买歌、加入保险杠公会(QQ音乐单曲界面下博君一肖CP粉建立的粉丝公会)……“一起成长!!!我爱你们”“果子依然爱你”“王八冲!”,这些留言让白果压抑许久的情绪得到释放。
  第二天起,白果打开微博小号,形势喜人,不少流量大的CP粉和站姐参与“拔旗”活动(即博主发博承诺会接广告,所得都用于购买肖战新歌《光点》,或只要转发/评论其微博到某一量级,就购买一定数额的《光点》),为保险杠添砖加瓦。从2月底开始,“初恋追星”进入粉圈的白果跟随了“227事件”发展的全过程——见证了唯粉和CP粉、肖战粉丝与广大网友的撕裂,也参与了洗广场、氪金。新歌的发布是一个让人稍微心安的信号。
  隐忧也随之而来。微博相关超话社区内有人发帖预警:请果子们(CP粉的昵称之一)“不要过嗨”,一味倡导消费的不理智言论可能会被“有心人”利用,成为偶像怂恿粉丝买单的证据。不到四天,3元一张的单曲《光点》的销售额破亿,“煽动未成年粉丝氪金”的指责出现在各社交平台。
  然而争议并未到此结束。5月6日夜里,中新社的栏目“中新经纬”发出一则采访,视频中,肖战对“前段时间发生的一些跟我相关联的争议”表示了自己的不安和歉意;仅在几天后,某幼儿园老师号召学生为肖战应援的新闻传播开来。5月10日晚,肖战发了一条态度坚决的微博:“我不需要应援。”

嗑CP的快乐


  2019年夏天,白果点开了古装耽美剧《陈情令》。后来她回想,和很多博君一肖CP粉一样,那是她“正常生活”的最后一天。
  最打动她、又让她意难平的是少年英豪魏无羡和仙门楷模蓝忘机的感情。他们年少相识,同样天赋异禀、颇有修为,同怀着“锄奸扶弱,无愧于心”的愿景,在一次次危机中相互扶持。原著小说《魔道祖师》里,二人在十几年的离散后结为“道侣”;而国内版电视剧的尾声掐断了之前铺垫的暧昧,以蓝忘机成为剧中权力机构最高统治者仙督、魏无羡骑着小毛驴云游四方为结尾。二人在青山告别,分道扬镳。
  某日,微博热搜突然出现了一段9分钟的视频,两位主角肖战和王一博在湖上船里拐弯抹角地吵架。白果拉着进度条草草看过,以为是两个关系不好的明星在镜头前不幸暴露了自我。后来,一位当时因此“躺平到坑底”(心甘情愿到坑底不再出来)的CP粉朋友给她发来晋江兔区的链接,一整座高楼在讨论俩人每句话、每个动作隐藏的醋意、不满和关心则乱。
  在小圈内,这段视频及其背后的阐释文本被命名为“九学”,是CP粉的入门级学科,渐次往上,还有“十六学”(根据粉丝对去年夏天一期《快乐大本营》上两人互动显微镜般条分缕析而来)、“卡点学”(集合了他们发布微博的日期、时间、微博数可能有的隐含义)、“双标学”(他们对彼此和对其他同事/朋友的言行区别)等等。哪怕两个演员很久没有公开互动、一共只有十次左右的同台,很多相同元素因为在两人身上不断地出现而成为“糖点”,被看作连续剧般的、隔空呼应的爱意。
  剧中被遮掩的欲望和被压制的叙事就这样被粉丝拉到了表层,一个深夜读完流传甚广的两篇“助理文”(分别以两位主角前助理口吻写就的文章,详细讲述了剧组时期他们的互动,真假难辨)后,白果也入坑了。她在日渐下沉的行业工作,时常颓丧,从此视bjyx(博君一肖)为无望现实世界的美好出口。
  白果的好友绵绵也是这般心理。在北方某大学行政机构工作,被冗杂琐事淹没,绵绵忙碌时“每天晚上必须喝着酒才能写材料”。去年夏末到秋天的很長一段时间里,绵绵口渴时就买一杯据说肖战爱喝的冰摇红梅黑加仑,一些CP粉将这款饮料称为“爱情水”。她花高价从黄牛处买了11月2日的《陈情令》剧组南京演唱会门票,那晚大家回忆起到剧组见到的第一个人,王一博突然一声大喊:“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天天向上!”肖战作为X玖少年团的一员,王一博作为《天天向上》的主持人,两人曾在2017年3月录制节目时见过面,而这在两年后被主角之一在万众瞩目下大声喊了出来。那一刻,就像很多次令CP粉激动的瞬间一样,“在高朋满座中将隐晦爱意说到尽兴。”绵绵“被锤得死死的”,成了CP粉。
  缩写和同音替代字是粉圈必不可少的沟通方式和自我保护的重要组成部分,可以设置向外门槛,同时对内识别身份。白果从前对使用拼音缩写并将之渗透到日常用语这件事反感且困惑,视作汉语的衰朽。“zqsg”(真情实感)、“xswl”(笑死我了)、“nsdd”(你说得对)、“淑芬”(书粉)、“集美”(姐妹)等基础词汇一开始对白果来说像是一堵墙。不过在豆瓣小组以每日至少四五小时的投入补课了两个多月、开通微博小号(头像是他们同台对视的照片,眼里似乎有情谊)并关注了数十个CP粉和站姐后,逐渐夯实的文本素养帮助她打破了壁垒。第一次看到“削蘸”和“优尼科网易啵”时,她笑出了声。
  白果和绵绵像上学时做文本细读一样分析他们在不同时间场合只言片语背后的能指。同性CP代表的不理世俗条框的情感,辅以CP粉在海量物料的蛛丝马迹中扒出的草蛇灰线,比如通过口型读懂他们在花絮里被官方消音对话的成就感,共同构成了嗑CP的快乐。

