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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帝在位十九年余，驾崩，立太子为皇。新皇有一胞妹，名曰长欢。
父皇还在时曾同我说，这名字是希望我永远平安喜乐，以此冲淡我坎坷崎岖的前半生。
遇上萧余之前，我竟天真地信了。
起
萧余是长安城中有名的伶人，戏腔悠长清丽，婉转动人，长得亦清雅精致，换上戏服是倾城绝色的美人，下了戏台水袖丹衣又似画中走出的翩翩公子。
听说戏台下的姑娘，许多都喜欢他。
但我没有见过萧余的模样，也不爱听戏，皇兄却爱极了，总是爱叫戏班子去宫里唱戏，故而皇兄诞辰前不久，我偷偷溜出宫学戏，想给皇兄一个惊喜。
我顶替了戏园中的一个姑娘，第二日起了个大早去练习。我们一行人站齐，只见微熹的晨光间有人款步而来，双眉微蹙，背脊挺得很直，粉黛不施。他有一股清贵的气质，好似燥热空气中一股清风，挠得我的心痒痒的。
“今日阿宁未来，等下却有一出十分重要的戏。”他停在我身前看了我一眼，我的心就怦怦直跳，又听他道，“你等下就随我上台罢。”
我讷讷地看着他，心中虽有许多疑惑，却硬是把问话咽回了肚子里。
我随着他走入高高的戏台。丝竹鼓乐声响起，他捻起兰花指，目光转至我脸上，微微垂下眼睫，又抬起眼乍然一笑。垂丝海棠点缀在他的头面上，他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抿着唇轻轻笑了一下，露出颊边两个酒窝来：“你该如何唤我？”
只是那么简单的一眼对视，我却仿佛喝醉般心下一热，好像一弯温柔的江水在心间激荡，撞出空谷传响般的回音，亦荡涤掉我所有糟糕的情绪。这难道就是戏本里的一见钟情？
也不晓得为何，明明晓得应同他圆这个问句，我却色令智昏，呆呆地问了句：“夫君？”
他一刹愣住，台下哄堂大笑，我这才后知后觉地红了脸颊，台上静默了好一会儿，他正要开口，我忽然听到人群中一阵骚乱，竟然有一支箭羽直直朝我射来！我躲闪不及，他却将我往他怀里一拉，箭就牢牢地钉在了木桌上。
大家慌忙地逃窜，我拉着他也想跑，刚下了戏台又有一支箭破空而来，只听刺啦一声，他又代我承受了这伤痛，手臂上被划开了很长的一道口子。
“你受伤了？”我一下慌了，急忙吹了哨子召唤我的侍卫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人没有露面，目标却好像是我，任我往何处跑都穷追不舍。混乱间我想到受伤的萧余，急忙把他推开，自己却脚底一滑掉进了水池里。
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正把我一点点往下拉，胸腔内仅存的气息也慢慢被消耗干净，我扑腾了一下，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却只握到湍急的水流。
我闭上眼，终于放弃挣扎。
念
我醒来就是在宫里了，听说是萧余将我抱回来的。虽然回宫免不了被皇兄数落一顿，但我只要想起萧余抱了我，心尖仿佛也被人抹了蜜一样甜。
只是我手里还握着他的腰带，想必是挣扎时抓住的，我不自觉浮起笑意。找了宫里的绣娘学女红，费了好几天才给萧余绣好一个荷包，亲自去他府上拜访。
他瞧见是我还有些惊讶：“公主？”
“我们之间无需如此疏离，叫我长欢便可以了。”
他蹙眉，仿佛在思考。我将手上的荷包递给他：“我看你的腰带十分珍贵，替你装起来了。另外……”
他沉吟，应当是晓得我对他的心思，推诿道：“这些事阿青会为我做的，公主高贵至此，以后还是不要折煞自己来此寒舍了。”
他说到这里，花木扶疏的长廊后忽然走出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他便一下子笑开。那笑容明艳灿烂，他从未对我这样笑过。
那女子嫣然一笑：“阿余，该吃饭了。”
我顿觉失落，找了借口转身离开。我以前在宫里总是被课程占满，难得遇上一些会令我动心的人，但昨日萧余替我受伤后我竟如此心疼，甚至为了救他自己差点儿没命。我才晓得这一番动情，竟已有几分深刻。他由表及里，都是我喜欢的模样。
后来我也派人去打探过那个阿青的讯息，那一打探不要紧，竟然发现不久前追杀我的人就是她买通的。探子说，阿青爱极了萧余，只要是有姑娘敢近他身，都会被施以警告。
可惜那探子太傻，在人群聚集的说书铺大肆询问，搞得方圆十里都知道阿青是翠红楼的头牌，还有流言说有贵人愿出万金赎她身。
萧余就是这个时候到宫里来寻我的，我笑意盈盈地为他倒茶，却听他冷冷的嗓音：“我听闻长公主近日在探阿青的身世？现在她连走到街上亦会被人指指点点。”
我本想道歉，但那不全是我的过责，阿青还想过要伤害我，他竟然问也不问就把事情都推到我身上。我觉得有些委屈，话出口不知怎么就成了：“我并无此意，再说若不是她身份特殊，怎会有此难处？”
他沉默许久，好似生气：“是，她只是个歌姬，您是万人之上的公主，我不该苛求您体谅我们这些小人物。告辞。”
