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水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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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个礼拜前,黄井生接到父亲黄荣光的紧急求救电话,要他想办法给凉水井销售金橘。父亲的语气有些悲壮,说井生啊,给爸想想办法吧,现在只有你能救老爸了。如果你也不能帮我渡过这一关,老爸只有一死以谢父老乡亲了。听老爸的语气不像是开玩笑,黄井生也有些着急了,对于村里种金橘的事,黄井生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一些的。父亲当了一二十年的村干部,一直愧疚没能带领凉水井父老乡亲走上小康之路。三年前,县里号召改变农村经营方式,实现农业产业化,推行一村一品战略。凉水井山多水田少,如果种粮,连口粮都难自给,但是,这方水土却适宜种金橘,金橘果一直是凉水井的传统名优产品。父亲便申报项目,要来了政府贴息贷款,带领乡亲们大量种植,希望闯出一条产业之路来。谁料种出果子却卖不出,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大了!
  金橘销售关乎父亲生死,黄井生当然不会袖手旁观。可是,他是个做建材生意的老板,对销售金橘一窍不通,想帮也没法帮啊。情急之下,只得向广州一位做农贸生意的朋友求援。朋友要他去广州面谈,于是,他立马连夜驱车数百公里赶去广州与朋友洽谈。待他再驱车几百公里从广州赶回凉水井的时候,正好赶上一台闹哄哄的大戏。
  呱嗒嫂带着几十个村民把村子搅翻了天。
  天刚放亮,村里就传出了吵闹声。呱嗒嫂带着几十个村民,挑了几十担金橘,打着一条“要卖金橘要吃饭,莫逼农民跳大河”的横幅,在凉水井前的小广场上集合,准备去县里上访请愿,向政府讨说法。村民们把金橘担子放在凉水井前,摆成一字长蛇阵,齐刷刷地站立着。呱嗒嫂站在井沿上,左手叉腰,有力地挥舞着有些肥胖的右臂给大伙训话,像出征的将军在做战前动员。
  乡亲们,政府忽悠我们贷款种金橘,可是,金橘丰收了又卖不出去,还说什么莫找政府找市场。政府打脱手拳不管我们死活,分明是要逼我们农民上吊跳河喝农药啊!我们不能等死,我们一定要讨个说法。乡政府解决不了去找县政府,县政府不管就去市里去省里去党中央去国务院,坚决把上访请愿进行到底!大家不要害怕,天塌下来先砸我的头,蹲监下狱我先进去,砍头先从老娘砍起,脑袋掉地只有碗口大的疤,二十年之后又是一条好汉。乡亲们,把口号喊雄壮些,出发!
  要卖金橘要吃饭,莫逼农民跳大河!
  呱嗒嫂手臂一挥,带头喊起了口号,带着大伙浩浩荡荡拥向村口。
  站住,站住,乡亲们,站住……
  突然,斜刺里杀出两个人,边高叫边抄近道挡在上访队伍前面,张臂拦住了呱嗒嫂的去路。
  呱嗒嫂止住步,一看来人就火了。拦在她前面的两个人,一个是她的老冤家,村主任黄荣光;另一个是大学毕业在家待业,她的亲生女儿莫秋月。呱嗒嫂的一腔豪气立马化成了万丈怒火,她拉开架势,手指点着黄荣光的鼻子大声呵斥起来。
  老东西,你还有脸来拦老娘?
  大妹子,先听我讲,好吗?
  还听你讲,老东西,一个礼拜期限已到了,你那宝贝仔呢?怎么连个鬼影子也不见?好啊,不准老娘上访讨说法,我们把金橘堆到你家里,闷死你去!
  乡亲们,黄荣光提高声调说,请冷静,千万不要冲动,你们这样干,叫作群体闹访,破坏了和谐稳定,是要追究法律责任的。
  呸你个啾!呱嗒嫂重重地拍了一下巴掌,一跳三尺高,扯开嗓门压住了黄荣光的声音,莫拿石臼当帽子,你压不死老娘。上访破坏和谐稳定,难道政府忽悠我们种出金橘卖不脱,贷款还不起,害得农民兄弟破产跳河喝农药,就和谐了?就稳定了?
  妈,回去吧。莫秋月把呱嗒嫂拉到一边责怪道,不要闹了好吗?政府又不收购金橘,上访也没得用。
  吃里爬外的东西,你晓得个屁!呱嗒嫂用力甩開秋月,指着黄荣光又吼开了,金橘是他大主任鼓动我们种的,款是政府给我们贷的,不找政府找哪个?乡亲们,是不是这个道理?
  有道理。
  要卖金橘要吃饭,莫逼农民跳大河!
  大主任,莫拦我们……
  村民们的情绪被呱嗒嫂煽动了起来,他们激愤地围住黄荣光大呼小叫起来。
  黄荣光生怕村民情绪失控做出过激事来,急得差点吐血了。这件事还真是他黄荣光惹出的祸。前些年,他进城去井生那耍,在一个饭局上听一个专家说,凉水井的金橘品质相当好,完全可以打造成名优产业。黄荣光正愁县里推进农业产业化,落实一乡一品工程,而凉水井村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项目,拖了全乡的后腿。听罢专家的话他暗暗大喜,立马求井生请专家来村里实地考察,证实了这个说法。于是,乡政府把凉水井当成了种植优质金橘试点村,派出工作组驻村做宣传发动,并且落实了政府贴息贷款,一家伙种下了一千多亩,希望凉水井开个好头,然后辐射周边村,形成一个真正的拳头产业。经过三年奋斗,满山金橘终于挂果丰收了,可是,政府有能力发放贴息贷款,也可以组织农户规模种植,却无力把握市场脉搏。金橘丰收了,市场却疲软了,没有商家上门收购,费尽心机找不到销路,一千多亩金橘果眼看就要成为销不出的垃圾。村民贷款无法归还,三年辛劳也将打水漂,能不心疼上火吗?黄荣光急得鼻孔冒烟,嘴唇打起了水泡。他先去找乡政府和县政府,请领导帮他渡过难关。可是,上面的领导却说卖金橘是市场经济,莫找政府找市场。黄荣光无奈,只好给在省城做生意的儿子黄井生打电话,求他想想办法把金橘推销出去,解他燃眉之急。转眼一周期限到了,却不见井生的影子,呱嗒嫂带着村民闹起事来,而今上面最忌讳的就是群众集体上访闹事,稳定压倒一切,实行干部绩效考核一票否决。当然,他黄荣光不在乎村委主任这个比芝麻还小的官,他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要不是没人愿意接他的班,他早就甩手不干了。他是担心呱嗒嫂和村民们万一跟政府发生冲突,不但金橘卖不出,事情还闹大了。
  黄荣光虽然心里急,也很生气,但他还是强迫自己保持足够的冷静和理智,想极力稳定大伙的情绪。于是,他堆起了笑容,掏出两包香烟,一个一个地发烟点火,一边苦苦求情。
  请大家相信我,井生一定会回来的,他就是不管乡亲们的金橘,也不会不顾老子的死活嘛,他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的。   等你那大老板宝贝仔回来,黄花菜早就凉了。呱嗒嫂阴阳怪气道。
  不要煽风点火好吗?要是信不过我,就把我杀了挑到市场去卖肉还贷款。黄荣光目光炯炯地逼视呱嗒嫂。
  哎哟喂,你那几根老排骨刮得了几斤菜?乡亲们,别听他的鬼话了,我们走!
  对,走起来。要卖金橘要吃饭,莫逼农民跳大河。
  找政府讨说法去!
  现在的政府,你不闹他就不管事。我们闹他个天翻地覆,看他们如何收场。
  众村民挑上金橘又要一窝蜂拥出村,黄荣光怎么拦也拦不住。
  黄荣光正急得双脚乱跳,一辆轿车飞快地驰进了村,在前面的空地上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了,走下一个高个子年轻男子,径直朝大伙走过来。
  井生,谢天谢地,终于把你盼回来了……
  黄荣光如见救星,一路小跑奔过去,紧紧抓住井生的双手,好像落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老泪唰地流满了面颊。
  我能不回来吗?凉水井是我的家。
  黄井生一边笑嘻嘻地宽慰父亲,一边掏出高档香烟发给乡亲们抽。
  黄荣光点上烟,深深地吸上一口,喷出一股浓烟,又拉住了井生的手。
  井生,找到销路了?
  当然找到了,没找到销路我回来干吗?黄井生神态轻松地耸耸肩说。
  隔山放空炮,当心吓着了山神爷。莫秋月用轻蔑的余光瞥了黄井生一眼,语气刻薄地说。
  秋月说得对,莫信他的鬼话。呱嗒嫂双手又叉到了腰上,一脸挑衅地看着黄井生,我看,是大忽悠养了个小忽悠。
  乡亲们,请安静。
  黄井生没有理会呱嗒嫂母女的冷嘲热讽,一步跳上了刚才呱嗒嫂站过的井台,挥动手臂高声叫道,我是凉水井的子孙,哪敢忽悠自己的父老乡亲?难道我今后不想回凉水井了?现在我宣布,明天开始收金橘,不打白条付现钱。
  说完,黄井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交给黄荣光说,老爸,你去银行提款,每户先下两千元定金。
  众人先是愣住了,接着脸露惊喜,再接着一齐鼓掌高呼起来。
  呱嗒嫂,大妹子,黄荣光感到扬眉吐气,特意走到呱嗒嫂面前示威般地挥着银行卡说,如果你继续去上访请愿,你家的金橘一颗也不收。
  你敢?村民选出的大主任,就这点气量,当心老娘煽动村民把你撤了!呱嗒嫂狠狠瞪了黄荣光一眼,然后粗声粗气地对村民说,散了散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村民们一齐大笑起来,挑起金橘,欢天喜地回家去了。
  二
  夜幕重重地落下来,把山村遮掩得严严实实,只有各家窗口透出了隐隐灯光,与天空的微弱月色和星光相交融,勾勒出远处山岭的模糊轮廓,让人感到身边的世界有些不真实。
  黄荣光家的房子是凉水井的一道风景。一座三层小楼,楼顶盖了锃亮的琉璃瓦,大门油成朱红色,外墙还贴了米色瓷砖。小院砌着高高的围墙,围墙上爬满了葡萄藤。院里开了几个小花圃,种了月季、海棠、兰花之类的花草,比城里有钱人住的别墅还牛叉。那是井生为了孝敬父亲,花了好几十万元盖起的小楼。
  黄井生亲自下厨做了几个菜,摆到小院的桌子上,又开了一瓶好酒,给父亲和自己各斟上一杯。
  黄荣光坐到饭桌前,端起酒杯吱地喝上一小口,感到无比受用。
  爸,这是广州朋友送给我的海参,难得吃到呢。
  黄井生给父亲碗里夹了一片海参。黄荣光夹起塞进嘴嚼着,慢慢地品尝味道。
  味道怎样?黄井生微微偏着脑袋问。
  脆嘣脆嘣的,没有特別的味道。黄荣光认真地说。
  海参就是这个味,不过,听说营养丰富,很补的。来,干一杯。
  黄井生笑着端起酒杯,与父亲很响亮地一碰,一仰脖子喝干了杯子里的酒。黄荣光怔了一下,接着也一口喝干,黄井生又给他满上一杯。
  井生啊。黄荣光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小心翼翼地问,不知道广州那边的行情怎么样,你那个朋友靠不靠谱,我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应该没问题吧,我们是多年的朋友了,他不会骗我的。黄井生说,如果有什么状况,人家早就来电话了。
  黄荣光找不到质疑的理由,也不再说这事了。其实,黄井生也是故作轻松,他心里根本就没有底。前几天给广州发了第一批货,他已经付出了好几十万元的货款。他交代乡亲们暂停采摘,等广州方面反馈了信息再收购。乡亲们见黄井生没有食言,收购金橘真的当即付给真金白银,情绪开始稳定下来。虽然黄井生在城里开公司做生意,身家也有好几百万了,但是他做的是装饰建材生意,对农产品销售一窍不通。接到父亲求救电话时,他也是茫然失措,幸好他认识一位做农贸生意的广州朋友,马上跑过去跟他联系。朋友说,只要果品好,可以帮他销售,至于价格嘛,得随行就市。黄井生是病急乱投医,一心想着把父亲拉出泥潭。他的想法很简单,对销售金橘能否赚钱一点兴趣也没有,只求把凉水井的金橘卖出去,哪怕自己亏损一笔钱也认了。等卖完了果子,就叫父亲辞职,接他去省城安度晚年,不要再管凉水井的事了。如果父亲闲不住,就让他在自己公司打份工,公司很多工作还是适合父亲做的。如果任由父亲再折腾下去,非把他辛辛苦苦打拼出来的家底折腾光不可。黄井生对于父亲的任何要求,都不会拒绝,他对父亲不仅仅是敬和爱,还有更深的愧疚。为了他,父亲搭上了自己的一生幸福,现在该轮到他回报父亲了。
