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缨在手

来源 :前卫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chenyanq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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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你知道为什么叫断鸿县么?我说没查过资料,不清楚,不过这名字听起来挺有诗意。他说什么诗不诗意的,要是你真有一天身临其境,就不会这样想了。我问为啥。他说老乡们有句话,叫“千里断鸿县,雁回鬼夜哭”。我说啥意思。他眯起眼睛,似乎陷入了很久远的回忆。他说断鸿县地跨千里,群山茫茫,传说大雁南飞时必须绕过这里,否则就只能选取回头路,要不就得累死在山上,如果孤魂野鬼在半夜进了山,肯定要迷路,你知道鬼是只能夜里出来的。我说好像书上这么写过。他说白天只能躲着,晚上出来还是迷路,迷来迷去就永远困在山里了,你说他哭还是不哭。我哈哈笑着,说这解释挺生动啊,老爸你也有写作天分。他摇头说我只会写点材料,小说什么的真不擅长,我这里倒是有个故事,你可以替我写一写。我说好啊,最好是打仗的。他说我们队伍没打过仗。我说那你们当兵都干什么了?他说挖洞,我们把断鸿县的千里大山挖空了。
  一
  山很大,很深,几万人的部队撒进去,就像在大海里扔一把流沙,无形无迹,悄无声息。通往山里的就只有这一条窄窄的路,贴着山坡时上时下,有时转了半天,以为终于要出去了,山路一转,又转进到另一座更大的山里。他说,车在这样的路上走了三天四夜,有的人就精神崩溃了,半夜里跳下车去,接着又跳下了山崖,他的喊声遥远漫长,惊破了更加漫长的黑夜。这样的意外令战友们猝不及防,没有来得及救他,只能望着沉重的黑夜摇头叹息。


  先入山的是测绘部队。路的尽头就是没有路,茫茫原始森林,放眼望去,只有怪石树木,稍微宽阔点的地方是季节河的河床,此时正是河道干涸的时候,汽车沿着干涸的河谷向山的深处缓慢行进。坐在车里如同坐在狂风巨浪中的小船上,颠簸得人心绪不宁。几个疲倦的战士已经抱着膝盖沉沉入睡。没走多远,山谷里巨石橫陈,拦住去路,汽车就完全没了用武之地。连长一声令下,下车,徒步。队伍一阵忙乱,在满是鹅卵石的滩地上匆匆整队报数后,开始向更深处进发。
  深山里毕竟与山外世界不同,不过下午四点半钟左右,太阳稍稍西斜,便被高耸的山尖和森林遮挡住了光芒,天色黯淡如同黄昏。此刻测绘连已经和后面的部队拉开了距离,如果这时退回去,明天还要走原路上来,一来一回太耽误事。工期不等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在附近驻扎休整,明天继续前行。连长命令两个腿脚快的,到附近的高地上侦察一下,看看哪里有人家,其他人就地休息。个把钟头工夫,两人返回,带来了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他们说,翻过沟去,向阳坡上有炊烟升起,依稀像是一户人家。
  连长扔掉烟头,脚又在上面蹍了蹍,又吐了一口唾沫在上面,确认烟头已灭,挥挥手说,出发。
  几十号人排成单线蜿蜒曲折,一路疾行,等走到老乡家门口时,天已经黑透了。山里要比外面温度低很多,树叶和草茎里的水分被黑暗和低温挤了出来,打得人裤脚湿漉漉的,虽然出发之前有所准备,此时也有很多战士冷得直打哆嗦。寒冷会成倍地放大饥饿感,人困马乏,饥寒交迫,队伍已经有些躁动不安,此时每个人眼里都只剩下了老乡门缝里透出的微弱火光,那火光虽然微弱却饱含着未知的温暖。连长招招手,叫来个本地战士,上前用方言叫门:
  老乡,我们是解放军,路过这里,借宿一下。
  老乡,开门呀。
  老乡,老乡?老乡!
  后面三个“老乡”连起高腔,呈阶梯状上升,直到音量完全释放,几乎喊破了嗓子,透过门缝他们看到人影闪烁,只是那两扇三尺宽的柴门始终紧闭着。
  他妈的,再不开门,俺就拆房——队伍里有人等得不耐烦,高声大嗓地来了一句。话没说完,连长走过去兜屁股就是一脚,把那个兵嘴边的“啦”字硬生生憋在了肚子里。
  门却吱呀一声开了。昏暗的火光里,身形略微佝偻的老人手握着一尺多长的柴刀,立在柴门中央。连长和会说当地方言的战士走上前去,连说带比划交流了几句,老人才满脸狐疑地放了他俩进去。
  屋子很小,说是屋子,其实跟窝棚差不多,二尺高的地基由石块堆成,上面是谷草黄泥垒的墙。里面光线昏暗,屋子正中是用木头搭成的床,上面堆着干草、兽皮和被子,依稀能辨别出床上还坐着一个人。墙角是石头堆成的炉灶,灶膛里火光闪动,不时有潮湿的柴火爆响,把火星溅落出来,腾出灶外,又轻飘飘地落在炉灶边的一圈黑灰上。灶上的铁锅里还剩了浅浅一底儿的黄面汤,冒着丝丝的热气。连长指指铁锅,又指指床边高高架起来的粮袋,说,老乡,我们要吃这个,这点儿不太够。战士用当地方言把这话大声翻译了一遍。老头听了,还在犹豫,床上的老婆婆却呼的站起身,麻利地走到炉火边,往灰暗的灶膛里丢了一把柴,火光升腾起来,照亮了她沟壑纵横的脸,也点亮了整个小屋,门外的寒气似乎也被火光驱散了不少。她拢拢鬓角花白的乱发,用枯树般的手抄起缺了口的粗瓷大碗,往锅里添水搅面,忙碌起来。
  铁锅虽然不小,但是也远不够一个连队小伙子的饭量。老婆婆话不多,但是手脚麻利得很,一会儿工夫连烧了三大锅汤。战士们出发前都配发有压缩饼干,就着热汤吃了,算是打发住了自己的肚子。温暖驱赶了寒冷和夜色,每个人的脸颊上都泛起了微红。三锅汤下来,本来就不大的粮袋塌下去一大半。连长转脸看了看,呼噜噜喝完自己碗里的汤,一抹嘴,把自己挎包里剩下的饼干掏出来全塞到了老婆婆手里。老人又要塞回连长挎包里,两人推让了几下,连长握住老婆婆的手说,老乡,你一定要收下,今天太感谢你们了,等我们的后续部队上来,一定把粮食给你补上。
  接下来的两天里,有了老人做向导,测绘连的任务进度快了许多,当然,老人家里的存粮也在飞快地减少。坡下的河滩平整宽阔,取水方便,适宜部队展开,测绘连已经向后方作了汇报。两天后,绿色的军用卡车摇摇晃晃地开了进来,后续部队到达了。他们在这里又伐倒些树木,拓宽并平整了土地,扎起了密密的帐篷。
  路打通以后,车辆、施工机械、后勤物资源源不断地送进驻地,总算不用发愁吃喝了。有一天炊事班正在做饭,顺着缭绕盘旋的淡淡炊烟,连长往坡上看了一眼,却瞥见瘦小的老人站在齐腰深的草里,远远地望着他们。   连长一拍大腿,喊道,险些忘了,你们几个,扛两袋大米,跟我上山。
  一袋大米一百斤,两袋米足以补偿那半袋子玉米面了。
  扛米上山的战士里,有一个叫贺铁国的新兵。按说那个时候,像他这样的高中生应该算个秀才了,到了哪儿都得重用一下,尤其是在部队这样缺人才也重人才的地方,只要有文化,很快就有出头的机会。可这家伙长得其貌不扬、五短身材、面如锅底,偏偏名字也拗口,所以人大家都叫他“黑铁锅”。“黑铁锅”最耽误事的是那张嘴,虽说是一肚子锦绣文章,到了嘴上也都变成了吭吭哧哧。连长有心跟他聊几句,都被他吭哧得心烦意乱,几次下来,也懒得理他了。这次给老乡送完大米回来,他一夜没合眼,思来想去觉得这件小事很不简单,反映了大山深处军民鱼水深情,于是当晚在被窝里点着手电筒写了一篇稿子,投到了《工程兵报》。
  不久,稿子见报了。消息传到师里,政治部魏主任颇感意外,这样的人才去山里搞测绘,实在太浪费,眼下宣传科正缺人手,调过来帮忙吧。
  没几天,工地上来了一辆吉普车,宣传科干事跳下车跟连长说了几句话,接上贺铁国转身就走,午饭也没来得及吃。
  测绘连的新兵们望着在沟沟坎坎的路上摇摇晃晃渐行渐远的吉普车,吧唧了几下嘴说,这个“黑铁锅”,还真有两下子。
  二