我目送他倔强的背影离开，好似掀开我们往后岁月中相爱相杀之帷幕，他总是如此告诉我，他要离开，且我不必苦苦追寻。
转
萧余走后我心中也有些过意不去，去了翠红楼找阿青，楼里却热闹得很，我才晓得是有人要赎走她。
阿青眼泪都要上来，我急忙命人取钱来，用更高的价买走了她。老实说我也不晓得买走她后要做什么，只是打心底不希望萧余难过。而闻讯赶来的萧余却曲解了我的意思，以为方才那么大的阵仗全是我造出来的。
“长公主这是何意？”他话中带刺，我最讨厌他这个为了别人皱眉看我的模样，索性不理他，拉着阿青就要走。他却头一次不顾礼节地拦住我：“我放弃祖业做一个戏子，无非是为了给她赎身，今日公主突然介入，我着实很难做人。”
“无论如何现在人是我的了，你若想要，双倍来买。”我正在气头上，竟说出这种话来。
他看着她，温柔至极：“好，你要等我。”
好不容易走到了街上，我着实被萧余闹得头痛，越想越觉难受。突然身后有一声尖叫，我还没回过神来，就看见阿青被一群黑衣人掳走。我慌忙叫人去追，可一天一夜后，就只得到阿青下落不明的消息。 他们只带回来她的衣物，并说只看到一具尸体被烧焚，不知道是不是她。而那群人来无影去无踪，他们找不到线索。
“找不到也要找，否则不要回来了！”
七日过去后她依然音讯全无，萧余的府上亦一派死气沉沉。
我不知道如何面对萧余，浓重的悔恨和不知所措已快要将我吞噬。萧余再次来找我，这次不同，他用力推开我宫殿的门，夜色下像一头困兽，像要和我同归于尽。
我一惊，却被他狠狠压在门上，木头的纹理紧紧贴着我肌肤，压得我生疼。紧接着，他的吻就覆了上来，却是全无温柔。
我吃疼，用力推开他：“你疯了？”
他垂下头，两簇发丝落魄地贴在额头上，他自嘲地一笑：“对，我是疯了，可到底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你不是想得到我吗，这样还不够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他盯着我笑，“阿青她现在下落不明，也许还尸骨未寒，这一切是拜你所赐！可你在干什么，你竟然在这个境况下召我入宫，要我唱喜极乐极的大戏！”
我震惊地看着他，这才发现他身上还穿着戏服，勾着普天同庆一般的花纹。一刹间神思归位，我记起今日是皇兄的诞辰，他竟然把萧余请来唱戏了！
“唱完戏后，竟然有人生生把我拉进暮瑶殿。长公主啊长公主，你就那么不择手段地要得到我，哪怕立我当男宠？你践踏我的尊严也就算了，为何连阿青都不放过？”
我看着他忍在眼眶里的眼泪，竟也忍不住战栗起来。我记起来了，不久前我曾同皇兄说过萧余，彼时皇兄还问我，立个宫殿要他做我的男宠如何，可我明明拒绝了！
多好笑，阴差阳错间我竟硬生生地把萧余卷进了宫闱间，并且害他当了只配称作玩物的宠物！
我头痛欲裂，轻声说：“你先回去，我会同皇兄说的。”
他竟然哂笑出来，摇摇头：“公主的信义，早就消耗殆尽了。”而后摇摇颤颤地走了出去，只留我一个笔直的背影。
我在拼命去爱他，他却更用力地恨我。
默
整夜无眠。
翌日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去找皇兄，彼时他正笙歌曼舞玩得不亦乐乎，见我来了问道：“昨日送给你的萧余如何？”
“我正要同哥哥说这事，我不要男宠，我要的是驸马。”
他皱眉：“他不过是个戏子，怎可能做你的驸马。你玩玩就好，以后再遇到喜欢的放到暮瑶殿里便是。”
“爱一个人是不希望他受苦的。”我咬咬唇，还是说出口，“和他相处虽不是很久，但我对他已绝非之前同哥哥讲的喜欢了。若他不能做驸马，还请哥哥将他放出宫。”
他是我的好哥哥，却绝非一个合格的君王，他对于自己的决定有种难以言喻的固执：“我一诺千金，怎可能放他走。一个低贱的戏子配不上你，你莫白费口舌了。”
我叹口气，缓缓退出宫殿，打开门就看到杵在门口的萧余。他手里还端着茶，手指却因为用力有些泛红，双目呆滞，眼底已没有笑意。
我手足无措：“你……”
他手一颤，瓷杯就掉到地上，发出一声脆响，而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开。我叫了他几声也没用，匆匆追出去，怕他因为皇兄的几句话伤到自尊，做出伤害自己的事。
我是在莲池找到他的，他形单影只，身影脆弱。
“对不住啊，这不是我的本意的。”
他却笑了声：“立我做男宠虽不是本意，但公主之前是否同皇上说过，想要我做驸马？您难道不知道皇上的性格，不召我入宫又能如何呢？”
我一怔，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公主也不是真的爱我，否则怎会丝毫不顾我的感受。”他拂袖，然后离开。
往后的许多天，萧余都对我闭门不见，连东西也不吃。他不吃，我也陪着他，最后饿得倒在暮瑶殿门口。他这才总算愿意见我，却只是像木头一样坐在房里，一点儿生机也没有。
我命人移走暮瑶殿的牌匾，请戏班子来哄他，但几个月过去，任凭我对他怎么好，他也不为所动。可他如斯厌恶我，我却还是那样欢喜他。