圈地自萌


  2019年末,数次颁奖礼和见面会上的CP合体让白果每每进小组、逛超话都浸润在过年一样的喜庆氛围。然而跨了年,哀伤的气息不时从各个帖子里冒出。大家都清楚,之后他们要出演、宣传别的戏,或许会被捆绑别的CP,几乎不可能以魏无羡和蓝忘机扮演者的身份合体了。
2019年7月8日,北京,肖战现身机场,被热情的粉丝围住
  无新糖时,CP粉的一种疏解方式是“捡垃圾”,打开已经扒过无数次的采访、花絮、直播,记住那些视频里的“名场面”,在与同好交流时嵌入、化用他们的对话;再看一遍、两遍、三遍,音量调到最大,模糊不清的片段放慢,运气好就能听到不在字幕里或被别的人声盖住的悄悄话;或者服用“代餐”——抖音上有粉丝会穿着与他们相似的衣服,做牵手、拥抱或者更亲密的动作;PS高手再造了他们凝视、拥抱、一起下厨房、吃早饭、起床的动图,甚至情人节的视频电话。有时看到一只狮子舔舐着小白兔、一只孔雀追着朝另一只开屏的GIF,白果也忍不住转:“代到了!”发送。
  也是这个阶段,LOFTER和AO3(Archive of Our Own)成了白果的安慰之地。在CP粉的日常产出(以两位剧集主演为原材料,进行视频素材剪辑、同人文、漫画、动画、歌曲等创作)中,白果看得最多的是同人文,在同人文中算RPS(Real Person Slash,真人耽美同人)。
  很多人读、写同人的初心都是“意难平”:元文本由于种种原因停留在男性同性社交欲望,有对男性情感的浪漫化呈现,但没有递进到性关系。如粉丝文化学者亨利·詹金斯所言,“耽美的一大任务就是将同性社交和同性恋之间牢不可破的墙壁移走”,至少“将主要精力投射于定义人物关系的瞬间,而非仅仅将这些时刻作为背景或主要情节的动机”。
  同人的情感走向有BE(Bad Ending)和HE(Happy Ending)两种,白果只看HE。比如在有的作品中,他们本人和他们饰演过的角色在平行宇宙中同时出现,交互发生情感关系。
  LOFTER和AO3里,白果看到的更多是平行世界的OOC(Out Of Character,指作者创作中的角色设定和原著比有明显变化)故事。当真实世界的演员不再在微博互动、不再对唱《无羁》时,一个个承袭了他们名字、长相、年纪和性格的“肖战”和“王一博”,以师生、警匪、发小、队友、家人的身份活在巨大的文本网络中,生命力得以延续。
  绵绵读过的数十个同人长短篇中,人物关系的核心冲突往往来自传统男性气质的反乌托邦:一方或两方因对方被唤起了男性欲望后,阻碍他们实现这种欲望的现实壁垒会变得更为森严。最常见的构成小说叙事冲突的壁垒是异性恋霸权,也有阶级区隔或权力斗争及其孕育的不信任、男性性相带来的竞争和摩擦等。但最后,两位主角的紧张关系达到临界点时,总会遇上詹金斯所言的“坦白时刻”。HE文中,“肖战”和“王一博”总能克服实现亲密关系前的障碍,顺利完成互相吸引——误解——互相许诺的链条,进入纯粹的乌托邦领域,拥有幸福牢固关系的同时,保留平等和自主的权利。