  井生,黄荣光端起酒杯说,我替呱嗒嫂给你道歉了……
  爸,呱嗒婶越来越不讲理了,怎么一点面子也不给你?黄井生轻轻叹口气,摇头笑了,好了,她爱怎样就怎样吧,毕竟我对不起她在先。
  井生,千万不要怪罪她。黄荣光轻叹一声道,不管她对我们做了什么,都得多体谅她,我们家欠她的太多了。
  爸,在我印象中,她从前可是个非常和善的人。
  是啊,她本来不是这样的人,是我害得她变成这样的,我有责任……   黄荣光的神情黯淡下来,眼里流露出难以抑制的伤感。黄井生知道父亲的苦衷,不敢再把这个话题深入下去,吃罢饭,顺手取下挂在墙壁上的二胡出了门。
  已经半个多月没有下雨了,虽然已经是秋天,但是还有几分闷热。黄井生在村外小路上遛了一圈,感到身上发热了,便折回来转到凉水井边,在水塘边掬起凉水泼了把脸,坐到井边拉起了二胡。
  凉水井是个典型的桂北小山村,四周被高耸的石灰岩山岭环抱,村子坐落在一山坳处,几十户人家一两百人口。石山区最大的特点就是缺水缺土,凉水井没有河流,只有几条小溪从山中淌出,也没有太多的田地,自古以来就与贫穷结下了不解之缘。令人称奇的是,村里偏偏冒出一股永不枯涸的清泉,人们在泉眼处开凿了一口水井,在井下方挖了一个大水塘,上面的水井供人饮用,下面的水塘供人洗涤,这口井在村民眼里有着神圣的地位。
  黄井生手里拉着二胡,心思却飞到了远方,琴声显得有些杂乱跑调。他跟父亲黄荣光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广州那边的行情。自己已经跟乡亲们夸下了海口,保证收购所有的金橘。虽然已经做好了亏损的心理准备,但是,他毕竟是个商人,不可能对盈亏无所谓,能赚更好,万一亏损也尽量少亏点为上。他最担心的是,万一广州那边行情不好,朋友不要货了,村里积压着一二百万元的产品,他的压力就大了。他不是马云、王健林,几百万元对他们来说只是九牛一毛。他打拼出今天这点身家,耗费了整整十二年的心血。
  黄井生放下二胡,低头看着在月色星光下泛着微微波光的井水,水底半真半幻地倒映着天空的冷月和他的影子,一股淡淡的伤感顿时涌进了心田。他之所以有事无事喜欢坐到井边,完全是因为这口井与他的生命紧紧相连。
  黄荣光不是黄井生的亲生父亲,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生身父母,至今也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究竟在哪里。三十年前的一个暮春的清晨,二十出头的黄荣光来井边挑水,隐隐听到井边有微弱的婴儿哭声。走近一看,发现井沿上躺着一个出生不久的婴儿,怀里放着一张写有孩子生辰八字的红纸条和二十块钱。黄荣光明白,那是一个弃婴。于是,他抱起孩子大声叫喊道,乡亲们,有人在井边丢孩子了……
  黄荣光的叫喊声惊动了村民,大伙纷纷跑来看热闹。黄荣光恳求大伙说,这孩子太可怜了,摆在这里会饿死的,请哪个发发善心,把他抱回去养吧。
  可是,人们只是一个劲地议论猜测,这个说或许这孩子的母亲难产死了,家里孩子多养不起。那个道十有八九是不学好的黄花闺女与人偷情生下的“白崽”,要不,谁愿把一个男婴扔掉呢?大家深表同情,却没有人愿意响应黄荣光的号召把孩子抱回去。也是,那阵还是大集体的尾声,正是口粮紧缺的年代,自家的孩子都挨着饿,谁还有能力抱养一个“野孩子”?大伙议论够了,一边发出同情的叹息,一边低头往回走。不知谁临走前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讲了一句,榮光啊,这孩子是你最先看见的,又抱在你的手上,说明他跟你有缘,是上天送给你的大礼,你就抱回去当儿子养吧。
  黄荣光见大家都走了,也不知道怎么办了。于是,抱着孩子打起飞脚跑回家,交到母亲手里说,妈,这孩子是我从井边捡到的,你看怎么办。
  母亲接过孩子,见孩子哭闹不已,知道他饿了,急忙从刚开锅的饭鼎锅里舀了半碗米汤,放了一下,又加了一勺白糖喂了孩子。孩子喝完米汤睡着了,母亲有些为难地对黄荣光说,荣光啊,你阿爸不在了,阿妈老了,你又没成家,怎么养大这个孩子?拖着个小油瓶,今后怎么讨老婆?
  黄荣光想了一会,说,妈,我求了乡亲们,可是大家都不愿收养他,我总不能再把他扔掉,让他活活饿死吧?既然他落到了我的手里,我就没有再抛弃他的道理,哪怕讨米当叫花,一世打单身也要把他养大。
  黄荣光母亲是个吃斋信佛的女人,见儿子态度如此坚决,也相信了缘分,把孩子收作了孙子。黄荣光给孩子起名井生,懵懵懂懂地做起了父亲。
  那时的黄荣光正在跟呱嗒嫂谈恋爱,本来呱嗒嫂父母就嫌他家穷,家庭出身又不太好,不管他们爱得如何死去活来也不肯松口。这下好了,黄荣光傻不拉叽地又捡了个“野仔”回去,如果把女儿嫁过来,岂不是一过门就得当后娘?于是,态度坚决地逼着呱嗒嫂嫁给了大队支书的儿子。跟呱嗒嫂吹了之后,黄荣光的“桃花运”就像断了流的河水,再没有年轻姑娘向他敞开过芳心。虽然有好心人为他牵过几次线,但介绍的不是离婚的弃妇,就是死了男人的寡妇。黄荣光虽然穷,但是心气很高,觉得娶个半路亲没有面子,尤其是呱嗒嫂又嫁到了村支书家,他宁可不讨老婆,也不愿在呱嗒嫂面前抬不起头。一拖再拖,井生渐渐大了,而他却渐渐老了……
  每次来到凉水井边,黄井生就会想起这些往事,心就忍不住会隐隐疼痛。完全可以想象,一个单身男人拉扯大一个孩子,需要付出多少艰辛!黄井生反复做了几次深呼吸,又抓起了二胡,想拉一支欢快的曲子调节一下烦乱的心情,可是拉出的声音不是跑调,就是旋律和他的心境一样烦乱。身上又出汗了,他再次放下二胡,走到水塘边捧水泼脸。
  抬起湿漉漉的头,一眼就看见提着红色塑料桶来洗衣服的莫秋月。黄井生急忙讨好地笑着打起招呼来。
  秋月,洗衣啊。
  莫秋月爱理不理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吭声,径直走到水塘边洗刷起来。
  黄井生讨了个没趣,但是他并没生气,反而走近一步,在秋月身边坐下,呆呆地看着她洗衣服。秋月身材高挑苗条,一头柔软的秀发随意地扎成马尾巴飘在脑后,脸蛋清秀姣好,一双大眼里总是流露出隐隐忧郁,使得她既有山野姑娘的质朴,又兼有城里女孩的时尚,同时还不缺知识女性的矜持。黄井生暗想,秋月与她姐姐春花在外貌上有得一比,只是比起春花来,多了一种内在的气质。看了她好一阵,再次用关切的语气轻声问道,毕业了?找到工作了吗?
  看笑话是吗?莫秋月头也没抬,冷冰冰反问道。
  哪里话,我不是关心你吗?
  关心我?感谢你的好心肠。莫秋月没好气地说,这年头,大学毕业就失业不是很正常吗?有爹拼的吃香喝辣,没爹拼的讨饭叫花,我连爹都没有,只好喝西北风了。   不要灰心,世界这么大,哪愁找不到工作?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我读的是农学专业,城里人不种田地,回乡下做个有文化的农民,不是最好的归宿吗?
  哎,对工作有什么要求?也许我能帮得到忙呢。
  不需要。能当农民挺好的,我认命。
  秋月洗完衣服站起来,提着塑料桶起身就要走。
  秋月……
  黄井生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有些隐隐作痛,禁不住又轻轻叫了一声。秋月停下步,但没转身,把背对着他。
  秋月,黄井生走到了秋月面前,用真诚的语气说,我知道你恨我,你也应该恨我,我对不起你姐,可是,我不是故意伤害她的……
  现在感到内疚了?晚了!要不是因为你,我姐会赌气嫁给那个混蛋湖南人吗?你知道她有多惨吗?那家伙又赌又嫖,不管老婆子女死活,从来没做过一件人干的事。最后还犯罪进了监狱,姐不得不跟他离婚。你想过没有,一个女人拖着两个孩子打工度日,过的是什么日子。
  秋月,我晓得她不容易,我也想帮她,可是她不肯接受我的帮助……
  好了,人的命运,在出生前就被上苍安排好了的。你不要再内疚了,其实我还是应该感谢你的。我父亲去世后,要是没有荣光伯在后面默默支持,我哪上得起大学?没有你孝敬荣光伯,他想帮我们,也没能力帮。我也知道年轻的时候我妈辜负过荣光伯,我挺敬重荣光伯,他在我心中就像自己的父亲……
  谢谢,谢谢你的理解。秋月,有什么困难请告诉我,我会尽一切努力帮你的。
  不用了,人家拼爹,我让你照顾帮忙,算拼什么?
  这……黄井生被噎住了。
  拜拜,不要忘记你对乡亲们的许诺。
  秋月抛下一句不冷不热的话,迈开脚步就往回走。她上身穿着一件微微紧身的无袖T恤,把身材曲线勾勒得流畅自然,下身套着一条长裙,一迈步,微风掀动裙摆,向后轻轻飘动,在月色辉映下,显出几分飘飘欲仙的韵味,看得黄井生有些怦然心动。
  黄井生不怪秋月对他的冷漠和刻薄。对她们一家,他除了愧疚,还有深深的负罪感,这也是他不太敢回凉水井的原因。当年,为了让井生过上好日子,黄荣光独自一人走出大山,找到一家煤矿干起了挖煤工,第一年就挣回了两万元哗哗响的钞票。黄荣光外出闯荡成功,轰动了整个凉水井。第二年,几十个男人跟在他屁股后面去了煤矿。男人们寄回了一笔又一笔钱,凉水井的日子有了起色,黄荣光也成了凉水井的致富能人。村民委員会换届的时候,大伙一致推举他当了村主任。黄荣光当了村干部,就没法外出搞副业了,但是,劳务输出,下矿井挖煤却成了凉水井人的最主要创收方式,也成了黄荣光的最大政绩。
  在井生十八岁高中毕业那年,煤矿发生了一次瓦斯爆炸,一下子炸死了二十多人,凉水井抱回了六个骨灰盒,其中就有莫秋月的父亲。那年,秋月姐姐春花十六岁,秋月才十一岁,父亲的遇难把她们一家推到了绝境。黄荣光感到愧对呱嗒嫂,便做出了一个武断决定,逼迫刚刚高中毕业的井生和春花结婚,而且是去她们家上门招郎,意思是给她们家增添一个男劳力。黄井生虽然没有考上大学,但他毕竟上过高中,心气有些高,他不想一辈子待在凉水井重复父亲的命运,想出去打工换一种活法。更何况,他虽然与春花青梅竹马,感情也很融洽,但是,他一直把她当成妹子,没有爱情的感觉,更没有结婚的概念。可是,不管他如何反抗,如何哀求,父亲嘴里就只四个字,没得商量!于是,他在一个夜晚,从父亲口袋里偷了两百元钱,连夜逃到广东打工去了。直到两年后,春花赌气嫁给了湖南一个小木匠,他才敢回家看父亲。经过十多年打拼,他终于成了省城的老板,而春花却落到了今天的悲苦境地。尤其是知道了父亲与秋月母亲早年是一对情人,因为捡到他父亲才没法与心爱的人结成夫妻,他愧疚得心里流血。他常常想,如果他当年不逃婚,而是遵从父亲的意愿跟春花结了婚,父亲也许早就跟呱嗒婶一起过了。如果不是他逃婚伤害了呱嗒婶,她就不可能变成今天蛮不讲理、人见人怕的泼辣女人。因为春花父亲的死和春花的不幸遭遇,父亲一直活在愧疚和负罪之中。也许因为这个原因,他才那么迫切地想带领凉水井人脱贫致富,也是他带领村民种植金橘的最直接动因……
  夜深了,开始有了一丝凉意,黄井生还像一尊雕塑,坐在井沿上发呆。
  黄荣光抓着一件外衣走了过来,把外衣披在黄井生身上,拍了拍他的肩头说,井生,有心事?
