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再见你，隔了多年，我如何招呼你，以静默以眼泪。”
　　
　　有时会幻想遭遇旧情人的状况。十八二十的时候比较浪漫，设想在上升拥挤的电梯中，空间狭小，气氛局促。并立的两个人没有说话，我瞥到他的漂亮的轮廓，柔软的鬓角。显示楼层的红色数字跳动，不知道是希望它停下来还是急速上升……终于到了我的那一层，被推推搡搡地出去，脚下一绊——在电梯门关上的前一刻，他会看到——他会担心吗?
　　“如果我再见你，隔了多年，我如何招呼你，以静默以眼泪。”
　　——拜伦的?雪莱的?我的英国文学真的很差——眼泪就大可不必了，静默大概是难以避免。我是那种非常小气的人，似乎不可能和分手的男友做朋友……完了就是完了。虽然很多事情难以忘记，好象永远也忘不了。不过我知道，会忘记的。除非以后非常潦倒，我希望我不会，所以真的会忘记的。
　　光天化日下的重逢比较尴尬。我习惯低头走路，突然被叫住，笑容就来得格外迟钝。如果是电影，或者小说，那就会是：“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她微微一怔，缓缓地抬起头(或者转过身)，嘴唇动一动，不出声，然后，还是微笑了——心中千百度。”如果有那么一刻，我脑中转动的念头一定是：头发，还好，早上刚洗过；口红，可惜，一定给自己吃光了；身上的衣服还整洁大方吧。最好不要刚从超市出来，大包小包的落难逃荒状；最好刚拿了稿费，神情清扬，笑容平和。
　　我想我不会一头浸到回忆中去：微雨的夜晚，我们合撑着一把伞往山下走，细湿的空气扑面；或者他买了栀子花给我，系在衣带上；或者我们去参加聚会，他在门口提醒我：“记住第一条。”我背书似的大声说：“第一条，不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欺负男朋友。”……仓促的遭遇中，记忆来不及浮上水面。
　　然后我会看他。不，我不希望他看上去不如意，更害怕他说他现在不如意。我不要他胖了，俗了，笑太多，突然掏出名片，或者告诉我他刚去过新马泰。也不要他说：“自你之后，我不再爱任何人了”。不不，那么刻骨铭心的感情我担当不起。幸好男人是那么要面子的动物，这样的言语他们不会轻易出口。
　　我们一定会很客气地说：“真的，你一点也没有变。”其实已经变了，不是么?以前我们说话怎么会那么温和那么客观那么周到?我的一个女朋友向我陈述惨遭旧情人的状况，一个说：“哈，你脸上还是有那么多痘痘!”另一个反驳：“你呢，鱼尾纹都出来那么多了!”真是一笑泯恩仇。而我只会相敬如“冰”这一套。
　　我不能跟他说：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提着公文包在逗花圃里面的一只黄色小猫。或者是：记不记得那一次，你骑车带我过那座大桥，你皱着眉头说：不要跳下来。还有，你常常递过来一支矿泉水，然后拿回去，帮我把瓶盖拧开，再给我……我只好说：现在……还好吧。然后他说：还好……我们微笑。非常不知所以的笑法。
　　然后我会努力表示我有要紧的事情做，其实他一定晓得我从来没有要紧的事情，而想出一个莫须有的理由总是让我为难的。或者我应该直接地说：我要走了。然后一二三开步走，一定不回头。而且我现在比较老了，已经开始抱怨鞋子夹脚，一点也不想被绊一下作楚楚可怜状。
　　即使我没有找到比他更好的，也不会告诉他，除非非常非常寂寞，除非什么也无所谓了。
　　我胡思乱想着，走在路上，只是我从来都没有在路上碰到过我的旧情人。
　　[实习编辑·丁　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