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云曲·箭雨

来源 :今古传奇·武侠版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passcardaj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系列回顾


  ·《裂云曲·落草》发表于《今古传奇·武侠》2017年09月刊
  鹿城闹了天灾,民不聊生。苏慕与苏遮两兄弟盯上了救济百姓的大善人沈银长的家财,强拉弟弟苏醒一起去绑架沈银长。三人成功设计抓走了沈银长,只等沈家按要求交出赎金。
  谁知鹿城其实早已暗潮汹涌,官府与马贼还有商家等势力相互算计,苏家兄弟成了几方博弈中的牺牲品。青衫客虽几次出手帮助他们,苏慕和苏遮仍是被杀身亡。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沈家人竟也身怀武功,沈银长更是高深莫测,轻松脱困,虽没有为难苏醒,但也似乎另有图谋。最终失去至亲的苏醒倍感茫然悲伤,跟随青衫客离开了鹿城。·《裂云曲·桃花劫》发表于《今古传奇·武侠》2017年11月刊
  苏醒在青衫客手下学成归来,变得更加自信张扬。偶遇骄纵任性的孙亭月,被其吸引一见钟情。路上更结识了憨厚的布日古德,二人一见如故,情同兄弟。苏醒一路跟着孙亭月,自恃武艺高强,哪怕得知孙亭月是大寨主的女儿也不为所动,誓要娶她为妻。
  另一头京城而来的陆展颜碰上马贼打劫步青云商队,正气十足的他岂容此等事情发生,果断出手相助。打斗中铁家的知铁与金鉴突然出现,帮助陆展颜一起解决了马贼,却也让陆展颜产生了一丝迷茫。
  這边也爆发了马贼与山寨的冲突,苏醒护着并不领情的孙亭月,竟又碰到了沈银长和沈府管家。苏醒不知道这二人是何意图,小心提防仍是被擒,竟被告知要去寻找一个惊天大宝藏。·《裂云曲·大宝藏》发表于《今古传奇·武侠》2018年8月刊
  沈银长和管家二人一路带着苏醒和孙亭月,向铁王堡进发,寻找大宝藏,而这个宝藏是为了解除沈家的血缘诅咒。
  青衫客前来营救徒弟苏醒,却和管家打了个两败俱伤,最后同归于尽。沈银长悲痛万分,对人世已无太多留恋,甚至自毁武功,只求苏醒帮他找到宝藏,并将解咒之法送回沈家。面对机关重重的铁王堡,沈银长以命相搏,换得苏醒与孙亭月二人入内,也让苏醒得到了神奇的残针。
  另一边星象师李若岚、步青云也和陆展颜一同来到铁王堡,只是各怀目的众人,似乎即将在江湖上掀起一番风浪。


  天气阴沉,海面上笼罩着浓得化不开的铅灰色水雾。三艘巨大的海船呈品字型钻出了浓雾,头船率先降下了巨帆,漆黑的帆布底上画着腥红色的鬼头徽,抛锚停了下来。后两艘也稳稳地以拱卫之势停在它的两侧。
  头船的船头钉满了无数一尺余长、厚及三寸的铸铁片,由它们组合在船头装饰成了一个狰狞的鬼头造型,鬼头口中吐出一柄四五丈高、脊厚三尺有余的巨刃,那是用来在极北的海域航行时破冰用的,整艘船透着瘆人的阴邪鬼气。
  甲板上站着一位独眼光头,他身材壮硕、皮肤黝黑,穿一条粗厚的黑麻布小脚阔腿裤,腰间有次序地挂着七八柄长短弯直各异的刀,上身穿一件用不知名海兽骨头拼制成的马甲。
  他裸露在兽骨马甲外的脖子往上,一直延伸过整个头顶,蔓延了大半张脸的地方文着一个写满古怪文字的罗盘,他碧绿的瞳孔透着骇人的凶光。
  独眼光头抬起粗壮的胳膊指了指船头正对的前方,一海里外就是海岸线了,一座花岗岩建造的白色灯塔屹立在岸边的礁石上,他问身后跟着的一位獐头鼠目消瘦汉子道:“夜鹰,这里就是盛产风眠蚁的靖北港?”
  那被叫做夜鹰的鼠目汉子恭敬回答道:“是,船长。”
  “我弟弟就是被这里的捕蚁人杀的?”独眼光头眺望着灯塔后隐约可见的小镇,极为不信地问。
  “是,船长,他们之中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箭术极为了得,那次杀人的其实只有她一个人。”
  “是她吗?”
  顺着独眼光头手指的方向,夜鹰才看见灯塔下一个小小的人影,夜鹰本是因为视力好才得的这个外号,现在要独眼光头指示才能发现灯塔下的人,这更加让他对独眼光头心存敬畏。
  夜鹰仔细瞅去,塔下那个人影穿一件白熊皮制成的大氅,人影有些模糊,但能从她提着的那张长弓,以及被海风吹起的一头泛着幽蓝光泽的长发确定正是那个射手。
  她的长发在空中姿意飞舞,夜鹰看不清她的眼睛,但他不会忘了她有着极度冷静的、不应该属于一个十六七岁小孩的眼神。他点头,肯定地说道:“是她!”
  独眼光头冷哼了一声,桀桀怪笑道:“我鬼狐的亲弟弟,七海之上能杀死他的人不出五个,他还带着十八名精锐下属,就在这么一个小镇子上,被一个女娃娃给杀了?整队人马就活了你一个回来?夜鹰,我怎么想,你都像是勾结了杀人者的叛徒,你怎么证明你的清白?”
  夜鹰吓得两条腿直抖,回道:“船长,我要是叛徒,怎么有胆量来见你呀!这个女娃娃的箭好像会转弯一样,你可千万不能小看她!”
  鬼狐的独眼眯成了一条线,有狭长的刀光隐藏其间,狠厉道:“你叫我带了三艘战船来对付一个女娃娃,只是因为她的箭会转弯?”
  夜鹰冷汗淋漓,不敢回话。
  鬼狐手一挥,对手下道:“既然来了,会会她,顺便会会这个镇子,今天这镇子上不能留一个活口,也不能留一只风眠蚁!”
