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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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币的告白
  天蒙蒙亮时,隐约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呼喊,而当凝神倾听,则又一片悄如。
  当我复又转身睡去,那个声息又响动起来,我起身披衣,下床寻声而去。噢!它来自书案上那本破旧的《论语》,及打开书本,细审之,乃一张皱折的百元假币,正如斯言说:
  “……哪怕焚身火海,也有片刻的光辉,瞬时的炅明,而我也将感到生之快慰,死之欢喜……
  “我的朋友,你不如將我烧了吧,如果我不能回到那一双双带着体温的手中。我已厌倦于住在这里:这崇高世界里的苟活,漫长难耐的不朽,竟如此可怕……
  “……你没有权利将我囚禁在这破旧的书页之内!
  “……我诞生于创世之初,领受着神的旨意,看护着世界的秘密。真诚会使我羞愧,疯狂会使我强大,愤怒会使我战栗,天真又会使我丧命,我路过一双双尘世的手,洞悉一颗颗不屈的心。那些男人的、女人的、孩子的、老人的、警察的、小偷的、圣徒的、刽子手的、干净的、肮脏的、美的、丑的、胖的、瘦的、黑的、白的手养活着我,成就了我的传奇。
  “我本是神奇世界的一小部分神奇。我每每步入改写历史和规划未来的行列,我拥有以假乱真的恶名,瞒天过海的秉性,颠倒黑白的手段,我慷慨陈词的演说和娓语呢喃的自悼,都是恬不知耻的大行其道,牛鬼蛇神的集体动员。
  “我起源于你内心深处那一小片古老的阴影部分,上苍让我步入纷纭尘世,自有它的深意,而那个恶意的诞生时辰,竟让我背负了一生的骂名,人们往往簇拥着那双光辉之手的主人,而忘记了我的神助之功,多少个忐忑不安的夜晚,多少颗担惊受怕的心,多少双冒着虚汗的手和我一起走过尘世光滑的表面,我以虚拟的价值扮演了真实的神灵,我身为假币,却挽救着被真币割裂的世界。记得那个飘雪的早晨,我自一只玉手遗落,像一片剪下的阳光,飘进那双在屈辱和渴望中熬红了的眼睛,我是多么的快慰;记得那个命定的黄昏,我躲在纸币的阵列中,像试图逃过安检的偷渡分子,怀揣小小的恐惧和希望,进入点钞机的阴影,被一只忽降的大手骤然拎出,我又是多么的沮丧;谈笑间,我又可以贴在一对恋人灼热的手心里,钻进金碧辉煌的红包,堂皇登上喜庆的盛典,成为海誓山盟的一部分,在众人的注目礼和新人的心跳声中昂首阔步;圣诞之夜,我又是掠过背德者心头的一丝悔恨,一个临终者永远愈合不了的伤痛;那年那月,一个困顿少年在饭桌下,用一只滚烫的脚将我紧紧踩牢,在众人的询问声中一言不发时,当得知我的真实身份后又屡次将我试图抛出时,他的一生被我玩笑一样改变;还有那个一生谨慎的老人,还有那只把我缝进破棉袄的颤抖的手,还有寒风吹彻的夜里我永远暖不了的富贵之梦:一个美妇人,一碗热汤面,一张又大又软的锦绣床,勤奋完成不了的,已被我完成;我败坏了衣冠楚楚的美德,我撕破了冠冕堂皇的假面,我让诚信的更加诚信,虚伪的更加虚伪,疯狂的更加疯狂,正如那个疯子,将我神祇一样举到阳光下,在我身上寻找上帝的指纹,连连高呼‘创始之神!毁灭之神!哪怕只要一点点,也能使黑的变成白的,乞丐变成国王,懦夫变成勇士’。
