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别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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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一条不会消失的河流,恒久地哺育我飘摇的家园。
   ——《卫山之子》
  
  1
  我完全忘了当时的情景。
  山峁上的苦荞花如何繁茂起来如何结成菱形的颗粒又如何让母亲烙成绿黄的薄饼叠成了温厚的一叠塞进我污渍油黄的挎包,屋后竹林里的麻雀如何把醉眼朦胧的黄昏叫成睡意沉沉的黑灯瞎火后又如何进入酸酸甜甜的梦境然后又如何被我们双脚敲打地面的声音惊醒嘶哑地惊呼着颠扑到另一棵竹的黑荫里的,我完全忘记了当时的细节。
  我只明确的知道父亲的脚太大太大了,于是只能穿母亲一针一针扎出来的轮胎底布鞋走南闯北。那天半夜时分,就是那两只套着船划子的大脚在淡淡星光里生硬地一上一下,敲打得冰硬的地面发出拒绝和抗议,于是在穿过屋后那片松树般壮实的竹林时,便成了惊醒众鸟美梦的凶手——那一阵慌乱的骚动至今犹在眼耳。
  而父亲的语气总是温和的,包括那次他用粗大的马鞭死命地抽打我的时候;那时卫山正是黄叶飞舞的季节,金色的阳光从山巅流下来,沿着山坡缓慢而坚决地流进我那娇小可爱的家园,父亲就背着一身辉煌而扑朔的阳光走向我,他额头上的皱纹在光线的斜射中伤蛇般扭动出一条条汹涌的暗河。
  “我要打你了,小小!”父亲说。
  我第一次发现父亲的语气和他的表情相距如此之遥;一个如江南的杏花春雨而一个却是塞北的铁马秋风。于是我怔了一下,把手里一把灰绿的猪草往路边的背篓准确的投去。起风了,卫山上欢乐的树叶在我的眼中簌簌地摇晃着。
  “抱住你的头,小小,我要打你!”父亲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父亲打我时总让我抱紧头——尽管每次我都没有如他所愿,那一次我更是连想都没想;阿三那丑陋的面孔迅速在我的眼前猥琐地浮动起来,“阿三,你个猫操的!”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打吧,爸爸!”
  父亲定定地盯着我下垂的双手看了一瞬,就像他每次赶车经过卫山转角的那家草屋歇够了脚离开时盯那草屋的眼神一样。“迟早我会烧了这猪窝的!”父亲向低着头在后面送他的那个乌鸦女人说,那时。
  接着父亲脸上的暗流骨凸而且旋转了,像母亲在院里纺线时那迅速绷紧的线穗;他长长地喘出一口粗重而浓烈的紫雾,鞭子在他手里迅速而灵巧地舞动起来,我裸露的头顶像一块屋檐石,在暴雨骤袭时炸开了一个个响亮而优美的雨滴——父亲是赶车的老手,他常坐在奔驰的马车上准确地用鞭梢把妨路的石块拈起来,扔到路边的沟里。
  父亲的鞭梢在我头顶蛇一样游窜,我一动不动垂手而立,迷茫的目光停落在苍茫茫一片金黄的卫山之巅:太阳正悄悄地跌向山顶,像一个幽远而宁静的叹息。
  “阿三,你这个孬种,看我怎么收拾你!”当父亲在母亲连哭带骂的拉扯下踩得地皮空洞地响着慢慢离去的时候,我一溜烟冲进了苍茫的暮色。
  
  2
  我完全忘了当时的细节。
  渐渐浓重的暮色吞没了我的躯体,那晚不像今晚有月。
  之后在卫山辽阔的胸脯上我浪荡了整整二十一天;卫山上多的是吃的,尤其是板栗,黄乎乎的挤在树梢像一只只欢乐的鸟儿,虽然它细硬的茨尖曾多次扎进我十二岁的小手,有的还留在指内以类似鸡眼的形式伴我至今,但我此生注定无法忘记那些日子,一抚摸自己的手指我就想起卫山,想起那些板栗和一些零星的片段。