  陆舞安静地站在灯塔下,娇小的身躯裹在宽大的熊皮大氅中,皮氅长长的绒毛抚摸着她被冻得发红的小脸。一股浓烈的杀气由海面那三艘船上扑来,可陆舞极度冷静,她似乎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紧张,她早知道海盗不会就此罢休,反而有些期待。
  有手中的逐影弓,有腰间、肩头的两壶箭,区区三船海盗陆舞压根没放在眼中,她甚至希望来更多的海盗,让她在靖北港一次性解决了他们,给北境边缘沿海地区这些穷苦捕蚁人一个安稳生活。
  风眠蚁生活在秀水城北部沿海地区绵延几百里的雪霁森林里,是一种春天苏醒,深秋便进入休眠的飞蚁。风眠蚁能活五到七年,体型和蜜蜂大小相若,但它们透明的翅膀却极阔大,足有身体的五六倍,它们秋眠会时将翅膀调整到一个特殊的角度,然后就可以神奇地随气流飘浮,终年不会掉落。   但风眠蚁之所以闻名天下的却不是它们神奇的休眠方式,而是因为它们超强的免疫机能。它们若是误食了世上的任何毒物,轻则会有一两刻的眩晕,重则昏迷三五日就会苏醒,决不会被毒死。
  待它们从中毒状态中醒来后,误食过的那种毒物就会在体内产生抗体,并将这抗体遗传给后代。因为风眠蚁有嗜毒的嗜好,所以活过三年的风眠蚁其实也就是剧毒之物了,因此沿海地区的鸟类都不捕食风眠蚁。
  秀水城北部沿海地区的土著居民们捕捉风眠蚁,将其泡入用雪松果酿造的酒中,窖藏三年以上可解百毒。风眠蚁唯一的天敌是螳螂,为避开天敌螳螂,它们一生都不会轻易落地,很难捕捉,所以它的价值相当昂贵,在民间有一两风眠三两金的说法。风眠蚁主要以雪松果为食,穷苦的秀水沿海人中就产生了常年守在雪霁森林中捕风眠蚁为生的,被称为捕蚁人。
  靖北港是最大的一个捕蚁人聚居地,说是大,其实也不过三五十户人家。陆舞随师父月相思游历北疆、磨炼箭心的脚步走到靖北港时,恰恰遭遇了一伙为抢夺药酒而当街屠杀捕蚁人的海盗,陆舞于是提弓射杀了那一伙海盗,只留了夜鹰一人回去报信。
  陆舞放他回去时本已存了斩草除根之心,她在灯塔上等了十三天,回去的夜鹰果然领来了这大批的海盗。
  鬼头战船上放下了十余艘救生登岸用的小船,其后拱卫它的两艘战船也陆续放下了小船,二三百名海盗乘坐近百艘小船星星点点铺满了视力可及的海面,鬼狐与夜鹰走在最前面。
  陆舞迈步,顺着灯塔下又窄又长的堤岸走来,一直走到尽头,在最后一个铁铸锚柱旁停下了脚步,迎着黑鸦鸦的海盗们俏立。
  鬼狐与夜鹰所乘的小船船头轻触码头下的石阶停了下来,鬼狐左手按住一口刀的木柄,抬头望向高处十余步外提弓俏立的陆舞,夜鹰已经给他说过陆舞精湛的箭术与极度的冷静,可对上这个少女的眼神时,鬼狐还是在心底深深打了一个寒战,这根本不是一个十六七岁少女应该有的眼神,他强忍着心中的寒意没有躲避陆舞的双眼。
  鬼狐沉声对夜鹰道:“上岸!”
  夜鹰双腿发颤,没有敢动,可怜巴巴望向鬼狐,乞求道:“船长,她上次说我的脚若再敢踏上秀水城的土地……”
  鬼狐并不理他,眼睛盯着陆舞,极缓慢地拔出那柄刀,带锯齿的刀背与铜鞘内壁磨擦,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他公鸭般阴狠的声音夹杂其中道:“你不踏上秀水城的土地,我只好现在就送你上路了!”
  夜鹰清楚鬼狐的手段,知道再乞求祷告也没有用,七海上谋生的人都知道,鬼狐要杀的人,海神也救不了。
  他也见过陆舞杀人时的从容冷静,心中极度恐慌,但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他牙一咬,抬腿迈步往码头的石阶上踩去,此时只能心存侥幸,希望三膄船的海盗能在气势上压住陆舞,让她不敢轻举妄动。
  夜鹰的左脚刚踩实,右脚尚未离开船舷,忽听“嗖”的一声,一支羽箭破空而起,说时迟,那时快,一支带着倒刺的粗大狼牙箭凌空袭来,毫不犹豫地撕裂了夜鹰胸前的皮甲,洞穿了夜鹰的心脏,将夜鹰的身体逆着推出去摔落在船仓里,狼牙箭的余力未尽,又刺穿了船底,箭杆上极为凶残的反向倒刺将夜鹰的身体射成一个之字形,然后带着生生撕扯下来的一片骨肉投入了海底。
  鬼狐要的就是陆舞开弓放箭然后再次取箭开弓的这个短暂瞬间,他一直仔细地观察着陆舞,少女有两壶箭,腰间那一壶箭长短不一,尾羽颜色也不同,应该是各有不同功用。
  射死夜鹰的那支白羽狼牙箭就是由腰间的箭壶里取出来的,她背上的另一壶箭由她肩头露出的部分看只有七支,这七支箭长短一致,猩红色的尾羽,箭杆仿佛是水晶制成的,折射出海面的波光,显得高贵、神秘而又血腥。
  鬼狐在陆舞的狼牙箭甫一离弦,破空声初起时,缓慢拔刀的动作骤然加速,步走蛇形,身形化成了一道闪电般的之字虚影,待夜鹰被洞穿,狼牙箭飞向海底时,鬼狐已经蹿上了码头突进到了陆舞身前不足三尺之处,长刀挥起便要劈落。
  鬼狐嘴角泛上一个冷酷的笑,因为陆舞射出那支狼牙箭后并没有再次开弓的打算,她左手横提长弓,右手食拇二指虚扣在腰间箭壶上一支紫色尾羽的箭杆上,盯着鬼狐的眼神冷冽如亘古不化的冰山,嘴角轻启,短促地低喝出一声:“止!”
  鬼狐并不知道危险将来自哪里,但一听那个“止”字,中了魔怔一般鬼使神差地急停了下来。陆舞那个“止”字里没有任何感情在内,鬼狐却心里发寒,仿佛听出了那一个字里藏着的死神,直觉让他顺从地止步,保持着高举长刀劈出一半的动作,下一个瞬间,一支破空羽箭由正上方飞刺下来,击碎了鬼狐的长刀,钉入他两腿之间的花岗岩之中一寸有余,翠绿的尾羽嗡嗡颤抖。
  鬼狐两腿发软,若是自已没有止步,这一箭便会贯顶而入将自己钉死在花岗岩上,鬼狐的冷汗冒了出来。
  “我师父近七八年来不杀生了,但你敢把刀锋对着我,可就难说了!”
  鬼狐流血的双手举着残刀抬眼望去,三百步外,小镇尽头的一棵雪松树树冠之上站着一个白衣女子,她意态端庄,安静地端着一张极长大的满弓,箭锋斜指苍天,并不正眼看海堤前用弓弩对准陆舞的海盗们。
  陆舞的脸色越来越冷,她提起长弓对鬼狐说道:“我叫陸舞,它叫逐影弓。”说着话右手离开腰间箭壶,抬臂反手由背着的箭壶中抽出一支泛着淡淡莹光的水晶箭轻轻搭上弓弦,又说道,“这是秀水神箭,如今这世上敢在我面前挽弓的人,两三个而已,敢用弓箭对着我的人,一个都没有,所以你们胆敢用箭矢对着我……”
  陆舞没有说下去,她舒展开腰身,半开弓马步,提臀收腹,左脚前掌抓地,右脚虚踩地面,右手拇指一探,将弓弦挂在拇指上开弓用的白玉扳指上,左手将弓身直推出去,如受千钧之力,却又举重若轻,曲臂、收指,右掌心向外翻转,掌背轻贴在右脸颊上,然后将水灵之气贯入逐影弓与秀水神箭,抬眼望向半空中的水雾。鬼狐看到陆舞的箭镞上有水雾凝结,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到海面上水雾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似的,缓慢而诡异地以陆舞为中心在凝聚、在靠拢。   在远处的月相思收了弓,悲悯地背转身去。
  “都、得、死!”