  “我是路过阳光普照世界的那个蒙面者,是你们内心黑暗欲望的实践者,铁铸法则的漏洞,完美世界的裂痕,在儿童清澈的眼睛里,我返身本色,我享受变身为纸飞机的愉悦,在成人幽暗的内心,我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我被迫卷入权力世界的漩涡,蒙难的身心经受百般酷刑:有时被揉为一团,有时被铺成一张,有时被冰冷的液体浸透,有时被炙热的熨斗烙平,有时被愤怒的双手撕碎,有时被坚硬的钢戳打击。而我已领受惨遭复制的命运,释然于不可预知的悲欣,从一个朋友的手到达另一个朋友的手,从居心叵测的脸到达另一张天真无邪的脸,给完美得有些乏味的世界制造些许的裂痕,有序得有些沉闷的日子增添些许的混乱,人们憎恨我,诅咒我,监视我,缉拿我,撕我扯我点我烧我,用脚跺我,因为我模仿了这个世界的神。他们哪里知道,我就是神意的一部分,我在逻辑的世界里放进了偶然性、确凿的事实里放进了未知、圆满的天空里留下了残缺,我是世界更为真实的背面……
  “正当我沉醉于自己神奇的经历,以复制的身份享受不可复制的欢欣之际,不知哪里来的一个书读多了的呆子,一个令人绝望的奘指头,一下子把我打进了一本《论语》书,判了我的无期徒刑,让我接受心灵的改造,使我一天到晚垂聆孔老夫子美丽而乏味透顶的噪音,使我永无翻身解放之日,这个可恶的白痴一定以为‘勿以善小而不为,勿意恶小而为之’,一定以为一个恶的序列已被他到此打住,这个天真的残疾者一定以为“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吾如浮云”,以为自己改变了一个小小的风气,世界从此多了那么一点点诚信、互助、关爱、和平,他哪里知道,从此他关了一扇门,断了一条路,耽掉了一窝好日子,断送了一场活色生香的美梦,而我又岂能消隐,只要人类内心那片灰暗的阴影部分存在,我将一如既往此起彼伏,层出不穷。
  “如今我守着这个虚假的号码,我臭名昭著的传奇经历正一天天化为乌有,我眼巴巴望着那张真实的DY00008524编号,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和它的同类共同缔造它们的‘美丽新世界’,那个恐怖的巨兽‘利维坦’统治的世界,而我复归于一个曾经的幻影,一段流言,一阵风……
  “……你没有权利将我囚禁在这破旧的书页之内!”
  我始而好奇,继而窃笑,旋即愤怒,终于惊憷,慌乱中像合上魔鬼的匣子一样合上了书本。
  睡美人
  天亮前,惊憷于夜之深沉,沉溺于梦之绚烂,我在醒来的片刻,复又转身睡去。
  我梦见自己是一带浩莽的山脉。
  我高峻、厚重、鲜活、幽深。我周身落满太古流星之碎片,脚底囚闭史前三叶虫的光辉,玫瑰色的天空,我躺在辽阔的星空下,目睹日月如轮蹚过时间之汪洋,一片又一片白云从我眼前飘过,像鱼群游过我梦境,每一阵山风吹过,我野草的长发会舞动起亘古的旋律。
  我躺在荒凉的沙海里,仿佛从无法知晓的远古驶来一艘巨船,就在我凝眉的瞬间,时间停止,四周冥寂,金黄色的波涛倏然凝固,我被永久地停泊在这神奇的时空之域。   我已睡去许久了吗?我已厌倦于许久的沉睡?我已厌倦于周身之死寂?
  而从那露出些许淡黄色光亮的地平线上,似乎正蠕动着一些小东西。
  像虫豸,蝼蚁,慢慢走近了。
  呵!是些小小的人类走到我脚边。
  他们都拄着拐杖,似乎全是盲人,成群结队向我身边走来,一个首领模样的,摸着我的指甲盖,又敲了敲,听了听声音,突然说:“这好像是那场洪水前,摆在家中院子里的八仙桌。”人群一阵喧哗,随即,他又爬上我的膝盖,远远地走了过去,又缓缓地踱步回来,倏尔停下来,用拐杖敲着地面说:“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没有变,这就是我们家族祖茔后面那个山梁,它还是那么平坦。这么多年过去了,它还是没有变。”他沉默了片刻,激动地向大家宣布:“我们到家了!”人群即刻沸腾起来,“那场大水,把我们冲向了世界各地,我们流浪了多年,寻找了多年,经过艰辛的长途跋涉,今天,终于到家了。”
  “到家了!到家了!”人群在欢呼。
  由于长途跋涉的疲劳,过了不久,他们一个个在我脚边睡了过去,在梦里咧着嘴,偶尔发出一两声怪笑。
  我心想——
  怎么能听信一个盲人的话!
  他会将你领到家园还是深渊,通途还是迷津?