  那时我每天躺在离我们村庄最远的那个兀起的山头,望着村子像一位缓缓走动的母亲,她忧郁地叹息着;我的心里不时掠过一阵丑陋的快意,我设想父亲的马车在屋檐下生出黄色的锈迹,而他硕大的硬底布鞋也和那匹关在厩里的烦躁的马的蹄子一样——马蹄不停的刨着地面,父亲的鞋像热锅里暴跳的豆子;我恍惚看见他沮丧的双肩不停晃动在村子周围的野沟岩缝里。
  尤其令我快乐的是:父亲再也不能去找乌鸦女人了!在挨打的前一天晚上,我和阿三大半夜把一团海碗大的棉球蘸了煤油塞进乌鸦的草房檐下,划火柴点着了,然后一气奔回家里塞进被窝一幅大梦酣酣的样子;奔逃的时候我身后分明传来呼隆呼隆的呼啸和哔剥哔剥的烧裂声。
  还有阿三的孤寡老子;他一定在为儿子悲伤地灌他的黄汤,或者像野狼一样号啕着在屋里踉跄,酒葫芦在潮湿的地上随他的脚步翻滚呻吟;而阿三肯定静静地躺在床上,污黄的布单子盖在他瘦小的身上,他丑陋的面孔苍白灰黯;他肯定是死了——死得那么不甘又那么难看!我为自己的杰作长时间地陶醉。
  那次我一气跑出了六七里地;在我惊异地停下来时夜色冰凉的草席已裹紧了我的躯体;我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下来,心里冷静了许多,我首先想到了阿三:这狗杂种你吐露了秘密害我成这样子你不会有好处的。
  夜色很凉,迟起的一小划拉月亮也冷沁沁的照着这凄凉的世界;我缓慢地走在卫山下那条蛇样的小路上,卫山在我的头顶慈祥地起伏;我抬头看看什么也没有的天幕,一种设想在脑子里成熟。
  我首先应该找一把刀。
  在离我家四五十米远的地方,我看见我家窗口的煤油灯光旺盛地摇动着;“砰”一声像是有人开门出来,我悄无声息地溜上路边那株老桑树盯着我家影影绰绰的院子。
  我家的灯一直亮着;开门、关门和锅碗的碰撞声不时模糊地传入我的耳鼓;我亲爱的小狗四蹄白伏在马厩边,不时发出一两声呻吟般的低吠。
  夜色冰凉地罩着我,我的手渐渐有僵硬麻木的感觉了,而窗口的灯光一直不知疲倦地旺着;我只是凭着一种说不清的意念等下去。
  突然一股彻骨的凉意刺得我全身抖了一下:接着一种滑溜溜的物什从裤口缓缓向上蠕动;我腾出双手,左手隔着裤腿猛一下拑住那物什扁平的顶端,右手摸摸索索的探入裤管,在膝盖上端接替了左手,然后双手配合拉出一条冰冷彻骨的家伙,那家伙便鞭子般在我右胳膊上缠了好几匝圈儿。
  好大的一条银环蛇!
  就着朦胧的月光我看见它粗壮的身上那一圈圈泛着冷光的黑白色彩我真想狠狠咬他几口,然后撕开它的头皮把它的外衣齐统统的反褪下来——那有一种莫名的幸福,而且那粒翠绿的蛇胆滑溜溜地流过脖子凉凉的滑进肚里,在这余热未尽的秋天当真是受用无穷。
  这是我玩惯了的游戏。阿三也吞过蛇胆但他怕蛇,有一次一条温驯的菜花蛇在路边徘徊竟令他凄凄惶惶绕了好远的路;他吞我剥给他的蛇胆时竟还怯怯的犹豫了老半天。
  可那时我没像往常那样做——一个念头改变了我的计划;我悄悄溜下树来,小心翼翼地拧着那物什向阿三家摸去。
  在那条蛇从阿三家后窗滑进去时他家屋里还亮着灯,他的酒鬼老子正四仰八叉的躺在土炕上支离破碎地哼着:
  十七十八想它剫,二十四五挨它磨;
  四十五十人老了,说起它来摆脑壳。
  ——
  歌声满是苍凉,其间又面对一条无可奈何的河流,淌啊淌啊,好像公牛被禁闭久了发出的噪音。
  我亲眼看见那条蛇寻寻觅觅地爬上阿三的土坑,那刺眼的银圈正一环一环消失在那污黄的被子下面。
  
  3
  我在山顶就这么看着我可爱的村庄。
  每日清晨,我看见阳光极是自负地大手一挥,天地就浊浊地红,卫山也浊浊地红,村庄的天空便在浊浊的红中升起一束束靛青的炊烟来。
  这时我总会产生一种古朴的初生的感觉。
  我的先人们就在这浴血的盆中扎下了根,在卫山的胎位上他们吸足了卫山的气脉,然后衰老,然后又睡进卫山的腹腔长此不起;如此亿万斯年!