  陆舞接着她没说完的话说出这三个字,仿若判决。海盗们见她开弓缓慢,又箭指半空,都没有意识到危险将至。只见陆舞拇指上套着的白玉扳指轻轻一松,挂在扳指边上的弓弦滑脱,如惊蛇乱抖,秀水神箭撕裂长空,猩红色的尾羽带起尖锐的呼啸,仿佛万鬼哀嚎,让人毛骨悚然。
  仿佛呼应着秀水神箭一般,方圆两三里内的海面突然沸腾了起来,无风起浪,海浪与海浪相互交击拍打,飞溅起的水珠在空中化成水汽融入海雾之中,海面上的雾一时之间浓得如化不开的胶水,秀水神箭的飞行速度在水雾的阻力中降低,但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哀嚎般的呼啸更加激烈刺耳,水雾如丝缕般一层层缠绕包裹住秀水神箭,在海面上画出一道声势巨大的弧线飞向鬼头战船。
  它的尾迹带起的狂风如海啸一般轻易便将海盗们乘坐的小船全部掀翻,人力难以抗拒的巨大压力将海盗们死死压入海水深处,仿佛整个大海的愤怒都被这一箭抽离出来,制成了这令天地变色的一击。
  箭头卷着水雾破开了鬼头战船的铸铁船头,撕裂了甲板,钻入船舱,然后水雾爆开,鬼狐那艘霸道的鬼头战船在瞬间化成了一堆飞射的碎片,拱卫它左右的另外两艘战船被鬼头战船的碎片轻易击穿、散架、沉落海底,木屑、铁片刺入深水,刺穿水下海盗们的身体……
  海浪回落,海雾散开,海面复归平静,只有漂浮在海面上的海盗与战船的残骸,与一团团氤氲开的血色能证明刚才发生了多么惨烈的屠杀。
  鬼狐望着海面上的一片狼籍,他仍无法相信刚才超出自己想像力极限的这一箭。他已经忘了恐惧,不禁在内心深处嘲笑自己的狂妄,想到自已刚才还准备用夜鹰的小命来换取一个偷袭陆舞的机会,真是可笑,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自己的快刀与心机不值一提,自己的贱命连蝼蚁都算不上。鬼狐不知道陆舞将如何对付自己,越想越觉得自己不会有好下场,越想又越觉得害怕,猛然挥动手中那柄只剩三四寸长的残刀往自己心口搠去,只盼能死个痛快。
  陆舞凌空飞起一脚踢飞了残刀,道:“你先不忙死!”
  陆舞说完便不再理他,由怀里取出一团极细的透明丝线,找出线头系在一支普通的白腊木杆的羽箭的尾钉上,又将丝线的另一头系在腰间一枚铜环上,然后将那支箭扣上弦、开弓斜指海面上方放箭,羽箭飞上半空消失不可见,力竭时斜着飞落,“夺”的一声钉入一块船木。
  陆舞悠闲地收回丝线,收回来的那块船木上钉着那支猩红尾羽的秀水神箭,陆舞取下它,将水灵之气贯入箭身,箭身亮了一亮,却仿佛耗尽了神力再没有冷冽的杀气。
  陆舞提箭在自己与鬼狐之间的花岗岩上画出一道深愈一寸的线,然后深吸一口气,猛然发力将那支秀水神箭深深刺入了坚硬的花岗岩。她退后了一步,指着地上的神箭道:“你的狗命,先寄在我这里,从哪里来滚回哪里去,从今以后,你在有生之年里不许踏过此线,去告诉你的贼子贼孙,告诉七海诸寇,胆敢犯我秀水城者,纵七海辽阔,陆舞亦必诛杀之!”


  铁羽站在夕阳下一针堂外的料峭崖头,望着盘旋在雪线下的蜿蜒山路。一队马车由铁王堡方向沿着山路逶迤而来,是送物资的车队。一针堂的一应供需都是铁王堡定期派送来的,最近几次押送物资的换了侯爷身边的侍女小钰。一针堂平日总共只有十个人,铁门九卫终年陪着堂主练功,枯燥的日子里大家其实都盼着小钰银铃般的笑聲。
  车队越来越近了,再有二里地就进一针堂的大门了,几乎都能看清楚小钰的眉眼了,突然,马队正上方背对着夕阳的雪地里一块略与雪色不同的白色动了一动。铁羽心头一跳,定睛望去,暗叫不好。果然,那块白影跃出了雪地的掩庇,蹿了出来,堵在马队前头。
  是雪狰,铁羽心中一紧,人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今年雪下得早,封山期提前了,大概是山里找不到足够的猎物熬冬,雪狰才会被迫靠近人类聚居地来觅食。
  突然从天而降的巨兽让整个车队骚动了。没人见过这么大的野兽,它跳下来蹲伏在山路上,几乎占了一大半路宽,它的个头比骏马要高出足足半个身子,粗壮的前腿霸气十足地踩在路中央,一身蓬松的雪白长毛随风飘动,隐现出皮毛下一条条绷紧的肌肉,模样颇为神骏,可一双冰蓝色的眼中却散发着暴戾的凶光,前爪刨地,獠牙闪着寒光,喉咙深处发出一串低沉的闷吼。
  车队的马匹受到惊吓四散奔逃,山道狭窄,马车前后互撞,押车人与货物掉落一地,有两辆马车被直接撞翻,往深谷中滚下去,一时间马嘶人喊乱成一团。
  小珏的坐骑本是铁王堡侯爷赐的一匹神骏战马一一青云,此时她离雪狰最近,遇到如此凶猛的巨兽,青云还是不免受惊,一声长嘶,战场上练就的本能让它前蹄腾空想踢踩巨兽。雪狰轻蔑地抬起右爪朝外挥弹出去,扇击在青云脖颈处,青云被这一下打得朝外歪倒将主人掀下了马背,自己后蹄踩空滑下山谷。
  小珏顾不上心疼座骑,稳住身形便惊慌失措地拔出佩剑,抬眼时雪狰已近在眼前,它低头向前伸出脖颈,鼻孔里喷出的热气带着腥臭扑在小珏脸上,小珏平日里也算威风,可毕竟是女孩子,突遭这陌生而恐怖的巨兽瞪视,直接吓晕了过去。
  再有三百步了!
  铁羽强行再次提起金凝之气急奔,只要小珏能与雪狰对峙一小会儿,几个呼吸之间他强用金凝之气就能赶过去,但小珏却在一个照面间就吓晕了过去。铁羽此时才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十万火急,什么叫心急如焚,可是这区区三百步此时不可愈越。
  铁羽急怒攻心暴喝一了声,以期能吸引雪狰的注意力拖得一点时间。
  雪狰望了一眼向它冲来的铁羽,不屑地回过头去用鼻子一拱一掀将地上的小珏挑离地面,张口拦腰咬去。铁羽眼前一黑,却见雪狰那一咬并未用力,只是将小珏叼在了嘴里。
  雪狰叼着小珏,后腿踞地弯曲然后猛地发力一弹,如机弩般只一蹿就蹿上了山路边近两丈高的立崖,然后几个纵身便奔远,朝雪山深处遁去。
  铁羽胸中不光是焦急,还有怒火在燃烧,一只野兽在天下无人敢犯的一针堂门口,在他一针堂主的眼皮底下如此放肆,是可忍孰不可忍!   铁羽攥紧了“针”一一天下兵器谱排名第一的神兵利刃,寻着雪地里的狰踪提气施展开轻身功夫一一踏铁,追入了雪山。
  东山月升,给辽阔的雪山罩上了一层酞青色的荧光,没有风,透着禅定的美,但不是完全的静谧。若由一个至高点望下去,会看到茫茫的雪原上两个小墨点弹丸般跳跃追逐在这个淡青色的世界里。
  雪狰已是强弩之末,口中叼着一个人,对速度与体力消耗都有很大影响,它是大雪山里的百兽之王,被一个小小的人类由黄昏追逐到午夜,此时也是满腔的怒火。
  终于,它停了下来,等在一座雪峰下面,喘着粗气,望着六七百步外追着它的铁羽目露恨意。铁羽毫不松懈,一口气冲到雪狰面前两丈处才刹住脚步。
  铁羽抬头对上了雪狰的双眼,雪狰的眼晴大如鸡卵,冰蓝色瞳孔的正中是一个幽蓝色圆点,由它发散排布着一圈宝剑一样的冰蓝色带状体,透出一股古奥威严。
  “放下她,饶你不死!”铁羽抬手用针指向雪狰,以俯视的眼神望着那双透着古奥威严的冰蓝色巨眼,他说得郑重,仿佛面对的雪狰是能听懂他说话一样。
  楼上雪域是铁家的地盘,说什么也不能让一只野兽放肆!