  我吃惊于他们的举止,吃惊于他们拄着拐杖的盲人生活,但更吃惊的事情发生了——
  从那露出淡黄色光亮的地平线上,又走来一群小东西,他们步履滞重,排着队列。走近些时,看清他们弯着腰,身后背负着一块巨石,上面刻满模糊的字迹。
  他们缓慢地来到我脚下,凝视良久。
  “只有这座巍峨的山脉才能配得上我们的丰功伟绩。”
  “我们的赫赫战功,我们光辉的往昔,会像这座高山一样永远耸立在天边。”
  “我會成为历史书页中精彩的一页,我会成为学生的考试填空,我的子孙会因为拥有我这样的祖先而感到自豪。”
  “我们将会因崇高而永恒、伟大而不朽。”
  “托体同山阿,化作柱与碑。”
  这时我完全看清他们,一群自出生之始,便背负着墓志铭生活的人,背负着自己的墓碑(丰功伟绩),寻找墓地,他们做着英雄的姿势,他们总想不朽,但由于背上压着一块墓碑,他们永远抬不起头,伸不直腰。
  他们看到了躺在我脚下的前面那群人,他们似乎在忖度:既然这么多人都找到了这里,毫无疑问,这是块风水宝地。
  他们心满意足地爬满我全身,开始一丝不苟地寻找、测量,将墓碑狠狠地插到我肌血里。仿佛梦魇,我感到疼痛郁闷,但发不出任何声音,直到他们疲倦地躺在自己挖掘的满意的墓穴里,一切才渐渐平静了下来,只有一座座沉重的墓碑,像芒刺,竖满我全身,一阵又一阵压迫着我的神经。
  我又惊慌地望着远方淡黄色光亮的地平线,随即顿感释怀——再没有别的小东西走来,我在痛楚中有些欣慰地昏睡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
  一阵钻心的刺痛将我惊醒。随即我听到一些挖掘的声音隐隐传来。
  于是,我又看到一个孤独的挖掘者。
  他,一个人,痛苦而无望地步入这陌生之域。有着探险家的好奇,宗教徒的虔诚,数学家的精确,艺术家的狂热。
  他从我的一根手指末梢开始,沿着我的血脉,一直探寻到我的心脏附近(这使我惊惧不已),他俯下身来,完全趴在那里,仔细倾听着里面的动静,又站起来走近几步,趴下来再次倾听。(脉的跳动?血的呼啸?)俄尔,自言自语地说:“毫无疑问,这是一座沉睡的火山。”“哎!可怜的人们,这些轻信盲人骗子之言的蠢货,这些失去拐杖不能生活的残疾者,这些背着墓志铭行走的自欺之徒,怎么能把火山当作昔日的家园呵!寂静的墓地,这头骇人的猛兽,一旦喷发,毫无疑问,你们只能灰飞烟灭,连同你们灿烂的家园之梦,镀金的墓志铭。”
  他翻过我的肩膀,长驱直入,路过长长的脖子,来到我头发深处,他摸着一排排茂密的树干,试着它们枝条的柔韧程度,判断着它们的年轮,他观测再三,从工具包里拿出钻头钻起来,他打了一个深孔,从里面取出一些矿石的样本,拿到放大镜下翻看着,突然他眼睛一亮,高声疾呼道:“真是不可思议,这里还是一座稀有金属矿,如此庞大和丰富。”他把采集的样本放进包里。
  他真是个不知疲倦的人,像一个攀岩者,沿着一根绳子,他从我额头攀缘而下,现在,他来到一个原始洞穴,他打着火把走进去,看到牙齿一样突兀的石柱悬垂在头顶?看到远古神秘而精彩的岩穴壁画?看到地面上常开不败的水晶之花?看到变幻莫测的猩红色雾团从一个深洞不断涌出?他像一个顽童一样从我咽喉里快乐地飞速滑下,我感到一根鱼刺扎了进来,痛出了声音。
  我惊醒了过来,天已大亮,看见远方落满积雪的山峰在窗外晨光里闪耀着,熠熠生辉,像一个披着轻纱的睡美人。
  远方
  清晨。你梦见自己从一节昏暗而沉闷的火车车厢里被陌生人扔了出来——
  明亮和疼痛同时袭击了你。
  你醒过来,看见自己依旧躺在自己家那张破旧的木床上,脑袋发胀,四肢酸疼,像一个长途跋涉者走了一夜夜路,清晨时,又来到了这个陌生的房间。