  而我呢?所有赶车的烟尘饥饿的面孔一双双枯瘦而顽固的手在卫山的山坡上搅起一股股浊黄的烟尘染一身褐黄不分的颜色然后再清清白白地死去……所有的画面胡乱地钻进我的脑海搅得我倒海翻江然后又如烟消散天空一片湛湛的蓝……而我呢?
  于是在卫山之巅我拼命的做梦,不管白天晚上。开始的梦每一个都让我感到莫名其妙的神圣和恐慌,像某个神秘的传说在我的骨子里传宗接代,一代代繁衍下来直到有了火;在青红的火焰中我好像品尝着某种唾液的芬芳,恍惚看见赤身裸体的人群围火而坐正大嚼大噬着什么;而他们的骨块正在火中咝咝地响着飘出一股股熏人的香味来。
  最后是一堆火的余烬,在夜里如一无所有的天空冰凉冰凉。
  在山顶的第三个夜晚我就开始梦着火了。平时和阿三他们在山上烧板栗吃的情景令我反复回想,那一粒粒从灰中扒出的板栗咝咝地冒着热气,我们呲牙咧嘴地嚼得满嘴污迹。家里的土炕也在我梦中冉冉来去。
  又一次我晕乎乎的下到半山腰去,那里一大片苦荞花正羞涩地开着;我想起妈妈烙的荞饼,忍不住久久抚摸这些纤秀的生灵,偶尔碰上一粒灌浆的荞粒,就丢进嘴里缓缓的嚼,发现苦味中饱含着甜美的沁香,就不停地找,不停地嚼,直到一位打柴老人苍哑的歌声在附近骤然响起,我才惊兔一样跑向山顶。
  而老人的歌一直不停地敲击着我的耳鼓:
  打柴卖来卖柴烧,龙子困在浅滩头;
  儿孙代代焚草纸,一沟烟雾淡淡流。
  ……
  之后的梦又加了荞粒的内容;我发现梦的滋味也同荞粒一样,是一种苦的形体,而凭感觉却品到了无尽的芬芳;每当做梦的时候,就有一种舔呧灵魂伤口的感觉。现在想来,似乎还有一种参透人生的滋味。
  
  4
  十八岁那年考上大学,临走时母亲给我装了一叠褐黄的荞粑;其实那时我早吃厌了荞粑的滋味,我郑重而感动地收下,完全是借用一种对母亲以及卫山的爱的方式。
  是啊,卫山和卫山一样的母亲给我太多。
  那次卫山二十一天的浪游使我神骸俱销,梦越做越奇越做越险我简直睁着眼不敢入睡,梦的魅力狼的恐怖像黑色的液体融进我的血脉再也无法分开;可是睁着眼也做,做得焦头烂额;甚至有一次看见金色的太阳把卫山熊熊燃烧起来,我的村庄在火焰中挣扎抽搐继而冉冉升起;我晕头转向,说不清这是对卫山的诅咒还是祝福。
  就在我行将枯死时,随阿三上山放牛的小狗四蹄白发现了我,它呜咽着拉扯我的裤腿时我才相信卫山下的村庄一直安然无恙的活着;我随小狗摇晃到阿三面前,他愣了半天之后抱住我失声痛哭起来……
  阿三什么也没发生,这很出我的意料;后来我从伙伴的口里知道:那晚爬进阿三被窝里的是一条“棋盘花”,没毒的;阿三只受到一顿惊骇,而且没有因为惊骇留下任何痕迹;卫山脚下的乌鸦女人也依然笑吟吟的迎送我父亲——那晚的大火只烧了她的草猪圈,烧死三只猪仔——那晚刮北风,而她的屋子在猪圈北面。
  
  我闹了个天大的笑话;除了母亲核桃样青黑的眼圈和父亲纵横的胡须,我什么异常也没发现。
  而从此母亲淡漠了我;父亲却又加倍的疼我,他兢兢业业地赶他的双驾马车赚钱,抚养我读完高中而今又风尘仆仆领着我走出卫山坎坷的小路走向那有一种神秘之光召唤我的地方——大学。
  “歇一下吧!”父亲说。我醒过神来,发觉已走到一个叫尾坝的小镇上;父亲正把包裹从肩上卸下——因为忙赶明天到省城的车,我们连夜赶路;父亲晃了晃酸困的双肩,走到一家柜台边:
  “打半斤酒!”