  我说,师部呢,难道也设在山里,那指挥起来多不方便。他说师部倒是设在山外的县城里,但是断鸿县的县城小如鸡蛋,不过是丘陵滩里一块圆溜溜的平地罢了,那里有路,能通到省城,算得上是山里山外的交通枢纽,所以几百年来就是南北客商的必经之路,山里人要来买些粮食、盐巴、布料、日用品,山外人要到这里低价收购山货、皮毛和药材,久而久之,人烟就稠密了些。我說有没有高平县城大,我爸听了直摇头。高平县在我山西老家,也是群山万壑中的一小块平地,在我记忆里不过就是两三条街,几千户人的样子,高平县城北边有一条路,可以直通到我家所在的王报村村口。老人们说,那条路是日本鬼子修的,当年为了迂回包抄长治,鬼子们征发了全县民夫,村里没当兵的男人都被拉去当苦力。我爷爷闻讯连夜逃进了羊头山,后来跟了八路军,据说是徐向前的部队。
  我说,你们师还有没有条件更好的地方。他说有。我就奇了怪,问安置什么部队需要更好的条件。他说我们还有个医院,在鸿北市。
  766医院建立以前,鸿北市的人看病只能靠郎中或是赤脚医生,如果是大病就得坐一整天的车到省城去,这说明这个所谓的“市”,也有些名实不符。自从有了766,这个市就成了附近几个地区的核心地带,经常有地方上的病号送到这里,但是它更重要的功能是为山里的兵服务,工地上条件艰苦,总会有人受伤,轻伤不下火线,重伤就要送到这里了。
  那天,被扶进766医院大门时,李红缨花容失色,软得跟烂泥一般。
  这摊烂泥虽然气力尽失,眼神却依然是锐利的,看到门口那块“军事管理区”的牌子,她立刻强打精神挣扎着挺起腰杆,想要自己走进去。谁知两只脚就像水一样软绵绵融化到了鞋里,鞋子又融化在了地上,牢牢地粘着那些土石,让她再也无法挪开半步。她使尽了浑身力气,也只是让自己单薄的身子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那个被她挣脱开、在一旁垂手肃立满脸煤灰全身汗腥味的司炉工,赶紧上前一步再次扶住她,另一只手扯着那床破棉絮,将她送了进去。
  门口站岗的小战士认得李护士,自打参军来了小城,这个北京姑娘就是全院最扎眼的。毛主席坐江山的地方,水土真是好,别人都是南腔北调,只有她说一口鹤立鸡群的普通话,即便有些字句上离不开大舌头的京片子,但也是清脆悦耳,婉转动听。平日里她也是白净斯文、干脆利落,一身白大褂神采飞扬,再普通不过的军装,穿在她身上也比别人好看,总而言之一句话,洋气。站岗的小战士清楚地记得,早上见李红缨时,她还是衣着整齐,步履轻快地哼着歌,怎么就出门小半天工夫,变成了这副狼狈模样,莫不是受了什么欺负吧。于是小战士赶上几步,拦住司炉,敬个礼问道,同志,这是怎么回事?
  解放军同志,快带我见你们领导,你们这个女战士可是个英雄啊。
  英雄?小战士一时脑子转不过弯来,虽说李护士是个老兵,平素里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立场坚定斗志强,但她这单薄的身板怎么看也跟英雄俩字不搭边。况且她只不过是请假外出,一不是入敌营,二不是上战场,这工人师傅怎么就满口英雄地叫上了。
  其实,李红缨今天外出,只有两小时的假。眼下正是弹棉花做棉被的好时候,阳光悠长干燥,日子有条不紊,等再过几个月,北风过了河,被南边的大山一挡,转头就会变成雪花落下来,那时候再去抱佛脚就晚啦,所以这些天医生护士们都排着队轮流请假外出去弹棉花。就因为这床棉花,李红缨也请了假。
  弹棉花的过程乏善可陈,李红缨抱着弹好的棉花套子往回走的时候,仍然是轻松欢快的,一如怀里温热柔软的棉花般安详。过了铁道,没多远就能回到医院了。小站很小,不过一条单线,两根钢轨,几间不大的小房子,里面住着管理员和扳道工,除此之外,连个候车厅都没有,若是没有火车经过,行人便可随意穿行。李红缨踩着石子走近轨道,脚步渐渐慢了下来。白云低垂,似乎与列车头顶冒出的白色蒸汽融为了一体,又在远处与绿树蓝天相接,钢轨和大地在震颤,汽笛声随风飘来,她得等这趟列车驶过以后,再穿越到铁路对面去。想到这儿,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就在这后退几步的当口,李红缨发现,离她不远的轨道上,竟然横卧着一条枕木。
  以这个速度算来,远处的列车是不可能看清这条枕木的,即便看清,恐怕也到了很近的距离,难以刹住车。要是列车轧上去引发脱轨,那后果就不堪设想啦。李红缨来不及细想,扔掉棉花套子,噌噌几步抢上前去,使尽全身力气要把枕木推开。谁知越急越是忙中出错,脚下一绊,重重摔倒在地,险些把头磕到钢轨上,等她爬起来再次抱住枕木时,才发现自己实在低估了那根木头的重量。
  拿针管的确实跟扛枪杆的没法比。若是论扎针配药,技术比武,李红缨是样样过硬,要是论起负重行军,肩扛手挑,那可就是稀松平常了。她那两条修长细瘦的胳膊白净绵软,天生就不是干重活的料,再加上参军就进了医院,几乎没受过什么军事训练,应付起这样一根被油浸泡过的粗重的枕木来,实在太不容易。   李红缨背对着列车开来的方向,只能凭感觉知道列车离她越来越近;火车头上的人却已经手忙脚乱起来,眼瞅着火车这么快,这个穿军装的解放军女战士怎么还无动于衷地蹲在道轨上,是聋了、傻了,还是想不开了?就算聋了,也不该蹲在铁路上玩儿啊,又不是三岁小孩;再说了,即便是想不开要卧轨自杀,也得站着、坐着、躺着或者趴着,没见过选择这个姿势的啊。列车长火冒三丈,频频拉动汽笛催促着,司机在紧急制动,司炉工忙着放气减压,驾驶室里乱作一团。就在钢铁洪流滚滚而来即将淹没李红缨的一刹那,她终于像推倒一座大山般掀翻了枕木。失去了枕木的支撑,李红缨身子一软,顺势滚到了路基下面。
  刺耳的制动声戛然而止,火车呼啸而过,在不远处缓缓停了下来。李红缨新弹的棉花套子被疾风搅动,飞起来撞在车厢上,又掉落在铁轨边,整个变成了一床破败的棉絮。列车如同疲惫的巨兽,喘着粗气,焦躁不安。白雾弥漫中,几个人从车头上跳了下来,飞奔到李红缨身边。见到周围没有血迹,料想人还没死,车长无名火蹿得老高,憋了一肚子气,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懂事的解放军战士,正要发作,转头看到了李红缨身边的枕木,随即猜出了八九分原委。
  李红缨本来肤色就白,此时面无血色,更是白得透明,如同十二月河面上的浮冰,散发着丝丝寒气。军帽早就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头发失去了约束,凌乱地贴在汗津津的额头上。车长连喊了几声同志,她压根没有听见,双眼紧闭,呼吸急促地躺在地上,丢了魂儿一般。
  列车是不能停太久的,车长当机立断,把司炉工留下来,等女战士回魂儿了,负责送她回部队,并向部队首长说明情况,道谢。
  听了这些,院长立刻来了精神。眼下正是“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热潮涌动的时候,各军兵种优秀人物先进事迹不断涌现。要是按往常,立功受奖的都是一线部队,轮不到他们,这次可好,李红缨这是要放卫星啊。见义勇为,奋不顾身,救火车保安全,放哪儿都是当仁不让的典型啊。这么一个英雄人物,出在766,出在工程兵,是多大的荣誉。啥也别说啦,立刻上报师部。
  隔天,铁路上专门派人来到766医院,敲锣打鼓鸣鞭放炮,郑重其事地转交给院里一封感谢信。除了毛笔正楷誊写在大红纸上方便粘贴在宣传栏里的,还有一张钢笔写好加盖公章以備存档的。除了感谢信外,还很贴心地送来一床新被子,算是补偿李红缨的损失。李红缨和来人推让了好几个来回,铁路同志的深情厚谊实在推让不过,只好收下了。列车长双手握住院长的手,军民鱼水革命情深之类的说了一大筐。送走来人,院长还是激动不已,亲自打电话到师部,想探探口风。对方回过话来,说师长和政委对此非常重视,已经指示要抽调全师精兵强将组织写作组,整理李红缨奋不顾身救火车的事迹材料,上报总部。
  三