  雪狰低头,喉咙深处沉闷地低吼,如闷雷滚滚。
  铁羽此时体内的金凝之气正运转圆融,四肢百骸融融洋洋,无比舒畅。虽奔行追逐雪狰大半夜,却毫无疲累之感,金凝之气在体内运转一个周天以后,形成了自循环,仿佛金凝之气由四肢百骸万千毛孔中不断涌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再看雪狰,虽然相貌凶猛,体格巨大,但必竟是一头野兽,可没有高明的心法、内力,也不懂轻身功夫,只靠蛮力奔逃,纵悍猛也早已疲惫不堪,它等在雪地只想尽快解决了铁羽,早些回老巢。
  突然,五六里外一座冰崖后传来一声狰啸,那声音清越激荡,仿佛感应到了挡着铁羽的这只狰,啸声里带着呼唤。
  铁羽暗暗叫苦,若再来一只雪狰,麻烦可就大了。
  听到啸声,挡着铁羽的雪狰来了精神,抬起前掌轻蔑地挥向铁羽,好像铁羽只是一块挡在路上的石头,拨开就能回家。
  铁羽将金凝之气贯入针内,左腿后退一步,势成弓马,橫针挡在身前。雪狰一掌拍到针上,竟如拍到了一堵墙上,丝毫没有将对手撼动,反倒将自己前掌震得隐隐作疼。
  铁羽的针若不是横挡而是斜刺出去或者向上撩起劈斩,雪狰那只前掌便废了。但雪狰的口中叼着小珏,铁羽投鼠忌器,怕万一雪狰受不了疼,不自主地一口咬下去,小珏可就断无生机了。
  雪狰一击不中,不由得认真地打量了一眼身前这个寸步不退的小东西,诧异怎么会一掌拍不动它。
  远处又传来一声狰啸,雪狰眼中显出一些焦躁,抖了抖蓬松的鬃毛。铁羽看出了它的急切,暗移脚步,转了一个方向,挡在雪狰与远处狰啸声传来的冰峰之间。
  一步也不能让了,若两只雪狰会合在一处,自己便要对付两只雪狰了,那时自保尚无把握,更不要提小珏的安危了。
  雪狰也感受到了铁羽的执著与强硬,它盯着铁羽后退了七八尺,将自己的战利品小珏,轻轻放在一个雪坳里,然后昂首躬身,发出一声战意昂扬的长啸,远处随之也和起一声长啸,两个啸声绵绵继继气息悠长,一个雄宏有力,一个婉转悠扬,胶着在一起直冲云霄,宛如天地间至极至妙之音。
  铁羽一时间听得有些痴了,仿佛这相和的啸声里包罗着一个自己未曾探知的世界,只想着这啸声能再长些,再响亮些,让自己能再多感受些那个瑰丽的神秘世界,浑然忘了身处险境。
  狰啸声止,余音仍在。雪狰后腿蹬地猛扑了上来,这一下若叫它扑实了,先不说那锉骨钢刀般的尖利爪牙,只是它上千斤的体重也轻易就能把人压坏了。
  铁羽尚未完全由狰啸声创造的意象中清醒过来,雪狰已迎面扑来。仓促间匆匆将针挽了个剑花,护着身体侧滚出去,避开了这一扑。他踉跄起身,人刚站稳,就见扑空的雪狰前腿铲起一片雪浪止住去势,腰身猛扭,将身体横侧了过来,一条铁棍般的尾巴准确地照着铁羽的门面斜砸过来。
  传说中的雪狰是有九条尾巴的上古神兽,它的铁尾横扫能击断碗口粗的云松树,雪域的传说里唯一能制服雪狰的是燮,可楼上雪域的猎人们中间流传的却不是这个传说。
  因为偶尔还有猎户在雪山里能遭遇到雪狰,对雪狰的模样、习性以及某某猎人狰口逃生的传奇,都有故事在流传,虽然各处版本都不太一样,但总不是空穴来风。而燮完全只是传说中的神兽,所以楼上雪域的猎户公认的雪山之主是雪狰。
  成年的雪狰基本体长都在两丈以上,猎户们若在狩猎的过程中遇到狰的踪迹,恐惧会让他们立即放弃那一次狩猎。体面的说法是遇到了山神爷在巡山,出于敬畏,弃猎、行血祭。所以,几乎没有人见过活生生的雪狰,大家对狰的形貌习性的说法也各不相同。
  可铁羽从小就对狰非常了解。
  铁王堡堡主的交椅上就铺着一张雪白的雪狰皮,据说是爷爷年轻时在雪山中独自猎获的。
  这张交椅是楼上雪域权力的象征,铁羽小时候经常在铁王椅上奔跳玩耍,在他儿时的记忆里除了自已和爷爷以外,铁家的其他叔伯们没人愿意靠近铁王椅。
  柔软如锦缎的雪狰皮展开来,单是宽度就差不多有一丈,铺满整个高大的铁王椅前后还在地上铺出去老长,光脚踩上去,油光锃亮又蓬松柔软的雪白长毛里有火热的气息暖着脚,冬天在冰天雪地玩得手脚冰冷时,脱了鞋袜跳上去最是舒坦受用。
  铁羽最喜欢的是雪狰的尾巴,雪狰并不是传说中那样长着九条尾巴,狰的尾巴长得像一个五六尺长的大扫帚。小时候的铁羽将它聚拢在一起刚刚能环抱住,轻柔暖和,就好像抱着一堆温暖云彩。
  现在,记忆中轻柔暖和如云彩一样的雪狰尾巴活过来了,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活着的雪狰不再温和,它支楞起砸过来的巨大尾巴是一根散发着杀气的铁棍,被钢丝一样粗硬的长鬃毛包裹着,像巨大的扫帚。它甩身摆尾的速度迅猛,一根根尾鬃呈扇面型散开竖着,被它扫中便得皮开肉绽,更不要说被砸实了。   铁羽得了翻滚躲避雪狰一扑的时间,已经集中注意力做好了准备,现在小珏暂时脱险不用顾忌,便可全力攻击。
  铁羽将金凝之气贯入针,本来细、长、尖、圆的针随着铁羽的真气注入,应着他的心意迅速拉簿变宽如立纸。
  变化了外形的针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淡淡毫光与血腥的气息,雪狰由这柄兵刃感受到一种与生俱来铭刻入骨的莫名恐惧,但已经来不及了。
  铁羽双膝着地,上半身后折几乎与雪地平行,双手举起变成了阔大簿刀的针加速迎上了雪狰砸过来的巨尾,薄刀切实如清风掠过,一缕长鬃随风落在铁羽的脸上。铁羽起身滑开两步,提针戒备,一截一尺余长的狰尾掉在雪地上,轻飘飘的“扑”的一声,过了半晌雪狰断尾处冰蓝色的血水才渗出来,将一小块雪地染得晶莹如宝石。
  雪狰被斩尾的剧痛刺激得发出一声凄惨的嘶吼,和刚才那雄浑的长啸完全不同,远处遥相呼应的狰啸声也随之响起,似乎受到情绪影响,带着明显的慌乱。
  断了尾巴的雪狰猛然回过头,断尾之痛完全激发出了它的凶性,但对针近乎本能的恐惧,让它还是存着一丝顾虑。
  铁家内部对“针”的铸造有一个传说,当年老祖铁凝初建铁王堡时,曾有一位炼金术士欲完善自己的炼金术,来寻求铁家帮助。
  最终成果如何传说里没讲,但那位术士为报答铁王堡,与老祖花了三年的时间在雪山里猎捕雪狰,最终老祖亲自将捕获的九十九只雪狰用金凝之气杀死,让那位炼金术士由雪狰骨骸血肉之中提取出特殊的金属锻造出“针”的原形,又用禁术将这九十九只受了无妄之灾的雪狰的怨灵封印到“针”里。
  后世修出金凝之气的人便能运用金凝之气使“针”由自己心意变化成各种形状,而一旦金凝之气贯注入“针”,封印在里面的怨灵受到感应,便会狂暴地想要冲破封印,虽冲不破,但“针”的周边磁场会产生微妙的变化,一般人类感受不到,雪狰的本能却会受到强烈的刺激。
  断了尾巴的雪狰此刻承受着疼痛与祖先怨灵在胸中怒吼的煎熬,逐渐变得狂躁,冰蓝色的眼中现出暴怒,一步步逼了过来。
  铁羽瞅了一眼雪坳里的小钰,她还在昏迷中,腰胸之间被雪狰的涎水濡湿了一片,先前她被雪狰叼在嘴里,即使衣裳浸湿也还有温度,现在被扔在雪中,虽然此时没风,但也要不了多久便会被冻坏。鐵羽心中焦急,而远处的另一只雪狰又发出一声吼,声音在急速靠近这边。
  铁羽不敢再等了,他将针收回了它的原本模样,针尖细长的型制是最适合当作突刺的兵刃。雪狰号称雪山之王,猎户们形容是它头如铜锤,尾似铁棍,爪牙利愈刀剑,皮糙肉厚箭矢不穿。
  对付这样的猛兽,用劈斩杀伤力太小,既使自己最终能杀了它,小珏也救不回来了,而它的同伴正在逼近,等到它们会合了,自己与小珏多半就得葬身在这茫茫雪原了。
  必须一击中的!