  我父亲爱酒;干活困了尤爱喝酒,一口气就是一碗,抹抹嘴角走路;我看见父亲站在那家柜台前,一个黑陶大碗贴在嘴边,脖子上喉结一上一下咕嘟咕嘟响了几下,把碗又递进柜台:
  “再打半斤!”
  我不禁咽了口唾液。父亲不让我喝酒——直到我高中毕业了也不;于是我只能躲着父亲去和阿三他们喝,一口气也能吸它二两。
  父亲端着碗走了过来。他站在我面前,仰起头看看天,又侧身去看我们来时的路上那影影绰绰的山影,碗却递了过来:
  “喝两口,解解乏!”
  父亲的声音遥远而亲切。我两颊发烧,怯怯的摇了摇头——却又接过大碗小心地呷了一口。
  
  我其实已完全忘了当时的细节。
  就着淡淡的星光我们走了整整一宿,只记得临近县城时我们经过一个叫跨山的地方,黎明前的寒气冻得我瑟瑟发抖,父亲领我敲开一个煤工棚——那里多的是煤厂,我们在煤工滞重的齁声中烤了半个多小时旺旺的煤火,之后又在齁声的告别中离开——那齁声在我们身后响了好久好久。
  到城里时天已蒙蒙亮了;父亲把我送上汽车后,站在路边一个大石头上静静地望着我,一夜的潮雾——卫山这鬼地方一到夜里春冬四季都有雾;雾把父亲的头发胡子全挂了白白的一层霜,而他的肩头却腾腾的冒着热气;隔窗望着他模糊的身躯,我恍惚看见那宽大的肩膀正慢慢地下沉……
  我发现父亲的头发什么时候已白了一大半了。
  父亲站在车外一直没说话;直到车门关了一半时他才用生平最大的嗓门说了一句:
  “安心读书!”
  
  5
  我的确安安心心读完了四年大学。
  那是1988年;卫山还是老样子像一头熟睡的母猫眷顾着周围的村子;阿三娶了媳妇崽都一岁多了,他是一个好庄稼手,黄橙橙的双手在黄橙橙的卫山上抓出黄橙橙的粮食,日子单调然而踏实。
  父亲和母亲都老了许多。父亲还在赶他的大车喝几口酒,那个叫乌鸦的女人在一场老来天花中丧了命;母亲是日见消瘦了,每年夏季可恶的心脏病就缠住她那在屋里屋外团团转的身子作祟,恐怕老人家像那破旧的茅草屋一样不能再抗风扛雨了。
  那也是我最后一次吃到荞饼;离开的前一天父亲那柔和的声音向母亲说:“是不是还给小小烙几个荞饼?”
  母亲侧头向暗处的碗橱望了一眼,那里堆满了我带回家的蛋糕、口酥之类;母亲轻悄悄的叹了口气,之后点了点银丝缠绕的头。
  
  今早梦中醒来,妻子端一碗热气腾腾的物什进来,惺忪中我惶急问道:
  “烙荞饼了吗?”