  他说,那时候,我在师政治部宣传科,写作组是我一手组织起来的,“黑铁锅”就是其中的骨干。我说你不是也在连队干过吗。他说那是在大同时的事儿了。我说有断鸿山里苦吗。他说也苦,不一样的苦,你知道么,大同那个地方,一年要刮两次风,一次要刮整半年的。我说你这话夸张了点儿。他说,我们坐在风里吃饭,风稍稍大些就睁不开眼,等睁开眼一看,碗里面已经落了一层沙子,大家都习以为常,把沙子拨出去继续吃,牙齿间沙沙作响,磨得舌尖生疼,天天如此倒也习惯了,吃进肚里一碗饭,总会有二两沙子的。沙子助消化,他说,你没见鸡吃完食以后都要吃点沙子的吗。我说人家有胗子,你有吗。他没理我,他说有时还会被派去挑水。水从井里提上来还冒着热气,等挑回营房就结了冰,如果口渴,就拿瓢敲碎上面的浮冰,舀着没上冻的水喝,那时候真是年轻啊,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凉,可是牙不知不觉就坏了。他说这话时咧着嘴笑,牙齿整齐光洁,但是没有一颗是原装的,这些年他常常牙龈疼,疼起来腮帮子高高耸起,就像里面藏了一枚鸡蛋,我猜是那些假牙的使用年限到了。倘若我给他夹上一块排骨,他会立刻原封不动地退回来。我说嚼不动骨头可以吃上面的肉啊。他说塞牙,不舒服。我说你就是享不上福的命。他说对,就喜欢吃粗粮喝米汤,跟你爷爷一样。
  我爷爷当兵那些年,小米是细粮,能喝上米汤已经算很不错的了。我问他说你打过大仗没有。他说对鬼子没打过,那时候鬼子势头正盛,而咱们八路军装备低劣,发到手里的枪故障率挺高,跟烧火棍差不多,大家做梦都想弄一杆三八大盖,但是鬼子很能打,咱只能迂回着来。有一次终于等到机会了,上头要搞个会战,敲掉一小队孤军深入的鬼子和伪军,结果发到手上每人只有三颗子弹,子弹袋都是空的啊,这要是上了战场不让人笑死也要被急死。有经验的老兵支招,把里面塞满高粱秆就行,高粱秆还必须是仔细削过的,跟子弹一般大小,还要在前面修出尖尖的弹头,这些高粱秆子弹能塞多少就塞多少,反正又撑不坏袋子,也不增加负重。我真是照这样做了,上战场时底气好像也足了些。我说后来你弄上一杆三八大盖没。他羞涩地摇了摇头,他说,可惜了那三发子弹啊。
  我记得他以前给我讲过,日本鬼子气势最盛的那几年,两个人就能控制一个村子,鬼子们上茅房时,把枪往门口一靠,人就进去解手了,出来以后枪还在那儿立着,没人敢动啊;到了气短那年,来征粮的俩鬼子还玩这一套,结果不仅丢了枪,人还被村民们活生生打死在厕所里。农村的厕所你是知道的,就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上面搭着几条青石,人要是失足落下去,基本就没救了,丢了性命还是其次,实在不光彩啊。他说,老辈人讲过,这种死法不得超生啊。
  我爸说,那些年我很想把你爷爷的这些故事整理整理,写个小说,我说为啥没写。他说没时间啊,忙起来疲于奔命,我这一辈子写的文字摞起来能顶住天花板,可没几个字是写给自己的。我的笔也是姓公不姓私啊,他笑着说。我说现在你退了休,想写点啥那不是自己说了算。他瞪圆了眼说,小混蛋你的儿子谁管?你哥的女儿谁管?他说得我俩汗津津如坐针毡,再也不敢回嘴了。我爸喝口水,缓缓神说鸿北市他去过两次,都是为了采访女英雄李红缨,写作组第一次去的时候,是为李红缨准备上京的文字材料。
  小城的夜晚静谧深沉,即便是掉落一颗星星,也无法惊醒城里安睡的人们。远处隐约传来火车在铁轨上跑动的咔嗒声,节律如同沉睡中男人的呼吸,安稳且健硕。   熄灯号一响,医院那小小的二层宿舍楼就陷入了黑暗,每天紛乱的工作让这些年轻鲜活的生命如同机器般运转,此刻根本无暇交流。有的人短暂休息后还要倒班看护危重病号,所以他们迅速沉入了梦乡。婆娑的树影被夜风吹动,摩擦着窗纱和李红缨的白色被单,她就安静地望着摇动的树影,想着永定河、什刹海、陶然亭,想着胡同口清晨里悠长的叫卖声,想起远在北京的父母和哥哥。
  望着被单上的红十字,李红缨内心的酸涩重新翻涌起来,大海一样汪洋恣肆,很快就将她淹没,让她窒息,她又想起了小时候掉进永定河里的那种感觉。河水将她淹没的瞬间,她甚至不愿意挣扎。她想起了奶奶给她讲的故事,无常鬼的舌头又红又长,手里拿着勾人的锁链,他们要带谁走,谁就只能痛哭流涕地跟着。老人们都觉得死亡恐怖,她觉得那只是想象中的错觉罢了,因为无常鬼的召唤一点儿也不剧烈,从容而又安详,流动着莫名的温暖。他手里也没有拿锁链,只是朝她招招手,她立刻就跟着去了。几乎是短短的几秒钟,一切声音就离她远去,然后是世间的一切景色泯然在白色的光晕里,最后连纷扰和烦恼都没有了。当然父亲也不会再扇她耳光,母亲也不会再呵斥她。她失去了体重,轻盈地要飞起来。这样的话,就是跑三天三夜也不会累。她想着,并且满怀欣喜地追随着无常鬼的脚步奔跑。就在她欢快奔跑的时候,她感觉有人在背后扯住了她的衣领,她真的是没有重量啊,连挣扎都显得无力——哗啦啦的一阵流水声以后,世间的一切又从白色的光晕里抖落了出来,让她猝不及防,炫目得呕吐。她真恨这件衣服,简直是惊醒了一次美梦啊。可她没有来得及抱怨,她听见母亲正蹲在柳树下,埋怨她不够小心,声音尖锐刺耳,怀里搂着把她推下水里的哥哥。
  她睁开眼睛,额头沾染的河水立刻滴了进来,可她看见的却是白色被单上的红十字。她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十字,中学毕业后,她报考了医专,并且在学校入了党,不能说不是小时候种下的缘分。那些年,她想得最多的就是离开北京,离开那个胡同深处的院子。
  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要回北京了。
  李红缨被授予“工程兵女英雄”称号,要到北京接受首长接见。消息传来,她失眠了好几天。
  小城没有直达北京的火车,师里特意派了吉普车到766医院接上了李红缨,要把她送到大城市的火车上去。那里早就定好了往返的软卧,师里抽调了女宣传干事全程陪同。车子行驶出医院门口的时候,院长带领了一大帮医务人员列队送行,大家依次握着她的手狠狠地摇了几下。李红缨平静的心底也涌起了微澜,温暖和感动在周身流淌。
  在人民大会堂,触目所及都是温暖的红色和金色,点缀着十几个英姿勃发的绿军装。李红缨作为这英姿勃发的十几分之一,与来自全国其他各条战线上的先进英模们共同接受了中央和军委首长的接见和嘉奖。首长走到李红缨身前时,特意跟她多寒暄了几句。李红缨大脑里一片空白,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首长笑了笑,没有介意她的失礼,继续与其他人握手去了。等李红缨狂跳的心脏稍微平静下来,已经到了合影时间了。
  回到招待所,李红缨立刻梳洗一番,换上便装,想要回家看看。时间尚早,火车票也是明天下午的。参军五年,她还从未休过探亲假,这次好不容易回来,按道理当然要去见见父母,吃顿期待已久的贴心饭。同行的女宣传干事却大惊小怪起来,说首长上午刚握过你的手,怎么你下午就洗了。李红缨翻她一眼,说道,洗了就洗了吧,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可是首长握过的手啊,多有纪念意义,换了是我,三天之内是不会洗的。
  要是跟毛主席握了手,难不成还要剁下来供着?
  话音未落,李红缨黑发一甩,三两下雀跃出门,挤上公交车,没了影。
  虽说动身前李红缨已经给家里拍过电报,可见了面,一家人还是激动不已。母亲已经包好了她爱吃的羊肉馅饺子,炉子上的铁锅里,水早已经滚开了几遍,只是没有下锅,单单等着她回来。嫂子一边寒暄着,一边炒着菜。支开桌,哥哥还陪父亲喝了两杯,其乐融融的景象,让李红缨眼窝发热。
  借着酒劲儿,哥哥又跟她提起了退伍回家的事。她斜了他一眼,说我在部队好好的,为什么要回来。哥哥说你老大不小的了,在部队耗着不是个办法,早早回来成个家,一家人在北京不是挺好的嘛。李红缨说你妹妹又不是没人要,部队里的人才也一大把,比你强的漫山遍野都是。哥哥眼一瞪就要发作,母亲赶紧把话头接了过去,攥着李红缨的手说,原本还是想劝你早点退伍回家,现在你也立了功、受了奖,部队里也能混个前途,可是女人终究是要成个家的,你也不小了,上上心吧。
  吃下去的羊肉饺子没落地,又憋了一肚子气,李红缨感觉一天之内经历的悲喜太多:先是在人民大会堂里的无上光荣,然后是初进家门的无边喜悦,这会儿变成了全家人对她的无情批斗,冷冰冰地让人心头发紧。剩下的半截子饭也无心再吃下去,李红缨啪地放下筷子,抓起外套就往外走。
  冷不丁的来这一下子,全家人都没回过神来,怔怔地坐在桌边发呆,李红缨却已经大步流星地穿门过院走到了胡同里。还是嫂子反应快,三步并两步跑出来,挽住了李红缨的胳膊:
  刚回来,咋就又急着走?