  率先发动攻击的是暴怒的雪狰,它猛冲过来,居高临下地一脚踩了下来,铁羽举针刺向雪狰的掌心,千钧一发之际雪狰的爪牙一紧,擦出一溜火花,锁住了针的刺击,然后猛一发力将针踩入了雪地里。铁羽被迫撒手躲避,雪狰的另一只铁爪拦腰横扫过来,铁羽一个后空翻退出两丈有余,还没站稳,扫空的雪狰后腿发力炮弹一般飞蹿过来,张开的血盆大口带着熏人的腥气已在眼前,四颗近一尺长的剑齿闪着寒光。
  没时间多想了,铁羽急使一个铁板桥,直挺挺后倒,砸入雪地里。躲过这一咬,朝后翻滚出三四丈才敢起身,这几下躲得狼狈不堪,针落在朝自己冲过来的雪狰身后五六丈外。手中没有针便没有底气,铁羽提起金凝之气,施展开轻身功夫拼命奔逃,在雪地上绕了一个大圈朝针遗落的地方跑去。
  铁羽再抬眼向针望去,一股绝望涌了上来,另一只雌雪狰已在百步之外,还在加速……
  此时的情景是两头雪狰往一块对冲,而铁羽被夹在中间,他又停不下来,身后的尖牙利爪近在咫尺,而往前奔逃此时也不是逃了,更像是送死。
  铁羽算了一下距离,针在他与雌狰差不多正中间的位置。他强行提升金凝之气,在高速奔行中调整好呼吸速度再次爆发,必须争取那短暂的时机先将针握在手里,才有回寰的余地。
  三十步,身后断了尾巴的雄狰绷紧了浑身的每一条肌肉,每一次纵身都在缩短与铁羽的距离。
  二十步,追逐者湿热的鼻息已经喷在铁羽后颈上,他连害怕都顾不上了。
  十步,迎面冲来的雌狰己近在眼前,须鬃獠牙已清晰可辨。
  五步,铁羽鱼跃纵身,扑向针,几乎同时雌狰也势在必得地蹿上半空由上往下扑击而来,雄狰虽慢了半拍却也蓄足了劲扑起。
  铁羽没顾上身后的危险,他单手握住针柄,一个狮子打滚钻入雌狰腹下,蜷身弹起,双手握针,贯入金凝之气的针泛着淡淡的毫光,轻易地刺破了雌雪狰相对柔软的下腹,铁羽双手全力推出,针与他由金凝之气连接起来,便如他外沿伸长的指掌,斜着刺入雌雪狰的心脏,由它的脊椎穿出。
  铁羽仿佛感觉到雌雪狰的心脏是在自己手中爆裂的,封印在针里的怨灵受到同类鲜血的刺激,更加疯狂地咆哮着试图冲破封印的禁锢,但它们的暴怒只是增强了针的力量,针在瞬间抽尽了雌雪狰的生命力,它如一个抛起的巨大包袱,越过铁羽头顶,“扑通”一声砸入雪地。
  雌雪狰越过铁羽头顶砸落时应该已经死了,可它奇迹般的最后一个动作是猛然甩动铁尾,仿佛将所有的怨恨都聚集在这一个动作上,铁羽被抽打得仰着面凌空飞起,落向正飞扑过来的雄雪狰的血盆大口……
  这一生,就这样了吧!铁羽在半空中这样想着。
  针再次失手,他在空中无处借力,腰身已半入狰口,这性命就差一个咬合了。


  火藏历556年。
  曲思扬抄完一天的火经时已经快午时了,去山中釆药的姐姐曲清音也恰恰回来了。姐姐今天采药的同时还在山中釆摘了不少可以卖钱的栀子花,姐弟二人见阿爸不在家中,便偷偷出门去城里卖了栀子花。
  姐姐用卖花的钱给自己买了一支廉价的珠花,给曲思扬买了一支漂亮的狼毫笔,曲思扬之前用的那支已经秃得没法写字了。姐弟二人兴高采烈地匆匆出了南炽城往城外七里村的家中走去,此时已是傍晚,但毒辣的太阳依然炙烤着大地,头顶的荷叶几乎没什么用,稻田里的水汽蒸腾着混入灼热的空气里,吸入肺中湿热蕴结,极难消受。   山路尽头的转弯处,由稻田里走出一個极为高大的人影,走得近了,能看清那人赤裸的上半身文满了缠绕的火焰,朱砂红的火焰文身一直蔓延至下巴处,仿佛他的头是由火焰中吐出来的,他的眼睛盯着姐姐看,像蛇一样,透着一股阴森森的气息。
  曲清音低下头,牵着曲思扬的手,绕过那人的身边。曲思扬能感觉到姐姐的手在微微颤抖,是因为害怕。他们越过了那人,刚要舒一口气,那人猛地转身,探出手臂,一把抓住了曲清音的胳膊,曲清音吃痛惊鸟般尖叫了一声,那人嘿嘿邪笑着道:“几年前就听说七里村曲家的妞水灵,果然!”
  曲思扬怒道:“你要干什么?”
  “滚开!”那人一掌掴来,曲思扬被他一掌打翻在水稻田里。
  他在姐姐的尖叫声中满身泥水地爬起来,朝将姐姐压在田埂上的那人冲去,那人轻蔑地看了他一眼,用一只手掐着曲清音的脖子将她死死压在地上,冲曲思扬阴冷笑道:“不知死活的小屁孩!”
  说完用空出的那只手在空气中画了一个圈,曲思扬感觉周遭的空气仿佛燃烧起来,吸入肺里火辣辣地疼,那人的手也似乎变得通红,和烧红的铁一样,猛然伸出印在曲思扬的胸前,曲思扬如被天雷击中一般,浑身酸软扑倒在地上。
  那人伸手抓住他的头发,将他的头摁在田梗上。这一切让那家伙很享受,他喉咙中发出咝咝的响声,有些兴奋地淫笑着说道:“就让你看看南炽少城主要干什么?”