  不觉与妻相对一笑,莞尔。
  
  纷纷飘洒的音符
  
  城南十里左右,是高山村,在乌峰与场坝交界处;常在窗口远眺,雾气中峰影朦胧,骄阳下草树萋萋,晚岚里明暗变化的莽莽苍苍却带了几分撩人的妩媚,那条条丰润的山脊正狂奔而来却突然止住,一切唾手可得的秘密又远在天边。
  腊月十八日,大雪封山四五天之后的又一天,大雪在乌蒙山丰满的胴体上固执地飘洒,几个表面斯文骨子里有点疯的朋友突然相约去高山踏雪,带了相机和清朝丰谷八十年陈酿,还有我那爱凑热闹的十一岁儿子。
  一路徒步,从南大街出发至雄腾广场,上五谷路经洼子沟爬高山,满世界的雪,在脚下绵绵私语,在天上飒飒地下,怪叫此起彼伏,尹马用马叫的嗓子吼信天游,安尔把《心中的太阳》嘶哑成《妹妹你大胆的往前走》,牟兴海录下了一路的可笑,包括高宽和王单单对着深沟撒沥巴子的情景;刘宝君跟着傻乐,和我一样一咧嘴就裸露黑黑的牙,瘦脸被挤出条条尴尬的皱纹,煞是扫兴;高宽胖乎乎的很可爱,他在沟边追一条灰不溜秋的小狗时,我真担心他会像个肉球滚下沟底去;王单单穿单薄的风衣,瘦腿不停扭着卓别林的下三烂舞步,还甩着倒长不短的扒手型头发抛媚眼——其实他只是五分之一的卓别林、十分之一的佐罗、五分之二的张松和十分之三的那喀索斯王子的怪诞组合;陈震东最本分,张着乞丐一样饥饿的眼睛到处找镜头,时时大张的嘴呼出一股股雾气,彰显着他胖胖的躯体里充沛的能量,他那几个跪着或躺着拍照的镜头被安尔和牟兴海看好,说是不朽,可以做遗照了;儿子蹦跳在马路和路边的陡岩上,还找来俩竹片站在上面,强迫我给他当拉雪橇的狗。
  在洼子沟,有几幢贴瓷砖的楼和一个砖砂厂——那是放开后又集中留下的硕果;更多破落的草房,有几家是留守的空房,剥蚀的土墙架上几根腐朽的弯木棍,活像几只空洞的望天眼,我让牟心海照了,叫他取名叫守望;见到一幅标语:“家事国事天下事,计划生育是大事!”安尔硬拍成“家事国事天下事,生育是大事!”。路边一株漆树,稀疏的枝桠指向朦胧的天空,衬着白白的雪,笔直的干横绑了十几条木棍,新老的切口结着生命的血痂,新旧交错诉说着生存的艰难;口渴了找水喝,女主人把我们当领导的,很热情,向尹马说:“你们给弄俩低保,或者给来个安居工程,别说喝水,我给你做肉吃,还陪你睡觉觉!”引得几个朋友异口同声:“这个事情哈,答应不倒你!”这是尹马的口头禅。
  从洼子沟往上,高山的坡脚,岔路口一土洞眼里,一块木令牌上写了几行字,周围几根木芡顶上穿了辣椒,红红黄黄的透着古怪,凑近细看,是一块指路牌,村人家有小孩不乖,做了消灾的,我照了一张。
  细细看来,我想起了刘少棠先生描绘的送灶王爷上天立天地秆儿的情景,半个多世纪了,我们同胞朴素的愿望依旧弥漫在沉重的土旮旯里,半点没改啊!