  嫂子,你看我哥那样儿,我还能在这家待吗?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哥那臭脾气,别跟他较劲。嫂子拉着李红缨的手,说道,你看这天色也不早了,你还往哪里去,回家一趟不容易,听我的,今天就住在家里。
  悠长寂寥的胡同里,连一只寻找食物的流浪狗都没有,有的只是昏黄的灯光和她俩瘦削单薄的影子。那影子被偶尔经过的凉风吹动,摇摇摆摆、明明灭灭,就像是此刻李红缨心里一闪一闪的念头。她很想决绝而去,以表现自己愿意永远待在部队里的决心,但是她也知道,今晚如果她不回去,以后就回不得这个家了。
  第二天,李红缨起得很早。北京清晨料峭的寒意让她嘴边呼出的空气隐约形成了淡淡的雾状,母亲把昨晚剩下的羊肉饺子又热了一碗放在桌上,李红缨没动筷子,低低说了一句“我走了”,便撩起门帘快步离开。母亲从伙房跟出来,湿漉漉的双手在胸前的围裙上擦了擦,摆着手“红缨红缨”地叫着。嫂子赶忙从热被窝里跳出来,边穿外套边一路小跑,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红缨,我知道你没消气,到招待所再吃点啥,别饿着,到了部队记着给家里写信。   “信”字还没说完,李红缨那清秀的身影已经折出了巷子,转个弯就不见了。
  四
  想当年我要报名参军的时候,你爷爷也是头摇得像拨浪鼓。他说,我上高三那年,全国都陷在红色汪洋里,中小学停课闹革命,大学也不让随便考了。最高指示说:“大学还是要办的,我这里主要说的是理工科大学还要办,但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要无产阶级政治挂帅,走上海机床厂从工人中培养技术人员的道路。要从有实践经验的工人、农民中间选拔学生,到学校学几年以后,又回到生产实践中去。”这条指示让他垂头丧气,他觉得上学这条路彻底没戏了,正打算收拾铺盖卷回家锤土坷垃去,巧的是部队正好到县里招兵,带兵的读了贴在学校院墙上的大字报,对其中一篇的文采很是赞赏,于是就动员作者参军,说到了部队肯定有用武之地。我动了心,可回家一商量,就被你爷爷否决了。
  我爷爷打了几年仗,赶走了鬼子,赶走了老蒋,虽然受过一些小伤,总归是没有什么大碍。在部队最后那几年,他终于打了大仗,而且接连就是好几个,手里的家伙也换过了好几次,子弹袋里再也没有装过高粱秆了,有时长线拉动,还能坐坐八轮卡车。他说,部队总是打胜仗,家里也没有后顾之忧,本想着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结果淮海战役那回真被子弹在身上钻了个窟窿眼儿,好在离心脏还有两三公分,只是肺上落下了病根,没法在部队继续待下去啦,那一年他就和几个受伤的同乡一起复员回了山西老家。回家后结了婚,第二年就有了我爸,自此以后就和普通庄户人家过着一样的日子,只是偶尔老兵们互相走动的时候,会谈起那些浴血浴火的岁月。那些日子已经太久远,想起来让人害怕,我爷爷说回想起来他真是命大,多少次子弹擦着鼻尖过去,又有多少次弹片贴着腰眼过来,稍微歪一点就能把他报销,尸骨就地一埋,连家都回不了。我爷爷说这样的日子真是不堪回首,今后天下太平,家里人终于不用再当兵了,今后好好种地养羊,乐乐呵呵地过好日子。我奶奶肚皮也争气,一口气给他生了四儿两女,虽然生活艰苦,但是好歹不用打仗,没有了性命之忧,一家人其乐融融,比起新中国成立前给地主家扛长工的日子,简直是天差地别。所以在那天晚上,当我爸在煤油灯下小心翼翼地说起当兵的想法时,我爷爷几乎从炕上跳了下来,他举着烟锅子对我爸说,你要命还是要腿?
  这话的意思是,我爸要是坚持参军,我爷爷就打断他的腿,让他没法得逞;要是我爸偷偷到部队去,那就等于把命丢在外面啦,那他也管不着。我爸说这话时心有余悸,他说我当初从家里偷跑出来当兵,还真是赶上了好时候,全国都乱的时候部队不乱,全国都吃不饱,当兵吃粮还有津贴。看到我爸这样儿他们村里的后生也都陆续参了军,有些人真是命背啊,那几年正好赶上打仗,刚训练不久就被送到了越南前线,回来的都立功受奖,回不来的就永远躺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了。我爸说,如果不是因为山里的任务,他们也很有可能被送到前线去。
  话又说回来了,打洞虽然没有上前线光荣,但是它也有自己的前线,为前线做好宣传工作,就是我爸和“黑铁锅”他们的本分。
  到师部不久,“黑铁锅”便接到了任务。
  《工程兵报》要派两名记者下来采访女英雄李红缨,副社长吉人亲自带队,火车不日将到达省城。山里的工程到了紧要时候,目前师里实在抽调不出人手,可是接待报社记者、采访女英雄也不是小事。攻坚克难重要,宣传先进同样重要。师领导经过研究,决定派“黑铁锅”陪同采访,做好配合工作。一来这人老实稳重,二来也有写作底子,正好派上用场。
  大山里的工程,动用了二师全部的家底,除此之外,军委还从全国抽调了几个素质过硬、有丰富经验的机械化作业团,编入二师建制,以扩充它的战斗力。考虑到工程作业可能出现的伤病,还专门为其配备了直属医院,也就是李红缨所在的766医院。这样算来,虽说建制上是一个师,规模却远远不止如此了。
  为了便于指挥,二师的师部设在距作业一线不远处、深山外的断鸿县县城里。说是县城,其实也就是巴掌大的一块地界,因为交通比山里方便些,所以很早就形成了集市,久而久之,人烟就稠密了些。然而比起山外面的繁华世界,这里充其量也就是个乡镇水平罢了。倒是766医院所在的小城,距离省城较近,生活条件好一些,且水旱两路交通颇为便捷。师首长说,既然采访对象李红缨在那里,不如直接就把记者们也接到那里。
  这个号称全师生活条件最好,距离省城最近的地方,开车到省城也得十个小时左右。鸿北市虽然通火车,但主要是货运车辆,客运车辆班次很少而且辗转不便,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借用师里的吉普车去接人。“黑铁锅”接到任务后犯了愁,师部总共就那么几辆小吉普,都出勤去了,仅剩一辆在机关停着。原本今天魏主任要到红区工地去,说好了要用那辆车的,眼下就要出发了。可要是没车,他“黑铁锅”怎么去省城接人?退一万步说,他自己可以费费事儿乘长途车去,可报社的领导总不能也跟着长途车来师部吧。事到如今,只能硬著头皮上了。
  魏,魏主任,报社要来人。
  我知道,刚才开会不是说了嘛,由你全程陪同。
  听,听说火车只到省城。
  对呀,只到省城。
  那,那我陪他们先在省城住上一段时间?
  魏主任一愣,为什么?会上不是说尽快接来吗?
