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医生逃离公立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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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点?


  我因一篇医学稿件约见青年医生唐青青时,正值2021年初夏,此时,国内逐渐趋于平稳的新冠疫情在广东地区再次泛起波澜,广州、深圳等地都出现了快速传播的本土感染案例。一位关注此事的同事告诉我,为排查病毒携带者,广州开始了严格的全民核酸检测,由于人手不足,一些医院甚至连心理医生都被临时抽调,去为市民查验核酸。
  唐青青是我们这座中部省会城市的三甲医院医生,有近七年的行医经验,在2020年湖北武汉爆发疫情期间,曾请愿报名了本院支援湖北的医疗队。一张广州医护人员在暴雨中头顶塑料凳遮雨,连夜为市民采集咽拭子的新闻照片,在我的朋友圈广为传播,也成了我和唐青青谈论的焦点。
  “虽然核酸检测步骤不复杂,但去年新冠刚发生那会,我们院还是专门组织了培训。”唐青青告诉我,取咽拭子,是进行新冠病毒核酸检测的重要一步,整套流程完成最快只需几秒钟,即便如此,抵达防疫一线的医护工作者,也要对此进行培训。
  “要熟悉刮取位置,因为取样棉签经过口腔,很容易被污染,一定要准确地一下够到咽后壁那个位置。”除了手法正确、保证样本不受污染,避免核酸假阴性的结果,还要考虑到受试者的配合情况,“触碰咽后壁会引起呕吐反射”,就算是动作熟练的医务人员,如果碰到特别敏感、呕吐反射明显的检测对象,也要反复操作多次才能成功。
  取咽拭子的医务人员,要与被采集者正面相对,实际上承担了高度暴露风险——呕吐反射引发的咳嗽和干呕可能产生带病毒的高速气流飞沫,也许能穿过防护导致感染。
  除去感染风险,奋战一线的医护人员还要面对恶劣的工作环境。虽然医院首支医疗队抵达湖北后,因为整体疫情逐渐好转,唐青青所在的第二支援队最终未被派出,但前线抗疫的“战况”,还是会不断传回她们这些留守同事的耳朵里。
取咽拭子是核酸检测的一个关键步骤,医务人员需要用加长棉签穿过被采集人的口腔,到达咽喉最深处的咽后壁,刮取咽后壁和扁桃体的分泌物后,将棉签放入固定液中密封,送入实验室候检。

  “他们去的第一天,看到的场景其实都很惨。”唐青青回忆,医院派出的支援队是对接当地医院的重症监护室,有位同事头天直接吐在了防护服的面罩里,当时物资紧张,“每人一天只有一套防护服”,为了不浪费一套装备,唐青青同事就跟呕吐物一起在防护服里沤了一整天,硬是工作到换班时间,才替换了服装。
  这样的抗疫故事,其实并不罕见,疫情发生后,得益于新闻媒体和社交媒体上对医务人员“白衣天使”神圣形象的大肆宣传,我身边好像人人都能随口讲出一两个活灵活现的抗疫小故事,一度紧张的医患关系,似乎也走到了缓和的拐点。
  长期工作在临床一线的唐青青,与我的观感却不相同。她提到了由国家卫生与计划生育委员会主管的《医师报》中一篇公众号文章,里面记录:仅在2020年3月8日与3月21日,就先后发生了两起伤医事件。而文中一项调查显示,只有12%的被调查者认为疫情后医患关系会好转,69%的人则认为,医患关系并不会变好。
  “在疫情期间,大家只看到医生神圣的一面。”和同事们讨论时,唐青青发现,2003年“非典”过后,医患关系也经历了一个这样的起落,海量正面宣传进一步推高了患者对医生群体的期待值,但这,却是她和她的年轻同事们害怕的地方。
  “我們医生也是人,也是人家的子女和父母。”唐青青当初不顾家人强烈反对,选择援鄂,疫情平稳后,她也要回归自己的生活。“可民众一旦看到疫情时,医生能做到那种奉献程度,就会觉得为什么你现在做不到了呢?哪有这个道理,你不是‘白衣天使’吗?”