  你转过身,看见窗外一个虚白的身影一晃而过,好像是自己非常熟悉的一个人,母亲?一位同事?他似乎还向你微笑了一下,打了一下手势,当你再次将目光拉回到房间内时,你惊恐地发现,这里似乎根本不是你的家,而是一个异地的陌生旅馆。由于你长年累月奔波于途中,在各个陌生的城市、小镇之间往返,住着低廉的下等旅馆,而这类旅馆是如此惊人地雷同和相似。因此,看着一张张简陋的桌子和木椅,它们似乎有些陌生,但又是如此熟悉。
  怀着独旅天涯的热情,怀着对陌生事物的好奇,你终于下定决心去寻找这个熟悉的陌生人,一种潜在的渴望在隐隐地召唤着你。
  但实际上,你要想追上一个人是那样艰难,甚至根本就不可能,因为这样一个身影,当你追到巷口时,他又飘过街角;当你气喘吁吁来到街角时,这个身影会在前面的路口一分为二,分别朝两个根本不同的方向走去,你在这个路口徘徊再三,不知去追哪一个,当你终于拿定主意,朝其中一个目标追去时,他又会在前方的十字路口一分为四,你站在十字路口中央,茫然地朝着四个方向张望许久,你绝望地坐下来,重温那个身影的模样及步伐;最后,你像一个失望的赌徒终于选定一个方向匆匆撵了过去,但实际上,他又会在前方变成八人、十六人、三十二人……现在你站在茫茫人群中,这些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人,似乎都是你想找的人,他们如此众多,所以他们都好像又不是你要寻找的人,他们只是你熟悉的陌生人。   即使有奇迹发生,当你追踪一个人跑了九个月的长路,终于要看清他时,他会(肯定会)溜进一幢高宅大院,然后重重地锁上门,这时,厚重而结实的门横在你的面前,以否定的力量,像一块巨大的红砖一样向你迎面拍来。而你也不甘做一个胆怯者,你有些心虚,但是你以一个壮士的举动,举手向门上狠狠拍去,但门以更加强大的力量拍痛了你的双手,你想起流水绕过高山的道理,你开始寻找其他的入口,但这个宅院是如此之大,你穿越无数条街道、台阶、林荫,它又会从这些地方长出更多的街道、台阶和林荫,它简直无懈可击。
  这时,就在这条街上,你发现人突然多了起来,或许他们一直都很多,只是因为你一直专心致志地忙着寻找进入宅院的门,而忽略了他们的存在,但接下来,气氛开始有些紧张,人群越聚越多,并开始向一个方向流动起来,你被人群夹在中间,带动着向前跑着,像一个溺水者,你奋力想从这人流中游出来,但河水的力量是这样巨大,你挣扎了半天,毫无希望,在一个拐角,你好不容易牢牢抱紧一根电线杆,像抱着根救命稻草喘着粗气,这时,走来一位军官模样的人物。
  他表情严肃,充满威严,肩章和帽徽更是闪耀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光辉,他一只手握着一根皮带,不停地拍打着自己的另一只手,仿佛在掂量皮带铜扣子的硬度和重量,你甚至惊惧地发现,他马上会狠狠地向你抽过来,但实际上他很友好,甚至有点和蔼可亲地给你说:“打仗了。年轻人,不要掉队。”
  你极力想辩解,你是被误会的,你根本不是他们应征的军人,但当你看到自己的双手时,一下子凉了半截身子,不知在什么时候,有人已经悄悄地塞给你一杆枪,现在,你双手紧握着它,你有口难辩,莫名其妙地踏上了征程。
  然后是田野、山丘,无始无终的路途。
  然后是饥饿、寒冷,到达不了的战场。
  然后是中午。广场。呼啸而过的车辆。喧哗的人声。漩涡。骚动。血迹。哭声。搏斗。溃退。在一个命定的瞬间,你鬼使神差地做了一件自己都感到吃惊的事情:你像藏起一件赃物一样将手里的枪支藏在广场上古代英雄雕像的大衣底下。然后,像一只猎犬,越过骚乱的人群,超过横飞的子弹,越过栏杆和街道,一下子扒上了路过的一列火车。车厢里的人们惊讶地望着你。