我做得多了，闲言碎语也就多了。那日我听到有个小嫔妃多嘴：“真可怜，立一个戏子当男宠。”
“谁说他是我的男宠？他不过是我请进来教我唱戏的老师，你的嘴巴还真不干净。”
最后我们争执着就扭打起来，连皇兄都招了过来，他气急，命我们在南门跪着。我走前当着百官之面，斩钉截铁道：“他是我的底线，谁敢说他一句不是，我会让你们付出代价。”
当晚天气转寒，我跪到深夜，冷得瑟瑟发抖。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而后一件外衣被披到了我身上。
我愣愣地看着萧余，他面上表情并无变化，目光却柔和许多。他跪在我身前，用温热的手指去触碰我撑在地上的手掌。
而后他静静地捧起我通红的手指，放在掌心揉搓，最后护进自己的衣襟里，那里贴近他的胸口。我仿佛能触摸到我觊觎了许久的他的心跳，扑通，扑通。
他陪了我整整一晚。
破
而后的日子里，萧余对我也慢慢变好。肯为我唱戏，陪我赏花，替我绾发。明明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皇兄的政权却有些支撑不住了。
他的独断专行已积了不少民怨，整日留恋美色也被大臣看在眼中，终于有人造反。
时局动荡，我亦无心儿女私情，过了几天才去找了萧余，却看到桌子上收拾好的行李。
“你这是做什么？”
“公主之前不是答应过放我出去吗？此时正是好时机，还请公主见谅。”
原来是这样，原来他一直都想走，这些天我还天真地以为他会陪在我身边：“那我们这段时间又算什么呢？”
他不说话，我却觉得心如刀绞，扶着木桌走了出去：“也不能怪你，你只是不爱我而已。”
我没有再去管萧余，只是全身心地投入战争之中，然皇兄忠臣尽失，锦衣卫战斗力薄弱，江山易主，不过就是眨眼的功夫罢了。 我花了许久才接受这个现实，我马上便不是万人崇敬的长公主了，我将是卑微的亡国奴。我最后去了趟暮瑶殿，萧余一袭紫衣坐在我面前，我看着他，他道：“公主未允臣离开，臣不敢。”
我踉跄到他身前，伸出手拂过他的眉眼，他高挺的鼻，凉薄的唇。我本想竭力忍住，但眼泪终归是不争气地一行行掉落，我摸到他手腕上的锁，那是男宠的象征，受人歧视的镣铐。
假如我要死，那他一定要活着，不再被人侮辱地活着，比我期许的更好地活着。若不是有这样的想法，我还不知我爱他，竟超出我的生命。
我把锁打开，紧紧攥在手心里，有丝丝的血渗出来。我轻声道：“我放你走，你自由了。”
他咬牙，哽咽：“谢公主。”
是黄昏时刻，最后一丝防线被击溃，皇兄被押进囚车，我双脚被钉上钢钉，有一支弓箭没入我的胸口，我没有力气，无力地接受死亡。
不晓得过了多久，有戏声传来，我难以置信地摇头，看到浓重静谧的夜色里，有人穿着戏袍，头上戴着钿头银篦，五色珠玉，走到我身前。
他皱着眉，颤抖着手在我伤口处梭巡：“疼吗？”
我发不出声来，好像万江潮水在心里汹涌澎湃，又好似一阵春风吹开千树万树的花开，我只是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却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他把我背在背上，往光明的地方走：“很好笑吧，我明明拼命地要逃开你，却不知道没了你我还能去哪里。没了你，活着好像也没什么意义。我混进戏班里，才向人打探到了你的去处。”
“你有点儿自私又任性，却偏偏将对我的一腔心思袒露无疑，可恨又可爱。长欢……出去后，我们做一对普通夫妻好不好？”
我疑心是梦，将头埋进他脖颈间，终于确定这是现实。我再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只是更贪婪地抱紧他，汲取他的温暖。
绮
将我背回萧府时天正蒙蒙亮，光线从薄薄的云雾里透出来，倒真有种现世安稳的感觉。我此刻已疼出冷汗，他将我放在床榻上，一点点为我擦拭伤口，怕我疼还同我说话：“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了。”
我一怔，半晌才回过神来，欢喜一寸寸地浮上来，连身上的疼痛也顾不得了。
清理完伤口他为我穿好衣服。我还有些羞赧，他就俯下身来，唇贴在我额上，是很轻浅的一个吻。如此亲昵又宠溺珍惜的动作，他还是头次对我做。
我们同塌而眠，前几个夜里我总会无缘无故地惊醒，梦中是灰败的景象和血流成河的杀伐，我害怕得整个人咬着被子发抖。
他似是被我吵醒，翻过身将手搭在我后背，一下一下地安抚着，再把我搂进怀里。听着他安稳的呼吸，我才慢慢冷静下来。
我们腻歪了月余时光，他闲下来就教我唱戏，给我换戏服戴头面，纠正我不规范的动作。
在寒风中练习久了我也觉得有些冷，他就从背后抱住我，双手搭在我腰上，唇就在我耳畔：“这样好些了吗？”
我动了动，他就将我转到他面前，低下头同我鼻尖对鼻尖，我有些惶惑地闭上眼，等了半天，他却粲然一笑：“平日没发现，你还挺好看的。”
“那……那是当然！”
我那时竟天真地以为，属于我们的安宁，终于要到来了。其实，那样的温存，只是灾难来临前片刻的安静。
梦