脆弱的信任


  媒体们用赞美的语言将医生捧上神坛,留给唐青青这类普通年轻医生的难题是,在治疗疾病的同时,要如何应对患者对于医生群体“非人化”的高期待。
  这并不是个轻松的任务——在今天,医患关系的处理,已经比唐青青早年看到的要复杂得多。因为母亲是护士,医院是唐青青童年时待得最多的地方之一。“我妈在临床时,医患关系很和谐,她当时就觉得护士尊重医生,病人也尊重医生,普罗大众都对医生很尊重。”这也是唐母坚持要女儿选择医学院就读的原因之一,但等到八年制博士毕业,在医院规培两年、轮转各个科室时,唐青青却明显感到医患关系不太好了。
  与不断加码的道德期待相反的是,医患间的信任变得更加脆弱。去年,唐青青就差点被一名患者告上法庭。因为怀疑这名患者罹患肺癌,她需要提取一部分癌组织,送到基因公司检测,来确定肺癌类型,以及有无基因变异。
  但患者癌变位置偏僻,传统活检针无法使用,替代的取样方式一次取出的癌组织太少,不够进行基因变异的检测。唐青青好心建议患者,可先尝试相对便利的血液检测方式。“我当着患者的面告诉他,抽血检测的阳性率和准确性都没有直接拿癌组织做高,他口头同意了我,说先去抽血看看。”
公立医院临床一线治疗量大,工作时间长,医生时常处于神经高度紧张状态,心理压力也很大。唐青青参加工作几年后,母亲都有点后悔,不该让女儿当医生。
  但血检并未筛查出肺癌,要通知患者重新抽取癌组织检测。让唐青青没想到的是,这名患者矢口否认了之前的沟通结果,患者家属还在医院大闹,指责唐青青未经他们同意,就抽血送检,浪费了治疗时间,还要多付一次检测费。最后,医院同意支付患者要求的、转院至新医院期间产生的全部住院和检测费用,对方才同意不再追究唐青青法律责任。
  多次回忆这桩纠纷,唐青青觉得,自己唯一的疏忽在于,只将检测须知口头告知患者本人,未将其打印成文书让患者签字。“这就是为什么现在医疗上,要求病人签字的场合越来越多。”现在,每次口头叮嘱完患者注意事项后,唐青青一定会拿告知书让对方签字——内心深处,她确实做不到“像以前那样信任自己的病人了”。
  医生无法信任病人,病人也不敢轻易相信医生,一位国内知名公立三甲医院的主任医师告诉我,近年来,他遇到的将录音笔带进诊室的病患越来越多,还有的家属会在问诊时,全程用手机录像。碰到这种情况,对于诊断结果,他选择尽量“少说一点”“更保守一些”。
  医患间的脆弱信任,很可能导致双方矛盾激化,从而酿成恶性事件。“85后”微博医疗大V“眼科小超人”、北京大学眼科博士老梁,是两起暴力伤医事件的见证者。九年前,她是北京一家公立三甲医院的住院医师,曾亲眼目睹同楼层耳鼻喉科的一位主任医师被患者割喉。
  这场事故带来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伴随老梁多年。“血压高,整一年睡不着觉,每天就像行尸走肉。”最后,她只得辞去工作,赴美留学深造,并切断了除导师、师兄陶勇和一位长辈之外,与那家公立医院其他所有同事的联系,“一看到他们,我就想起当年的痛苦”。
  严格来说,公立医院带给老梁的并不只有血腥的记忆。规培时,心怀感激但收入微薄的病患,会从山西老家专程背来小米送给老梁。遇上这样的病人,她会“绞尽脑汁帮他们省钱、减免”,并试图联系一些基金会和当地的扶贫项目,看能不能为对方争取更多费用上的支持。
  “但只要一个医生被砍了,大家都不干了,就像南京彭宇案,你知道吧?”經历这桩伤医事件后,老梁在内心发誓,“再不回公立医院”,并在学成归国时,拒绝了在北京朝阳医院眼科工作的师兄陶勇的招徕,转而选择了更能带给她安全感、为高收入中产群体服务的私立医疗机构。
  病患构成复杂、就医环境拥挤的公立医院,难以给老梁提供足够的安全感,她认为,健康的医患关系无法在这样的基础上建立。和唐青青一样,老梁就读医学院,也是母亲的决定。“我姐是先天性心脏病,小时候做了三次手术。”姐姐第一次手术时,因为没有看护经验,老梁母亲和主治医生在沟通时发生了争执。“我妈说主治医生在走廊里呵斥她,她觉得特别丢脸。”老梁家中从商,但这件事后,母亲坚持要小女儿学医,“她希望有一个人能给她安全感”。
  老梁能从患者和医生的角度同时感知安全感的重要性,但她也觉得,当下国内的公立医疗体系,难以为医患双方留出更多沟通空间,也无从谈及重建安全感。老梁和我分享了她在公立医院的生活,她和其他三个住院医生,一上午要看完110个病人。“5~8分钟看一个人,从早上8点到12点多,不喝水、不上厕所,我们4个人才能把这些病人全看完,毫无质量可言。”
设备齐全、环境优美的私立医院,是现在很多高收入家庭的主要选择。
合肥名人眼科医院一楼走廊、陈林义教授诊室外,节假日的就诊时间,这里常常等满了慕名而来的患者。