  省,省城的长途车不是每周才发一班嘛。
  听贺铁国嗫嗫喏喏地吭哧完这席话,魏主任哈哈笑道,好你个“黑铁锅”,真有你的,说个话拐这么大的弯儿,接记者重要,师部那辆小车就归你用啦。说完,举起电话交代了一通,把车让给了“黑铁锅”,自己乘送给养的卡车去工地了。
  报社记者的精神,让贺铁国暗自佩服:到达766医院时,已是第二天傍晚,炊事员按照特殊照顾病号饭的标准给一行人下了一锅挂面,每个碗里放了一个荷包蛋。司机吃完饭,就急匆匆赶回师部去了。吉人撂下饭碗,一抹嘴说,走,咱先去见见女英雄。贺铁国一愣,说还是给你们安排好住宿再说吧。
  那都是小事,采访女英雄才是大事。   李红缨显得很局促,虽然已经提前准备了三四天,但谈起自己来还是忍不住脸红,然后像不会拐弯的河水一样,把自己那天上午的事情三言两语倾泻完毕。三位记者边听边记录,不时地抬头看她的眼睛,把她看得眼帘低垂,双手紧紧握着空荡荡的茶杯,偶尔还要举起来若有所思地喝一下。吉人微笑着放下笔,问她,推枕木的时候,你心里都在想什么?李红缨又像河水一样把方才的话倾泻了一遍,内容和语气丝毫不变。两三个问题对答下来,河水在原地反复流淌,就像泡过多遍的茶叶一样,既没了形象也没了味道,听得连贺铁国都失去了耐心。吉人看出了李红缨的窘迫,说天色已晚,今天就到这儿,李护士长早点回去休息,就带着记者们出了医院的办公室。
  四周顿时安静了下来,李红缨怔怔地坐在那儿,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检索着推枕木的时候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想得头痛欲裂,越想越惭愧;她惭愧地感到自己的思想觉悟实在太低了,为什么那么关键的时候没有想到马克思、列宁关于阶级斗争的重要论述,为什么没有想起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谆谆教导,报纸上的英雄模范们不都是那样的吗?可她倒好,脑海里除了一片空白,还是一无所获。这时候她突然口干舌燥起来,嗓子几乎着了火,下意识地举起茶缸往嘴里一倒,才发现里面居然是空的。
  记者们安顿下之后,先是集中开了一个会。吉人给他们做了分工:明天开始,一个记者负责采访766医院的领导和同事,挖掘李红缨日常工作生活中的亮点;另一个负责采访周边群众,采访铁道沿线目击李红缨英雄事迹的老百姓;他明天则继续采访李红缨。布置完以后,另两人回去休息了,吉人洗漱一下,摊开稿纸,打算把今天的采访打个底稿。贺铁国惴惴地说,吉老师颠簸一天,还是早点休息吧,我可以先打个稿子,给您做材料用。
  吉人说好,这两天确实太累了,他话音刚落,头还没沾到枕头上,鼾声就起来了。第二天一早,贺铁国早早起床,像新兵那样,给老兵准备好了洗脸水,准备好了刷牙用具,然后拎着饭盒去食堂打饭。那天排队买饭的人有点多,大多是地方病号的家属,他就耐心等着。等他买完饭推门进来,吉人正在桌子旁看他整理的材料。
  铁国,你可真是秀才啊。吉人抖抖手里的几页纸,接过了温热的饭盒。
  如果不是因为面如锅底,贺铁国此时脸上可以开起染坊来。
  采访工作进行的很顺利,记者们回北京不久,《工程兵报》就整版登载了女英雄李红缨勇救火车的感人事迹,大幅标题下面,除了记者名字以外,还缀了一个通讯员贺铁国的名字。几天以后,《解放军报》也节选转载了该报道。
  二师开党委会会议的时候,李红缨被通知列席参加。会上,政委带领全体委员学习了这篇报道,然后宣布,根据师常委会研究并报上级同意,决定增补李红缨同志为我师党委委员。掌声响起,李红缨的脑子又是一片空白。
  按照师里的部署,写作组需要给李红缨重新整理一份详细的事迹材料,以便她在全军英模大会上作报告之用。这个稿子既不同于第一次上京的汇报稿,也不同于报纸发表的报道稿,需要在尊重客观事实的基础上增加细节,要鲜活、要生动、要有血有肉。政委交代完,又说,魏主任亲自担任组长,贺秀才主笔拟文,其他人打打下手。
  要想写好这个稿子,采访李红缨是必不可少的,好在这次两人熟悉多了,交流起来还算顺畅。“黑铁锅”满以为,以他对李红缨的了解,再挖出点生活细节来,借此把她的形象拔高一下,塑造得更加光辉一点,完全是不在话下的事儿。偏偏李红缨很不给力,几个关键点上,贺秀才循循善诱,想让她说些画龙点睛的句子来,她不是卡壳,就是连连摇头;贺秀才“黔驴技穷”,只得苦思冥想加自我发挥,在稿子里替李红缨拔高了政治修养。谁知稿子让李红缨看了,她连连摇头,说我不是这样想的,平时我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呀,我做那点事儿换了谁不都一样会做嘛,这样的稿子我有意见,我背不下来。
  贺秀才一时气结,哭笑不得,既然主角不同意,只有再修改了。
  这个稿子进行得很慢,一直到师里多次催促,李红缨对他发挥的那部分还是十分不满。没辙,只好隔过李红缨把稿子交了上去,师首长看了以后,给予了充分肯定,要求李红缨今后的报告内容都以此为准,这事儿终于算是完结了。李红缨得到消息后还挺抵触,说我自己的事儿我自己说了不算,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抵触归抵触,情绪归情绪,该执行的命令还是需要执行。全军事迹报告会上,李红缨表现自如了许多,政委和魏主任坐在台下,也被感动得连连鼓掌。
  五
  我说“黑铁锅”给女英雄写稿子那会儿,你在哪儿呢。他说我在山里,我说你不是搞宣传的吗,跑到山里干什么。他说去采访一个技术革新的能手,那时候没有大型掘进设备,施工很原始,靠的是打孔放炮,山洞开深了以后,就会产生很多积水,水泵怎么抽也抽不干净。不能因为有水就耽搁了施工进度啊,为毛主席修山洞要敢于攻坚克难,于是很多兵就站在水坑里扛着钻打眼,时间一长,腿就被泡烂了,伤口反复感染出现溃脓,过些日子还会生出白色的蛆虫来,在腰眼上圆滚滚的爬来爬去。战士们依然刚强,依然愿意扛着钻进洞里去,可身子终究是撑不住的。有个懂技术肯钻研的老兵看到这些,就下定决心要解决这个问题,第一次机器修改试验还是夏天,等机器成功启用后就已经是秋天了。在这段日子里,他几次设计修改,也是极尽曲折。改进后的机器虽然不能把山洞里的积水完全抽尽,但是可以使水位下降到胶鞋鞋筒以下,这可是解决了大问题,战士们终于不用担心积水的问题了,施工进度和质量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当时正是全国全军都在宣传先进人物的时候,技术骨干的鼓舞作用尤其大,于是我就领了任务,到深山里去了。
  我哥说,全是靠人海战术,你们那时候也真够落后的。高考那年,他差了几分没考上理想的大学,就报名参了军。山沟里当新兵的岁月,把他从学生娃磨炼成了石头蛋,几年后他考上了军校,毕业不久又考上了研究生,硕研毕业那年导师劝他考博,他说算了吧,当兵的不在军营,实在没啥意思。他现在还在二炮服役,也是经常呆在山洞里,每年能请个探亲假回家。他说现在的山洞比那时候条件好了不知多少倍,洞里的路可以并排跑两辆载重卡车,有的洞里多达三四层,技术房间的陈设如同电影大片,营房的条件堪比星级宾馆,更重要的是建设它们完全是机械化的,效率高、质量好,工地上也用不了多少人。我爸听了,眼睛里就明明暗暗地閃光,我知道他想起了自己在山洞里的那些日子,他肯定想去我哥的山洞里看看,但更想回自己当年的山洞去走一趟。   我知道是我不好,我不该跟黄教官谈恋爱,这事儿是我起的头,也该到我结束。魏主任,我不打算结婚了,今后都不打算结婚了,请组织上不要为难他,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见他,跟他断绝一切联系。
  其实这样的结果,李红缨也曾经在夜晚辗转难眠的时候预想过,只是这段来之不易的感情实在是太过甜蜜,让她无所畏惧地朝最乐观的结局去构思了。然而命運就是这么冷冰冰的不近人情,它可以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把耀眼的光环强加在你头上,也可以在你最需要眷顾的时候对你落井下石。
  李红缨同志,我理解你的处境。你有意见,可以保留,可以向组织上反映。你说的那些气话,我希望你能收回去。你是咱们师的女英雄,你的事,也就是咱们二师的事,请你在这个高度上来看问题。你放心,你的个人问题,组织上一定帮助尽快解决。
  话虽出了口,魏主任心里却还没有底。毕竟,经历了这场风波,李红缨再也耽误不起了。