  高山不高,至少我是这样认为,只在尹马和王单单在雪地上画了自己名字的嘻嘻哈哈中,我们就到了山顶;回望,从山顶掉下的一条条蜿蜒的山脊像条条摆动的筋脉,而筋脉之间是一道道幽深的褶皱——我们就是从其中的一条皱纹里一路爬上的;那洼子沟,是我窗中远眺时极为阴影的一处隐秘现在,它静静地裸露在我们脚下,殷切地期待什么;山顶很开阔,除了耕地就是森林,耕地是无数条被森林分割的硕大的雪的毯子,被高山左左右右的搭在身上;森林除了几块板栗和犁,尽是雪松,遮挡视线分割天空的雪松,成片成行成团的雪松,引得一伙发狂的家伙雪地的狗一样欢叫蹦跳,我拧开怀里的清朝丰谷,每人赏了一杯后,自己以望天上吹葫芦的造型猛灌自己,脖子辣了,两颊起火,抓起雪团往嘴里塞;多年囚于生存,一旦撒欢,便感觉回到了童年,便抱着酒瓶在林间雪地把自己滚成了雪人。
  躺在雪地上看雪松,那顶上的白与天空融为一体,活脱脱立地顶天的画,飒飒的雪还在下,我看到树的头上、肩上,满是跳舞的精灵,它们跳跃着、欢叫着,倾诉着我内心的欢乐,我看到了泰戈尔笔下的丰富的意象,它们是鸟儿一样在树梢飞旋的音符。
  傍晚回返,路过休闲山庄,一群人嘶哑着《解放区的天》,很整齐的配合着脚下颠簸的步伐,引得几个过路人停步指点,这群疯子更加来劲。
  回到古府烙烤,裤腿上满是冰条子,腹内早空空如已,是以美味的鸡鱼龙凤汤更显美味——这一天,真是生命中偷来的——偷来的东西总是格外香甜;回想整个过程,感觉那是生命中的一棵小树,它枝叶繁茂而清新,它味道新鲜而质朴,那树里的鲜血汩汩流淌到回春的根、经冬的干、强劲的枝桠和不谢的叶,让我想起歌德“每一株树,每一排篱笆,都是繁花盛开!”的句子,便觉得那一天,每一步路、每一句话、每一株树、每一朵雪花,都是美妙无双的音符,缭绕着那天的生命的天空。
  
  幸福的人们
  
  那两天,幸福的我们遇上了很多幸福的人。
  新建的学校虽然简陋,没有校门,没有围墙,没有跑道,没有树没有花也没有草,几道土坎还是黄土森森的在骄阳下烟尘飕飕,但我说,他们——花山中学的一千多孩子,他们是幸福的。
  适逢他们的达标运动会闭幕式,我们一行顶着骄阳和尘土走进他们的校园,一千多孩子,初中到小学、十几岁的活力少年到几岁的鼻涕虫,被飘摇的彩旗和横竖的大红条幅包围着,整整齐齐的坐在自己或新或旧的独凳上,脚下是坚实的黄土,头顶是蓝蓝的天空,远处的山顶云淡风清绿意绒绒;刚经历一场紧张活泼的运动竞技,他们正享受着自己拼搏后物质的收获和精神的荣誉,身上尘土犹在,汗脸饱蘸阳光,眼前有优美的舞蹈和鲜红的奖状,耳中是谆谆的鼓励与拳拳的鞭策……从那无悔地奔忙的老师们的身影上、激情满怀地介绍发展规划的各级领导的殷殷希望中、特有的高原母亲慈爱胸怀里红旗飘展的情景里,我感到,这群乌蒙高原偏僻角落里的孩子是幸福的,他们沐浴着时代的春风,在那么多富有爱心和前瞻意识的奉献着辛勤的培育下,必将告别父祖辈洪荒的历史,立足高原厚重的土地,谱写高原崭新的历史。
  在广德关,我看到一条盘旋的公路正在陡坡巨岩上被钢钻与血肉执着地向谷底延伸,不久,那些埋藏在古洞乱石间的英魂将被唤醒,以一种激励和鞭策的方式使英雄们的精神获得永生;我似乎听见九泉之下的他们发出咯咯的笑声,我仿佛看见一代代生者肃立在古老斑驳的广德关下,想像着、感受着、沉思着、获取着,他们的灵魂在遨游中快乐的升华着……要离开了,站在关下突兀的巨石上,看一线阳光箭一般刺穿谷底昏黄的氤氲,深草杂树在乱石间无风自舞,头顶的关岩森然如硕大威武的巨兽,我,我是何其渺小啊!我想:我或许会再来,或许不能了,就让这巍巍苍山、森森万树,见证这能令阴阳两界都幸福的历史吧。