  过于饱和的病患数量意味着低质量的交流。“我根本没时间跟别人沟通,你为什么会这样,你以后需要注意什么,你下次什么时候来。”甚至连病人弄不明白的检查指标,老梁都没办法一一说明。整个流程被机械简化为:赶紧坐下——查——开药——走人。这样局促的就医环境,也让老梁判断,医患纠纷频发的困境“根本改变不了”。
  老梁回国第二年,2020年1月20日,她北大医学院的师兄、朝阳医院眼科主任医生陶勇,被患者持刀重伤。在陶勇被送入手术室抢救时,老梁坐在诊室里哭了一个下午。看到医院病房外,情绪崩溃的陶勇家人和哭得一塌糊涂的导师,她感到后怕,“还好我当时拒绝了(师兄的工作邀请),不然又要亲见一场血腥。”

离开公立


  “我可以预言,未来十至二十年会出现一个公立医院的辞职潮。”近年来,老梁观察到,自己同批的医学生,三分之一去了海外就业,三分之一加入了医疗相关企业,只余三分之一留在公立医院。而留下来的这一部分,到了三十五岁左右,又有一部分正在跳槽离开。
  青年医生正在离开公立医院,而几年前就选择离开公立临床一线、加入互联网医疗平台的“90后”医生肖立觉得,“这是一种必然的趋势”。除了持续紧张的医患关系,锐减的收入,也是他认为青年医生选择离开的重要原因。
  “挂号费以前只有几块钱,医生不可能靠这来挣钱。他们很多收入是通过开药和器械,流到自己口袋里,并不是诊疗、沟通技巧,或者说是你的医术带来的。”肖立所说的,是上世纪50年代以来,中国医疗体系实行的“以药养医”模式;另一位受访者、中国科技大学眼科医院前院长、儿童眼科专家陈林义,为我详细拆解了这套饱受诟病的运行机制:“过去药品它本身有10%~15%的差价在里面,30块钱的药,医院还可以卖31块钱,这一来,就不止赚15%了。”
老梁觉得,从她们这一代开始,年轻医生有了更多样化的价值选择,大量资本正在投资私立医疗市场,虽然无法与公共医疗抗衡,但在一些重点开发的轻医疗领域,医生的收入非常好,完全可以工作到退休。
  药品的高利润拉动了医院的经济效益,也弥补了医生偏低的诊疗收入。但2015年以来,国家开始健全药品供应保障制度,逐步取消“以药养医”;2018年国家医疗保障局成立,主导药品的集中采购、定价,国家对药品的控制进一步加强,加速推进了“医药分开”,从药品源头控制费用。“现在药品差价国家已经消除了,你药进来30块钱,就只卖30块。”陈林义补充道。
  药品实现“零差价”,大大降低了普通民众的就医成本,对各国医保政策小有研究的肖立认为,这一举措推动了医疗改革的健康发展。“在一些医疗体系比较健全的国家,医院收入跟药品没有任何关系,医院甚至根本不卖药。”但他也承认,改革带来的问题也显而易见:告别“以药养医”后,公立医院还没能找到其他提升收入的有效方式——哪怕经过调整,一线城市公立医院的普通门诊挂号费,如今最高也不过几十块钱。
  “政策一直在更新,希望能把医生的收入提高,但也不可能一步到位,提到那么高。”这两年,肖立留在公立医院的师兄师姐和前同事们,都收入大减,甚至腰斩。与之相反的是,医保政策的不断完善、社会人群对个体健康的高度关注,又进一步加剧了临床一线的接诊压力。
  一家公立三甲医院的医生,一个门诊单元(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看三四十个病人很正常,很多时候还要加号,实际接诊量可达五六十人。等内科、外科这样的专科门诊下班后,病人们会被一股脑地倾泻到急诊科,而急诊就像一面镜子,集中反射出现在公立医院承受的医疗压力。
陈林义今年已经72岁,坐诊时,一天也要看百来号病人,最多的一天,他看完了201个病人。