  话虽这样说,李红缨的事还是又被耽搁了一年。这一年里,医院给她牵了几回红线,鸿北市的优秀小伙子走马灯似的转了个遍,李红缨也对其中两三个印象不错,可人家一听她的年龄,都没有了下文。魏主任那边也动用战友关系给她介绍了几个其他部队的年轻干部,寄来过几封信和几张照片,可是无论文采还是字迹,都没法和黄教官相提并论,李红缨勉强回了几封,就再也懒得写下去。
  这一懒,就懒得她不想再提这事儿了。
  七
  我爸说,有段时间,他发现“黑铁锅”的情绪很是低落,跟刚探家回来时判若两人,更重要的是,似乎他也一改过去说话吭吭哧哧的毛病,变得无比简洁起来。不管别人说什么、问什么,他都以一个“哦”字应对。这个“哦”字十分万能,可以理解为同意,也可以理解为反问,但是无论怎样理解,那都是你的事儿,跟他无关,他依然是半死不活的样子。战友们都发现他与往日的自己相比,几乎走到了另一个极端,吃饭不积极,饭量也锐减不少,出操时屡屡迟到,早上刷牙时总是拿错杯子。有一次我爸解手回来,他正拿着我爸的牙具往水房里去,我爸叫住他,说你最近咋了,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儿。他没回答,把牙具往我爸怀里一塞,就回房去躺进了被窝里。
  除了睡觉,他还喜欢上了晒太阳,宿舍里找不见他的时候,通常可以在操场的南墙根找到他,大多数情况下,他都蹲在那里,望着单杠发呆。某一天,打扫宿舍卫生时,“黑铁锅”不在,大伙儿说去操场南墙找他,我爸说算了,他回来还是蒙头睡,还不如晒会儿太阳呢。我爸说完就动手帮“黑铁锅”整理了一下内务,人一懒就容易邋遢,一邋遢就臭气熏天,我爸抖了一下他的被子,差点被呛得背过气去。正好大家都要洗晒床单,我爸就把他的床单也揭了,谁知床单揭走后,从放枕头的位置下啪嗒一声掉出一封信来。那时候战友们之间互相读家信实在稀松平常,也是军营里最重要的娱乐方式之一,于是屋子里的几个人就起哄说读读信解解乏。我爸笑着把信纸抽出来展开就念,可是他读着读着脸色就凝重起来,读完后他把那封信收好,交给了魏主任。
  “黑铁锅”虽然其貌不扬,南方老家却有个既标志又能干的姐姐。他姐姐在纺织厂上班,是出了名的技术能手,家里家外打理得井井有条。这样的姐姐,怎能不操心弟弟的婚事。于是借工作之便,他姐姐就四处在厂里物色合适的女工。俗话说,功夫不负有心人。恰好就有一个很不错的年轻女工,年龄与“黑铁锅”相仿,跟他姐姐也很谈得来。这女工看他姐姐长相周正,料想弟弟也差不到哪儿去,况且还是解放军,军民团结一家亲,这样的对象可真是让人眼馋。他姐姐见对方动了心思,就给两人分别留下了对方的通信地址。“黑铁锅”满腹的锦绣终于找到了用武之地,自然是使尽浑身解数。姑娘展信一读,满心欢喜就如掉进了才子佳人的糖罐子里。从此鸿雁传书,尺素不断,感情日笃。姑娘家的心思都写在脸上,没多久厂里就传遍了解放军对象的故事;他姐姐听了,也煽风点火地说了不少话,送上不少口头上的祝福,这些祝福再传到“黑铁锅”那里,就也如蜜糖一般甜美了。“黑铁锅”也是心里藏不住事儿的,其实那时节,在部队里根本藏不住什么事儿,大家都是透明人。“黑铁锅”这边虽然不善言谈,但每晚熄灯前被大伙儿抢去书信,朗读传看的次数多了,纺织女工的故事也成了尽人皆知的秘密。
  姐姐见火候已到,就电令“黑铁锅”休假探亲。“黑铁锅”刚进家门,屁股还没把凳子暖热,姐夫就买了两张电影票,让纺织女工和他自己接头去。他姐姐则运筹帷幄,坐镇家中,炒菜做饭,等着更进一步的好消息。这顿饭大动干戈,超过了年夜饭标准,可左等右等,饭点将近,两人还是没有回来。电影早该散场了,难道是两人谈得投机,还想多相处一会儿?想到此,姐姐不禁会心一笑,这孩子,再能聊也不能耽误吃饭啊,我得找找去。
  拉开门,“黑铁锅”木头桩子一般,正杵在门口发呆。
  休假未满,“黑铁锅”便回到了部队,自此如抽了筋的懒龙,再也不愿意腾云驾雾了。
  看完信,魏主任命人叫来“黑铁锅”。
  听说,吹了?
  报,报告首长,吹了。
  家里怎么说?
  我,我姐说她看走眼了,没想到又是一个以貌取人的。
  好。我看你姐很有觉悟,不愧是技术能手,工人阶级就是不一样。铁国,你是堂堂人民子弟兵,遇到点儿暂时的挫折不能消沉,还是应该抬头挺胸,有点当兵的精气神,别给你姐丢脸。
  “黑铁锅”点了点头。
  初夏时节,杂花生树,茫茫大山重新生机勃勃起来。
  进山的路已经拓宽,并且铺上了柏油,前线的条件改善了很多,红区和绿区工地都相继修建了营房,战士们终于不用住帐篷了,施工进度大大超出预期。有了前年的经验教训,去年冬天施工前线早早都做好了储菜工作,虽然还有患病、冻伤和维生素缺乏的,但是再也没有出现过大面积的减员。年前送到766医院的伤员此时也大多恢复健康,回到了战斗一线。施工条件有所改观,后方的补给也能跟进上来,师首长们终于松了一口气。
  另一个好消息是,工程兵女英雄李红缨要结婚了,对象便是黑秀才贺铁国。   魏主任跟“黑铁锅”提这个事情的时候,他觉得是喜从天降,颇为意外。写稿子那阵儿,李红缨虽然不太配合他工作,但人还是很不错的,她是女英雄,才貌双全,比老家那个以貌取人纺织女工不知强了多少倍,能把她娶到家,真是他“黑铁锅”祖坟上冒青烟啦。李红缨却是无可奈何,摆了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眼看就要三十挂零,过了这个年纪,想把自己嫁出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难道真要当一辈子老姑娘?父母那边怎么交代,身边的战友们怎么看自己,想想就让人头疼。索性嫁了吧,没有恋爱过程的婚姻她也不是没见过,老辈人那里多了去,父母不就是一例么?!只是她太不想走父母的老路了,越是不想,反而离得越近。
  婚期是政委亲自定下的,真是当作二师的一件大事来操办了。魏主任以政治部的名义分别给双方家里拍了电报,贺家很快回了消息,姐姐已经在赶来的路上;只是李家那边如同泥牛入海,迟迟没有回信。李红缨落落寡欢,贺铁国那边却是喜上眉梢,连走路姿势都朝气蓬勃起来。按照惯例,师部招待所已经专门布置了一间婚房,喜糖瓜子什么的也都早就买好,贺铁国把自己辛苦攒下的津贴拿出来,交给了炊事班,说是到时候要给战友们弄几个好菜,不醉不休啊。
  到师部毕竟还有挺长的一段路,766医院提前安排,说是要早几天送李红缨过去。李红缨推说工作还没有安排好,迟迟不肯动身。她是师党委委员,院领导也不好意思批评她,可这样一味由着她下去也不是办法,所以院长和教导员也私下商量,把能做的准备工作都做好,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婚礼当天,天还没亮,医院的车就在宿舍楼下等着了,院长和教导员在车边吸着烟,焦急地来回踱步,小小的烟头明明灭灭,早就惊醒了医生护士们。李红缨靠在床头,被子搭在腿上,整晚都没有合眼,到了这时,也完全没有起床梳洗的打算。同屋的护士见她仍然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连忙七手八脚地帮她收拾行李,连拉带拽地送她上了车。院长早就交代过了,发动机没有熄火,等李红缨一上车,嗡的一声轰鸣便疾驰而去。同屋的护士举着李红缨落下的提包,跟着车屁股哎哎叫着,小车却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朝着师部方向一路进发。她哎了几声,终于停下脚来,放弃了努力。
  师长去北京总部开会了,临去前他亲自交代,委托政委主婚,魏主任主持,要把这个特殊的婚礼办好,大家都表了态,说一定当政治任务来对待。政治部的战友们忙活了好几天,把招待所的婚房布置得和暖温馨。婚礼当天,贺大姐代表婆家,766的院长和教导员代表娘家,和宣传科的战友们围桌而坐,每人面前的茶缸里都倒上了半缸白酒。政委给贺大姐介绍了一下李红缨的情况,站起来举起茶缸,高声说,为这一对革命战士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干一杯。大伙儿哄的一声,简朴的酒宴就开始了。
  许是不胜酒力,贺大姐泪光闪闪,声音哽咽,举杯的手微微发颤,几乎把酒洒在面前的菜里。感谢完首长又感谢部队、感谢毛主席、感谢伟大的新中国。大家见她开心,就轮流过来敬酒,不一会儿她就醉倒了。魏主任说了些祝福二人的话,宣布宴席结束。
  整个餐桌上,只有李红缨一语不发,筷子没动,杯子也只是象征性地举了举,魏主任一宣布结束,她如临大赦,起身就走。魏主任叫住他,指了指趴在桌上的贺大姐,她才很不情愿地走过来,俯身搀了她,踉踉跄跄地出门而去。