  这时,从车厢过道里走来一个陌生的姑娘,尊敬地对你说:“我认识你,你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戏剧演员、剧院经理,你真让我敬佩,你是如此的勤奋和忙碌,以至于在匆匆回家探亲的路途中,都还穿着这套剧院演出时的服装。”然后她挽着你的手,坐在了靠近窗户的一个位置上。仿佛一场断了片子的电影,中间插播了另一部,现在又开始重新回旋了。人们从惊诧中脱离出来,开始了自己正常的旅行生活,喝酒、打牌,或者阅读杂志,有几个小姑娘围在一个弹吉他的小伙子身旁,轻轻哼唱,他有着牛尾般优美的金黄色长发。
  坐在对面的陌生姑娘,一直坚持认为你就是那个著名的喜剧演员、幽默大师,她声称一直在观看你的精彩演出,场场不落,你极力辩解,但无济于事,她甚至把你的慷慨陈词当作你对她的专场演出。在她一遍又一遍地说服下,你也开始有点相信自己就是那个喜剧演员,由于自己进入角色太投入了,以至于把剧情当成了生活。
  黄昏时,列车驶进了一个驿站。姑娘声称她到站了。她对你恋恋不舍,在列车再次开动时,她毅然跟着列车跑了过来,你见此种情景,有些吃惊和感动,因此,你又不顾一切地跳了下去。而火车开始加速,当你爬上站台时,却发现偌大的站台上空无一人,你仿佛记起,从飞驰而过的某个列车窗口,她的面孔一闪而过。
  你被独自留在了这里,像从时间的缝隙里散落的几页历史片断。而列车,像历史一样飞驰而过,在遥远的地平线那边,它将卸下成吨的故事和沧桑,在沿途丢下一尊又一尊高峻的纪念碑,上面刻满闪光的文字,为了纪念时间的丰功伟绩。
  你独自一人站在开阔而突兀的站台广场上,看见身后村落里渐渐亮起的灯光,而黑暗像狼群一样从四周涌过来。
  你一直在等待一列驶进的列车,它将从反方向驶来,载你回家,或从正方向驶来,将你带向更加陌生的远方。或许,想象中的这样的一列列车根本就不存在,你将站在这里眺望一生。
  这时,有风吹来。从迷人而深不可测的远方徐徐吹来。
  缺席者
  那把空椅子一直异样地立在大会议室里。
  由于办公楼改建,我们被迫将临时的办公室安置在了一个宽敞空阔的会议大厅。众多科室齐挤一处,一时间人头攒动,鸡犬相闻,笑语声夹杂着电话铃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初搬之日,为了方便,为了对称和美观,于是摆放了四张桌椅和四台电脑。其实,办公室里只有三人,剩余的那一张桌椅便永远空闲着,电脑也始终黑屏。
  白日里,人来人往,公务繁忙,或埋首案牍,或深入现场,也渐渐忘了靠窗户那张毗邻的空椅子。时间久了,有好事者笑谈道:“你工作的阵势好大,一个人坐两把椅子,左右开弓吗?”我隐隐一笑,也未放心头,而当早晨第一个到办公室,燃起一根烟,或下午最后一个准备离开办公室,静坐发呆之际,便隐隐约约觉得旁边那把空椅子上坐着个人。自从有了这样一种感觉后,当一些同事或办事人员不知究竟,坐在空椅子上谈天说地,我会莫名焦急起来,仿佛压到了谁的身上。
  某一日我急着编写第二天要用的一个汇报材料,直到暮色降临,也没有察觉,直到华灯初上,也没有察觉,直到打完最后一行文字,像松开马鬃一样松开浸汗的电脑键盘,从文字的丛林里缓缓抬起头来,才发现空荡荡的会议室大厅里只有我一个人在努力加班工作。在一种可怕的静默中,我看着整个大厅里那些空空的椅子,像一个个屏息的巨兽,蹲伏在那里,白日里它们隐身于喧嚣匆忙的工作之中,这会儿四条腿挺立,穆穆地静候着,气势逼人。而那些漆黑的电脑荧屏,如一个个未知的黑洞,张着巨口,巴望者四周的空寂。一种力量,一种穿透一切的荒凉,正从每一个事物的内部渗出来,整个会议室如一处尘埃落定后空旷的废墟,我一时惊恐不已。待收回目光,再看身边那张一直空着的椅子时,也异样起来,那上面仿佛凝聚着一团活生生的意志,我顿然觉得,那上面坐的就是我,另一个我,一个未知者,在忙碌工作的间隙里一天天荒芜掉的那部分生命。它一直静候在我身边,一日一日地看着我将一些不知所云的文字录入电脑,将一些废弃的文字投入碎纸机,一天一天地看着我忙碌于所谓“正事”“有意义的事”,而从未将其唤醒,它标志着被我“睡掉”的时间的长度和深度,那个缺席者,才是我掉进死亡暗夜里的最真實的那一部分生命。   这种瞬时的警醒,让我突感不堪承负之痛,从心底的最深处,一种莫名的伤怀袭来。