  唐青青工作的公立三甲医院,像她这样升主治不滿五年的专科医生,每年都需要去急诊轮转几个月。一趟晚班下来,从18点到24点,唐青青可以收到100个病人,其中只有个别病人是心梗这类必须转诊至三甲的急症,其余95个很可能只是感冒发烧这类小毛病,完全可以自己预先简单处理,等次日白天再到专科门诊就医。
  最让唐青青哭笑不得的一次,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晚上9点来医院挂急诊,只是因为感冒觉得有点不舒服。唐青青问对方,为什么要大晚上跑来看感冒?男人理直气壮地回答:“散着散着步,看到医院了,就这么过来了。”

  这两年, 肖立留在公立医院的师兄师姐和前同事们, 都收入大减,甚至腰斩。

  病人数量不减反增,但因收入缩减,很多医院也不会或无法及时补充新医生。肖立好友贺涛所在的省内著名公立三甲医院血液科,去年一度只余不到十名医生。“之前是二十个,都转岗的转岗,辞职的辞职。”另一位工作八年的三甲医院急诊科医生告诉我,2019年至2020年间,她们科室仅靠4名医生轮班运转。“有时危重病人一起来好几个,经常要晚、夜班通宵看病人。”现在,她正计划托关系,转去医院的行政部门。
  收入与承担的工作强度和风险不成正比,是当下诸多青年医生颇为头疼的问题。在内科工作的唐青青,现在收入也大幅缩水,只有刚工作时的二分之一,她一些在外科工作的同学,因为手术器械价格“大跳水”,收入减少得要更多。
  不久前,唐青青一个已经升上泌尿外科主治的博士同学,在工作六年后,辞职转行去了一家知名的互联网企业工作。因为手术较多,泌尿外科在公立医院算是公认的高收入科室,唐青青和几个同学猜测,如果不是这几年收入锐减,这个同学不会轻易离开临床一线。
虽然名人眼科目前发展多受限制,但朱美玲也不着急,她心里有底气:“这边就只抓临床,但我们临床一点不比公立差。”

  读完八年医学院,再捱过几年低收入的规培期,好不容易通过资格考试当上主治,这时候放弃当医生,不就等于前面的苦白吃了?换做几年前,唐青青根本不敢想象会发生这样的事。

晋升之苦


  想要留在公立医院提高收入,并承担相对较少的风险和压力,向上晋升,是为数不多的出路之一。成为主治医生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需要参评副主任医师、主任医师……一般情况下,像唐青青这样的普通年轻医生,每一职称需要待满五年,才能参评下一级。晋升还另有名额限制,而与下级公立医院或者民营医院相比,重点公立三甲医院的限制会更加严格。