是天气阴沉的日子，我正在料理那些花花草草，门忽然被人用力地推开，门环撞在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萧余也走到我身旁，只见门外整齐地涌进一群侍卫，而后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着上好绫罗绸缎，扑粉脂，戴步摇。
“阿青！”
有侍卫道：“见了昭仪还不下跪？”
好像平地中一声惊雷，将我烧得体无完肤，那些往日的细枝末节这才涌上脑海：怪不得我曾派人百般打探她的消息却一无所获，原来她早就同新皇勾结到了一起！
我难以接受，往后退了两步，萧余却问道：“你去了哪里？为何做了昭仪？”
她涂得殷红的唇嫣然一笑：“是啊，我是昭仪了，可你身边站着的却是一个阶下囚。长公主为何不说话，往日不是厉害得紧吗？”
萧余将我护在身后：“阿青，她没有想过要害你，只是从前的生活造就了她的性格。”
“她没想过要害我，却害我被恶人抓走受尽屈辱，若不是我逃了出来又遇上贵人，我现在该在哪里？她害你害得还不够吗？你知不知道现在市井谈论你都是一副嫌弃的嘴脸。”
阿青终于说到我最愧疚的部分上，我不敢抬头看她。
但她的声音转瞬温柔至极：“但只要你离开她，我可以为你捏造出另一个身份。而且，我离开后的事我都告诉你，好不好？”
她开出的条件那么诱人，连我都心动。可萧余摇摇头，让她离开。
“你会答应的。”她最后说。
这句话在往后的许多个日夜，都是我的梦靥。
落
我开始变得不能控制我自己，每天总是要重复问他许多遍会不会走，到后来就觉得他的眼神里都是背叛。
可萧余总是温柔地安慰我，我却逐渐不可理喻：“那你之前那样喜欢阿青，为何又对我这么好？反叛是不是你们布好的一个局，来杀了我和我皇兄？”
他却忽然沉默，半晌松开搭在我肩上的手，只说一句去去就回便匆忙地离开。
“你别走！”我近乎恳求，但他依旧如此离开。
大雨连绵下了几日，萧余亦几日未归，我的身子越来越虚，下了床出去走走，打开门就看到阿青。
她挑着眉笑：“萧余在我宫里呢，你想去哪儿？”
我没有说话，她继续笑：“我这个人睚眦必报，公主曾让我经历的，我今日也要让您经历一次。”
我看到她身后几个满脸横肉的大汉，他们还来不及向我扑过来，我就吐出一口血，他们便不敢再动。
胸腔内翻搅得难受，我却道：“不必担心，毒是我自己服的。”
我早就该死了，我欠萧余那么多，余生都再偿还不了了。还有阿青，她曾经历的痛苦，我也难辞其咎。以及，我的皇兄，和旧时的所有亲人与朋友，他们全都死在新帝登基的那一天，我却苟且地活着。 这么多笔恩怨，难肃清，难理清，除了一死，我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我已经开始没什么力气，靠在树下，一字一顿：“我是有错，但从未有害人之心，你却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她眼神一刹那复杂难辨，我却忽然看到有身影跑进来，是萧余。他不能接受地望着我，伸出手去碰我嘴角的血，声音颤抖，抚上我眼角：“长欢！”
“你来啦！”我虚弱却用力地看着他，“我还小时，母亲就被打入冷宫，我拼命地学习一切才让父皇看到了我，母亲才重新受宠。所以我一直以为，想要的东西就应该去拼命争取的。害你到了这个田地……真的对不住……
“前几天和你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我没有不相信你，只是我已经把你囚禁了太久了，那不该是你的一生，我不能再自私地把你留在我身边了……”
“我知道，我知道啊。”他把我抱起来，锁进他怀里，好像捧着一件珍宝。
恍然之间好像是垂丝海棠开满枝头的那个下午，他披着戏服浓墨重彩地出场，那时我只是想他真好看，我想嫁给他。
我还想说很多，把我这坎坷不平的一生、把我对他疏于表露的爱意、把我所有能讲的不能讲的全说给他听，但这世上，本就有许多来不及。
我记得他那个让景物黯然失色的笑，和一对漂亮的酒窝，用尽全身力气，还是说：“不要恨我，求你了……”
而后风雪一刹，我终于失去意识，失去我曾拥有过的一切。那深宫里的情深不寿啊，都是过眼云烟。
终
他们之间其实有很多误会，譬如他对阿青只是友情，与长欢的初遇他也有动心，只是他自知配不上。
一开始真的以为她杀了阿青，他气极，所以总是推开她。可那么高高在上的一个公主，却能为他下跪，能为他委曲求全，他不可能不感动，不可能不爱上她。
那次他只是去宫里打探新皇的消息，回来却看到她奄奄一息的模样，而她走之前的最后一句话，竟是恳求他不要恨她。
他究竟有多失败啊，让自己爱的人活在对自己的悔恨中，至死也不晓得他的心思。
后来的萧余活到了四十八岁，郁郁而终，为求以公主之礼厚葬她，在宫里唱了许多许多年的戏。
世人都道啊，那宫中有位名角儿，身段唱腔都很好，却常常一个人盯着海棠树发呆。一发呆，就是很久。
他们不知道，他是在怀念一位故人，那位故人曾穿着淡蓝色的襦裙，在昏黄的日光下描妆，一朵垂丝海棠从窗外探进来，缕缕幽香。
他们终于能相配，可他却早就失去与她举案齐眉的机会。