  这是哪位神祇的眷顾,让我有了这瞬时的警醒?这种过于清晰的呈示让我如何直面第二天的朝阳?在何种意义上,我才是一个真实活着的人,而不是进入了无形的自我催眠?庸碌的日子如水而逝,那些机车在明亮的钢轨上进去又出来,褪色的栅栏又刷上了崭新的绿漆,宣传栏里面目模糊的先进人物还固定在一个工作姿势,一个废弃在枕木道石间的螺母仿佛还在拧紧上方的空气,平静的生活表象下,职员们漠然地做着自己手头的工作,一切仿佛波澜不惊,情绪的微温和性格的棱角早被一一抹平,上班打卡,下班打卡,穿上工装,脱下工装,为到手的那点奖金有了瞬时的欣喜,为晋升的那点希望而忍受着长期的焦虑,像一张张扑克牌,被一只无形的手每日搓洗,看似妙趣横生,花样翻新,其实那变数也只是扑克牌的变数,那新意也只是扑克牌的新意,人们早已在扑克牌游戏的规则中沉睡,任凭那只手把单调而卑微的生活印记打在每一张失神的脸上。
  这些涌动的背影:一个男子,一个女子,一个父亲,一个妻子;这些正一天天黯淡下去的崭新制服,一帧帧风中褪色的風景,甚至风景中突然的空缺,都那样触目惊心。在某种恻隐之心的观照下,有时我会有片刻的动容,灼热的泪水突然会溢满双眼,我仿佛看着无数个正在上班路上荒芜掉的自己。
  每一颗心的枯萎都是我在枯萎。
  每一个人的死亡都是我在死亡。
  每一条路的断裂都是我在断裂。
  那个被魔咒操控,进入白昼的节拍,从清晨开始,打好领带,穿好皮鞋,拿好手机从日子顶端俯冲下去的人,那个每天上下班路过红绿灯的人,那个俯首于各种材料表格和工具的人,那个磨损着办公桌或被办公桌磨损的人,那个在虚拟的自足中感受着一个生活勇士骄傲的人,那个为了孩子、家庭、一家之主的颜面或为了事业、金钱、成功的尊严之类努力工作着的人,那个戏服一样套进社会角色,双脚不着地忙碌着的人,可曾真正生活过,可曾知道自己究竟做着什么?而不是一个忙碌的沉睡者,在自己的生活里与自己擦肩而过?
  从某个年龄阶段、某个日子开始,我们的生活渐渐进入了惰性的重复之中,没有梦想,没有好奇心,没有创造,没有新生,生命其实已经睡着,而这种沉睡的日子竟那样普遍,那样貌似正常,那样惬意、安全,那样让我们身心熨帖。我们只需遵从一个时代教给我们的东西,我们只需模仿大家的表情,复制同种类型的欢欣。我们何曾知道自己是谁?我们错过了多少自身的精彩,遗失了多少神气活现的时刻?我们成为了这个时代造就的一批赝品,过着自己光滑而贬值的赝品生活,成为赝品生活的一部分,一张表格,一双手套,一串数字,甚至一个玩笑,一个用完即被换新的物品,一个看似一直生活着却从未生活过的人,一个缺席者,一个虚无。
  六个月后,新楼建讫,我们又搬进了新办公室,过上了崭新而陈旧的生活,三张桌子三个人,刚好。
  不知道那把空椅子去了哪里。
  黑枕木
  铁路工务段院子里,无端挖出一根奇木的事,已传得沸沸扬扬,路人皆知了。
  两个月前,办公楼重建,住了五十余年的旧楼房,被推倒,铲平,清走。施工队在旧址挖深坑,为新楼打地基时,奇奇地挖出了这根黑木头。
  目击者声称,当日下午,当一台挖掘机的大铲掘到七八米深时,渐渐困难起来,掀掉一层黑黑的沙土后,坑道里白碜碜露出一坑石砟,像从另一个时光递过来的白银珠宝。人们开始惊诧,纷纷议论,三十年前,这栋楼究竟建在什么地方。当挖掘机一铲一铲,小心清理这些不知猴年马月的神奇道砟时,一根黑东西露了出来,油浸浸的,及清理起来,只见是一个一尺见方、两丈余长,端直平正,漆黑清亮的东西,细看时,像一根变粗变长了的旧时铁道枕木,由于长时间深埋地下,竟变得温润细滑,璞玉浑金一般。大家愣在那里,当抓机颤悠悠将其举起时,竟像举了一根铁柱,于是大家又认为这不是枕木,因为谁也没有见过这么粗这么长这么沉的枕木。