  “照理来说, 做手术最好的, 就应该是最好的医生, 但他不会成为最好的医生, 因为他没有学术文章。”

  唐青青早就明白,如果自己不努力往上升,“可能永远都要待在最辛苦的临床一线”,临床除了病人多,讯息也更新得很快,需要不断学习。她之前负责了一个肺癌病人,光是辅助治疗的一本肿瘤指南,去年就更新了近十版。“我们需要根据新指南,不断调整给病人治疗的方案。”
  与临床的压力并行的,是对于医生的科研要求。让唐青青感到焦头烂额的是,科研实力已经成为影响医院排名和医生晋升的关键指标,虽然她更倾向于临床,但也需要兼顾更多研究工作。“一个人的时间有限,我们作为医生,下班之后在学习和行业交流上,投入的时间也很多,这些时间如果要花在科研上,临床就很难顾过来。”想要两者兼得,基本意味着放弃职业以外的全部私人生活。
  沉重的科研压力,是肖立选择离开公立医院的核心原因。他规培的三甲医院,所有的医生和麻醉师都知道,妇科手术做得最好的医生是一名副教授,但他们也知道,他就只能是一名副教授——因为这名医生不善科研,没有文章和学术成果,永远不可能升上主任。“照理来说,做手术最好的,就应该是最好的医生,但他不会成为最好的医生,因为他没有学术文章。”这一度成了肖立最想不明白的事。
截至2019年,中国卫生行业从业人员中,只有5.9%达到了研究生学历,32.6%达到本科学历,这意味着,大多数人并不具备进行科研的学历基础。

  毕业之后参加工作,肖立发现,不喜欢科研的自己,如果留在公立医院,很难在日后的晋升中取得优势,几经权衡之下,他选择加入了一家私立医疗企业。
  私立医疗机构,也是老梁认为新一代青年医生适合的好去处。留学美国的五年间,因为购买的医疗保险覆盖面很广,老梁闲暇时会“装病”,看遍了大大小小、不同专科的私立医疗机构,“我想知道他们如何跟病人客户打交道,如何开展工作”。
  几个回合下来,老梁在加州和纽约交往了很多不同科室的华人医生,她发现,国外私立医院医生的收入,基本能够养三至五个孩子,还能供他们上大学。“美国上大学多贵啊!”老梁感叹。
  根据2019年美国医学网站Medscape对将近两万名医生的调查,其平均年薪可以达到31.3万美元,是美国收入最高的职业群体之一。承担几个孩子的生活教育花费自然不成问题。
  除了高收入,更让老梁惊喜的是,私立医疗机构采取预约制,为医患沟通留足了沟通时间。“医生和客户沟通非常充分,让你问问题,解释得很清楚,最后走的时候还会问你,‘你再想想,还有问题问我么?’”
  不少受访者表示,在医学领域,良好的沟通本身就是一种治疗,和病人稳定长期的交流,能更好预防后期并发症的出现,也有助于制定对患者身体损害更小的、个体定制化治疗方案。
  在加入私立医疗机构企鹅眼科诊所后,老梁开始推行自己在美国看到的家庭医生模式,规定接诊医生要留足15~30分钟与患者沟通。“我们一个医生新入职,先什么都不干,就上网络培训课,学习如何向客户解读报告、沟通疾病,如何介绍治疗方案。”
  这种模式为老梁和她的病人构建了融洽的关系,她现在多接待的是儿童患者,这些孩子有什么玩具、新学的钢琴课程、棒球赛的成绩,甚至习惯从哪个罐子里拿棒棒糖,她都能知道。孩子的家长和她也是微信好友,对方常会发来暖心的祝福语。“还有小孩会拉个曲子给我,然后让她妈录个视频说,‘Helen(老梁),我今天给你唱首歌。’这是公立医院根本没有的。”
老梁对自己现在的工作状态很满意,亲密热络的医患关系,让她感到“每天都很开心、很满足”。