  啊,没有。黄井生急忙回头笑了笑,好久没回来了,想起了好多往事。
  回家吧,下露水了,当心着凉感冒。
  好,回家。
  黄井生弯腰抓起靠在井沿上的二胡,起身和父亲回家。
  三
  黄井生正忍不住要给广州的朋友打电话,那边的电话就打了过来,黄井生开口就问金橘销售情况。广州的朋友用“广普”回答他说,简直糟糕透了。这些年种植金橘的地方太多,产品质量良莠不齐,果子堆成了喜马拉雅山,价格掉得没得气。你们的果子质量虽然不错,但是没有经过认证,没有商标品牌,进大超市和出口太难。兄弟,千万不要再送货来了,再送恐怕连运费都收不回来,你家底再厚也折腾不起哩。
  黄井生心头一震,像隆冬时节遭到冷水浇头,脊背冒出了凉气,他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急忙问,哥们,有什么办法挽回局面?我可把所有身家全砸进去了,如果回天无力的话,我就得破产跳楼了啊。朋友说,市场不景气,我也没有办法,据说韩国行情不错,但是竞争太激烈,没有经过检验认证的产品根本打不进去。黄井生有些绝望地说,这么说,我是死定了?朋友又说,那也未必,有个办法可以一试。水果市场有淡季旺季之分,如果你们有办法保鲜,把果子留到明年淡季卖,让季节差带来价格差,你们的果子又那么好,保证你有钱赚。
  黄井生觉得朋友的建议有些不着调,水果保鲜要建冷库,可是,建座冷库要多少钱?再说,即使有钱也来不及建了啊。他的心凉透了,发觉自己已经陷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潭。
  黄井生在凉水井边失魂落魄地坐了大半天,突然想起莫秋月是农业大学的高才生,也许她在技术方面有什么高招,能帮助自己解决这个难题。但是,他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一个刚出校门的黄毛丫头能有什么高招?想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最后还是决定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心态,去问问她碰碰运气,这世界歪打正着的事情多着呢。   黄井生沮丧地起身往秋月家走,如果不是碰到今天这种事,他是害怕登她家门的。没料到,这一去,又碰上了呱嗒嫂自导自演的一场闹剧。
  呱嗒嫂正在跟秋月绊麻纱,逼着秋月去城里相亲。她一生太苦太惨了,年轻的时候着魔似的爱着黄荣光,因为父母反对,与黄荣光的美好爱情成了泡影,最后被迫嫁给家境比较好,却没有爱情的秋月父亲。命好烂铁变成金,运霉黄金变牛屎,这句话硬是讲得没错。嫁给家境好的秋月父亲,最后落到这种境地。黄荣光捡了个儿子,打了一世单身,儿子却出息发了财,变成了一棵苏木越老越红。老公煤矿罹难,后来又出了井生逃婚那档子事,接着春花赌气嫁给湖南人,又穿上她当年的裤子。命运的折磨彻底改变了她的性情,她怨老天待她不公,恨自己命运不好。为了生存,她学会了算计自私,学会了斤斤计较;为了不遭人欺负,她学会了蛮不讲理,学会了撒泼耍赖……春花的命运已成定局,想咸鱼翻身都难了,她只好把希望寄托在秋月身上,所以,她才拼着老命送秋月上大学,希望她有出头之日,自己好老有依靠。谁料秋月大学毕业又找不到工作,如果秋月将来过得和春花一个样,她老了靠谁啊?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所以,她决定不惜一切代价要为秋月找一个好婆家。前些日子,她姐姐给秋月介绍了一个城里人家,后生高高大大,相貌堂堂,虽然说结过一次婚,已经有了一个女儿,年纪也大秋月整整十岁,可是,他父亲是个有着千万家产的大老板,秋月嫁过去,等于从糠箩跳进米箩,一辈子什么也不用愁了。
  可是,秋月偏偏不买母亲的账,态度坚决地说我是大学生,自己的婚姻必须自己做主!任呱嗒嫂说破天也不答应去相亲,好话讲了几大担,却是冷水烫牛皮,越泡越硬气。眼看明天就是约定的相亲日子,可是秋月却收拾好了行李,执意要出去打工,其实就是逃避相亲。呱嗒嫂气不打一处来,站在门口,张臂挡住了秋月的去路。
  你要去哪?
  去找工作挣钱啊,我不能待在家里啃老吧?秋月故作轻松地说,家里这个样子,也没有什么给我啃呢。
  哪里也不准去。呱嗒嫂一脸严霜,夺过了秋月手里的皮箱,给老娘老老实实待在家里。
  妈,哪里也不准去,你打算养我一辈子啊?你养得起我,我也没有脸皮让老妈养啊。
  不要跟我打哈哈。明天必须给老娘去城里相亲,你大姨已经跟人家约好了。
  要去你去,我反正不嫁那种男人!
  那种男人怎么了?不就离过一次婚,年纪大点,还带着一个孩子吗?他家可是千万富翁,人家不嫌弃我们,就是你的造化了。
  我嫁人,又不嫁钱,他家是世界首富,与我有什么关系?
  没有钱你喝西北风啊?你姐要不赌气嫁给那个死湖南佬,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吗?世上路有千条万条,过日子才是第一条。
  不去就是不去,打死也不去!
  秋月丢下行李,坐下不动,翘着嘴不再理呱嗒嫂。呱嗒嫂劝阻一阵没有效果,火气不由得呼地就冒了出来,她双手叉腰,拿出了撒泼的看家本领,指着秋月鼻子破口大骂起来。
  好,你长大了,翅膀硬了,老娘成了你的累赘。你不去也行,老娘这就死给你看。
  死给我看也不去。没想到秋月比她还倔。
  呱嗒嫂气极了,打开柜子,拿出一瓶农药,跑到屋外哭闹起来,吵闹着要把农药喝下去。
  秋月慌了神,她知道母亲的脾气,如果把她逼到墙角没了退路,她真的会喝农药的。可是,她又不能妥协答应去相亲,结婚嫁人关系到她一辈子的幸福,她不能拿自己的幸福开玩笑。于是,她扑上去与母亲抢夺农药瓶。可是,她越抢,呱嗒嫂哭闹得越起劲。
  呱嗒嫂的哭叫声惊动了邻居,人们纷纷跑来看热闹。没有人敢劝她,大家知道,如果在这时劝她,就是引火烧身。
  呱嗒嫂的哭闹声惊动了正在隔壁黄七公家算卦的黄荣光。黄七公已经八十多岁,但是身体和精神还像后生家一样硬朗。他家庭出身不好,早年读过不少书,懂算命会看风水,通晓阴阳八卦。黄荣光本来不信鬼不信神,但是金橘关系太重大了,也忍不住请黄七公来卜卦测吉凶了。刚开了个头,隔壁呱嗒嫂家就传来了要喝农药的吵闹声。黄荣光吓了一大跳,起身就往外跑,七公也拄着拐杖跟在后边,一齐跑进了呱嗒嫂家的小院里。
  呱嗒嫂见人越集越多,吵得更起劲了。黄荣光上前抢夺农药瓶,呱嗒嫂举起瓶子,仰头把大半瓶农药全喝进了肚子。随即惨叫一声,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抽起筋来,吓得秋月抱着她失声痛哭起来。
  黄井生就是这时走进呱嗒嫂院子的,看见呱嗒嫂中毒倒地,也一時吓傻了。黄荣光蹲在地上,使劲掐着呱嗒嫂的人中,回头对井生吼叫起来,还看什么热闹?快去舀瓢大粪来催吐,秋月,赶紧给卫生所打电话,叫李医生马上来抢救。
  是。黄井生和莫秋月应声要往外跑。
  老东西,你找死啊!没想到,呱嗒嫂一翻身爬了起来,指着黄荣光大骂起来,掐那么重,想掐死老娘啊?
  你……黄荣光一愣,松了手,你怎么了?唱的是哪一出?
  你坏了老娘的好事,还要灌老娘的大粪,想打击报复人民群众是不是?
  黄荣光一脸茫然。七公捡起农药瓶看了看,又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最后倒了剩下的几滴尝了尝,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荣光,死不了人,她喝的不是农药,是补血糖浆。
  滚,给老娘滚蛋!我想吓一吓不听话的鬼妹仔,你们来凑什么热闹?
  妈……你为什么要吓人啊……
  莫秋月哭得更伤心了。
  秋月,老娘跟你讲,你要是明天真的不去相亲,我就喝瓶真的给你看。
  黄荣光把黄七公拉到一边,悄悄向他讨主意说,七公,你活到了成精成怪的年龄,肚子里装的全是馊主意,快想个办法平息这场风波吧。呱嗒嫂的脾气你是晓得的,她母女俩要是较上了劲,真的会闹出人命来的。
  黄七公捻着颏下的山羊胡须深思片刻,神秘地笑了,说,有办法了,看我的。说完走近呱嗒嫂,神秘兮兮地说,大侄女,你给我的八字,我给你算好了。   算好了?呱嗒嫂翻身站了起来,你不讲,我还差点忘记了。怎样?他们的八字合不合?
  这个嘛。黄七公掐着手指说,秋月妹仔五行属木,那个城里后生属金,火克金,金克木。合与不合,你自己去想吧。
  什么生啊克的,我听不懂。是怎么回事你就直讲,不要装神弄鬼好不好?
  哎呀,你真是个大文盲。没文化,太可怕!黄荣光在一边失声惊叫起来。
  难道你听懂了?呱嗒嫂没好气地瞪了黄荣光一眼。
  这还不明白?大凶啊!金克木是什么意思?就是利斧砍大树,也就是讲,城里那后生是利斧,秋月妹仔是大树,利斧天天砍,大树还活得成吗?
  胡说八道!滚出去,我家不欢迎你。呱嗒嫂推了黄荣光一把,回头盯住七公问,七公,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没算准吧?
  你是怎么跟长辈讲话的?黄七公生气地说,我可是认认真真算了几次的,准不准是我的水平,信不信看你的诚意,灵不灵是秋月的运气。
  大妹子,八字这东西呢,信则有,不信则无。黄荣光又在一边帮腔道,但是,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好,女孩子嫁人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万万马虎不得的。秋月,你讲对吗?
  对,对。秋月明白地连连点头道,这种事连科学都解释不清楚,谁讲得清楚有还是没有呢?妈,如果七公算准了,你这不是害女儿吗?
  这……呱嗒嫂先愣了一下,接着又高声干号起来,秋月,我们母女的命干吗这么苦呢?命苦啊命苦……
  秋月知道是黄荣光和七公在帮她,母亲已经向黄七公投降了,便悄悄向黄荣光和七公投去了感谢的目光。黄井生趁机拉了莫秋月一下,示意她跟自己出去。莫秋月会意,轻轻对黄荣光说,荣光伯,我妈听你的话,请你好好劝劝她吧。
  有事去忙吧。黄荣光挥了挥手道,有我在,你妈死不了。
  莫秋月便跟在黄井生后面,低头出了院子。两人默默地走在村路上,不知不觉地走出了村。莫秋月站在路边不动了,用脚尖轻轻踢着地上的小石子,不解地盯着黄井生。
  叫我出来干什么?莫不是也要带我去相亲吧?
  秋月,黄井生有些沮丧地说,我走投无路了,是来求你帮忙的。
  求我帮忙?莫秋月愣了一下,接着笑了,幽默也不是这么玩的吧?我一个失业大学生,能帮你老板什么忙?只怕越帮越忙。
  秋月,你是农业大学高才生,应该有办法的。
  到底要我帮什么忙,你不讲出来,我哪晓得?
  好,我讲,还是销售金橘的事……
  黄井生把自己的遭际毫无隐瞒地跟莫秋月说了一遍,然后诚恳地说,我不敢把这消息告诉乡亲们,是怕再次引起骚动。
  其实,金橘滞销跟你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你完全可以撒手不管的。
  当然,金橘销不销得出去,我是没有责任。可是,跟我老爸有关系啊,我能隔岸观火吗?更何况我已经夸下了海口,全部收购凉水井金橘,我不能把诺言当成隔山放空炮。
  这……你还把我的气话当真了?莫秋月脸微微红了一下,但是,见黄井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心里也有些焦急了,我又不懂销售,想帮忙也帮不上啊。
  我當然晓得你不会销售金橘,我也没指望你帮我销金橘。我想问问你,除了建冷库,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把金橘保鲜到明年。我想把村里所有金橘留到明年淡季再上市,用时间差打个价格差,我们的金橘不就成了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了吗?
  对,这是个绝好的主意。秋月两眼放光了,沉吟片刻说,办法倒是有一个……
  真的?黄井生大喜过望,忘情地握住了秋月的手,好,太好了,你可是我黄井生的大贵人啊。
  不要高兴得太早了。秋月抽回手,红着脸说,虽然算得上一个办法,但是我从来没有做过大面积推广试验,不晓得效果会怎样呢。
  那就死马当成活马医,我是输红了眼的赌徒,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要有一丝希望,就得拼尽全力去赌。
  莫秋月看着兴奋得像孩子般的黄井生,禁不住心里怦然动了一下。如果换上其他的事,也许她会拒绝帮他,在她心目中,黄井生就是一个无情自私、没有责任感的大混蛋。可是,涉及金橘销售,她就不得不考虑了。黄井生这些日子为了金橘着急上火的样子她看在眼里。作为一个商人,丢下自己的生意回来销售金橘,已经难为他了,这毕竟是关系到全村人的利益,她不能无动于衷。看来这个男人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混蛋,自己完全有义务去帮他。于是,她认真地说出了自己的办法。
  我在学校跟老师研究过水果树上保鲜技术,方法很简单,就是在果树上支起棚架,在棚架上覆盖塑料薄膜,进行避光、避风、避雨处理,保持棚内相对恒温,水果在树上可以保持数月不落,而且品质也不会变。我担心的是,村里金橘果太多了,万一不成功,损失就大了,我负不起这个责。
  我的菩萨,你真的救了我的命。要你负什么责?所有责任我来承担。成功了,我付你技术转让费,不成功也会付给你辛苦费的。走,心动不如行动,去果园看看。
  黄井生拉起莫秋月就往山上狂奔。
  四
  黄井生开车带着莫秋月去县城,按照她的要求,买回了一应材料,准备实施金橘保鲜。
  莫秋月没想到,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她搞金橘树上保鲜试验的又是她的母亲。呱嗒嫂反对的理由非常简单:多得不如少得,少得不如现得,与其搞什么树上保鲜打价格差,还不如便宜点卖出去,得几个现钱合算靠谱。万一试验失败,还得赔上一笔材料费,岂不成了鸡飞蛋打两头空?她对金橘致富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只求收回成本,把银行贷款还了,至少不要赔那么多钱就烧高香了。搞什么树上保鲜,纯粹是小孩子摆家家瞎折腾。任由莫秋月讲得口水都干了,最后只讨得她一通训斥,你晓得什么叫瓜熟蒂落?果子熟了,该落就得落。就像女人怀孩子,十月怀胎足了月,你还有办法不让她生啊?