  有好事青年,用洋镐狠砸了一下,一声闷响,表面只留个小印子,油亮油亮。竟不是腐朽之物。好奇之下,抡圆镐头,又砸下去,又一声闷响,镐把脱手,反弹到脸上,一阵生疼,又是一个小印子。青工扔下镐,悻悻离去。一个老养路工,赶过来看了看,摇摇头,他声称曾在宝成、兰新、青藏三条铁路线上巡过道,大半辈子了,也没见过这么长这么粗的枕木。于是大家便请了单位上见闻广阔、学识渊博的办公室眼镜主任一辨究竟,眼镜主任绕木三匝,端详半天,终未看出啥门道,最后说,它只是个铁非铁、木非木、硬邦邦、长不拉几、方方正正的怪东西。
  一时间大家都不知这是何物,久而久之,因没啥实际功用,它一直被撂在路边上,渐渐被遗忘了。
  一位退休职工,想锯成小段,拿回家生炉子,但锯齿根本吃不进,搭在生铁上一般,心中称奇,只好作罢;施工队一农民,想扛回家,盖房子时打地槽,防腐防潮,但玄铁生根,五六个青年,硬是没抬起来,只好放弃;文物局一老专家,听到传闻,也来见识,只见它非石非木,无虬龙盘身之迹,有烟熏火燎之痕,黑咕隆咚,土埋沙浸,乃一现代之物,缺远古气息,像个上当的伯乐,转身走人。
  它确实丑陋突兀,一无用处,只有上夜班的职工,在屋外乘凉时,长凳一般,坐在上面刚好,于是工余间隙,坐成一排,抽烟,吹牛,聊天,竟也有了些许用途。坐得久了,有时便觉得有微微的震动感,一阵一阵,自木头深处传来,又隐隐沉落,仿佛枕木正负着一条看不见的路,路上正有巨大的物体通过。
  它就这样露于天光云影下,风吹日晒雨淋,一个多月后,又渐渐陷入泥土,和大地连为一体,像个被叫醒的沉睡者,翻了个身,又向梦里靠过去。
  忽一日清晨,人们上班时发现,施工场地旁的水泥路,竟莫名鼓起一条大塄,像谁半夜里埋了个水管,路未填平。而有大塄穿越其下方的值班房小房后壁,自墙根起,裂起一条大口子,当班人员回忆,当天夜里,未发生地震,也没有谁在施工,于是蹊跷起来,为了便于车辆通行,施工队将大塄推平,这时,他们发现,鼓起的塄子底下,竟是那根被遗忘了的黑枕木,它比以前变得更黑更粗更长了。没错,它竟在地下“生长”。   黑木头在地下“生长”的风传又在铁路地区盛行起来。
  它莫名其妙的“生长”终于引起了恐慌。它的“生长”,使施工车辆和职工们新买的代步汽车无法在单位行驶,因为另一边的路面上,也渐渐鼓起了一条楞,它已切断了上下班车辆进出之路,而值班房墙壁上的那条裂痕也越来越大了,房子随时会倒塌,临近的两条出入机车的钢轨也翘了起来,似乎也要被顶翻,机车已无法出库入库,它的“生长”已经威胁到正常的生产秩序。
  单位领导立即出面,动用了十台叉车,几十个青年员工,用24根粗钢丝绳牢牢捆住,想把它拖出单位,但神奇的是,一伙人折腾了一天一夜,竟没有把它拔起来,仿佛生根一般,纹丝不动。博学多才的办公室眼镜主任积极献策,木已生根,先把它的根切断,自然就拔出来了。于是黑木头底下的土被掏走,又忙了一天一夜,发现黑木头底下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长出什么根,眼镜主任不相信,亲自趴木头底下顺着摸过去,光溜溜,和面子上一样,真没长出什么根来,仿佛被愚弄,他猛踢一脚,嘟囔道:“难道它的根长在自己心里。”
  由于机车无法出库,列车停运,铁路局调度员、业务科室主管坐不住了,纷纷赶到现场,出谋划策。铁路局老总打电话问询情况,各个业务科室技术员、业务员围了一圈又一圈,七嘴八舌,有说这样的,有说那样的,一时也没拿出什么好主意。铁路局老总们也终于着急了,纷纷驱车前来,挺着一个个大肚子,转来转去,在等待一个解决方案,但又终无方案可解决,于是开现场会研究,电台、报社记者蜂拥而至,在烈日酷暑中等待那个最终的决策。