  相较人才济济的公立医院,为吸引和留住新鲜血液,民营医院、私立诊所在科研学术上对医生的要求也更低。陈林义在2010年退休,为了继续发挥剩余价值,加入了几个老朋友合办的民营专科医院“名人眼科”,三年后被华厦眼科医院集团收购,成为旗下连锁私立医院。
  陈林义告诉我,现在一般的民营医院招聘医生,只要求医学院毕业、取得医师资格证,他所在的“名人眼科”,青年医生晋升,对学术科研的要求不是特别严格,以国家考试为主:“只要考试过了,省里再评一轮、认证一下,证书文件一下来,我们医院就立刻给你升了,到了副主任医师,就可以挂专家号了。”

夹缝求生


  虽然招募门槛较低,但并不是所有年轻医生,都能适应从公立到私立的跳转。除了看诊,老梁在企鹅诊所还要负责面试和培训新医生的工作。时间久了,她明显发现:“公立医院医生刚出来时,跟家长的沟通是端着的,他们很难降低姿态,跟家长平等交流。”
  在公立医院工作过的老梁能理解他们的心态。“医生这个群体生活很狭窄,一直跟高学历的人打交道。在公立医院,你抡胳膊能打到的人,都是博士。”这导致医生们认为:“所有人的认知水平应该是相近的,他们很难把一个疾病用‘大白话’解释清楚,并且给患者进行心理按摩。”
  但在价格高企的私立机构,病人是以“客户”的身份存在——老梁强调这一点,而医生是优质医疗服务的提供者,有义务为其提供“足够的安全感”。
  在民营医院工作两年后,肖立也发觉,一些公立医院模式培育出来的医生,“其实很官僚,不太能理解商业世界”,在私立机构,医生讲话要学会用“您请”。“他们都不一定能接受。”
  虽然身边离开公立医院的青年医生正在增加,肖立还是认为,相当一部分年轻人现阶段还是会留在公立。原因之一是,在依旧为公立医院所主导的中国医疗市场,私立机构的发展空间有限,营收压力很大。肖立服务的民营医院,虽然老板投入甚巨,但也一直处于亏损状态。
  经营合肥名人眼科医院十余年,陈林义更能看到民营医院一路走来的艰辛。名人眼科刚开业那一两年,基本没什么病人上门,陈林义记得,“那时,二楼门诊从东头到西头看不到一个人,大家都急得嗷嗷叫”。紧巴巴运转几年,直到被大的医疗集团收购,引进了更为先进的管理方法和营销手段,名人眼科的经营才有了较大起色。
  但哪怕稳定运作到今天,成了合肥市知名民营医院,相比公立医院人满为患的情形,周末的名人眼科大厅还是有些空荡。我去拜访时看到,陈林义这样的老专家,诊室外人头攒动,而其他年轻医生的诊室,一上午却鲜有人问津。
  “民营医院的病人量不能(和公立)比,年轻医生肯定觉得难度比较大。”作为安徽省内知名儿童眼科专家,陈林义的病人多是靠从医几十年积累的老病人推荐,“冲着口碑来的”,这是在私立体系成长的年轻医生难以具备的优势。