从此见过百般的人，喝过千种的酒，唱过万场的戏，他知道，他最亏欠的人，是他最爱的人。
父皇还在时曾同我说，这名字是希望我永远平安喜乐，以此冲淡我坎坷崎岖的前半生。
遇上萧余之前，我竟天真地信了。
起
萧余是长安城中有名的伶人，戏腔悠长清丽，婉转动人，长得亦清雅精致，换上戏服是倾城绝色的美人，下了戏台水袖丹衣又似画中走出的翩翩公子。
听说戏台下的姑娘，许多都喜欢他。
但我没有见过萧余的模样，也不爱听戏，皇兄却爱极了，总是爱叫戏班子去宫里唱戏，故而皇兄诞辰前不久，我偷偷溜出宫学戏，想给皇兄一个惊喜。
我顶替了戏园中的一个姑娘，第二日起了个大早去练习。我们一行人站齐，只见微熹的晨光间有人款步而来，双眉微蹙，背脊挺得很直，粉黛不施。他有一股清贵的气质，好似燥热空气中一股清风，挠得我的心痒痒的。
“今日阿宁未来，等下却有一出十分重要的戏。”他停在我身前看了我一眼，我的心就怦怦直跳，又听他道，“你等下就随我上台罢。”
我讷讷地看着他，心中虽有许多疑惑，却硬是把问话咽回了肚子里。
我随着他走入高高的戏台。丝竹鼓乐声响起，他捻起兰花指，目光转至我脸上，微微垂下眼睫，又抬起眼乍然一笑。垂丝海棠点缀在他的头面上，他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抿着唇轻轻笑了一下，露出颊边两个酒窝来：“你该如何唤我？”
只是那么简单的一眼对视，我却仿佛喝醉般心下一热，好像一弯温柔的江水在心间激荡，撞出空谷传响般的回音，亦荡涤掉我所有糟糕的情绪。这难道就是戏本里的一见钟情？
也不晓得为何，明明晓得应同他圆这个问句，我却色令智昏，呆呆地问了句：“夫君？”
他一刹愣住，台下哄堂大笑，我这才后知后觉地红了脸颊，台上静默了好一会儿，他正要开口，我忽然听到人群中一阵骚乱，竟然有一支箭羽直直朝我射来！我躲闪不及，他却将我往他怀里一拉，箭就牢牢地钉在了木桌上。
大家慌忙地逃窜，我拉着他也想跑，刚下了戏台又有一支箭破空而来，只听刺啦一声，他又代我承受了这伤痛，手臂上被划开了很长的一道口子。
“你受伤了？”我一下慌了，急忙吹了哨子召唤我的侍卫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人没有露面，目标却好像是我，任我往何处跑都穷追不舍。混乱间我想到受伤的萧余，急忙把他推开，自己却脚底一滑掉进了水池里。
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正把我一点点往下拉，胸腔内仅存的气息也慢慢被消耗干净，我扑腾了一下，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却只握到湍急的水流。
我闭上眼，终于放弃挣扎。
念
我醒来就是在宫里了，听说是萧余将我抱回来的。虽然回宫免不了被皇兄数落一顿，但我只要想起萧余抱了我，心尖仿佛也被人抹了蜜一样甜。
只是我手里还握着他的腰带，想必是挣扎时抓住的，我不自觉浮起笑意。找了宫里的绣娘学女红，费了好几天才给萧余绣好一个荷包，亲自去他府上拜访。
他瞧见是我还有些惊讶：“公主？”
“我们之间无需如此疏离，叫我长欢便可以了。”
他蹙眉，仿佛在思考。我将手上的荷包递给他：“我看你的腰带十分珍贵，替你装起来了。另外……”
他沉吟，应当是晓得我对他的心思，推诿道：“这些事阿青会为我做的，公主高贵至此，以后还是不要折煞自己来此寒舍了。”
他说到这里，花木扶疏的长廊后忽然走出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他便一下子笑开。那笑容明艳灿烂，他从未对我这样笑过。
那女子嫣然一笑：“阿余，该吃饭了。”
我顿觉失落，找了借口转身离开。我以前在宫里总是被课程占满，难得遇上一些会令我动心的人，但昨日萧余替我受伤后我竟如此心疼，甚至为了救他自己差点儿没命。我才晓得这一番动情，竟已有几分深刻。他由表及里，都是我喜欢的模样。
后来我也派人去打探过那个阿青的讯息，那一打探不要紧，竟然发现不久前追杀我的人就是她买通的。探子说，阿青爱极了萧余，只要是有姑娘敢近他身，都会被施以警告。
可惜那探子太傻，在人群聚集的说书铺大肆询问，搞得方圆十里都知道阿青是翠红楼的头牌，还有流言说有贵人愿出万金赎她身。
萧余就是这个时候到宫里来寻我的，我笑意盈盈地为他倒茶，却听他冷冷的嗓音：“我听闻长公主近日在探阿青的身世？现在她连走到街上亦会被人指指点点。”
我本想道歉，但那不全是我的过责，阿青还想过要伤害我，他竟然问也不问就把事情都推到我身上。我觉得有些委屈，话出口不知怎么就成了：“我并无此意，再说若不是她身份特殊，怎会有此难处？”
他沉默许久，好似生气：“是，她只是个歌姬，您是万人之上的公主，我不该苛求您体谅我们这些小人物。告辞。”
我目送他倔强的背影离开，好似掀开我们往后岁月中相爱相杀之帷幕，他总是如此告诉我，他要离开，且我不必苦苦追寻。
转
萧余走后我心中也有些过意不去，去了翠红楼找阿青，楼里却热闹得很，我才晓得是有人要赎走她。