  三天过去了,各级领导按级别发表意见,该吃饭吃饭,该聊天聊天,方案依然未定,记者们终于支持不住,坐在院子里的草坪上,开始打扑克。好奇的职工和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职工们像在过节,因为不用工作了,但又没有谁通知不上班,每天到单位签到后,都在院子里闲转,一些卖饮料、卖小吃、卖肉夹馍的商贩也纷纷出动,紧紧抓住商机,又有散发宣传单的、推销传世秘方、生男生女妙招的,往來穿梭于人群之中,像一场盛大的交流会,热闹非凡。甚至小城其他地区的小偷、乞丐也闻讯而至,不想错过这突然而至的讨生活佳机。
  当各级领导抓耳挠腮,一筹莫展之际,一位篷头垢面的老乞丐挤进会议场地,来凑热闹,当保安人员正待驱赶时,他铁棍一横,建言道:“此物天生奇异,非石非木,遇土而生,遇火而坚,遇金而振,遇水而化,它本生自南方,却被伐来铺路垫轨,大而无当,硬而无材,做枕木太粗,做房梁太沉,当日权且做了一栋楼房的地基,倒也稳当。五十年来,几次地震,经它稳住,楼房免遭塌陷人亡之虞,今重见天日,便又转醒,生机萌动,勃勃不息。它本是广漠之乡呼风唤雨的神物,今走错路道,枉费半生,徒成障碍,当深掘地坑,让其陷落,遇到地下水,便可平安。”
  乞丐疯疯癫癫,出言神道,大家面面相觑,半信半疑。也无他法,只好一试。
  果然,黑木头一截一截渐渐沉了下去,遇水时,一阵巨响,像长年焦渴的人在猛饮,盖上土后,地面又平坦了。
  当天夜里,许多晚睡的人们都听到地底下,不时传来一阵一阵的颤动,很深沉,像有物体在地底深处隐隐穿行。
  第二天清晨,沉寂了一个多月的汽笛声又早早地响起来了,大家终于松了口气,扳道员又可以在铁道边的小屋子里上班了,眼镜主任又可以坐在阴暗的办公室里批阅文件了,业务科室主管和老总们又可以安心地睡觉了,新办公楼又可以动工了,职工们新买的小汽车又有地方停了。总之,人们添堵的心又一下敞亮了,大家明白:黑枕木已经走了。
  清晨上班时,员工们心情舒畅,再也不见了黑枕木的踪迹,只是心里有些空荡荡怅然若失的感觉,仿佛自己身体里的某种东西也被黑枕木永远地带走了。
  附录:这篇小文,本是作者的一篇游戏之作,但不承想世间真有这样一种神奇树木,如“千年乌木”。据2015年7月3日《西宁晚报》载:广东惠州捞出疑似千年乌木,乌木又称阴沉木,兼备木古雅和石之神韵,有“东方神木”和“植物木乃伊”之称,由地震、洪水、泥石流将地上植物生物等全部埋入古河床等低洼处,埋入淤泥中的部分树木在缺氧、高温状态并在细菌等微生物的作用下,经过长达千万年碳化过程形成乌木,故又称“碳化木”。历代都把乌木作为罕见的木料,用作辟邪之物,制作成佛像、护身符等。古人云:“家有乌木半方,胜过财宝一箱。”
  又,据书法家刘洪彪书法作品题款载:“春秋战国时期,传说楚昭王渡江时,见江中漂来一物,红而圆,大如斗,满朝文武无人识之为何物,于是楚昭王派使者到鲁国问孔子,孔子道,此物为萍,乃吉祥之物,只有称霸者方可得,实乃集天地精华而成,千年难得一遇,今楚王得知,实乃楚国振兴之征兆,此后楚王果得萍实之地,世称萍乡,为萍实之地简称也。”
  作者简介:阿甲,70后诗人。长期致力于现代汉语诗歌创作及文艺理论研究,编辑合著有“人文晚生代文丛”《断念之后》《失重的思想史》;作品曾获第三届全国职工诗词创作大赛一等奖、第五届中国文联文艺批评奖三等奖等。现为中国铁路作家协会理事,青海省作家协会第七届委员,青海省书法家协会会员,青海省美术家协会会员,青海省海东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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