  可悲的是曲思扬受了如此重击偏偏没有昏迷过去,眼睁睁看着那人撕碎了姐姐的衣裙,姐姐绝望的尖叫渐渐变成了无声的屈辱,被那自称南炽少城主兴奋的喘气声所遮盖,整个世界在这一瞬间轰然倒塌,曲思扬的胸中只剩无边无尽的怒火,如果可以,他要烧毁这整个世界。这时,一个愤怒的声音爆起一一是阿爸,下一个瞬间曲思扬撑不住昏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曲思扬醒了过来,夕阳余晖映照下,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幅惨绝人寰的情景:父亲身首异处倒在田埂上,肠子从被剖开的肚皮一直流到稻田里,稻田里赤条条的是姐姐,她仰面向天,心口处是一口贯穿了她身体钉入稻田的长刀,姐姐圆瞪的双眼布满血丝……
  田埂边的山路上,一个高大的身影抱着把刀背对着他。
  红的、白的、绿的,屈辱、愤怒、伤心……曲思扬神智已经不清了,他抹着横流的鼻涕眼泪拔出姐姐心口的长刀,大吼一声冲到山路上那个背影身后,一刀就劈了下去。
  那人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头也不回将怀中抱着的刀反手递出,斜着横在后背,火花四溅,曲思扬被这一刀的反弹之力震得后退了三四步,他咬牙举刀又冲过去。那人转身,左手闪电般探出,用食拇二指捏住了曲思扬劈下来的第二刀。
  “不是我!”那人分辩道。
  随着声音,一股灼热顺着刀锋传向刀柄,灼烧的刺激让曲思扬恢复了一点神智,他看向说话的人,是一位身材魁梧、相貌丑陋的中年人,胸前赤裸,古铜色的肌肤上布满狰狞的伤疤,胡乱编起的赤棕色卷发披在后背。他的肩头蹲伏着一只小巧的猴子,正龇牙咧嘴地冲自己示威。这个人的形象和自己昏迷前见到那个人完全没有一点相似之处,曲思扬终于冷静了下来。
  “我叫烬匹,对不住,只来得及从多伦熄刀下救你。”烬匹语带歉意。
  曲思扬抬起头盯着烬匹,问道:“多伦熄?你认识他?”
  “死对头!”
  曲思扬想起了多伦熄施暴时提了一句“南炽城少主”,又问:“他是南炽城的少主?”
  “是……”烬匹欲言又止,缓一缓又道,“小兄弟,节哀顺便,先让逝者入土安息。”
  曲思扬回头看了一眼父亲与姐姐的尸身,心中大恸,忍不住又号啕大哭。
  烬匹劝住曲思扬,帮他将父亲与姐姐安葬在不远处一片向阳的山坡上。曲思扬给两座新坟磕头,又转向烬匹向他跪下,深深地磕了一个头,然后站起身,提起由姐姐胸口拔出的那把刀,道:“我要去南炽城,让城守大人在三昧宫中以火神的名义给我一个公道!”
  烬匹没有阻拦曲思扬,只是望着他瘦弱却倔强的背影意味不明地深叹了一口气。
  煜焰国位于大渊王朝龙脊山脉以南,三面临海,与大渊的疆土隔着一条近百里宽的鲸吞海峡。煜焰国全民信奉火神,大教宗掌握火云令权制举国上下,但大约五百年前,火云令遗失,煜焰国在那一次变故之后逐渐以地域为基裂变成了三个实力相当的大部落——靠近鲸吞海峡南岸的火藏神庙、西部火神原上的三昧宫、东部浪海森林中最神秘的知火堂。历史上这三个大部落在刚刚独立的那个时代有过多次激烈的战争,由于实力相当,谁也无法吞并其他势力,最终各守一方,默契地互不相犯,相安无事了几百年。
  南炽城是火神原上最大的一座城,三昧宫就建在南炽城的正中央,赤红色的高大围墙围起雄壮的白色殿堂,需要高高抬起头仰视才能看到顶。
  曲思扬跪在三昧宫的大门外,一位青衣的神仆将他领入正殿,正殿的中间供奉着一个中空的赤金圆球,圆球的表面镂刻着古老的火焰纹,镂空的缝隙里吞吐着诡异的紫色火苗。
  三昧宫的宫主只有二十来岁,他身材修硕,穿一身洁白的长袍,肤色白嫩、面貌俊美得让人不敢逼视,两道剑眉斜飞入鬓,泛青的长发高高梳起,更透着一股不可侵犯的威严。
  “我叫煵真,你有什么冤屈尽可以说出来。”
  煵真天生就有着一种让人信任的气质,曲思扬跪在他脚下,抹着眼泪将昨天傍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惨遭遇详细地说了一遍。
  煵真听完后眉头紧锁,思索了半天,对身后的一名随从吩咐道:“你去将城守与他的儿子带来这里。”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南炽城的城守煴爝与儿子多伦熵满头大汗地踏入了三昧宫,他们脸色惊慌,显然在来的路上已经由那随从口中得知了煵真宫主唤他前来所为何事。进殿后手足无措地等待发问。
  煵真不理他们,指向多伦熵问曲思扬道:“你来看看此人可是杀害你父亲与姐姐的凶手?”
  曲思扬只看了一眼,便摇头说不是。眼前这个少城主气宇轩昂,衣衫整洁,眉眼倒与那凶手有几分像,但并无文身,年龄也要小很多。   曲思扬心细,说完不是之后,紧接着便问南炽城主煴爝道:“你只有这一个儿子吗?”
  煴爝的脸色一连变了几变,扑通一声跪在煵真脚前,竟然老泪纵横地哭了起来,激奋道:“我家的事,宫主大人是知道的,都过去这些年了,还有人要翻旧账,宫主可要给我做主呀!”
  多伦熵也跪倒在父亲身后,眼神愤怒地盯着曲思扬,一言不发。
  曲思扬看他们的表情便知道内有隐情,但自己无从猜测,便硬着心肠,不为所动地又问了一遍:“你只说你到底还有没有儿子?”
  煴爝面孔扭曲地转向曲思扬,厉声道:“有,老夫确实还有一个儿子,他叫多伦熄……”
  “就是他。”曲思扬打断了煴爝,抬手比画着向煵真道,“就是他,有这么高,身上文满了火焰纹,满头小辫子……”
  煴爝气极而笑,道:“是,你说的都对,但多伦熄三年之前已经死了,怪老夫教子无方,这孽子犯下不赦之罪,是老宫主亲手施火刑处决了他,你究竟是何人指派来污蔑我的?”
  煵真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皱,他极反感别人在他面前提起老宫主,对他们双方的激烈言语攻击不为所动,冷漠道:“谁对谁错,让火神来判定便是了!”
  随着他的语落,他身后三丈开外的阴影中,一面巨大的青铜墙壁上忽地跳出了几点紫青色的火苗。
  那火苗虽小却烧得剧烈,发出毕毕剥剥的裂响。曲思扬抬头仔细看去,那墙壁的正中间是一个凸出墙面的巨大青铜虎头,刚才燃起的那几点紫青色火苗便悬浮在它中空的眼框与口腔之中,看上去诡异又神圣不可侵犯。
  “谁先来接受火神的审判?”煵真冷冷问道。
  “我先来。”
  煴爝站起身来,毅然顺着青铜墙下的台阶走到高处的一处平台,面朝威严的虎头,神色庄重,右手捂胸,道:“圣火煌煌,辉映其光,凡我袍泽,同心同德。圣火昭昭,恩泽万物,魔尘岔染,除恶扬善。圣火熊熊,焚尽卑怯,死生无常,妙火恒辉。圣火炽炽,暗夜无藏,中正其阳,灭诸魔障。圣火华光永照尘世,启我澄心,苏我明性,焚我残躯,净我灵魂。火神怜世人,我心向光明。”
  煴爝念祷的是火神子民们人人都会念的火神颂,待念完,煴爝毅然将整个右臂伸进虎口,紫青色的火焰立刻包裹住了他的手臂,毕毕剥剥的声音更烈,但半晌后煴爝抽出的手臂完好无损,一根汗毛都没有被烧焦。
  煴爝走下高台,冷眼望向曲思扬,道:“该你了!”