  5月6日晨,到了小石林。先为那清纯无比的环境而心醉——毗邻几片放眼无际的山坡,不陡;青草寸许,绵软却鲜活,是桃花潭之水,波光粼粼中掩藏着款款深情,是要把佛祖的慈心尽力挥洒才更满足啊;恣意撒欢的牛羊和似睡非睡的牧者之间,对比何其巨大;牛羊们很自然,吃着滋润的青草,偶尔对着与蓝天连在一起的山头吼一声,连阳光和白云都跟着抖一下,空气里便有一股声音的香味;做母亲或父亲的大牛们很安分,眼睛不离嘴边的方寸之地,嘴唇与舌头并用,一簇簇的鲜草入胃穿肠,甜到五脏六腑,便长长地冲出一口气,或打个响鼻,便偷眼看看或远或近的儿女,眼里满是慈祥的喜悦;那群小牛羊羔子就不一样了,它们四散在草坡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捞两口,用蹄子和刚冒头的嫩犄角去顶泥坎、石头、同伴的腰或母亲的胯,偶尔亮开嗓子吼一吼,声音里满是幼稚和天真,蓝天发笑,大地温柔,石头们似乎开心得脸都更光鲜了。
  牧人们引人发笑,大晴的夏天披个毛毡,厚厚的沉沉的,浓厚的油汗味儿不知是臭是香,窝在随便哪旮旯一动不动,像一个巨型发面馒头顶颗黑葡萄,待你走近了,突然站起来,灼灼的目光看你一眼,伸个懒腰,是一个夸张的“大”字,敞开的毡子像披风也像翅膀,使你不知是碰上蝙蝠还是天使。
  下公路往上,走上山坡几十米,便到了小石林,大大小小四五片石头的林子,形断而意连,每一片都有鲜活的生命,情态丰富栩栩如生,是内城外郭亭台楼阁,是大千世界花鸟草虫,是狗是猫是鸡猪鸭是马牛羊,是婆娑的少年扶杖的老人,是读经的儒士渡海的八仙……它们坐在绿绿的草毯上,享受着蓝天、白云、清风和阳光,披挂些浅草小树或者藤蔓,或一丝不挂的展示着精铁般的骨头和泥水做的肌肤。一条乌黑的狗坐在高高的巨石上,双耳竖起目光灼灼,双腿笔直坐姿威猛,居高临下的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像无所不见又像是一无所见,把惊魂摄魄的动的极致和大度祥和的静的终极演绎得淋漓尽致——它负了谁的使命到这神奇浪漫的世外桃源做了永远的守护者?它在什么时候化成了一块坚硬的石头?我不必得知,只是在爬高上低的时候更加的小心翼翼,离开的时候不敢带走一小块心爱的石头,只在装了一相机的爱意离开时,心里默默的祝福:小石林永生,明天更美好!
  “人间仙境,大地高桥”,这是同行前辈给牛场农家文化大院的题字;作为省级农家文化大院试点的牛场农家文化大院确实当之无愧。青山环抱、桃李掩映的环境美丽如画,有板有眼、声情并茂的歌舞悦目赏心,拥挤而有序的老人孩子小伙子大姑娘无不绽放如花的笑容,真好个“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世外桃园;听随行地方领导介绍,他们的文艺节目很多,吹拉弹唱相声快板样样俱全,把劳动和娱乐结合得浑然一体,像今天表演舞蹈的,都是村里拖家带口的妇女,她们的男人在外面打拼,她们在家里负责一切,每天天蒙蒙亮,她们就下地侍弄果园,小中午回家带回大篮子的草养猪喂牛,进澡室一冲(这里每家都有太阳能澡堂子)鞋子衣服一换,涂脂抹粉的就来了;晚上要欢乐到十二点左右,但她们似乎并不累,随时笑意盈盈面带桃花的,要多年轻有多年轻。我在为这新一代中国农民的生存状况感到惊奇之余,也感到由衷的高兴。什么时候,中国所有的农村父老乡亲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了,我会在梦中笑醒!