  呱嗒嫂的一通歪理,讲得莫秋月有些哭笑不得,拿她半点办法也没有。
  如果只是呱嗒嫂一人作梗还不怕,可怕的是因为她的竭力反对影响了全村人的判断,也不相信莫秋月的技术。村民们的担心和反对也是有道理的,树上保鲜技术是你家女儿提出的,你自己都怕失败不愿干,我们凭什么要相信你女儿?你晓得多得不如少得,少得不如现得,我们就不晓得规避风险?   莫秋月无奈,只得找黄井生商量对策。她也说不清楚,自己怎么突然改变了立场,把黄井生的事当成了自己的事来办了。但是,她没有时间思考自己为什么改变立场,只想尽快把保鲜工作搞起来,误了时节一切都晚了。
  黄井生自家的保鲜棚已经搭好覆盖了薄膜,成了保鲜技术的样板,当然,黄荣光肯定是保鲜技术的坚定支持者。莫秋月愁眉苦脸地找到黄井生,黄井生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相,不像她想象的那样焦躁。他先给了她两万元现钞,说,秋月,这两万元是给你的,如果试验失败,就当作你的劳务费,如果成功了,技术转让费再算,好吗?
  事情还没做起来,怎么能要你的钱呢?莫秋月不好意思地把钱推了回去。
  这钱你必须拿着!黄井生又把钱塞进莫秋月手里。
  无功不受禄,这钱不能拿。
  你怎么不开窍呢?用好这两万元,也许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开玩笑吧?莫秋月一脸不解,两万块钱能起多大作用?
  当然,你把钱拿回去交给你妈,怎样跟她讲,怎么跟她算数,是你自己的事,估计有了它,什么也不用讲,她也就主动配合我们了。
  啊,原来是这样啊……老奸巨猾,无愧合格奸商!
  莫秋月先是惊讶地张大了嘴,接着眼里闪出兴奋之光,欣喜地点着头,把钱收了起来。
  我已经凑了几十万元,决定给各家各户下定金,无论试验成功与否,这些钱都是他们的。我就不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不开。
  好,就这么办!
  莫秋月兴奋得满脸通红,把钱揣进口袋,转身就往家里跑。一进家门,啪的一声把两沓钞票砸到了母亲面前说,总共两万,你数数。
  哪来这么多钱?呱嗒嫂双眼一亮,惊疑不已地捧着钱,边数边笑得脸上绽开了花,没想到,你一个黄毛丫头,还有本事抢银行。
  媽,你有没有搞错啊?哪个母亲希望女儿抢银行的?莫秋月高叫起来。
  那,这么多钱是从哪里弄来的?
  俗话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莫秋月一脸得意地说,这可是我读书赚来的第一桶金,今后赚的还要多得多,你就加油数钞票吧。
  你是属猴的,给根竿就往上爬啊?呱嗒嫂数完钱,抬头盯着莫秋月,老实交代,是不是黄井生行贿你了?
  妈,你女儿是高官啊,哪个会贿赂我?
  莫秋月趁热打铁,跟呱嗒嫂讲起了她与黄井生的计划,说得呱嗒嫂一愣一愣的。见母亲开始着她的道了,又拍着钞票说,你不就是想赚钱吗?我们卖了一批果子赚了一回钱,明天井生哥还会付一笔定金,加上这两万,你不但没亏,还赚了呢。井生哥还讲,只要试验成功,还要付我技术转让费,聘请我做金橘产业农艺师,一年收入十多万。井生哥讲了,还要去搞产品认证,注册凉水井金橘商标,创出凉水井品牌来,让我们的金橘价格往死里涨,你就准备麻袋装票子吧。老妈,你一定要给我带个好头,这可是一本万利的发财买卖。妈,千万不要断了女儿的财路啊!
  呱嗒嫂不关心什么狗屁认证啊商标啊品牌啊的,但是对女儿能赚钱却不反对。她掂量了一下,即使树上的金橘一颗也卖不掉,也没吃太大的亏了,禁不住心里暗暗乐了。但是她嘴上却没忘记损黄井生一把。
  你就那么相信黄井生?他可是个无情无义的坏小子、大骗子,听他的话,当心到时哭也没眼泪。
  妈,你不要把井生哥想得那么坏,其实他是个挺不错的人,没有几个人能做到他这一步呢。
  哎,着什么魔了?开口井生哥闭口井生哥,什么意思啊?
  妈……我讲的是事实嘛。秋月红了脸。
  哦,难怪你死命也不去城里相亲,也不闹着出去找工作了,原来你是被那坏小子的迷魂汤灌晕了头啊。鬼妹仔,老娘警告你啊,跟他做生意赚钱可以,但是千万不要被他骗了,一定要吸取你姐的教训啊。
  妈,这是哪跟哪啊?把钱收好了,马上去井生哥那领材料做树上保鲜,越早保鲜效果越好。
  莫秋月见母亲已经被她征服,便一溜烟跑了出去,急着去向黄井生报告战绩。
  五
  开春以来,呱嗒嫂的心情非常不错,有生以来,她似乎还从来没有像这些日子一样快乐过。
  秋月的金橘保鲜获得了成功,开春之后采摘金橘,价钱像发疯似的往上涨,订单像雪片一般飞来。用乡亲们的话说,叫作赚钱赚得心乱跳,数钱数得手抽筋。真的,自从盘古开天地,凉水井人几时这样疯狂地赚过钱?
  黄井生说话还是挺算数的,一家伙付给秋月整整十万元技术转让费。给钱那天,秋月特地去银行提了十沓崭新的百元钞票,回家交给呱嗒嫂,说要让她好好过把数钱瘾。呱嗒嫂哈哈大笑着,用手指蘸着口水,一张一张反反复复地数,可是,数着数着就放声大哭起来。她这辈子做梦都没想过会拥有这么多的钱。她恨这些钱来得太晚了,如果早来几十年,她就不会跟黄荣光分手;如果早来十多年,秋月爸就不会跟黄荣光出去挖煤,把命丢在外面,她的下半辈子就不会守寡,就不会发生黄井生逃婚那桩事,春花就不会嫁给那个该死的湖南仔……
  呱嗒嫂总共种了五亩金橘,早就采摘完了,钞票已经落进了腰包。因为金橘值钱了,凉水井及邻近的村子,掀起了一轮种植高潮,面积在吹气球似的膨胀,可是技术跟不上,秋月成了大伙争抢的对象。乡政府为了缓解技术人员不足的问题,特地办了一个金橘种植培训班,聘请秋月去当老师讲课。呱嗒嫂看着别家忙忙碌碌采果子,自己闲在家里没事做,便把被子全部拆了,挑到凉水井边去洗涤。她心里喜滋滋地想,秋月是种植金橘的科技人员,父老乡亲眼里的大宝贝,有了比较可观的稳定收入,等春花回来了再扩大种植面积,这下一家人的日子就好过了。凉水井有了奔头,春花已经答应回来种金橘了,一家人总算可以团圆了,呱嗒嫂终于卸下了一块大心病。她把房子收拾好,再把被子洗干净,一心一意等待春花母子三个回来。
  天气很好,春天的暖阳带着和风轻轻拂面,碧空如洗,几朵淡淡的白云在空中懒洋洋地浮动。山野早已淌绿滴翠,漫山遍野花开灿烂。呱嗒嫂站在和风暖阳下,闻着空气里的淡淡花香,感到惬意舒爽。   呱嗒嫂把被子放进木盆里,泡上洗衣粉,脱了鞋子,叉腰站在盆子里踩踏着被子,踩得盆里冒起了一层厚厚的白色泡沫。突然,一阵雁鸣掠过长空,呱嗒嫂禁不住抬头仰望,看见一群北归的大雁在空中不断变换队形,向前奋力飞翔。呱嗒嫂心头一喜,山歌不经意就从唇间飞出:
  三月春风暖洋洋,
  大雁成对又成双。
  铁树开花时运转,
  云开雾散见太阳。
  呱嗒嫂的歌声一落音,一个男声马上就回了一首:
  大雁成对又成双,
  地上单身叹凄凉。
  妹若有心把哥伴,
  喝口凉水甜过糖。
  呱嗒嫂抬头一看,脸就红到了耳根,原来跟她唱和的是老冤家黄荣光。他手里抓着毛巾擦着满头大汗,一脸坏笑地径直朝呱嗒嫂走了过来。呱嗒嫂知道他是给黄井生装车回来,金橘销售走上了正轨,黄井生又回城打理他的公司生意去了,让黄荣光在村里收购金橘,装车发货。
  老不要脸!呱嗒嫂见黄荣光向她走来,便白了他一眼道,你几时学会唱风流山歌了?
  这也算风流歌?黄荣光嘻嘻一笑说,树不开花不结果,人不风流白白活嘛。
  还来劲了?呱嗒嫂轻轻骂道,那你不去风流快活,跑到井边来撞鬼啊?
  哪壶不开提哪壶。哪个看得上我这老东西?没有风流对象,快活个鬼啊。还不如来帮你洗被子呢。
  黄荣光见呱嗒嫂个人拧被子不好用力,便抓住另一头,想帮她的忙。
  松手。呱嗒嫂用力扯了一把,把黄荣光扯了个趔趄。
  发什么癫?想谋杀人民的好主任啊?
  寡妇人家的被子有秽气,不怕弄脏了你大主任的手?
  少来这一套,黄荣光又扯住被子说,你家的闲事我还管得少吗?
  团鱼莫讲鳖,都在水里歇,你家的闲事我也没少管。
  两人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不知不觉分了神,双手用反了力,惹得呱嗒嫂大笑起来,可是,笑着笑着又痛哭起来。黄荣光见状有些急了,但又不知道她哭什么,更不知如何安慰她。
  莫哭,莫哭,让别人看到,还以为人民主任欺负人民群众呢。
  都是你害的,我这辈子被你害惨了。呱嗒嫂在黄荣光胸口狠狠地擂了一拳,我真想掐死你,咬死你……
  想掐你就掐,想咬你就咬吧,反正我欠你的,掐死咬死不要你偿命。
  唉,话也不能这么讲。呱嗒嫂抬手擦了一把泪,又笑了,不过,我也害得你打了一世单身,比我还惨,我俩谁也不欠谁,算是扯平了。
  呸,不要脸!黄荣光见呱嗒嫂情绪稳定了,又嬉皮笑脸起来,你以为本主任是为了你才打单身的?你也太高看自己了。
  那你干吗要悄悄帮我干活?还借钱给我送秋月上大学?发善心做好事,像做贼见不得人似的?
  那叫一报还一报,我家缝缝补补,井生从小到大的鞋子,哪样不是你偷偷做的?明白不,我这个人硬气,宁可欠钱债,不愿欠人情。
  我们掐了大半辈子,现在老了,我们都老了。
  是啊……两眼一眨就老了……
  没待一对老情人的话题进一步深入下去,莫秋月骑着一辆女式摩托呼呼到了井边,见母亲跟黄荣光在一起说说笑笑,便停下车打招呼。
  秋月,课讲完了?黄荣光抬头问。
  今天的课讲完了,剩下的明天接着讲。秋月风趣地回答道。
  听见没有?秋月真的出息了,这叫什么:
  读得书多胜大丘,
  不种田地自有收。
  白天不怕人来借,
  夜晚不怕贼来偷。
  黄荣光一时兴起,又信口唱了一首山歌。
  不得了,荣光伯几时变成大诗人了?莫秋月瞪圆两眼说。
  呵呵,什么大诗人?山歌都是急口令,高兴就唱几句。
  老妈,给你。莫秋月从包里掏出一个鼓胀的信封交给呱嗒嫂。
  什么东西?
  呱嗒嫂急忙在身上擦了擦湿漉漉的双手,一脸雾水地看着秋月,没有接信封。
  钱啊,秋月把信封塞进呱嗒嫂手里,是二舅要我交给你的,整整五千。
  这么多?呱嗒嫂吃惊道,你舅舅还蛮讲诚信的嘛。
  大妹子,你二弟在哪发财啊?一下给你这么多的钱!
  啊……呱嗒嫂愣了一下,马上掩饰地把钱装进口袋,不,不是的,是他还我的钱……
  如今不比往年,打屁吹得火燃。你也有大把票子借给外家了。
  不要说死虾公无点血,虾公死了满身红呢。不过呢,讲来讲去还是多亏了我家秋月,要没有她搞什么树上保鲜,种金橘哪来的钱赚哟?