  曲思扬冷哼一声起身走向青铜墙,顺着台阶爬上高台,转向比自己身高要大出许多的青铜虎头,微闭双眼虔诚地念祷火神颂文,随后也将右臂伸入虎头。
  紫青色火焰蹿上他的手臂,一股钻心的疼痛爆裂开来,身体承受不住那猛烈的疼痛,只一瞬之间,曲思扬痉挛着摔落高台,剧痛使他的身体处于一种半麻痹的状态,蜷缩在大殿的青石地板上。
  煵真冷漠地盯着地上的曲思扬,道:“神火不会烧伤无辜的子民,来人,押下去。”
  曲思扬瞪着双眼,满脸不可置信,被两名神仆拖去三昧宫的牢中。
  三昧宫外暗中观察的烬匹见煴爝父子由宫门出来,却迟迟不见曲思扬出来,也不觉得意外,竟然还露出一丝笑意。
  三更时分。
  煵真独自一人提一盏昏黄的宫灯,缓缓步入三昧宫地下的水牢。
  三昧宫的牢房并不大,最多能关押十余人,但每一间都是精心设计过的。普通犯人都关押在南炽城的大狱,能关到这里的人犯要么穷凶极恶,要么便是身份特殊敏感的人物。
  煵真轻轻打开了关押曲思扬的牢门,曲思扬借着昏暗的灯光认出了来人是煵真,大声呼道:“宫主大人我没有说谎,我阿爸与姐姐确实是被煴爝的儿子多伦熄残杀的,他们的尸身就埋在城外不远处,我可以带你去看……”
  “不用,我知道你没说谎,可是煴爝也没有说谎……”
  曲思扬想不明白,問道:“那火神为什么要惩罚于我!”
  煵真认真地盯着曲思扬,语气依然不沾烟火气息:“我也想知道。你们都没说谎,这中间的曲折,我得弄清楚,最重要的是,神火既然烧伤了你,这不是我能解释得了的。”
  “是不是火神放弃了我?”曲思扬可怜兮兮地问。
  “傻孩子,火云令遗失后,哪里还有什么火神,只剩一点圣火了,你在三昧宫中所见不过是我的一点小把戏而已。”煵真说着话伸手去抓住了曲思扬的手腕,一股温暖柔和的内力流入曲思扬体内,又很快抽离了出去,“咦?你怎么一丝炫火之气都没有?哦!我明白了,这应该就是圣火烧伤你的原因了……你安心呆着,明天早上放你出去。”
  煵真说完转身离去。
  “放我走?我走哪里去?我阿爸和阿姐的仇呢?”
  牢房走廊里静静的,仿佛煵真没有来过一般。
  煵真提着宫灯一直走到牢狱最里边的一堵石墙前,摸索着打开隐藏在石壁上的机关,推开可以旋转的石墙,石墙后面是一条幽长黑暗的隧道,走到尽头是一间铁铸的牢房,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人双手紧紧抓着透气口的铁栏,恶狠狠地冲煵真低吼道:“孽徒,你还有脸来见我?”
  煵真语气冷淡,并不着恼:“我是使了些手段夺取宫主之位,伪造你了的死亡,但我只忤逆了你一人,而师父你乱用禁术,私制三昧火油,却是逆天,我囚你而不杀是念你援业之恩,我夺权自立也不过是在替你赎罪呀!”
  老人死盯着煵真,恶毒的眼神暗淡了下来,许久方长叹了一口气,道:“你性子如此懦弱,三昧宫在你手中何以为继?”
  “三昧宫的未来不劳你费心,我今天来是想问你一件事,三年前你并没有真正处决多伦熄,是吗?”
  老人没有回答,但煵真只看了一眼他闪烁的眼神便明白了,转身便走:“果然如此!”
  曲思扬走出三昧宫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刺眼的阳光曝晒下,曲思扬有些恍惚,父亲与姐姐是他最后的两个亲人,如今这世上自已成了孑然一人,连三昧宫都不能替自己伸冤,一时间,只觉得虽然天下广大却不知该何去何从。   他昏昏沉沉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经意间出了城,又走到了昨天傍晚惨案发生的稻田边,那一片被压倒的水稻依然凌乱地伏在水中,姐姐无力抗争的屈辱眼神与阿爸身首异处的惨状混杂在一起,浮现在他眼前……
  “不!”曲思扬抬头盯着毒辣的太阳轻轻说,“不应该是这样的,火神不应该包庇这些万恶之人!”
  曲思扬被怒火占据,猛然转身就要回南炽城去找煴爝父子去拼命,但他一抬眼就看到小路的尽头站着两个人影,一个正是自已恨不能扒皮抽筋的多伦熄,另一个则是昨天刚刚在三昧宫中见过的多伦熄的弟弟多伦熵。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曲思扬在这一刻突然明白什么叫不共戴天之仇一一就算杀不了你们,被你们杀了也是好的。
  他攥着小小的拳头,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提着刀的仇人,就在此时,身后也响起了脚步声,曲思扬知道是被人围住了。此刻他正怒火中烧,哪怕刀斧加身也顾不得了,怎会畏惧前后夹击?