  因为借用了真实人物(尤其是明星)的公众形象为文本进行再创造,RPF(真人同人,Real Person Fiction)的版权合法性一直相对暧昧。某些同人网站如FanFiction等明确禁止了RPF,因为涉及性、死亡、暴力的内容可能侵犯当事人的名誉权。
  詹金斯二十年前撰写研究同人创作的《文本盗猎者》时,出于保护的目的,避开了RPF。90年代,曾有加拿大电视剧演员看过自己的RPF后,威胁要控告传播小说的邮件组。直到这个世纪,RPF在西方才走到地上,在不涉及商业使用的情况下被默认了合法性。
  而真人同人加上耽美,写作和传播受到的结构性限制更大。詹金斯将耽美同人定义为“创造了一个情色的亲密空间”的共享故事。由于同性爱情、性描写等因素,RPS(真人耽美同人)在很多时候几乎没有公开出版的可能。白果说,“圈地自萌”是内部创作认可的公约,相对应的是复杂的解码过程。一些写手会把更新的小说贴在长图里(图的前两屏都是空白),然后倒转180度,发一条粉丝可见的微博。适逢尺度大的章节更新时,读者可能要在微博里寻找二次或三次编辑记录,或者在LOFTER正文评论区翻检出写手小号发的链接,在漫长的缓冲后点进一个Weavi主页,再打开一个石墨文档链接,再点开石墨里的石墨文档链接,才能抵达俄罗斯套娃的核心——“车”(即限制级内容)。
  想要安全地开车,另一个选择就是AO3。它是世界上最大的同人小说网站之一,去年曾获得雨果奖最佳相关作品奖。由于鼓励完全自由的创作,它成了部分CP粉写手的“停车场”。
  但不论是嗑糖还是看文,白果总能看到一些粉丝对产出者“舞得太过”心怀忧虑,在超话发表劝谏之论。她并非不能理解:对于一方明星的唯粉而言,另一方明星和热衷将两位“正主”拉郎配的CP粉是如同敌人的存在;同时,同性情感在当下的语境中并没有被广泛认可和鼓励。国内最近一部以明确同性爱情为主题的剧还是2017年的《上瘾》,未播完就遭下架。她曾看过演员迈克尔·法斯宾德和詹姆斯·麦卡沃伊(他们共同出演过电影《X战警》,有鲨美CP粉)坐在一众CP粉面前观看粉丝产出的视频节目,很是羡慕。而她的CP,哪怕超话社群日渐壮大,关注者突破了200万,依然面临缺乏合法性的尴尬——没有与工作室及广大粉丝直接沟通的官方后援会,作为集体的发声可能被系统性排除。
  经历过几次激情转发的糖点被很快删除后,每当看到在危险边缘试探的糖或产出,白果和绵绵就互相告知、迅速保存。“这叫‘阅后即焚’。”