阿青眼泪都要上来，我急忙命人取钱来，用更高的价买走了她。老实说我也不晓得买走她后要做什么，只是打心底不希望萧余难过。而闻讯赶来的萧余却曲解了我的意思，以为方才那么大的阵仗全是我造出来的。
“长公主这是何意？”他话中带刺，我最讨厌他这个为了别人皱眉看我的模样，索性不理他，拉着阿青就要走。他却头一次不顾礼节地拦住我：“我放弃祖业做一个戏子，无非是为了给她赎身，今日公主突然介入，我着实很难做人。”
“无论如何现在人是我的了，你若想要，双倍来买。”我正在气头上，竟说出这种话来。
他看着她，温柔至极：“好，你要等我。”
好不容易走到了街上，我着实被萧余闹得头痛，越想越觉难受。突然身后有一声尖叫，我还没回过神来，就看见阿青被一群黑衣人掳走。我慌忙叫人去追，可一天一夜后，就只得到阿青下落不明的消息。 他们只带回来她的衣物，并说只看到一具尸体被烧焚，不知道是不是她。而那群人来无影去无踪，他们找不到线索。
“找不到也要找，否则不要回来了！”
七日过去后她依然音讯全无，萧余的府上亦一派死气沉沉。
我不知道如何面对萧余，浓重的悔恨和不知所措已快要将我吞噬。萧余再次来找我，这次不同，他用力推开我宫殿的门，夜色下像一头困兽，像要和我同归于尽。
我一惊，却被他狠狠压在门上，木头的纹理紧紧贴着我肌肤，压得我生疼。紧接着，他的吻就覆了上来，却是全无温柔。
我吃疼，用力推开他：“你疯了？”
他垂下头，两簇发丝落魄地贴在额头上，他自嘲地一笑：“对，我是疯了，可到底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你不是想得到我吗，这样还不够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他盯着我笑，“阿青她现在下落不明，也许还尸骨未寒，这一切是拜你所赐！可你在干什么，你竟然在这个境况下召我入宫，要我唱喜极乐极的大戏！”
我震惊地看着他，这才发现他身上还穿着戏服，勾着普天同庆一般的花纹。一刹间神思归位，我记起今日是皇兄的诞辰，他竟然把萧余请来唱戏了！
“唱完戏后，竟然有人生生把我拉进暮瑶殿。长公主啊长公主，你就那么不择手段地要得到我，哪怕立我当男宠？你践踏我的尊严也就算了，为何连阿青都不放过？”
我看着他忍在眼眶里的眼泪，竟也忍不住战栗起来。我记起来了，不久前我曾同皇兄说过萧余，彼时皇兄还问我，立个宫殿要他做我的男宠如何，可我明明拒绝了！
多好笑，阴差阳错间我竟硬生生地把萧余卷进了宫闱间，并且害他当了只配称作玩物的宠物！
我头痛欲裂，轻声说：“你先回去，我会同皇兄说的。”
他竟然哂笑出来，摇摇头：“公主的信义，早就消耗殆尽了。”而后摇摇颤颤地走了出去，只留我一个笔直的背影。
我在拼命去爱他，他却更用力地恨我。
默
整夜无眠。
翌日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去找皇兄，彼时他正笙歌曼舞玩得不亦乐乎，见我来了问道：“昨日送给你的萧余如何？”
“我正要同哥哥说这事，我不要男宠，我要的是驸马。”
他皱眉：“他不过是个戏子，怎可能做你的驸马。你玩玩就好，以后再遇到喜欢的放到暮瑶殿里便是。”
“爱一个人是不希望他受苦的。”我咬咬唇，还是说出口，“和他相处虽不是很久，但我对他已绝非之前同哥哥讲的喜欢了。若他不能做驸马，还请哥哥将他放出宫。”
他是我的好哥哥，却绝非一个合格的君王，他对于自己的决定有种难以言喻的固执：“我一诺千金，怎可能放他走。一个低贱的戏子配不上你，你莫白费口舌了。”
我叹口气，缓缓退出宫殿，打开门就看到杵在门口的萧余。他手里还端着茶，手指却因为用力有些泛红，双目呆滞，眼底已没有笑意。
我手足无措：“你……”
他手一颤，瓷杯就掉到地上，发出一声脆响，而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开。我叫了他几声也没用，匆匆追出去，怕他因为皇兄的几句话伤到自尊，做出伤害自己的事。
我是在莲池找到他的，他形单影只，身影脆弱。
“对不住啊，这不是我的本意的。”
他却笑了声：“立我做男宠虽不是本意，但公主之前是否同皇上说过，想要我做驸马？您难道不知道皇上的性格，不召我入宫又能如何呢？”
我一怔，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公主也不是真的爱我，否则怎会丝毫不顾我的感受。”他拂袖，然后离开。
往后的许多天，萧余都对我闭门不见，连东西也不吃。他不吃，我也陪着他，最后饿得倒在暮瑶殿门口。他这才总算愿意见我，却只是像木头一样坐在房里，一点儿生机也没有。
我命人移走暮瑶殿的牌匾，请戏班子来哄他，但几个月过去，任凭我对他怎么好，他也不为所动。可他如斯厌恶我，我却还是那样欢喜他。
我做得多了，闲言碎语也就多了。那日我听到有个小嫔妃多嘴：“真可怜，立一个戏子当男宠。”
“谁说他是我的男宠？他不过是我请进来教我唱戏的老师，你的嘴巴还真不干净。”