  还有其他因素正在加劇这一差异。“现在公立医院都在搞医联体,民营医院没有参与”。名人眼科最初创办者之一、原安徽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眼科主任朱美玲告诉我,现在病人就诊时,想要更好地享受医保基金,还是要通过公立医院体系。   名人眼科拥有3个主任医师,5个副主任医师,专攻白内障、眼底病等五大专科,临床水平很强,还拿过全国白内障手术一等奖;医院同时配备了全飞秒、德国蔡司超声乳化仪等先进设备。即便如此,朱美玲的侄儿因糖尿病视网膜病变,从地级市转来省会合肥治疗时,她也只能托在安医的老关系,排队一星期,送对方去公立医院做手术。
  “我也给他看了,但医保报不了销,我不能让我亲戚在我这花钱啊。”朱美玲无奈道。
  除了现实层面的“医保歧视”,在私立与公立医院的资源竞争中,让青年医生头疼的学术文章和科研任务,反而成了公立医院的“人才护城河”。年初,肖立好友、在公立三甲医院工作的贺涛,接到了一家深圳私立医院抛来的橄榄枝,“年薪三十多万,还不包括奖金”,但他不假思索就拒绝了对方。
  “像我们这样的教学型、研究型医院,除了解决治病的问题,还肩负着探索和研究的任务。”贺涛用自己和好友给我打了个比方,“比如我和肖立现在都是医生,他在私立,我在公立,我们面对同一个疾病,想要知道更好的治疗方法,我可能知道怎么去探索,他只能请示上级医院的医生,或者(让病人)去别的大医院看。”
  相较私立,公立医院的年轻医生需要付出更多,“无论是时间,还是金钱成本”,但却能换来一些不可替代的优势。肖立也认同好友的这一观点,“主流医生肯定在公立医院!”去年,他跳槽到一家业内著名的互联网医疗服务平台,对接了不同的私立医院、医生集团和家庭诊所,更能体会当前民营医疗发展的尴尬处境。
  肖立和我提到了一个“学术共荣圈”的概念,在国内医学领域“唯科研论”的风气影响下,掌握科研资源的公立医院,把持着整个主流医疗圈的话语权。“在美国,梅奥诊所是私立医院,但它是全世界顶尖的医疗机构,它做出的研究,美国人都认,一视同仁,不会戴有色眼镜。但在中国,我们发一篇文章,说它的数据来源于私立医院,在某私立医院进行了很多病例研究,它可能连核心期刊都没法上。”
  私立医疗,目前在国内只是公立体系的一个补充,那些更想要获得主流认同、享受“医院体系里的科研地位”的青年医生,肖立直言:“他们是出不来公立医院的。”
  但肖立并不后悔自己离开公立医院的决定,他觉得体制内“靠论文、靠导师、靠科室主任”,而不是“靠患者评价来决定你有多长的路能走”的晋升机制,从一开始,就背离了他从医的初心。