  ……
  出来的这两天,我们没理由怀疑我们的幸福;我们,和花山中学的花朵,广德关的先烈,小石林的牛羊、牧者、石头,以及一路上的山水草树和鲜花一样,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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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早就知道花山,多次到过花山,多次采访过花山,走过花山的大部分乡村,用记者的眼光审视过花山,认真阅读过花山,用镜头和笔头展现过花山,因此,自认为了解花山,读懂了花山。但是,这次到花山采风,再次面对花山,再次审视花山,我才发现自己没有完全了解花山、读懂花山,才明白花山是一本内容丰富、主题深刻的名著。  小时候,听说书的说:“牛场花山好坪子,专出洋芋和荞子,要想吃顿大米饭,除非老婆坐月子。”那时,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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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经风尘仆仆的旅途,于“车怠马烦”、不胜困惫之际,我终于又投入永别半个世纪的镇雄平坝。这块袖珍状的滇东北高原小盆地,与我的出生地郭家河一衣带水,联袂双姝。从某种意义讲,她同样是我的故乡——因为我对她的感情同生我养我的郭家河一般深厚,尤其郭家河水本就来源于平坝,平坝人与郭家河人才叫名副其实的“君住江之头,我住江之尾”,良田共灌溉,人畜同饮水,总之,我为有着两个同胞共乳的故乡自慰。在滇东北重镇、镇雄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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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住南城,却在北城上班;她住北城,却在南城上班。县城不大,他们每天有四次在两个地点相遇。早上上班、下班,下午上班、下班。上班时相遇在一家书店门口,下班时相遇在一个十字路口,十字路口的一旁是菜市场。  最初相遇当然是没有印象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再相遇时,他总会多看她一眼,她也总是在接应他的目光时迅速把头低下来,躲开他的目光。他极少有与人一起走,她只是偶尔会和碰到的同事一起走。他们彼此并不知道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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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吴大力的小儿子吴添从刑拘所出来,没有回家,径直去了发小钟不归的摩托修理店。吴大力在刑拘所郝所长的办公室办完手续走出门,不见了儿子的踪影,本来心里就窝着火,这下火就更大了。他朝刑拘所出口的岔路左右看了看,确定儿子已经先他离开,便骑上摩托,轰大了油门,经岔路出了山,回城。刑拘所离城三公里半,是一个人们不愿提及更不愿光顾的地方,凤城人不叫它刑拘所,而是直接叫三公里半。从三公里半往前走半公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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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爱,是流淌在子女心中的涓涓细流,总是那么甘甜,那么回味无穷。在我的记忆里,最让我刻骨铭心的就是母亲为我煮的那一碗碗荷包蛋。  在多数人看来,荷包蛋不过是小菜一碟,但在我的眼里,荷包蛋是母亲捧出的一颗滚烫的心,比宾馆饭店的山珍海味更加珍贵;是母亲那一份望子成龙的情,使人感受到一种催人奋进的无穷动力。  我母亲是一个非常干练、非常要强的农村妇女,她从小帮人,没有上过学。可能是不是觉得我稍微聪明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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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恩师——周天忠老师,是我们的写作老师。  我八一年进的师专。那时的我,极其自卑,又极其自负。自卑来自于家庭的贫寒,自负乃自认为的才思敏捷。记得读高中的时候,一次作文竞赛,要求同学们用一节课的时间写一篇命题作文,作文的标题我已经忘记了,但情形还记得。被选拔参赛的一位同学坐在我的旁边,她说:我很想拿一等奖,你帮帮我的忙,我会一辈子做你的好朋友。于是,我先写一篇给她抄,再写自己的一篇。结果,两篇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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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片桃花林  三月,漫步郊野,看见山岗上、溪水边、农舍旁,桃花妍艳,凝霞敷锦,风前笑舞,点染得春光分外明媚,我便感觉一缕温馨的风迎面拂来,弥漫心底,才发现自己一生都无法忘怀那片艳丽妩媚,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桃花林。  那片桃花林在流杯池吹歌山脚下,云蒸霞蔚、如火如荼了很多年,雪一样的梨花培植其间,更显出万般风情。年芳二八以后,每年花时,我和玲总喜爱甩下一串悦耳的笑声,钻进花红叶绿的林里,寻一处幽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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