  贺铁国也是被抬到床上的,李红缨鼓足勇气走进房间时,他正和衣而卧鼾声如雷,鞋都没有来得及脱。李红缨从未想过自己的男人会是如此一副尊容,以后还要举案齐眉、细水长流地过日子,这样的将来真是让她绝望。照顾病人是李红缨的本职工作,比这个更脏更累的情形她经历得多了,可她从没想过在自己的家里也要这样面对。李红缨也想和衣而卧,睡到床的另一边,可深陷美梦之中的“黑铁锅”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李红缨用力推了推,“黑铁锅”纹丝不动,倒是鼾声更响了。李红缨苦笑一下,敲开值班室借了床被褥,回来后铺在地上,将满身疲惫交付给了地板。
  已经连续失眠两三天,上午又颠簸了几个小时的山路,李红缨实在太困了。等她醒来,贺铁国已经不在屋里了,床铺也被收拾整齐,她虽然还躺在地铺上,身上却多了一床被子。洗脸水已经打好,放在脸盆架上,窗台上摆着崭新的搪瓷牙缸,想必里面也已盛满了温水——因为牙刷上牙膏已经挤好。如果说这样的早晨还算不错的话,唯一令人失望的就是牙缸上的大红喜字太过于刺目,张牙舞爪的,令她不安。
  门被推开,賀铁国风一样刮进来,手里捧着饭盒,饭盒外还用毛巾包裹,他把这些往李红缨跟前一递,说,先吃饭吧,还是热乎的。李红缨并没有接过去,而是低声说道,我想静一会儿,你先出去吧。贺铁国见她心情不好,本来想软语温存,问个究竟,怎奈吭哧病发作在即,脑子里的优美词句也都集体短路,牙关里再也蹦不出一个字,只能悻悻出门,到操场跑步去了。
  跑到第五圈,魏主任的通信员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敬个礼说,贺干事,贺大姐找不见李护士长,正在魏主任办公室发脾气呢,你快过去看看吧。
  李护士长不是在房间里吗?我刚才还给她送饭了。贺铁国从单杠上扯下外套和军帽,急匆匆往魏主任办公室走。通信员在后面跟着,说贺大姐刚才去房间找过了,没见人,结果到门岗上一问,才知道李护士长已经走了,据说是医院有紧急任务。今天师里没有往医院发的车,应该是乘地方上的长途车回去的。
  办公室的门大开着,贺大姐坐在椅子上,止不住地唉声叹气,魏主任拎着暖水瓶,正在给她沏茶。贺铁国在门口喊了声报告,魏主任也没回身,命令道,长途车应该还在路上,你立刻到司机班带上车,去把李红缨给我追回来。
  贺铁国额头的汗如山间小溪,顺着黑色脸颊滴下来,重重地砸在地板上,溅落的声音清晰可闻。他的呼吸稍有些乱,人却冷静得出奇,舌头也丝毫没有磕巴,他平静地说道,报告主任,不用追了,红缨是回医院,又不是当逃兵,我理解她。
  理解?贺大姐从椅子里跳出来,声音高到了房顶上,天花板上吊着的电棒被这声音震撼,在半空中摇晃不休,她指着“黑铁锅”,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她愤愤说着,理解个屁,昨天我就看出来了,咱是热脸贴了冷屁股,人家打心眼里就看不上你,你还欢天喜地以为捡了便宜,咱老贺家是造了什么孽,怎么出了你这么没出息的——   魏主任赶紧把茶杯递到贺大姐手里,劝她消消气。贺铁国脸色铁青,语气仍然坚定:
  人是我选的,我会负责到底。
  此话落进屋子里,差点把地板砸穿,贺大姐单薄的身子顿时失去了支撑,软软地跌进了椅子里。良久,她才长出了一口气,说道,明天我就回家去,你送送我吧。
  贺大姐刚走,李红缨就又回到了师部的临时新房,原因是北京家里回电报了,她哥哥很快就到,要来看看这个从未谋面的妹夫。李红缨本想打电话让贺铁国到766去,那里条件好些,医院安排住宿什么的也很方便,可拿起电话又不知如何开口,万一贺铁国拒绝了,脸上挂不住还是其次,哥哥那边如何交代?倒不如回师部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师首长和魏主任他们都在呢,总不至于弄得太僵。
  反正婚假还没有用完,李红缨跟院里打了招呼,横下心,又返回师部去了。
  贺铁国很是意外,原本他正在招待所收拾东西——新房里既然没新娘了,就应该尽快打扫出来,搬回自己的宿舍去。李红缨进门后一声不响地把他刚整理好的行李打开,东西归了原位,然后开始给自己打地铺——一个全军知名的女英雄、堂堂的师党委委员,这副模样倒让贺铁国于心不忍,他给她倒了一杯热水,放在桌上,说道:
  地铺还是我来睡吧,你睡床上。
  李大哥风尘仆仆赶到师部的时候,天色已晚。坐了一天一夜火车,又换长途汽车颠簸十几个小时到这里,实在够辛苦的。贺铁国自掏腰包,让炊事班做了四菜一汤,备了喜酒招待他。为了表示尊重,还邀请了魏主任。听说来的是李红缨的哥哥,魏主任亲自陪着贺铁国在师部门口迎接。县城很小,晚上灯火稀少,面目难辨,几个人见面寒暄两句,便前往炊事班的小食堂。李大哥虽然隐约觉得这个妹夫脸庞有些模糊,但魏主任的热情迅速让他忘记了不快。直到在饭桌边坐定,酒杯举起时,他才惊觉这个妹夫长得实在惊心动魄,他站起身,冷冷地问道:
  你们部队没别人了?
  魏主任愣住了,李红缨赶紧拽拽哥哥的衣服,想让他坐下来。谁知他用力一挣,倒把李红缨弄得狼狈不堪。
  论长相论人品,我妹妹那都是百里挑一的。她是女英雄,是受过中央首长接见的,你们把她送给这么一个黑锅底,你们安的什么心?
  贺铁国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才好。
  魏主任摆摆手,示意李大哥坐下,说,李家兄弟,你可别小看了我们贺干事啊,他可是我们师几万人里的大秀才,刚刚入伍就提了干,还是即将转正的预备党员,已经在《解放军报》和《工程兵报》发表过好几篇文章啦,要说红缨百里挑一,那不假,但我们贺干事是万里挑一,你说般配不般配?
  “黑铁锅”本来如坐针毡,听了这话,总算提起的心落了地,腰杆似乎也硬了许多。
  魏主任说,我们部队有句话,叫“吃饱不想家”,李红缨同志,给你哥哥多夹点菜,千里奔波,肯定是饿啦。
  听了这一席话,李大哥不好发作,端起搪瓷茶缸,把里面的酒喝得干干净净。
  酒过三巡,贺铁国起身去上厕所,他还没有回来,李大哥也摇摇晃晃起身,说是要到厕所去小解。
  这边桌上,魏主任正打算趁机跟李红缨聊聊天,做做她的思想工作,那厢院子里却炸开了锅,警卫员推门进来,神色慌张地说道,李大哥喝醉了,满院子追着贺干事跑,说是贺干事撒尿不规矩,尿到了他鞋上,要揍他。
  胡闹。魏主任一拍桌子,高声说,叫警卫连按住他,醒醒酒,然后把他送招待所去。
  酒宴不欢而散。临走前,一向温和的魏主任狠狠瞪了李红缨一眼,窘得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八
  人生处处都是柳暗花明,我爸说,刚结婚那会儿,李红缨实在看不上“黑铁锅”,可是后来李红缨却是凭借着“黑铁锅”改变了人生轨迹的。当然,人都没有前后眼,看不到将来的事儿,过去的事儿也没法子重来。那时节,李红缨本来就觉得亏欠“黑铁锅”一片人情,她哥哥这样一闹,她就彻底沉不住气了。“黑铁锅”再怎么不好,那也是自己的丈夫,是自己一个部队的战友,是宣传科里出类拔萃的秀才。以前家里人对她百般劝说,无非是想让她转业回京成家,她都当成了耳旁风,眼下她终于在部队结了婚,哥哥却又在这儿大闹一场,不知道是有意跟部队过不去,还是跟他妹妹过不去。今后北京那个家还能不能回了,她思量再三,如果回不去,那就一定要经营好自己这个部队里的家了。
  “黑铁锅”回去很晚,可能是去卫生室搽了点药,处理了一下皮外伤。门虚掩着,推开门,他立刻发现睡了两天的地铺却不见了,心顿时凉了半截。他想起来她那醉醺醺的哥哥,他哥哥的拳头挺有劲儿,还专门朝人的脸上招呼,真是不留面子啊。显而易见,她哥哥对自己是不满意的,至于撒尿尿到他鞋上的事儿,那就纯属扯淡了,他们之间距离有一个多蹲位,怎么可能出现那样的情况,可是男厕所里的事情,如何向李红缨解释清楚?算了,既然她们家不认可我、不接受我,我也不必强求了。我姐说得对,何必用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黑铁锅”打定了主意,索性不解释了吧,于是他小声说道,你睡吧,我回宿舍去。
  回来。李红缨低声喝道。
  “黑铁锅”半个身子已经迈了出去,此时卡在门口,进退两难,走廊里空空荡荡,屋子里冷冷清清,他不知道等待在屋里的,是暴风骤雨还是羞辱讥讽,他犹豫着。一个男人被女人这样拿捏,也真是悲哀,如果下半生总是如此,那可真够受的,他想着。