最后我们争执着就扭打起来，连皇兄都招了过来，他气急，命我们在南门跪着。我走前当着百官之面，斩钉截铁道：“他是我的底线，谁敢说他一句不是，我会让你们付出代价。”
当晚天气转寒，我跪到深夜，冷得瑟瑟发抖。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而后一件外衣被披到了我身上。
我愣愣地看着萧余，他面上表情并无变化，目光却柔和许多。他跪在我身前，用温热的手指去触碰我撑在地上的手掌。
而后他静静地捧起我通红的手指，放在掌心揉搓，最后护进自己的衣襟里，那里贴近他的胸口。我仿佛能触摸到我觊觎了许久的他的心跳，扑通，扑通。
他陪了我整整一晚。
破
而后的日子里，萧余对我也慢慢变好。肯为我唱戏，陪我赏花，替我绾发。明明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皇兄的政权却有些支撑不住了。
他的独断专行已积了不少民怨，整日留恋美色也被大臣看在眼中，终于有人造反。
时局动荡，我亦无心儿女私情，过了几天才去找了萧余，却看到桌子上收拾好的行李。
“你这是做什么？”
“公主之前不是答应过放我出去吗？此时正是好时机，还请公主见谅。”
原来是这样，原来他一直都想走，这些天我还天真地以为他会陪在我身边：“那我们这段时间又算什么呢？”
他不说话，我却觉得心如刀绞，扶着木桌走了出去：“也不能怪你，你只是不爱我而已。”
我没有再去管萧余，只是全身心地投入战争之中，然皇兄忠臣尽失，锦衣卫战斗力薄弱，江山易主，不过就是眨眼的功夫罢了。 我花了许久才接受这个现实，我马上便不是万人崇敬的长公主了，我将是卑微的亡国奴。我最后去了趟暮瑶殿，萧余一袭紫衣坐在我面前，我看着他，他道：“公主未允臣离开，臣不敢。”
我踉跄到他身前，伸出手拂过他的眉眼，他高挺的鼻，凉薄的唇。我本想竭力忍住，但眼泪终归是不争气地一行行掉落，我摸到他手腕上的锁，那是男宠的象征，受人歧视的镣铐。
假如我要死，那他一定要活着，不再被人侮辱地活着，比我期许的更好地活着。若不是有这样的想法，我还不知我爱他，竟超出我的生命。
我把锁打开，紧紧攥在手心里，有丝丝的血渗出来。我轻声道：“我放你走，你自由了。”
他咬牙，哽咽：“谢公主。”
是黄昏时刻，最后一丝防线被击溃，皇兄被押进囚车，我双脚被钉上钢钉，有一支弓箭没入我的胸口，我没有力气，无力地接受死亡。
不晓得过了多久，有戏声传来，我难以置信地摇头，看到浓重静谧的夜色里，有人穿着戏袍，头上戴着钿头银篦，五色珠玉，走到我身前。
他皱着眉，颤抖着手在我伤口处梭巡：“疼吗？”
我发不出声来，好像万江潮水在心里汹涌澎湃，又好似一阵春风吹开千树万树的花开，我只是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却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他把我背在背上，往光明的地方走：“很好笑吧，我明明拼命地要逃开你，却不知道没了你我还能去哪里。没了你，活着好像也没什么意义。我混进戏班里，才向人打探到了你的去处。”
“你有点儿自私又任性，却偏偏将对我的一腔心思袒露无疑，可恨又可爱。长欢……出去后，我们做一对普通夫妻好不好？”
我疑心是梦，将头埋进他脖颈间，终于确定这是现实。我再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只是更贪婪地抱紧他，汲取他的温暖。
绮
将我背回萧府时天正蒙蒙亮，光线从薄薄的云雾里透出来，倒真有种现世安稳的感觉。我此刻已疼出冷汗，他将我放在床榻上，一点点为我擦拭伤口，怕我疼还同我说话：“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了。”
我一怔，半晌才回过神来，欢喜一寸寸地浮上来，连身上的疼痛也顾不得了。
清理完伤口他为我穿好衣服。我还有些羞赧，他就俯下身来，唇贴在我额上，是很轻浅的一个吻。如此亲昵又宠溺珍惜的动作，他还是头次对我做。
我们同塌而眠，前几个夜里我总会无缘无故地惊醒，梦中是灰败的景象和血流成河的杀伐，我害怕得整个人咬着被子发抖。
他似是被我吵醒，翻过身将手搭在我后背，一下一下地安抚着，再把我搂进怀里。听着他安稳的呼吸，我才慢慢冷静下来。
我们腻歪了月余时光，他闲下来就教我唱戏，给我换戏服戴头面，纠正我不规范的动作。
在寒风中练习久了我也觉得有些冷，他就从背后抱住我，双手搭在我腰上，唇就在我耳畔：“这样好些了吗？”
我动了动，他就将我转到他面前，低下头同我鼻尖对鼻尖，我有些惶惑地闭上眼，等了半天，他却粲然一笑：“平日没发现，你还挺好看的。”
“那……那是当然！”
我那时竟天真地以为，属于我们的安宁，终于要到来了。其实，那样的温存，只是灾难来临前片刻的安静。
梦
是天气阴沉的日子，我正在料理那些花花草草，门忽然被人用力地推开，门环撞在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萧余也走到我身旁，只见门外整齐地涌进一群侍卫，而后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着上好绫罗绸缎，扑粉脂，戴步摇。