  是的,是的。黄荣光连连点头道,不过呢,我家井生的功劳更大,没有他打开市场,再折腾也没用。
  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我家秋月的功劳最大。
  不,市场经济就是要找到市场,我家井生的功劳最大。
  伯,妈,你们这样夸自己的子女,不怕别人说你们是老鼠拉秤钩自称自吗?
  莫秋月见他俩又掐了起来,便打断了他们的话。黄荣光和呱嗒嫂对视一眼,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六
  黄荣光坐在村委会简陋的办公室里,嘴上叼着一支香烟,手里捧着一只茶杯,一副优哉游哉相。
  莫秋月在办公室里不停地忙碌着,她的办公桌上有台笔记本电脑和一台集打印、复印和传真于一体的佳能打印机。这套设备是黄井生特意从城里给莫秋月买回来的。虽然村里没通宽带,但是,莫秋月要处理金橘讲座资料和其他业务,还要跟外界时刻保持联系,没有电脑、没有打印机、没有电话传真不方便。电脑配置了无线上网卡,虽然网速慢一些,但还能勉强上网。
  树上保鲜技术试验成功后,莫秋月成了凉水井的大忙人。全乡动员起来,金橘种植面积吹气球一般迅速膨胀,莫秋月成了人们心目中的大专家。为了让莫秋月安心搞好技术服务,乡政府聘任她为金橘产业技术总监,发给不菲的月薪,同时还成立了金橘产业协会,要求种植户按照种植面积交纳一定数额的会员费,用于技术人员的津贴,也就是说,莫秋月已经迈入高收入阶层了。这一切对她来说,像是做梦一样,更像在阅读一部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传奇小说。当初大学毕业找不到理想工作,没想到会在家乡机缘巧合,找到了自己的事业,一步就登上了人生的高台阶。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那句话真的没有讲错!她不得不敬佩黄井生,他的魄力和人品,他的执着与韧劲,以及他对事情的独到眼光和准确判断,无一不令她敬佩得五體投地。从前的鄙夷、怨恨烟消云散,她已经被他彻底征服了。这样干下去有劲头、有奔头,她不能辜负了井生哥和乡亲们的期望。高收入重要,干好自己的工作更重要,她想把这个传奇写得更完美些。   莫秋月把一只U盘插入电脑端口,然后点击鼠标打开文件夹,调出所需文件,将材料整理成PPT课件,然后打印出来。黄荣光看着莫秋月的十个指头在键盘上不断敲打,不一会打印机里就呼呼吐出了印有文字和图片的材料,看得有些发呆了。这叫什么?叫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电脑这高科技玩意儿真的好,难怪邓小平要讲“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他突然发觉自己真的老了,好多东西连听也没听说过,年轻人用起来却这么得心应手,看来自己这个村委主任该让贤了。可是,让给谁呢?当然,井生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是他在省城开公司,生意那么忙,不可能长期待在凉水井。想来想去,他把目光落到了莫秋月身上。这姑娘不错,有文化,有头脑,也有股韧劲,凡事拿得起、放得下,是块好料子。可惜是个女孩,迟早要嫁人,想留也留不住。能不能有什么办法把她留住呢?黄荣光脑子里飞快地冒出了一个念头,这丫头跟井生不是蛮般配的吗?如果能把他们凑到一起,那可是一件大喜事啊。当年村里穷,没有什么事业,人才不人才的无所谓,如今金橘产业做了起来,人才就显得金贵起来了。可是,他马上又笑着摇了摇头,这事可由不得他黄主任做主,得看年轻人的缘分。有了当年井生逃婚,害得春花陷入困境的教训,他再也不敢乱点鸳鸯谱了……
  莫秋月打好材料,装订成册后,连同电脑装进包里,跟黄荣光打了个招呼,就要出门。这时,传真电话响了。黄荣光还不太会用传真机,示意莫秋月给他接电话,莫秋月又回身提起了话筒。电话是广东那边打过来的,通知她收传真。莫秋月给了传真信号,又放下了话筒,传真机嘀嘀响了几声,几张传真单便打了出来。莫秋月把传真单捧在手里看了一眼,就愣愣地呆住了。
  怎么回事,秋月?
  黄荣光从莫秋月的神态中预感到出事了,急忙放下茶杯,掐灭烟头,上前夺下了莫秋月手里的传真单。
  黄井生先生:经抽样化验,贵村所发金橘果部分各项指标均不达标,而且农药残留超标。我公司决定退货,并考虑取消供销合同。请急速来人处理相关事宜。附产品化验单于后……
  黄荣光也目瞪口呆了。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完了,怎么会这样呢?好好的果子怎么会不合格?农药残留还超标呢……
  莫秋月感到问题很严重,急忙掏出手机给黄井生打电话。
  黄井生很快就接电话了。他说,他也接到了广东方面打给他的电话,他正在开车往回赶,估计天黑之前就能赶回凉水井。没待莫秋月讲下去,黄井生说他正在开车,不能分神,天大的事情等他回来再说,并交代她暂时保密,不要在乡亲中造成恐慌,说完就挂了电话。
  秋月,井生怎么讲啊?黄荣光圆瞪双眼,盯着莫秋月。
  井生哥说要我们暂时保密,他正在往回赶,快回来了。
  怎么办呢?井生可是把所有家当全部押到金橘上了啊……
  伯,你先不急,事情不是还没弄清楚吗?也许是场误会呢。我看这样吧,我去接井生哥,你千万不要急啊……
  莫秋月一阵风似的卷出了办公室,连包也忘记了拿。黄荣光盯着她远去的背影,知道事情非常严重。莫秋月要他莫急,其实她自己比谁都急。
  莫秋月真的比黄荣光还急,她能不急吗?明明前面一马平川了,干吗又平地起了这么大的风波呢?金橘对于凉水井的父老乡亲来说,是财富,是致富的希望,对她来说,则是她的事业和未来的人生。如果真能把金橘打造成凉水井的品牌产业,她的事业和人生就有了依托。如果凉水井的金橘产业垮了,她又得拖着行李箱进城求职找工作,去做蚁族,当房奴……
  莫秋月心急火燎地跑回家里,推出她刚买回不久的女式摩托车,一抬腿就跨了上去,手一扭车把,打开了油门。
  哎,哎,干吗啊?要去哪?
  呱嗒嫂跑出屋,抓住了摩托车车头。
  妈,我得马上走……
  这么急,是不是火上房了?
  比火上房还要急。
  火上房就打119……
  妈,莫添乱好吗?我要去接井生哥……
  莫秋月推开呱嗒嫂,挂上挡一溜烟跑了。呱嗒嫂盯着莫秋月的背影,跳脚大骂起来,我看,你是被那小子迷得丢了魂,你迟早要吃亏的。你不怕别人指背心,老娘還怕人家嚼舌根呢。人家要是讲连妹要连两姐妹,姐姐走了妹妹来……我这老脸往哪放……
  莫秋月没理睬母亲的骂骂咧咧,飞快地开车向前奔驰。她也知道,黄井生开了车回来,自己骑车去接他是多此一举,但是她等不及了,她急切地想见到黄井生。村里的果子收得差不多了,已经发了将近百万元的货去广东,还有大半也即将发货。如果真的遭遇退货,取消合同,无论对于金橘产业,对于乡亲们,还是对于她和黄井生,都是一次足以致命的打击。黄井生投下的百万金橘收购款将血本无归,刚刚起步的金橘产业也有夭折的危险。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她莫秋月刚刚升起的希望之光也将熄灭,又得回到刚刚毕业找不到工作的状态里去……
  一路上没有和黄井生相遇,到了县城还没遇到他的车,莫秋月只得把车停下来,给他打电话。
  秋月,我是井生。黄井生接电话了。
  井生哥。莫秋月语气急促地问,你到哪了?我在县城接你。
  秋月,不要着急,你再等等吧。我半个小时左右就能回到县城了,一进城就打你的电话。
  好的,我等着。
  莫秋月挂了电话,把摩托车寄存到同学家里,自己站在从省城回来的必经路口等黄井生。
  大概等了半个小时,黄井生的电话打了过来,而站在路口的莫秋月已经看见了黄井生的车,便举起一条丝巾拼命挥舞。黄井生也看见了挥舞丝巾的莫秋月,开到她面前就刹了车,打开门跳下车,问道,秋月,你怎么来县城了?
  我着急嘛,开摩托来接你了。情况怎样?
  上车慢慢跟你讲吧。
  黄井生让莫秋月坐到副驾座位上,把车开到一个停车场停下来,开始跟莫秋月讲退货的事。莫秋月从黄井生嘴里得知,事态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如果遭遇退货,损失百万还是小事,凉水井金橘的声誉便从此败坏,整个产业会遭受灭顶之灾。黄井生说完,微微侧过头,带着纳闷,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问莫秋月,我有点百思不得其解,同样是凉水井的金橘,微量元素指标怎么不达标?农药残留怎么会超标呢?秋月,你给我从专业技术角度分析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秋月也一头雾水,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一脸迷惘地看着黄井生,不停地摇头。
  井生哥,我们接下來该怎么办?
  怎么办?先去吃饭,哪怕天塌下来,也得填饱肚子才有力气扛啊。
  黄井生带莫秋月在一家小饭馆吃了饭,又继续开车上路往回赶。他双手紧抓方向盘,两眼死死地盯着前方。车在路上飞驰,两个人谁也不说话,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一路沉默着回到了凉水井。黄井生把莫秋月送到家门口,说自己开了一天的车,有点累了,想早点休息,便回了家。
  次日,黄井生在村里走访了一番,进行了一番了解,发觉人为因素造成的可能性比较大,也就是说肯定有人故意把不合格的产品混进了凉水井的金橘里。到底是谁干的呢?如果当事人不站出来承担责任,恐怕很难查出来。黄井生感到一阵心寒,当然他也心疼自己的百万收购款,一百万不是小数目,是他在商场苦打苦拼挣回来的,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扔进水里,再大度的人也会心痛的。他更感到悲哀的是人心,是凉水井的人心怎么堕落到如此地步,金橘行情稍稍有点起色,居然为了一点眼前的蝇头小利,干出害人害己的事来。面对如此人心,如此环境,还打造什么品牌?还创什么业?再大的摊子也会一夜之间全部毁掉。他感到从没有过的绝望……
  夜幕渐渐合拢,万念俱灰的黄井生不想回家,怕看到父亲失望无助的眼光,于是在小卖部买了一袋花生米,又买了一瓶高度三花酒,坐到井边喝起来。酒像一条火虫顺着喉咙慢慢钻进肚子,像火一样燃烧着他的肠胃。一瓶酒不知不觉地见了底,黄井生忍不住捧着脸无声地哭泣起来……
  天黑如墨,天空又下起了淅沥小雨,雨点打在脸上,冰凉冰凉。黄井生哭了一阵,想起身回家,可是,双脚发软,脑袋发沉,刚站起来,一个趔趄,又重重地摔倒了,然后沉沉昏睡过去……
  过了一会,莫秋月撑着一把花雨伞,和黄荣光叫喊着黄井生的名字,来到了凉水井边。打开手电一照,发现了醉卧井台边的黄井生,便一边撑伞给他遮挡风雨,一边摇晃着他,呼叫着他。可是,黄井生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黄荣光一脸苦相,想拉起黄井生,想背他回家。可是,黄井生却吐了起来,吐得翻江倒海,一地狼藉。莫秋月舀了瓢水,给他洗了一下,黄荣光背着他回到家里,给他擦洗一番,换了衣服,扶他睡到床上。莫秋月没有回家,坐在床前守到天亮。
  黄井生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早上。他感到头痛欲裂,口渴难忍,喉咙像着火冒烟般难受。刚睁开眼,一碗水便递到了他眼前,这才发觉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递水的人是莫秋月。黄井生脑子一片空白,忘记了自己酒醉的事,睁着迷茫的眼睛问莫秋月,秋月,你怎么在这里?
  你忘记了吗?莫秋月一脸忧郁,眼里带着怨恨之色说,你昨天夜晚在凉水井边醉得吐了一地,睡在雨中,浑身湿透了。要不是我和荣光伯找到你背回来,你非冻死不可。
  哦……谢谢了……
  黄井生的记忆开始恢复,依稀记起了昨天夜晚的事。禁不住又悲从心中来,绝望的泪水再次盈满了眼眶。瞪着双眼死死地盯着屋顶天花板,有气无力地说,秋月,你看凉水井像不像一个圆?我从这里出发,在外面绕了一大圈,转来转去又转回了原点……
  井生哥,你胡说什么啊?这是你黄井生讲的话吗?
  秋月,离开凉水井,跟我进城吧。你想找工作也好,想创业也罢,我都会不遗余力支持你、帮助你。凉水井水太深太浑,不是创业的地方,不能再待下去了。
  你就这样认输了?莫秋月咬了咬下唇,说,你还是当初那个黄井生吗?
  可是,我是一个商人,必须追求效益。明明知道赔本的生意还去做,岂不是脑子出毛病了?我们都输不起啊……
  所有真相还没弄清楚,谈输赢还为时过早呢。
  可是,我累了,我不想再折腾了……
  黄井生,天还没塌下来,你自己就先趴下了,你太令人失望了!莫秋月突然变得歇斯底里起来。缓了好一会,才稍微平静下来,继续说道,井生哥,金橘这台戏的开台已经打了起来,我们都是主角,怎能草草退场呢?再难也得把戏演下去。男人站着是座山,倒下是道梁,你如果临阵当逃兵,算是我看错了你。
  你……你讲,我该怎么办?