下坠


  2月中旬,绵绵给白果推荐了一篇同人《下坠》,另发来一张图:身穿红裙的妙龄女郎对镜描唇,镜中还有一个挺拔的男孩背影。“好美,”白果回。她们都没想到,这张图后来点燃了唯粉怒火、成为“227事件”导火索,在同人圈、粉圈引发了旷日持久的撕裂。
  发布于机核网的《那时年少》一文系统梳理过同人写作在中国的发展。1998年创立的桑桑学院网是中国第一个同人写作场所,里头有个板块“耽美小岛”,发布了很多《灌篮高手》《圣斗士星矢》和《银河英雄传说》的同人,仙道彰和流川枫是最常见的CP。桑桑对投稿的尺度把控很严,1999年,因为预告要在小说里写露骨内容而被逐出桑桑的写手鸭子在上海网盛自助社区(netsh.com.cn)申请了一个板块,命名為“露西弗”(即Lucifer,被逐出天堂前的撒旦)。   2001年建网站时,露西弗在首页声明:“这里是耽美同人的俱乐部,绝大部分作品含有BL成分。如果您对该成分有过敏反应,请您立即离开。如果您还不明白什么是耽美或不知道何谓BL的话,也请您立即离开。”
  鼓励创作、除了时政以外不做审查、不允许歧视——可以说,露西弗给了国内同人写手最大程度的创作自由,它一度成为国内最大耽美文学站。但这也让露西弗难以走上商业化和正规出版的道路。之后很多年重要的同人基地是晋江,但约从七年前开始,晋江对性描写的管控也愈发严格。
  大约是2005年,RPS之风借由韩流刮入中国——偶像不被允许谈恋爱,为了吸粉固粉,韩国经纪公司会设置官方CP。韩国粉丝根据东方神起组合成员郑允浩、金在中的“豆花”CP写的同人文为中国同人写手们提供了想象真人同人的路径。
  《下坠》最后一次更新是今年2月24日,停在第13章。绵绵说,吸引她追更的,是作者对边缘人的细致描摹——有性别认知障碍的赞赞,在发廊打工攒钱做变性手术。
  2月26日,白果打开LOFTER发现,《下坠》在作者“麦乐迪迪迪”的LOFTER主页中被锁了,另有其他CP粉写手的LOFTER同时被禁。微博上,@巴南区小兔赞比等肖战大粉起草了举报信并列出详细举报途径。
  《下坠》被部分唯粉讨伐的理由大致是:女化偶像,淫秽色情。在粉丝眼里,流量明星的公众形象与影视资源、商务代言密不可分,维护偶像形象(以及相应的控评、反黑举措)是重要工作。当晚,围剿的发起者之一@巴南区小兔赞比发了一条微博:“今天我们发声,不光是在为我们自己发声,也是为无数权益被侵害、人格被践踏的艺人发声。”
  白果注意到,CP粉圈内迅速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没有谨守“圈地自萌”的规则?“就是舞太过了。”她看到不少类似的评论:同人就应该发在LOFTTER,作者为什么要引流到微博?有推荐《下坠》的大粉在微博“检讨”自己无意中的推波助澜。也有CP粉在评论区说,就是不该女化,这下给唯粉抓住了把柄。
  真人耽美同人中,女化或“泥塑”(即与男偶像为“正苏”相反的“逆苏”,将喜爱的男明星放在性客体位置)是其中一种情感投射方式。泥塑究竟是女性将自己由被凝视转换为凝视、体现了自己的欲望主体性位置,还是体现出了女性对权力的体认,在CP粉圈,写手和读者的态度也不统一,喜欢写泥塑设定的写手常常在小说开篇预警,内有泥塑,不喜勿入。
  白果和绵绵很愤怒,如此斩钉截铁地将女化等同于抹黑偶像、践踏人格,无疑是将男偶像被“女化”视为耻辱,显示出了对父权的认同和女性性别上的自我厌恶却不自知。而举报之策,也伤害了社群内部的创作机制。AO3上一些写手宣布退圈,一些CP粉写手把LOFTER上的文章锁了,想避开风波。迪迪把《下坠》以外的所有小说都删除了。LOFTER上很多写手的AO3外链消失了。