“阿青！”
有侍卫道：“见了昭仪还不下跪？”
好像平地中一声惊雷，将我烧得体无完肤，那些往日的细枝末节这才涌上脑海：怪不得我曾派人百般打探她的消息却一无所获，原来她早就同新皇勾结到了一起！
我难以接受，往后退了两步，萧余却问道：“你去了哪里？为何做了昭仪？”
她涂得殷红的唇嫣然一笑：“是啊，我是昭仪了，可你身边站着的却是一个阶下囚。长公主为何不说话，往日不是厉害得紧吗？”
萧余将我护在身后：“阿青，她没有想过要害你，只是从前的生活造就了她的性格。”
“她没想过要害我，却害我被恶人抓走受尽屈辱，若不是我逃了出来又遇上贵人，我现在该在哪里？她害你害得还不够吗？你知不知道现在市井谈论你都是一副嫌弃的嘴脸。”
阿青终于说到我最愧疚的部分上，我不敢抬头看她。
但她的声音转瞬温柔至极：“但只要你离开她，我可以为你捏造出另一个身份。而且，我离开后的事我都告诉你，好不好？”
她开出的条件那么诱人，连我都心动。可萧余摇摇头，让她离开。
“你会答应的。”她最后说。
这句话在往后的许多个日夜，都是我的梦靥。
落
我开始变得不能控制我自己，每天总是要重复问他许多遍会不会走，到后来就觉得他的眼神里都是背叛。
可萧余总是温柔地安慰我，我却逐渐不可理喻：“那你之前那样喜欢阿青，为何又对我这么好？反叛是不是你们布好的一个局，来杀了我和我皇兄？”
他却忽然沉默，半晌松开搭在我肩上的手，只说一句去去就回便匆忙地离开。
“你别走！”我近乎恳求，但他依旧如此离开。
大雨连绵下了几日，萧余亦几日未归，我的身子越来越虚，下了床出去走走，打开门就看到阿青。
她挑着眉笑：“萧余在我宫里呢，你想去哪儿？”
我没有说话，她继续笑：“我这个人睚眦必报，公主曾让我经历的，我今日也要让您经历一次。”
我看到她身后几个满脸横肉的大汉，他们还来不及向我扑过来，我就吐出一口血，他们便不敢再动。
胸腔内翻搅得难受，我却道：“不必担心，毒是我自己服的。”
我早就该死了，我欠萧余那么多，余生都再偿还不了了。还有阿青，她曾经历的痛苦，我也难辞其咎。以及，我的皇兄，和旧时的所有亲人与朋友，他们全都死在新帝登基的那一天，我却苟且地活着。 这么多笔恩怨，难肃清，难理清，除了一死，我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我已经开始没什么力气，靠在树下，一字一顿：“我是有错，但从未有害人之心，你却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她眼神一刹那复杂难辨，我却忽然看到有身影跑进来，是萧余。他不能接受地望着我，伸出手去碰我嘴角的血，声音颤抖，抚上我眼角：“长欢！”
“你来啦！”我虚弱却用力地看着他，“我还小时，母亲就被打入冷宫，我拼命地学习一切才让父皇看到了我，母亲才重新受宠。所以我一直以为，想要的东西就应该去拼命争取的。害你到了这个田地……真的对不住……
“前几天和你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我没有不相信你，只是我已经把你囚禁了太久了，那不该是你的一生，我不能再自私地把你留在我身边了……”
“我知道，我知道啊。”他把我抱起来，锁进他怀里，好像捧着一件珍宝。
恍然之间好像是垂丝海棠开满枝头的那个下午，他披着戏服浓墨重彩地出场，那时我只是想他真好看，我想嫁给他。
我还想说很多，把我这坎坷不平的一生、把我对他疏于表露的爱意、把我所有能讲的不能讲的全说给他听，但这世上，本就有许多来不及。
我记得他那个让景物黯然失色的笑，和一对漂亮的酒窝，用尽全身力气，还是说：“不要恨我，求你了……”
而后风雪一刹，我终于失去意识，失去我曾拥有过的一切。那深宫里的情深不寿啊，都是过眼云烟。
终
他们之间其实有很多误会，譬如他对阿青只是友情，与长欢的初遇他也有动心，只是他自知配不上。
一开始真的以为她杀了阿青，他气极，所以总是推开她。可那么高高在上的一个公主，却能为他下跪，能为他委曲求全，他不可能不感动，不可能不爱上她。
那次他只是去宫里打探新皇的消息，回来却看到她奄奄一息的模样，而她走之前的最后一句话，竟是恳求他不要恨她。
他究竟有多失败啊，让自己爱的人活在对自己的悔恨中，至死也不晓得他的心思。
后来的萧余活到了四十八岁，郁郁而终，为求以公主之礼厚葬她，在宫里唱了许多许多年的戏。
世人都道啊，那宫中有位名角儿，身段唱腔都很好，却常常一个人盯着海棠树发呆。一发呆，就是很久。
他们不知道，他是在怀念一位故人，那位故人曾穿着淡蓝色的襦裙，在昏黄的日光下描妆，一朵垂丝海棠从窗外探进来，缕缕幽香。
他们终于能相配，可他却早就失去与她举案齐眉的机会。
从此见过百般的人，喝过千种的酒，唱过万场的戏，他知道，他最亏欠的人，是他最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