  只要你不趴下,秋月愿意陪你一条道走到黑。
  秋月……
  黄井生的心震撼了,目光转向莫秋月。没想到这个女孩这么倔强,与她相比,自己反而显得脆弱渺小了。他不由得激动起来,一把抓住了莫秋月的手,涨红着脸说,秋月,你骂得好,骂掉了我的怯懦,骂出了我的血性。
  那,你打算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黄井生翻身坐下来,秋月,愿陪我跑趟广州吗?
  只要你不觉得我是累赘,我当然愿意。
  好,就这么定了。黄井生身上又充满了力量,翻身跳下床,咕咕咚咚把一大碗水喝了个底朝天,说,秋月,我饿了,有什么吃的吗?
  饭一直在锅里热着,我去给你拿。
  不,去外面吃,我又不是起不了床的病人,怎么能在床上吃饭?
  莫秋月冲黄井生羞涩地笑了一下,埋头出了房间,黄井生急忙跟着出了房门。餐厅里,黄荣光坐在餐桌边,桌上已经摆好了热气腾腾的饭菜,屋子里弥漫着诱人的饭菜香。
  爸……对不起啊。黄井生低着头说。
  我一直在等着你醒来吃饭。黄荣光面带笑容说,秋月姑娘守了你一夜,连眼睛都没眨。秋月,辛苦你了,快坐下吃饭。
  井生哥,快刷牙洗脸吧。
  莫秋月给黄井生倒来了洗脸水。黄井生脸红到了耳根,感到不好意思,但心里却升出了一股暖流。
  七
  虽然还是春季,但是广州的天气却像夏天一样炎热了,黄井生和莫秋月一路走,一路减衣服,走到广州的时候,身上只剩下一件衬衫了。莫秋月一下车就嘻嘻哈哈地说,哇,我们的祖国太大了,才走多久,就经历了两个气候带。
  广州是最早开放的城市,但是,她很平和,很实在,我喜欢这座城市。   黄井生说着,把车开进了五星级的花园酒店。莫秋月朝车窗外看了一眼,问,井生哥,这是哪里啊?
  这是花园酒店,广州最好的酒店之一,我们就住这里了。
  黄井生打开车门,一个服务生急忙跑过来,迎接他们下车。
  太奢侈了吧,井生哥?莫秋月睁圆了双眼。
  你急什么?所有的开销都由我埋单,不用你掏钱。黄井生笑着说。
  啊,不是这个意思……莫秋月闹了个大红脸,急忙分辩道,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这么破费的,还是节俭点好,随便找家旅馆住下就行了。
  怎么能应付呢?秋月,不是我穷讲究,瞎摆谱,而是工作需要。你想想看,我们是来洽谈生意的,不是来逃难的,住得太寒碜,人家会相信我们的实力吗?这年头在商场里混,该有派的时候要坚定地耍出派来。
  那就,那就听你的。
  黄井生在花园酒店开了两间高级房间。刚下榻,黄井生就给老板朋友打电话,约他出来吃饭。他对广州太熟悉了,也深知广州老板的习性,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一码是一码,泾渭分明,绝对不会像一些内地人一样,朋友伙伴不分,交情和生意混淆。果然,老板朋友爽快地说,好的,我马上就赶过来。兄弟,吃饭可以,但是单由我埋。生意归生意,交情归交情,吃了饭该怎么办还得怎么办。
  黄井生说,兄弟尽管放心,我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走后门、求你手下留情的,产品不合格,破产也得破我的,不能让你亏本嘛。
  晚上,黄井生在花园酒店办了一桌宴席,大家边吃边谈。谈完之后,黄井生舒了一口气,事情比他想象的要好得多。前面的货都已经销售完毕,没有出现问题,只是后面有五十来万元的货抽查不合格。据专家分析,应该不是凉水井的金橘出了质量问题,而是掺杂了不合格的劣质果所致。老板朋友还给他出了个主意,虽然这批货不能进大超市,也无法出口,但是可以降低价格批发给水果店,眼下正是金橘淡季,完全是供方市场主动,不愁销不出去。
  送走客人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黄井生对莫秋月说,你第一次来广州吧?
  当然是第一次。莫秋月用略带撒娇的语气说,穷人家女孩能上大学就烧高香了,还指望有钱旅游啊?
  好,广州是座不夜城,深夜十二点,夜生活才开始。我们出去走走,领略一番广州的夜间风情吧。
  反正我两眼一抹黑,分不清东南西北,一切听从你的安排。
  你不怕我把你拐卖了?黄井生开了句玩笑。
  怕什么?最好卖个好价钱,不过得跟你一起分账,我也顺便发点小财。
  哈哈哈,那我可不敢了!
  黄井生开心地大笑起来,两个人肩并肩出了酒店,走进了广州的夜空。
  黄井生当年在广州打过几年工,后来做生意又经常来广州办业务和进货,可以算得上广州通。熟门熟路地带着莫秋月走到了珠江边,在沿江人行大道上漫步。夜晚的广州没有了白天的灼热,珠江岸畔建有宽阔的绿色长廊,铺着花岗岩石板的沿江人行大道宽敞气派,路边绿树成行,带着微微腥味的清风自江面生起,轻轻地抚摸面颊,清凉受用。远处高楼鳞次栉比,满城灯光变幻着梦幻般的色彩,把整座城市打扮得流光溢彩、风情炫目。
  秋月,走累了吗?坐一会吧。
  黄井生见莫秋月走得有些累了,叫她坐到了树荫下的花岗岩长条石凳上。
  井生哥,不幸中的万幸,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要好得多。
  秋月,你讲,我们该如何处置这批货。
  当然按老板的建议去做。如果能把果子批发出去,就不会亏损了。
  讲得对,这应该是个不错的结局。黄井生沉吟了片刻,说,如果只做一锤子买卖,我会这样考虑的。可是,我们是要创品牌,做长久产业,恐怕就得往深处想一想了。
  不这样做,难道把果子倒掉?
  真聪明,被你讲中了,我是这样想的。这叫什么?叫英雄所见略同。
  你……莫秋月瞪大了双眼,你这是什么意思?
  秋月,我們面临着两个选项,一是按照老板的建议,把金橘批发出去,落个皆大欢喜。另一个选项是,把这批不合格的产品公开销毁,把五十多万元全部砸进去。你觉得哪个选项更有价值?
  这……莫秋月有些发懵了,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只有八个字:壮士断腕,浴火重生!
  壮士断腕?怎么个断法?
  我有一个想法,明天去联系新闻媒体,在他们监督下销毁所有不合格的产品。媒体肯定会争相报道这件事,我就是要借媒体之口大肆宣传报道凉水井的金橘质量之优良,同时也要告诉商家和消费者,凉水井的金橘果品过硬,凉水井人的人品更经得起考验,宁可自己破产,也绝不卖假货欺诈消费者。虽然我会因此损失五十万元,但是对于金橘品牌来说,收获的要远远大于五十万元,甚至会产生无法估量的大效益。
  井生哥,你是怎么想到这一层的……
  听完黄井生的一番话,莫秋月激动得浑身颤抖起来。她突然发觉眼前这个男人变得高大伟岸、智慧深邃起来,自己能走近他,成为他的创业伙伴,是她一生的幸运……
  怎么,你不同意?
  不,井生哥,我同意,完全同意,这简直是个天才策划!
  哈哈哈……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秋月也。走,我带你吃夜宵去!
  得到莫秋月的支持,黄井生的决心更加坚定了。他之所以萌生这个念头,是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新打算。经过这番折腾,他发现了一个重大商机,凉水井的金橘产业比他在城里的建材生意前景要光明得多,他打算“见异思迁”,把事业重心转移到金橘产业上来了。同时,他也发觉莫秋月这个女孩不简单,不光是上过大学,有文化,懂技术,更重要的是她还有头脑,有一股创业必不可少的执着与坚韧,有她的鼎力相助,完全有可能打出一片新的天地来。他暗暗为自己终于碰到了知音而兴奋不已。
  黄井生掏出手机,给老板朋友打电话,和盘托出自己的壮士断腕计划。老板朋友大加赞赏,一口答应为他联络广州的所有媒体来监督销毁不合格产品,把声势造大些。黄井生感动得连连说谢谢,而对方却风趣地说,你这样做,是想将来赚大钱,我怎么能放过你这尊财神?有钱大家赚嘛。   第三天上午,几辆货柜车拉着不合格的金橘,在媒體记者的陪同下,浩浩荡荡开到了有关部门指定的销毁地点,两辆伸着长臂的铲车早已经等候在那里。黄井生开车和莫秋月跟在货柜车的后面,他们一下车,就被媒体记者围住了,话筒、摄影机、长枪短炮全部伸向了他们,七嘴八舌地提问,令他们应接不暇。
  记者:请问黄总,你建材生意做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想起搞农业产业了呢?
  黄井生:这可由不得我自己,而是被时势所逼,根本停不下来。
  记者:你能讲具体点吗?
  黄井生:好的。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我非常愿意与大家分享。我本来是为父亲排忧解难才回凉水井销售金橘的。可是,不知不觉我被卷进去了,而且难以自拔了,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因为不往前走,我就得亏本破产,有点像赌博输了收不了手。可是,往前走着走着就发现了商机,便由被动卷入变成主动介入了,决心把经营金橘产业做成自己的事业了。商人的事业与赚钱有关,但是,赚钱是不能与事业画等号的,赚到了钱不等于事业成功。我做建材生意十来年了,一天到晚就是想着如何赚钱,与事业毫无关系。而且,当下市场竞争越来越激烈,利润空间越来越小,钱也越来越难赚了,我早就想过改行,只是苦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项目。而经营金橘却不一样,做好了不但能赚到钱,关键是能把产业做大做强做出品牌,有成就感,能改变自己的人生。我为什么不主动介入,并为之奋斗、为之付出呢?
  记者:我听你的合作伙伴说过,你这些金橘产品,作为高端商品肯定不达标,可是作为一般市场产品却可以卖出去的,你为什么要把五十多万元的产品全部销毁呢?难道你对这五十多万元毫不在意?
  黄井生:我是一个多大的老板?五十多万元对我来说,绝对是个大数目。不过,我要告诉你们一个事实,这五十万元的果子不合格,并不是凉水井金橘品质出了问题,而是我们在收购过程中出了问题,也就是说,有人钻空子,用劣质产品冒充凉水井金橘导致品质下降。这是我工作疏忽造成的后果,我必须为此承担责任,必须为此付出应有的代价,哪怕是一颗苦果也得吞下去。我们凉水井人确实迫切需要赚钱,可是我们不做一锤子买卖,而是需要长久地赚钱,堂堂正正地赚钱,所以,不能赚的钱坚决不赚!宁可销毁不合格产品,也必须对消费者负责,绝对不会让它流入市场破坏了凉水井金橘的美誉,侵害了消费者的利益。
  记者:好,壮士断腕,有气魄!你们的举动,让我想起了当年同仁堂销毁不合格药品的事来,百年之后又重演,太令人兴奋了!
  黄井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同仁堂销毁了不合格药品,才做成了百年老店。我也希望今天的壮士断腕,能给凉水井打造出一块百年优质金橘品牌。
  记者:哎,这位美女,请问你与黄总是什么关系。
  莫秋月:啊,我……我是他公司的……
  黄井生:啊,她是我的重要合作伙伴。别看她年轻,可是金橘种植专家,是我们凉水井金橘产业的技术权威呢。
  莫秋月:哪里!哪里!我只是个毕业不久的大学生,没有实践经验,一切都在学习阶段。
  记者:谦虚,美女,你太谦虚了。请问黄先生,你们回去之后有什么打算。
  黄井生:当然有打算。接下来就是成立农村经济合作组织,实行标准化生产,实现规模经营,注册名优商标,打造名优品牌,让消费者吃到放心的优质金橘。我打算转让省城的公司,一心一意回凉水井经营金橘产业,我相信,只要做好了,肯定会成功!
  记者:好!在诚信稀缺的当下商场,你们可算另类了。你们的行为像一股春风,吹出了商场一片希望的绿茵,你们一定能成功!请大伙给他们鼓掌!
  记者采访完,黄井生下令铲车将货柜车上的金橘铲起来,全部铲到指定的处理池。记者们又是拍照,又是录像,忙得不亦乐乎。
  吃罢午饭回到宾馆,莫秋月问黄井生,下午干什么?
  黄井生说,好好睡一觉,我已经好多天没睡好了。
  莫秋月说,我也是,这些日子心里不踏实,老是睡不着,困死了。
  黄井生回到自己房间,倒头便睡。直到床头柜上的电话铃声响起,才从睡梦中醒来。睁眼一看窗口,天已经黑了,外面的灯光透过厚厚的窗帘隐隐射进来,有些朦朦胧胧看不清房里的物什,于是,开了灯接电话。
  你好,我是黄井生。黄井生的嗓音有些嘶哑地说。
  井生哥,我是秋月,你醒了吧?
  呵呵,不好意思,是给你的电话声叫醒的。天都黑了,你怎么不早叫醒我呢?