何去何从


  不久前,我第二次见到贺涛,他正在为自己的职业苦恼。去年,他所在的科室突然更换了科主任,新来的领导颇有能力,还带来了几个自己的得力干将。贺涛初时挺高兴,觉得能跟着新老板“有一番见识”,但他慢慢发觉,“她对我,或者说对我前老板的学生,都不感冒,无论你有能力还是没能力”。
  现在,贺涛已经成了科室里的“透明人”,很可能要被排挤到其他边缘科室去。“怎么说呢,我只是前朝的臣子了,明朝已经亡了,我连头发都没剃。”和我说起这件事时,贺涛脸上难掩沮丧,他也尝试过别的出路——身为科研型博士,他去面试了另一家著名三甲公立医院的专职科研岗位,并顺利地拿到offer,但对方要求他入职后,必须花近五年时间全职做科研。贺涛一番合计,最终还是放弃了。“我要留在那,可能40岁都不一定当得了主治,而和我一起毕业的同学,40岁可能已经当上主任了。”
  不过,哪怕遭遇职业重挫,贺涛还是不愿离开公立医院。他告诉我,自己将要去的科室比较偏僻,还处于早期发展阶段,但工作压力小,不太用休息日值班。对于多出来的闲暇时间,他正打算效仿另一位医生朋友,签约一家当地的小剧场,做一名兼职脱口秀演员——他觉得自己讲段子的水平不错,这或许能为他挣来医生身份之外的“职业成就感”。
  唐青青也是愿意留守公立医院的那拨年轻医生。这几年,看到身边离开的同事越来越多,她偶尔也会冒出些职业倦怠的念头。她曾跟朋友打趣,说等交满十五年社保后,就要麻利退休,去过别的生活。可当对方反问她,是否真要在医生的黄金年龄选择放弃?她又沉默了。
  医疗是一个跟时间做朋友的行业,在公立系统里成长了十几年,唐青青发觉,自己在救治病人时收获的,是一种最为直接的成就感。看到带的病人一天天好转,油然而生的职业自豪感也许是从事其他行业很难得到的。“我觉得这是把很多医生留在岗位上的重要的因素。也是能剩下的、几个为数不多的因素之一。”
  去年发生新冠疫情后,经济疲软,很多年轻医生开始回流到发展更稳定的公立医院,但唐青青在带学生时,还是会更加注意,“一旦出现很麻烦的情况,我都不会让他们去处理。一个是怕处理不好,但最重要的是,我怕万一在纠纷中出什么事,这个学生他以后就不会想当医生了”。
  “如果有后辈来向你请教该不该学医,你会怎么告诉他们?”交谈的最后,我好奇地向唐青青提问。
  “看他出于什么目的吧。”唐青青思索着开口:“如果真是想为祖国医疗事业奉献自己的话,我会先劝他想清楚,然后告诉他一些体制内比較无奈的事。”停顿几秒,她对我狡黠一笑,再次补充道:“如果他说自己想赚钱,那我就会告诉他,你呀,真是想多了。”
  (应需求,文中唐青青、肖立、贺涛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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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款西装外套、黑色长筒靴和绿色腰封均为Bottega Veneta银色指甲戒 KVK粗款银色项链 Dexperado黑色皮质机车夹克、拉链紧身黑色短裤高腰黑色长裤和黑色高跟鞋均为Givenchy牛仔夹克、银色墨镜和金色项链均为Louis Vuitton黑色鏈条皮衣、黑色字母印花针织衫灰色牛仔裤和金属项链均为Celine Homme by Hedi Slimane白色生肖高领丝质长袖和蓝色羊毛夹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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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八年底,梁启超率领一个半官方的考察团访问欧洲。除去他本人,团员中还有蒋百里、张君劢、丁文江等,都是中国年轻的一代知识精英。  考察团有双重目的,一是参加巴黎和会,另一个是拜访当时欧洲的一流知识分子,西方思想已大量涌入中国,他们迫切地想从他们身上获得更直接的指教。  此刻欧洲的景象,比中国代表团在和谈中受到的挫败感,更令梁启超感到触动。他们参观了曼彻斯特的工厂,巴黎的巴士底狱,在阿尔卑斯山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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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昕白色皮质连帽外套Bottega Veneta陈艾森黑色皮革拼接领西装外套Hugo Boss黑色运动裤adidas Originals白色運动鞋Geox陈艾森墨绿色皮革风衣外套Hermès湖蓝色衬衫和湖蓝色领带均为Ermenegildo Zegna许昕棕色亮面褶皱上衣棕色亮面褶皱长裤均为Emporio Armani许昕黑色皮夹克米色长袖上衣均为Bally陈艾森红色皮衣卡其色短裤均为Prada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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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霸系列月球表  超霸月球表,计时表的精准传奇典范,此番配上印有NASA红白蓝星球标识的Velcro表带,轻松外出。  机芯:欧米茄3861至臻天文台机芯,手动上链,动力储存50小时  功能:时、分、计时,测速,防水50米  材质:精钢表壳,黑色阶梯式表盘,Velcro表带  直径:42毫米Omega 50500元(表带1500元)Ocean Star领航者系列纪念款  长动能全自动机械腕表带着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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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时间已经来到了2021年,但最近打开体育新闻的你或许会产生一丝疑惑:正在进行的欧洲杯怎么赫然打着“2020”?然后你反应过来,原定去年夏天举行的第16届欧洲足球锦标赛在延迟一年之后,终于在上个月“虽迟但到”。  足球是毋庸置疑的世界第一运动,世界杯和洲际杯赛等大型足球赛事也向来是不限于球迷群体的全民事件。哪怕你对竞技体育再漠不关心,也无法阻挡过去一个月以来四面八方涌来的赛事讯息。到稿件登出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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