  李红缨缓和了口气,说道,进来吧,把门关上。
  “黑铁锅”顺从地关好门,转身走进屋子。
  灯光突然一收,整个小屋就陷入了黑暗。夏夜的月光驅散浮云,穿透窗帘,牛奶样流动在李红缨的床上。倘若此时月光更亮些,“黑铁锅”应该能看到床单是红的,如同跳动的火焰;枕巾上喜鹊欢叫,梅花吐蕊;宽阔的被面上游动着成对的鸳鸯,牡丹花正在大片盛开。
  李红缨刷地掀开被子,满屋月光顿时惊慌失措地逃散了,喜鹊噤声,梅花失色,牡丹颓然凋零。
  “黑铁锅”想说点什么,但是嗓子哽着,身体像生长在岩石间的老树,无比僵硬。   李红缨走下床,赤着脚走过来,投入“黑铁锅”怀里。
  “黑铁锅”如同三九寒冰,突然化作柔软的春水,李红缨就这样把春天激活了,喜鹊又跳上了枝头,梅花努力释放香氛,鸳鸯交颈嬉戏,牡丹再次嫩芽含苞。
  “黑铁锅”后来多次跟我爸说起,说挨打那一夜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
  第二天一早,“黑铁锅”陪李红缨去找李大哥,却听说他刚刚已经走了。“黑铁锅”说,这时候长途车应该还没有出发,但李红缨摇摇头说不能去车站找他。哥哥也是要面子的人,昨天晚上那么一折腾,面子已经丢尽了,所以他才选择不告而别,倘若这时候再去找他,只会让他更加尴尬,何必呢,随他去吧。
  婚假结束,李红缨还得回766去,这次是“黑铁锅”送她回去的,两人话依旧不多,甚至眼神交流都很少。
  虽说是同在二师,但李红缨与“黑铁锅”平日里见面的机会并不多。施工前线进度喜人,技术革新能手不断涌现,很多先进事迹需要挖掘,“黑铁锅”总是在山里跑,几乎忘记了自己是有家的人。几个月以后,“黑铁锅”在红区采访时,送给养的汽车捎过来口信,说是他要当爸爸了。“黑铁锅”立刻旋风般刮到营里,给766打去电话。
  电话那头,李红缨声音懒懒的,说不知道他在哪个工地,只能托给养车带口信了,原本也不想告诉他,只是肚子已经很大了,总得让他知道预产期,免得孩子第一眼看不见父亲。
  “黑铁锅”吭吭哧哧,半天蹦出来一个“好”字,然后把那个好字颠来倒去的说了不知道多少遍。那边没等他抒发完思想感情,就“卡塔”一声挂了线。
  我爸说,“黑铁锅”的女儿两岁多的时候,我们师在断鸿县的工程终于完工了。茫茫大山被挖空了,里面足以隐藏十万雄兵。军委领导验收合格后不久,部队被调到了河北,在京郊执行新任务。原先调来的几个机械化作业团,各自回了原部队。新任务用不上的,也都分到了别的工区。766医院划归当地,成为省军区的直属医院。
  李红缨是党委委员,身份特殊,调到师卫生队,跟着到了河北。二师这次的任务没有上次那么艰苦,报道组基本没什么工作可干,人员解散各自回了原部队。“黑铁锅”因为笔杆子好,还给吉人做过助手,被《工程兵报》借去当了编辑,一同被借去的还有我爸,那时他们的工作地点就在北京,太平路14号工程兵大院。
  按说部队就驻扎在家门口,从驻地到北京不算太远,交通也方便,李红缨总该回去看看,可是一连几个月,她压根就不提这茬儿。黑铁锅揣着明白装糊涂,也绝口不提此事。他和李红缨还和当年一样,虽说同在一支部队,但一年到头也见不上几次。有一次“黑铁锅”跟我爸说他想孩子了,那天正逢周末,两人发了少年狂,借了辆自行车就上了路,据说骑了四个多小时,进到位于河北的驻地大院时,腿已麻木无法下车,都是直接摔下来的。那天中午已经过了饭点儿,食堂大门紧锁,两人在树影下面蹲着修车。李红缨就在宿舍的筒子楼里下了两碗挂面,每人碗里添了俩荷包蛋,她说当年的病号饭就是这标准。我爸和“黑铁锅”都哈哈大笑,说超标了,哪能吃到俩鸡蛋呀。
  孩子大了,“黑铁锅”和李红缨商量休个假共同回一次苏南贺家,李红缨沉吟了一阵点了头。贺家人见到小孙女,喜不自胜,当年的不快早已烟消云散。贺大姐又张罗了一大桌菜,待遇远远超过了“黑铁锅”与纺织女工相亲的那次。李红缨脸上带着礼貌的笑容,热情跟家人应答着,只是吃的仍旧不多。
  贺大姐问她,是不是菜色不合口味?
  李红缨摇摇头,说自己本来饭量就不大,自从生了孩子以后,胃口就越发不好了。
  贺大姐问她,那你喜欢吃什么?
  李红缨说,自小爱吃羊肉饺子。
  哎哟喂,这可难办啦,我们南方人最是吃不得羊肉的膻味,市场上也没得卖啊。
  李红缨摆手笑着,说早就吃饱了,不用大姐再惦记。
  “黑铁锅”倒是惦记着,趁着到河北师部办事的机会,他就到附近的市场买了二斤羊肉,说是要给李红缨包饺子吃;可到了和面擀皮的环节,又犯了难——他自小在南方长大,对面食陌生得很。倒是李红缨手脚麻利,下班后一通忙活,筒子楼的走廊上香气袭人,不多时,晶莹饱满的饺子便上了桌。李红缨吃得胃口大开,女儿也嚼得津津有味,饭后还把饺子汤也喝去了一半;可“黑铁锅”却吃得头皮发麻,吃完后又去水房刷了几次牙,把李红缨笑得花枝乱颤。
  没多久,我爸就被调到了武汉,在军区机关还是搞宣传。“黑铁锅”本来也有这样的机会,可他说红缨家在北京,他就不想往别处去了,于是又在报社借调了三四年。三四年间,战友们都各奔东西,他的工作关系却迟迟转不过去,有消息说改革开放这几年,国家安定,要大力发展经济,很快就要大面积裁军,各兵种的报刊应该都在裁撤之列。“黑铁锅”觉得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就动了转业的心思。巧的是报社某领导的夫人就在军转办,于是他求上门去,终于如愿以偿地转业到了某部委下属的出版社。干的还是本行,地方上就更天开地阔,“黑铁锅”也是工作起来万分投入的那种人,几年后就在这个出版社担任了领导职务。没过多久,裁军果然裁到了工程兵,二师这支部队彻底在解放军的建制中消失了,李红缨面临转业。早到地方几年,“黑铁锅”办起事情来已经游刃有余,他使了不少力,让李红缨也回了北京,就在这个部委的门诊部工作。结婚将近十年,两人终于团圆。
  秋去冬来,护城河的河面上结了薄冰,纷纷扬扬的初雪中,宫城的红墙越发亮眼了。
  有一天“黑铁锅”接到门岗的电话,说是大院门口有个同志找他,让他登记,他也不配合。按照规定,他们不能让他进去,还是贺主任亲自出来看看吧。“黑铁锅”感到有些意外,除了李紅缨和几个战友,他在北京还不认识什么人,更别提“不配合登记的同志”了。于是他穿上大衣匆匆下楼。雪挺大,“黑铁锅”快步走到门口,远远地就看见雪地里立着一个人影。
  等“黑铁锅”走近了,他才满脸愧疚地说道:
  我妈想外孙女了。
  胡同深处的大杂院里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老太太依旧是早早包好了羊肉饺子,炉子上的铁锅里,水已经滚开了几遍,只是没有下锅,单单等着她一家三口进门。嫂子一边寒暄着,一边炒着菜。支开桌,哥哥给老父亲和“黑铁锅”分别倒上了酒——这次的酒,还是烫过的,喝到肚里热气腾腾。
  从家里出来,雪已经停了,两人站在公交站牌前等车。孩子趴在“黑铁锅”肩头沉沉入睡。昏黄的灯影下,偶尔有人推着自行车小心翼翼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李红缨看着远处的夜色出神,“黑铁锅”却在喃喃自语着:
  从来没有感觉,羊肉馅儿饺子竟然这么好吃。
  我爸说,前些年他没退休时,在北京还见过“黑铁锅”,李红缨也在,他们仨在饭店吃的就是羊肉饺子。现在他俩已经不同当初,说起话来没完没了,有时还要抬抬杠,完全忽视了我爸的存在。他们几个人岁数都大了,我爸当年的满头乌发已经全白而且谢顶,头发数量稀少可数。“黑铁锅”面皮白了很多,显然是生活条件改善所致,眼角的皱纹已经沟壑纵横。李红缨明显胖了,成了标准的中老年妇女,或许每天晚上她还会在附近的广场上跟老头、老太太们跳广场舞。我爸说,这些战友里,只有他俩的故事最曲折、最动人,也最幸福。我哥说其实也就稀松平常,还没有我爷爷的故事精彩。他说这话时我爷爷已经去世,淮海战役回来那年,医生曾经告诉过他,说他命不会长,结果他活了八十六岁,熬得那些同时归来的战友们都落叶凋零。最后那年听说自己得了癌症,他一点儿也没有惊恐,甚至一丝慌张都没有过。他说不知道哪个战友把自己的命借给我了,让我活出这么大一个数来。停了一会儿,他又说,这么多年没见,我都想他们了。这话最能唤起我爸和我哥的共鸣,他们听了以后都默默无语,不知道在李红缨和“黑铁锅”甜蜜的生活里,会不会时常也有这样的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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