  我见你太累了,想让你多睡一会,没忍心叫你。快下楼吃饭吧,我在大堂等你。
  请稍等,我马上就下来。
  黄井生急忙穿好衣服,又洗了把脸,赶忙下楼到了大堂。莫秋月果然坐在大堂的沙发上等他了。见黄井生走过来,急忙站起来,问道,井生哥,晚上吃什么?
  事情办妥了,压在心头的石头落了地,应该好好庆祝一番。
  什么?损失了五十万元,还有心思庆祝?
  这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走吧。
  黄井生把莫秋月带到一家濒临珠江的餐厅,点了好几个广州名菜,又开了一瓶红酒。莫秋月不太会喝酒,只喝了一小杯,就桃花上脸,两腮飞霞了。黄井生一个人把一瓶红酒全部消灭掉。走出餐馆的时候,他们才发现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下午那一觉睡得太扎实,睡的时间太长了,晚餐又喝了酒,脑子异常兴奋起来,没有了半点倦意。两个人好像有默契似的,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刚来广州那晚散步的滨江步行大道上。
  开始,两个人默默地走在铺着花岗岩石板的步行道上,任由清凉的江风吹拂着面颊,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但是,彼此感觉到对方的心跳在明显加快,心照不宣地预感到他们之间将要发生点什么,气氛稍稍有些显得沉闷和局促。
  黄井生机械地朝前迈着脚步,两眼余光不时窥视莫秋月的表情,像要重新认识她似的。虽然他们都生长在凉水井,小时的关系也很亲密,可是,他当年逃婚离开家乡的时候,莫秋月才是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后来每次回家,都像匆匆过客,莫秋月又在学校读书,很少见到她。即使见面,莫秋月也对他极不友好,渐渐地变得疏远了。这次,凉水井的金橘产业把他们绑到了一起,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是,彼此之间却有了深层次的了解。而今的莫秋月已经成了他的重要事业伙伴,甚至是金橘产业的重要依托,骤然间觉得这个女孩长大了,尤其是广州这些天的左右相伴,黄井生越发对她另眼相看了。黄井生是个年过三十的“钻石王老五”,但是,他的感情历史并不是一片空白,只是几次感情都没成功而已。当年逃婚来广州闯荡,进工厂打过工,上建筑工地卖过苦力,在街头摆过摊,甚至差点又重蹈父辈的老路下矿井挖煤,还被联防队当成“三无”人员送进“收容遣返站”。一句话,该吃的苦他都吃过一遍,该遭的罪他都扎扎实实地遭过一遍。其间,他曾发疯似的爱过一个女孩,可是,因为贫穷一直未敢向心仪之人坦露心迹,一场暗恋随着时间的流逝无疾而终。后来回到省城学做生意,慢慢地生意做起来了,追求他的女孩多了,可是大多都是冲着他的身家和财富而来,真正的爱情却离他远去,令他对爱情渐渐失去了信心。莫秋月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扔进了死水微澜的湖面,在他干涸的心灵激起了阵阵涟漪。可是,碍于自己与春花的那段纠葛,他又顾忌重重,不得不压抑内心的情感。莫秋月在他身边慢慢前行,一头秀发又黑又柔,微风轻轻吹拂,有如一道瀑布在脑后流淌。因为酒力的缘故,她的脸蛋艳若桃花,两眼水汪明亮,平静而又隐藏着淡淡的忧郁,嘴唇轻抿,线条分明而柔和,微风带着她淡淡的体香卷入鼻底,让他立刻涌出了眩晕的感觉。恰好,莫秋月也悄悄地看了他一眼,四目相对,又立刻避开。莫秋月的脸色更加娇艳,有如早晨的漫天朝霞。他们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呼吸急促起来,不敢再看对方。   这一悄悄对视,也把莫秋月的芳心搅乱了。在她二十多年的生命历程中,还没正儿八经恋爱过。只依稀记得在大学的时候,好像对一个男孩动过心。家庭状况养成了她含蓄要强的性格,她不敢轻易流露内心感情,害怕遭受伤害。相思了一年左右,那个男孩在某一天挽着另一个女孩出现在她面前,她才明白自己已经永远错失了一次爱和被爱的机会。从那之后,她关闭了自己的情感之门,拼命学习,企图用知识武装自己,先改变自己的现实命运,再考虑爱情。令她万万料想不到的是,虽然她的成绩拔尖,也自信练就了不少真实本领,可是,毕业之后还是找不到理想的工作。看到那些家庭背景好,学习成绩远远不如自己的同学一个一个轻而易举就进了令人羡慕嫉妒恨的理想单位,她的心几乎凉透了,对前程、对爱情悲观到了极点。在人生最黯淡的时候,黄井生出现了,悄悄启开了她封闭的事业和情感之门。孩提时代,她对黄井生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她和姐姐几乎就是他的小尾巴,她跟他撒过娇,跟他胡闹过。可是,自从发生了逃婚事件,姐姐又赌气远嫁湖南落了个凄惨结局,母亲几乎每天都要诅咒黄井生一次,她对黄井生的印象也完全改变了。他成了她心中坏男人的典型,跟着母亲和姐姐怨恨他。因为金橘树上保鲜,她才得以零距离走近他、了解他。没想到,黄井生的所作所为给了她一次强烈的心灵震撼,令她猛然发现,其实黄井生还是儿时的那个井生哥,还是那么热情、那么质朴、那么有智慧、那么有胸襟,甚至比那个日渐遥远、熟悉而又陌生的井生哥变得更加持重老成,更加有担当了。她开始暗暗责怪自己,自己这么多年对他的怨恨,都是受母亲的影响,对他非常不公平,甚至是在伤害他。逃婚事件本来是荣光伯与母亲乱点鸳鸯谱造成的悲剧,为何板子要打到井生哥身上呢?他不爱姐姐,为什么要把他们捆绑做夫妻呢?他为什么不能逃婚呢?自己不也一样,坚决拒绝嫁给母亲和大姨给她找的那个城里男人,还逼得母亲上演了一场喝农药的闹剧吗?她终于理解。完全谅解了黄井生,觉得他当年不逃婚才是错误的。渐渐地,黄井生这个名字连同他这个人,开始像电脑芯片一样,植入了她的心中。尤其是今天上午,随着五十多万元的金橘果倒进池子,她的灵魂战栗了,她似乎看到了一座巍巍高峰正在缓缓升起,她与他共同书写的传奇故事正在缓缓拉开序幕……
  不知走了多久,莫秋月感到有些熱了。恰好黄井生也发现她额头冒出了汗珠,于是停下了脚步,递给她一包纸巾。
  秋月,你额头冒汗了,找个地方歇歇吧。
  好吧,那边草坪上没有人,比较清静。
  莫秋月掏出纸巾擦了一把汗,然后羞涩地一笑,默默走到草坪里的一棵树下坐下来。黄井生紧跟而来,迟疑了片刻,坐到了她身边。
  井生哥,你看,天上的月亮圆了。莫秋月无话找话地说。
  真的,月亮好圆。黄井生急忙应和。
  井生哥,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躲在田野看月亮的事吗?
  记得,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
  那年,秋月才十岁。呱嗒嫂给她定过任务,每天放学回家,必须摘满一背篓猪草,完不成任务就得头顶装满水的脸盆拜神龛。那天放学晚了,一帮孩子又缠着她跳了一会绳,不知不觉天就黑了,而背篓却是空的。她吓得不敢回家,走到村口稻田的水塘边拼命采摘猪草。虽然天空明月如水,映照得四周如同白昼,但是,风吹树影阴森森地吓人,秋月禁不住吓得哭泣起来。正在这时,井生哥打着手电找她来了,她一见井生哥,就扑在他身上痛哭起来。黄井生安慰了她一阵,掏出两个烤熟的热红薯,要她坐在草坪上吃,他去给她摘猪草,等红薯吃完,背篓也填满了。井生陪她坐在水塘边,看着水塘里的月亮,给她讲月亮婆婆的故事,忘记了回家……
  黄井生和莫秋月都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感到往事很温暖,同时又掺杂着淡淡的伤感。不知不觉,莫秋月的眼眶里闪烁出了晶莹的泪花,暗暗叹息了一声,回头看着黄井生说,井生哥,虽然那时家里很穷,日子过得很苦,可是我们却那样天真快乐、无忧无虑。人要是永远长不大该多好啊!
  傻姑娘,人怎么能拒绝成长呢?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不成妖怪了?
  井生哥,你又取笑我了。莫秋月不好意思地笑了,井生哥,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上午还得办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办完事就打道回府。
  还有什么重要事要办?
  呵呵,现在保密,留下点悬念给你去猜。
  不讲就莫讲,我才懒得去猜呢。莫秋月娇嗔地瞪了黄井生一眼问道,井生哥,你下午对记者讲的那些话都是当真的吗?
  当然当真。我也许不敢保证自己全部讲真话,但是绝对不会讲假话。
  你真的要转让城里的公司回凉水井重新创业?
  这还有假吗?
  为什么呢?
  因为回乡创业比在城里做生意合算,更有前途,做好凉水井的金橘产业,比做好建材生意更有价值。如果打出凉水井金橘品牌名声,就不仅仅是卖金橘赚钱了,还能带动果品加工业、服务业等相关产业链的延伸。凭我多年的商场打拼经验,凉水井金橘完全可以做出一篇生态农业的大文章。面对如此有挑战、有前景的事业不做,却守着城里那个没法做大的小公司,不是傻吗?
  黄井生说得莫秋月热血沸腾起来,她在大都市读了四年大学,见过太多的学长的现实状况,知道如今城市的就业形势。依她目前的状况而言,就算能在城里顺利找到一份工作,也只能拼命加班做上班狗,每月挣个两三千元糊口而已,一生难逃蚁族和房奴的悲催命运。至于事业和人生价值,恐怕是永远是那片只可仰望的星空。她害怕一辈子这样生活下去,她相信大多数年轻人都不喜欢这种人生,所以,她一直觉得媒体和官员们责怪大学毕业生就业好高骛远,不愿去基层工作,都一窝蜂地往都市扎堆太不公平,其实是冤枉了年轻人。年轻人往都市扎堆,是因为年轻人的生存、发展空间太狭小,找不到自我发展的空间,基层和乡村有他们的立足之地吗?如果凉水井的金橘产业像黄井生描绘的这样前景辉煌,她还有什么理由去都市扎堆凑热闹?黄井生能押上自己苦苦打拼来的全部身家冒这份风险,她莫秋月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学生,又有什么理由逃避呢……   秋月,在想什么呢?黄井生见莫秋月沉思不语,轻轻问了一句。
  啊,我在想……莫秋月如梦方醒似的看着黄井生,然后紧握拳头,宣誓般地说,井生哥,我决定跟你一起创业,无论成败都要坚持到最后,好吗?
  那是必须的。凉水井太需要你了,有你合作,我心里有底气。
  又取笑我了,我可没那么大能量。
  不,秋月,你……你其实是个……是个……
  我是个什么?莫秋月悄悄笑了。
  你是个……
  是什么,讲啊!
  你是个有理想、有文化、有技术,非常善良、非常善解人意的好女孩。
  我有那么好吗?
  不,比我讲的还要好。我晓得,我们家欠你们家太多,尤其是我对不起春花。不过,我也不是故意伤害她,只怪我当年年少不懂事,不会处理问题,干出了那件荒唐事。现在想起来,肠子都悔青了,如果换到今天……
  如果换到今天,你一定会和我姐结婚,好好过日子,是吗?
  啊,不是这意思……黄井生急忙摇头否定,你是晓得的,我一直把春花当亲妹子,接受不了那种角色的转换。不过,换到今天,我肯定不会逃婚伤害春花,会和春花解释清楚,与她一起去做老人的工作……
  你急什么?陈年老皇历了,谁还跟你计较?看见黄井生一副着急相,莫秋月开心地笑了,其实,我姐早就原谅你了。她亲口跟我讲过,她走到今天这地步,都是她自己拿自己的幸福赌气造成的,跟你没有关系。喏,她要我把这个还给你。
  莫秋月掏出了一个信封,在黄井生面前晃了晃。
  这是什么?黄井生有些疑惑地看着莫秋月手里的信封。
  银行卡。莫秋月从信封里掏出一张银行卡,这是你匿名寄给我姐的十万元钱,她一分也没动,全部存在这张卡里,要我找机会还给你……
  她……怎么知道是我汇的款?