闭麦

2019年11月2日,南京,肖战与王一博在 《陈情令》 国风音乐演唱会上

  从有“流量”概念起,拱起流量的粉圈就以行动力著称。一个偶像的粉圈,内部有派系,有龃龉,也有分明的组织架构,可以迅速地集资、打榜、应援、反黑、控评、做数据——这一套来自娱乐工业成熟的韩国,又在中国的文化土壤里生根。他们可以熟练地驾驭、指挥集体的力量。在关于偶像的正能量微博下,他们整齐划一地发出正能量的声音,占据热门评论;一个品牌代言在官宣的那一刻,头像或ID显示了“粉籍”的用户聚集捧场,一分钟内可贡献千条评论,证明品牌把优质资源给了偶像不亏;当看到损害偶像形象的言论时,他们也能齐心协力,将举报之手伸向“敌人”。
  白果后来回忆,至少在2月26日那天,唯粉针对CP粉的举报还被视作一场粉圈内部的党同伐异。但29日AO3不再对中国用户开放访问后,抵制肖战的呼声很快传遍网络。
  直到3月1日晚,肖战工作室才做出回应:“占用了一些社会公共资源……深感遗憾与歉意。”“希望大家可以理智追星。”这份在事实上暧昧模糊的声明引起了更多人的不满。肖战本人的缺席正验证了人们长久以来对流量明星的看法:这些资本、数据、粉丝堆砌起来的躯壳,在微博发广告,对粉丝说宠溺的话,在滤镜下表演,在修音里唱歌,就是没有真实的声音。他们说,这是一个“偶像失声”的时代。
  一种观点是,团队在舆论关键期的不作为是纵容,目的是稳固住唯粉。主要原因,就是“提纯”。不论在国内还是国外,利用CP吸收热度都是资本的自觉。为了剧和明星的热度,片方(也许还有经纪公司)会给一对明星炒CP;给CP粉的满足感会持续整个剧播期间,尽量增加粉丝粘度;剧播完,明星火了,利益共同体就要解绑。CP粉同時喜欢的两位明星可能属于两家公司(甚至公司本身就有可能是有竞争关系的“对家”),对明星团队来说,CP粉也不如唯粉好管理。2017年出演《上瘾》的许魏洲和黄景瑜,2018年凭《镇魂》爆红的朱一龙和白宇,都走了这条路:依靠剧中CP成为双流量,亲密互动,最终不再公开往来。
  唯粉和CP粉的根本冲突大抵是,大家选择了不同的真相,维护的也是不同的利益。在CP粉眼里,“被风吹过的夏天”挥之不去,这份“真情实感”当然需要好好守护,但他们也知道,不论在意识形态还是商业价值上,牢固的CP关系都“对偶像的前途不好”,所以倾向于低调嗑糖,在超话圈地自萌;而唯粉的情感只投射给了一个人,从血统论的角度看,只有她们对偶像有绝对的忠诚,值得信赖。
  白果几乎没有看见有影响力的CP粉公开表示希望偶像马上出来发声。大家都知道,在巨大的资本包裹下,发声不是一个人的事——大家普遍认为,这至少还和他的经纪公司、他签商务约的公司、他签影视约且合作建立个人工作室的公司相关。

  去年入坑后,绵绵“考古”了肖战2015年参加《燃烧吧,少年》以来的几乎所有节目和花絮。“当初是他的粉丝一票一票把他投上去的,他怎么能出来指责她们呢?”
  对于粉丝来说,接下来是噩梦般的两个月:#抵制肖战#和类似的话题在微博上的热度居高不下;肖战的已播和待播作品在豆瓣得到了很多一星评分;有传言说,他的某综艺资源掉了,拍好的杂志封面没了;还有CP粉分析,有竞争对手的脂粉(职粉)上场了,目的是彻底“狙”掉他的商务。
  CP粉与唯粉有了微妙的、并不互通有无的并肩时刻:豆瓣老用户给《陳情令》打五星,新用户打四星(新用户打五星容易被识别归类为水军刷分);对微博上那些黑热搜,“不要给眼神”;有氪金能力和意愿的粉丝定夜里11点50的闹钟,抢12点预售的代言,“付款后别忘了告诉客服自己对代言人的支持”;“捞一捞”支持肖战的路人微博或评论,最好是点赞,可以表示感谢,但一定要换掉双人头像,以免连累另一位明星;看到有言论反感粉丝控评后,又有人号召,“安静闭麦吧!”
  此后,CP粉的策略只剩下了两个:闭嘴;花钱。白果和绵绵都逐渐把氪金当成了习惯。
  经历了惊惶、愤怒后,绵绵冷静下来:“作为明星,还是顶流,太多人关注了,既然享受了粉丝带给他的红利,也必然得承担粉丝智障带来的后果。粉丝捐钱、买代言、捐学校,都带着他的名字,那做坏事,就也带着他的名字。这一点他肯定比我们清楚。”