  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嘛。在她的亲朋好友中,除了你,谁会汇这么多钱给她?恐怕想寄也没这个能力吧。
  这……春花也是,我是真心想帮她的……
  我姐其实是个很要强的女人,我们应该尊重她、理解她。不过还好,她已经答应回来种金橘了,只要我们的事业成功,她会慢慢好起来的。井生哥,这钱你还是拿回去吧,想帮她,今后有的是机会。
  莫秋月把银行卡塞进了黄井生手里。黄井生的心剧烈颤抖起来了,泪水立马模糊了双眼,他情不自禁地握紧了莫秋月娇小柔软的小手。莫秋月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出来,反而与他紧紧相握了。四目终于坦然地相对了,目光一碰,立马迸射出耀眼的火花。莫秋月的脸红了,黄井生的心醉了。不知不觉,两人渐渐靠近,最后紧紧相抱,没有任何言语表达,两张嘴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第二天早上,黄井生起了个早,打电话把莫秋月叫醒。有了昨夜的表白和缠绵,他们的关系已经由合作伙伴变成了恋人。相依相偎去街上吃了早餐,黄井生便拉着莫秋月上街逛书报摊。广州几乎所有的报纸都在显要位置刊登了昨天销毁不合格金橘的报道,有两家影响很大的报纸还以现场报道和专访形式推出了整版专题。黄井生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刊登了他们消息的报纸,就掏钱扫摊全部买下来,买了上千份才作罢。然后请了个的士,把报纸拉回酒店,全部塞进车子后备厢里,便退房准备回家。
  井生哥,你买这么多报纸,到底要干吗啊?上车后,莫秋月轻轻靠在黄井生身上,仰头看着他,有些不解地问。
  当然有用,有大用场呢。黄井生在莫秋月额头上响亮地亲了一口说,这些报纸能帮助我们打造金橘品牌。
  買报纸与打造金橘品牌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这可是一剂疗治人心的良药。这次这些“不合格”的金橘,肯定是凉水井人悄悄收购劣质金橘以次充优造成的。打造果品,得先铸造人品啊。我要把这些报纸送给所有种植户和父老乡亲看,让他们知道弄虚作假、败坏诚信的危害有多大,不但害了我,同时也在伤害自己,伤害整个凉水井,毁灭他们的未来。只有凉水井所有人都像爱惜自己生命一样来维护凉水井的金橘,我们的事业才有成功的把握。
  啊,我明白了。
  当然会明白,秋月是哪个,高智商呢。
  你这个人啊,心眼太多,不宜深交。
  是吗?可惜有点晚了。
  黄井生又狠狠亲了莫秋月一口,莫秋月开心地大笑起来。黄井生一扭钥匙,脚踩油门,一手挂挡,车子驰出酒店,汇入了街道的车流,把莫秋月银铃般的笑声洒满一路。
  八
  黄井生和莫秋月回到凉水井的时候已经是次日中午了。他们凌晨回到乡政府,等到上班时间找到乡领导,通报了广州之行的情况,然后把大部分报纸留在乡政府,请乡领导安排人分发给所有金橘种植户看,然后带着剩下的报纸回凉水井。
  黄荣光已经在家里准备好了丰盛的午餐,并遵照黄井生的嘱咐,请来了村干部、呱嗒嫂、黄七公等相关人员吃饭,在院子里摆了三大桌。
  黄井生和莫秋月刚进院子,大家就围上来问长问短。黄井生请莫秋月向大伙汇报广州之行的情况。莫秋月讲述了在广州销毁不合格金橘的经过,众人一齐惊叫起来,黄荣光差点急晕过去,拉住黄井生的手,焦急而又心疼地问,井生,你怎能做这样的傻事呢?损失五十多万元,你哪来那么多的钱赔?
  爸,不要着急,我已经决定处理城里的公司和房产,凑上几百万元没问题,这五十万元就当交了学费买个教训吧。
  什么?你要转让城里的公司?那可是你十年的心血啊。
  爸,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嘛,凉水井的前途比城里要更光明呢。
  荣光,不要责怪井生。黄七公上前紧紧握住黄井生的手,激动地说,井生,壮士断腕,有气魄,像个干大事的人。看来,凉水井真的要换风水了!
  乡亲们,听我讲几句。黄井生站在众人前面朗声说起来,这次金橘出事,不是果品问题,而是出在人心上。据专家分析,有人把外地劣质果掺进了凉水井金橘里面,败坏了凉水井金橘的品质和声誉。这叫什么?叫做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我忍痛损失这五十多万元,就是为了挽回凉水井金橘的声誉。如果我们不吸取教训,不共同维护凉水井金橘品质,损失的就不止这五十万元了,而是所有种植户的百万元、千万元,甚至毁掉整个金橘产业,我们又将回到过去的老路上去!我和秋月在广州买了报道我们销毁劣质金橘的报纸,送给大家好好看,今后不要再做害人害己的事了。   莫秋月立马给在座者分发报纸,呱嗒嫂端着一盆菜走了出来,笑嘻嘻地说,不要黄天白日讲瞎话,同样是金橘,哪里种的不一样啊?
  妈,你懂什么?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风物,不同地域、不同土质和气候条件,用不同标准种出的金橘,品质是不同的,糖分、微量元素的含量,还有农药残留量都不一样。
  哈哈哈……呱嗒嫂大笑起来,什么这含量、那标准的,换到大饥饿年代,干狗屎都吃得下两坨。
  呱嗒婶,金橘要进大超市和出口才卖得起价钱,质量不合格,没有良好信誉,如何进得去?我们总不能放着能赚大钱的高端产品不做,偏偏去做出力不赚钱的地摊货吧?
  呵呵,讲得好,有道理,有道理。我端菜去了。
  呱嗒嫂笑着又进了厨房。
  是哪个缺德鬼干的好事?把他揪出来,要他赔偿全部损失!性格急躁的王大清拍着桌子高叫起来。
  对,有种自己站出来,老子不把他撂进凉水井灌一肚子凉水,算我没本事。满脸络腮胡子的莫正全撸起袖子,露出结实的肌肉,像要跟人决斗。
  这事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让他受到惩罚。
  对,查,一定要查……
  大家情绪激动起来,宴会变成了声讨会。
  好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大家先喝酒,吃饱喝足了好好照顾凉水井金橘。来,我先敬大家一杯。
  黄井生怕破坏了酒宴气氛,站起来举起了酒杯。众人一齐欢呼碰杯,气氛开始欢快热烈起来。
  酒过三巡,大伙喝得兴起,突然,外面传来了呱嗒嫂的呼天抢地声。这时大家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呱嗒嫂和秋月不见了。
  发生什么事了?黄井生惊问。
  好像是呱嗒嫂在哭闹。黄七公摇着头说,是不是又逼秋月去相亲了?这个呱嗒嫂,什么时候才能消停?
  呱嗒嫂的哭闹越来越凶了,黄荣光要大家继续吃喝,他出去看看。黄井生没有看到莫秋月,也要跟着出去。众人见黄荣光父子俩出去了,都一窝蜂地跟了出去。
  黄七公只猜对了一半,凉水井边,呱嗒嫂又在跟秋月闹得不可开交。不过,不是逼秋月去相亲,而是因为劣质金橘果的事。
  刚才,呱嗒嫂听了莫秋月和黄井生的话,又见群情激愤,要揪出弄虚作假者,一下就慌了神。趁大伙不注意,她悄悄拉着秋月出门往自己家里走。走到凉水井前,莫秋月有些不耐烦地问母亲,妈,你拉我出来干什么?
  有事,妈有大事和你商量。呱嗒嫂神秘而又慌乱地凑近秋月耳朵说,井生真的损失了五十万元?
  这还能骗你?莫秋月拿着一张报纸说,你看,上面还登着照片,你看这张照片,这是井生哥,这个是我。
  呱嗒嫂接过报纸看了一会,突然扔掉报纸说,报纸上的话不能全信。哎,秋月,你给娘交个底,这个掺假之人是不是查得出来?
  一定要查出来,不但要他赔还井生哥的损失,还要取消他种金橘的资格。要不然,凉水井非毁在他手上不可!
  不要,不要……秋月,你能不能求求井生,叫他莫查算了?
  这怎么可能呢?井生哥不查,乡亲们都会查的,我也不会放过他。
  不要,不要,千万不要……呱嗒嫂连连摇手,吓得脸色惨白。
  妈,你怎么了?莫秋月突然明白了,于是低声而严厉地问,妈,说老实话,这事是不是跟你有关?
  我……我……呱嗒嫂涨红了脸,嗫嚅了半晌,才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到井台上。秋月,你还记得那天妈在这里洗被子,你从乡政府回来,给了妈一个信封,信封里面装着五千元钱吗?
  记得,那钱不是舅舅还你的吗?
  不是,是你舅舅从外地收了一批低价金橘,我当成凉水井金橘卖给了你荣光伯,那是你舅舅给妈的分红款……
  妈,你……你……莫秋月愣了,接着气得嘴唇发起抖来,你怎能为了五千元,干这种缺德事呢……
  妈没想到后果会那么严重,这该怎么办啊……要不,我把五千块利润赔给井生……
  人家损失了五十多万元,你赔五千元,这个折扣打得太大了吧?
  那……怎么办,总不会把妈拉出去枪毙法办吧?
  妈,既然是你干的,就得好汉做事好汉当。莫秋月一把抓住呱嗒嫂的手,用力往黄井生家拉,走,去井生哥家,当着众人的面把事情讲清楚。
  秋月,不能去,不能去……这样妈这张老脸往哪放啊……
  自己做错了事,就得自己承担责任。这事必须去讲清楚,要不然,你叫我今后如何跟井生哥合作?我哪有臉在凉水井待?
  不去,不能去……
  去,一定要去……
  母女俩在井边争执拉扯起来。呱嗒嫂急了,又拿出了撒手锏,坐到地上捶胸顿足大哭大闹起来。
  秋月啊,你这个不孝妹仔,要我去出丑,不如让我去死。我要喝农药,我要跳井,我要上吊,我没脸活了……
  黄井生一行来到凉水井边的时候,呱嗒嫂正吵着要回家拿农药,秋月拉着不让走,正闹得不可开交。黄井生急忙上前拉开秋月,问她,秋月,怎么不吃饭,跑到这里来惹婶生气?
  井生哥,我没脸见你了……秋月委屈地哭起来,那些劣质金橘是我妈掺进去的……
  这……黄井生一时哑口无言,目不转睛地瞪着呱嗒嫂,婶,不会吧?
  我……我又不是故意的……呱嗒嫂色厉内荏地嘟囔着。
  呱嗒嫂,你……你怎么能这样做?王大清气得嘴唇发抖,指着呱嗒嫂的鼻子说,我真想揍出你的屎来。
  看来,你就想灌一肚子凉水了。莫正全撸起袖子,就要抓呱嗒嫂。
  王大清和莫正全的呵斥,又引发了众人的一番愤怒声讨。
  我……我有罪,我悔过……呱嗒嫂突然双膝落地,给大伙叩起头来。我不晓得外面的金橘和我们凉水井的不一样,我只想赚点差价,哪晓得闯下这么大的祸……五十多万元的损失我哪赔得起,不如喝瓶农药……我不活了,没脸皮活了……   婶,快起来,不要这样。黄井生急忙把呱嗒嫂拉了起来,事情已经处理好了,今后不要再干这种傻事就得了。这事我也有责任,没有把好收购质量关,责任就由我担了,就当交了学费,买个教训。话说回来,这也未必是件坏事,你给凉水井所有人敲响了一记警钟,如果我们不诚信,为了眼前小利败坏凉水井金橘的声誉,就等于自杀。
  不,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该还你的钱我今后慢慢还。
  呱嗒嫂,债当然要还,我可以给你出个还债的主意。黄七公神秘兮兮地说。
  七公,怎么还?呱嗒嫂擦了一把泪抬起了头,五十多万元,把我杀了卖肉也还不起啊。
  你是真的糊涂,还是装傻?黄七公举起拐杖,指了指并肩站在一起的黄井生和莫秋月,意味深长地说,看,井生和秋月妹仔,像不像我们凉水井的金童玉女?让井生做你的女婿,他还好意思要你还债吗?
  什么?不行!呱嗒嫂双脚差点跳了起来,七公,你要我卖女儿还债?你出的是什么主意?安的什么心?真的是为老不尊!
  好,好,就当我没讲,你就拼命赚钱去还债吧。黄七公摇了摇头,站到黄井生身边。
  七公,你把话讲清楚,要不然,我不放过你。呱嗒嫂又追了过来。
  好,我把话讲完,井生和秋月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我愿意给他们做媒,成就一对好鸳鸯。大家说好不好?
  好!
  眾人齐声欢呼起来,把黄井生和莫秋月闹了个大红脸。但是,两双含情脉脉对视的眼睛,却给了大家一个肯定的答复。
  不行,我家秋月是要招郎上门给我养老的。
  这还不好办?荣光,你带着井生一起上门招郎吧。让呱嗒嫂还债,让井生给她养老,大家说好不好?
  莫正全把呱嗒嫂往黄荣光面前推了一下,呱嗒嫂一下没站稳,扎扎实实落进黄荣光的怀里。
  不行,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要呱嗒嫂带女一起出嫁,把她抵押给荣光还债。
  你们一个个发癫了,拿老娘来穷开心。呱嗒嫂跳脚大骂起来。
  妈,吃饭去,不要在这丢人现眼了。
  莫秋月红着脸,拉着呱嗒嫂朝黄井生家里跑。
  走,继续喝酒去,今天这顿酒,就当作一老一少两对冤家的定情酒了。
  黄七公又举着拐杖大叫起来。众人一阵欢呼,追着呱嗒嫂母女,朝黄井生家蜂拥而去。
  作者简介:唐建华,笔名凡夫唐。20世纪60年代中出生于桂北一个小山村,现供职于桂林市艺术研究所,国家一级编剧,广西作协会员、中国剧协会员。出版《出租屋》《省委秘书》《基石》等长篇小说、报告文学5部,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杂文作品共计300多万字,创作上演戏剧作品20余部(个),获全国、省级文艺创作奖20余次。
  责任编辑 坛 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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