打投


  4月21日下午,白果打开微博小号,发现“麦乐迪”上了热搜,原来那位《下坠》的作者在LOFTER上更新了另一篇bjyx同人文,被营销号注意到。首页,她关注的一溜CP粉都参与了“洗广场”(指当微博广场上出现一定数量对明星不好的营销号、黑粉言论时,粉丝通过大量发原创微博、互动,以“净化”搜索结果),主要策略是带话题发微博猛夸同名的KTV品牌和杯子套装,比如,“朋友们,疫情过后想去唱K吗!……9年里麦乐迪KTV不断对音响及功放设备进行升级改造,设备投入资金已超过5000万元。”
  但也有相当数量的人发了“粉见”微博,表达对麦乐迪在风口浪尖更文的不满:“真的有创作欲望,不能另开一个号去写吗?好不容易舆论快消停了,为什么要给蒸煮惹麻烦? ”
  就白果的观察,CP粉圈内部其实不是结构坚固的堡垒。一直有人因为无法从他们身上获得足量糖分而离开:白果所知最早的CP粉脱粉发生在2018年夏天,《陈情令》刚开拍不久,在王一博担任导师的选秀综艺《创造101》上,肖战作为“校园学长”参与了一期节目,他们同台但没有公开互动,凉了一拨CP粉的心;类似的还有一些CP粉对偶像的绯闻、对“我问了圈内人ta说他们不是真的”这类言论的将信将疑。
  有人因为肖战不发声而失望转回唯粉,也有人不耐圈地自萌、闭麦、控评等粉圈规矩拂袖而去。一些拥有大流量的粉丝偶尔接广告的行为被认为“吸了蒸煮的血赚钱”,有所谓大粉被发现用流量变现后“爬墙”(顶着马甲粉别的明星)。
  不过,这个春天,CP粉的创作激情并没有就此消散。不少“伤害-慰藉模式”的“现背”同人文应运而生,以最近两个月的现实为背景,脑补他们互相安慰的故事。
  5月末,白果和绵绵第一次参与了打榜。肖战王一博演唱的《陈情令》主题曲《无羁》入围了某音乐榜单,据说,票数位于榜首的歌手将会被邀请表演。超话内一些人斗志昂扬地表示,哪怕他们很可能不会去,但“一定要给他们选择的权利”,而且,“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有机会为双人打投了。”短短几天,《无羁》从二十几万票飙到了两千万票, 她们也下载了APP,激情参与“团建”,在清晨和半夜用两个手机号、微博、QQ、微信登陆投票。
  某天夜里一点,绵绵从网盘里找出去年11月看《陈情令》演唱会时录的小视频。在夜色中,演唱会结束,主持人说:“我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她跟着全场大喊:“来-日-方-长!”屏幕里,红的绿的荧光棒闪烁着,摇摇晃晃(它们分别是肖战和王一博的应援色)。
  绵绵写了长长的日记,梳理自己半年来的心绪。她反复想到自己工作不顺、搬家疲劳、发高烧时,打开《陈情令》那一刻的心情。“是我黑暗日子里的一束光。”
  “其实追星追的是自己嘛。”她说。
  (应受访者要求,白果、绵绵均为化名)

参考资料:


  亨利·詹金斯,《文本盗猎者》;郑熙青,凤凰网文化,《激怒肖战粉丝的“同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文化?》;调反唱唱,“X博士”,《耽美与同人,中国地下文学虐恋史》;Dagou,机核网,《那么年少》
其他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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