  曲思扬眼睛死死盯着多伦熄的脖子,加快脚步跑了起来,没法焚毁这整个肮脏的世界,但至少他要掐断多伦熄的脖子……
  身后的脚步声也加快了,两三步间就超越了曲思扬,原来不是前后夹击,身后这人竟然也是冲着多伦熄兄弟去的。这身影高大威猛,肩上蹲伏一只瘦小的猴子,他飞奔时跺地有声,仿佛整个大地都在为之颤抖。
  曲思扬认出了这个背影,是昨天帮自己安葬了阿爸与姐姐的烬匹。他想起这位大伯昨天说自己是多伦熄的死敌,心中涌上一股说不出滋味的暖意。
  多伦熄也认出了烬匹,邪恶的双眼中有一丝畏惧一闪而过,换上了残酷的冷漠,双手握刀向着烬匹冲了过去,二人猛地撞到一起,两把钢刀发出刺耳的磨擦声,周遭空气震荡开一圈淡淡红光。
  烬匹的巨刀回抽、翻转刀刃凶狠地劈斩向多伦熄的腰间,多伦熄功力明显不如烬匹,对冲的一刀招架下来已使出了全力,仍是被烬匹震得受了严重的内伤,由于发力过猛,眼瞳中迸出了一片血丝。
  多伦熄为人凶残,平日杀人不眨眼,毫无怜悯之心,唯独对弟弟多伦熵疼爱有加,这次回来连父亲都没敢见,只是暗中与弟弟会了面。
  此时骤遇强敌,多伦熄虽受了内伤,却明白此时自已若退了,就该弟弟对上烬匹了,这老东西的心狠手辣不在自己之下,多伦熵断然不是他的对手,于是牙一咬,对斩向自己腰间的长刀不避不闪,而是反手一刀劈向了烬匹的左肩头。
  烬匹肩头黑影闪动,二人同时中刀,闷哼一声,抽回自己的刀。多伦熄脸上还多了几道被那小猴子抓破的血痕,他没理会,咬牙再次挥刀,斜劈向烬匹。
  多伦熄腰间被烬匹这一刀之力切开了一寸深半尺长的伤口,肌肉翻卷、鲜血淋漓,触目惊心,若不是烬匹中刀失力,这一刀就能让多伦熄肚破肠流。
  烬匹却只受了一点皮外伤,多伦熄的刀砍上他肩膀时刀锋入肉方一寸,他便迅速地肌肉紧绷,竟生生用坚实的臂肌夹住了刀刃。
  多伦熄斜劈来的这一刀力道已失,烬匹用刀背迎上他的刀刃,运足炫火之气,就听一声清脆的金鸣声,多伦熄的长刀脱手破风飞远,烬匹毫不停歇,顺势一刀便砍向多伦熄的脖子。
  千钧一发之际,一柄长刀由多伦熄脖子后面伸出,架住了这断头一刀,多伦熵见哥哥已无力自保,急切间由这个并不顺手的角度出刀硬接了烬匹这一刀,他的武功离哥哥相差甚远,更不是烬匹的对手,只接这一招便被烬匹的刀劲震裂了虎口,还没反应过来烬匹忽然突进到了他身前,闪电般出掌印上多伦熵的神藏诸穴,蕴藏在掌中的炫火之气骤然吐出,中掌的多伦熵脸色赤红,连退出五六步,双眼一翻委顿倒地。
  烬匹回头,缓了一口气的多伦熄扔了右手提的刀,左手高举起一个一寸来高的小巧水晶瓶,瓶中装着葡萄酒一样的液体,烈日下水晶瓶闪烁着迷人的光彩,瓶口的木塞已经打开了,多伦熄脸上带着狰狞的笑,合身扑向烬匹。
  烬匹脸色大变,躲避瘟神般猛然后退,多伦熄腰间的伤被扯动,剧烈的疼痛令他脚步虚浮,一个踉蹌,烬匹抓住了这个稍纵即失的机会,用了巧劲一刀拍向多伦熄手中的水晶瓶,水晶瓶被拍得脱离开了多伦熄的手飞向稻田,但,还是有一滴滳到了多伦熄的手上。
  烬匹回手一刀砍断了多伦熄粘了那血色液体的手,紧接着扔毒蛇一般扔了自己的刀,反手全力隔空一掌震散了多伦熄体内的炫火之气,多伦熄也和弟弟一样无力地软倒在地上,冷漠的眼中竟然闪过了一丝感激。
  落在地上的断手与钢刀泛起诡异的酒红色毫光,它们是在燃烧,但没有火焰,也没有灰烬,那只断手与那把钢刀只是在泛起诡异的酒红色毫光里发出细微的哧哧声,像在被什么看不到的东西蚕食吞噬,很快的,凭空一点点消失了。
  与此同时,掉落在稻田里的水晶瓶中的液体扩散开来,成了一张铺在了两亩大的水稻田水面上的一张油膜,它与稻田里的水发生了激烈的反应。曲思扬吓得呆住了,他看到了难以想象的景象——稻田中的水仿佛烧了起来,只一会儿便消失得干干净净,那层油膜也耗尽了能量,渗入泥土中。
  “三昧火油还有流落在外的吗?”烬匹的刀架上了多伦熄的脖子。
  多伦熄桀骜不驯的双眼闪过一丝狡猾的顽抗:“放我弟弟回去,就告诉你!”
  “好,我不杀他!”
  “没有了,除我之外,世上没人再知道三昧火油的提炼方法了。”多伦熄深知烬匹一旦答应便不会反悔,干脆利落地说了实话,“给个痛快!”
  “我想也是,你这种阴毒自私的货色,怎么会将如此珍贵的秘密与人分享。”烬匹捡起多伦熄的钢刀,递向曲思扬,“能不能痛快得看苦主了!”
  曲思扬颤抖着接过了刀,他毕竟只是个刚刚十二岁的少年,真要杀人时又怯了。
  “下不了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火神的子民不能滥杀无辜嘛!”烬匹一开始语气平和,渐渐变得激烈,“醒醒吧,小子!多伦熄强奸你姐姐的时候,你的火神在哪里?他将你阿爸开膛剖腹,砍下他脑袋的时候,你的火神在哪里?你在三昧宫中受冤时,你的火神又在哪里?如今恶人们来杀你斩草除根了,火神呢?你的火神呢?火神早死啦!火藏元年时火神就已经死了,五百年来谁也没见过神迹。”   “够了!”曲思扬咆哮。
  “人不能老是等着神来主持正义,有时候,人应该试着来当自己的火神!”烬匹说完这句话,再不言语,静静看着曲思扬。
  不知挣扎了多久,曲思扬终于提刀稳步走向了多伦熵,清醒过来的多伦熵浑身酸软,看着提刀的曲思扬走向自己,吓得瞪着惊恐的双眼,手脚乱刨,想往后退,但是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
  多伦熄知道自己的命今日是到头了,反而不再害怕,冲曲思扬大喊:“小子,是我杀的你爹,是我强奸的你姐姐,和他没有关系,你来杀我!”
  曲思扬脸上的肌肉扭曲,却并不理他,走近多伦熵,冷静地转到多伦熄能看见的一侧。南炽城终年如夏,男人没有穿上衣的习惯,这更方便了曲思扬下手。
  他强抑胸中的怒火,平静地用双手将刀刃悬停在多伦熵的腹部,耳边多伦熄的叫骂、多伦熵的惊叫都听不见了,他抬头对上倒在不远处的多伦熄的眼睛,神色凝重道:“我心光明!”然后双手稳稳地发力,将刀刃切入多伦熵的腹部,缓缓拉过。
  多伦熄的刀十分锋利,感觉就像是用刀划过了一块豆腐,只听哗啦一声,多伦熵的肠子像水一样流淌了出来……
  曲思扬没有从多伦熄的眼中看到哪怕一丝的忏悔,他看到的只有仇恨,不禁悲哀地冲他道:“为什么你杀我的亲人可以,换我杀你的亲人却不行!”
  曲思扬说着提起刀狠狠剁向多伦熵的脖子,砍断的动脉中血水喷射而出,曲思扬整个人沐浴在血雨中,机械地挥刀砍剁,沉浸在一种原始杀戮的快意之中。
  多伦熵血肉模糊的脑袋终被砍断了,曲思扬抓起那颗脑袋,喘着气缓缓走到多伦熄面前,将他弟弟的头扔在他面前,蹲下,用不属于一个十来岁少年的狰狞语气说:“看,你也感受到亲人被人断头剖腹的痛苦,一会儿杀了你,我还要去南炽城杀了你的阿爸,你如果有阿妈我也一块杀了,你要是有姐姐、妹妹,等我长大也会去强奸了她们,然后把她们杀了,赤裸裸地挂在南炽城城门上……”
  多伦熄自从看到弟弟的肚子被剖开后便停止了叫骂,此时恶狠狠地盯着着曲思扬,仍然毫无忏悔之意。曲思扬冷漠地双手提刀,爆喝一声用长刀洞穿了多伦熄的心脏。
  仇是报了,可是有什么用呢?阿爸和姐姐永远也不会活过来了。曲思扬扔了长刀,坐在地上双手抱住膝盖,将头埋在两腿之间,无助地哭了起来。
  “走了,小子!”过了好久,烬匹伸手拍了拍曲思扬的肩膀,这一拍将一缕炫火之气探入了他体内,也有试查之意,谁知曲思扬体内毫无感应,竟是没有一丝炫火之气。他不禁大吃一惊,难道这小子不是火民?自己费尽心思要收的徒弟体内竟然没有一丝先天炫火之气,烬匹胸中一阵失落,随既释然,既然天意如此,也不强求了,好在这家伙有一颗尽焚一切的心。
  “去哪里?”曲思扬平复了情绪问道。
  “南炽城,你不是要去杀城守吗?”
  曲思扬没有回答,又默默地低下了头。
  “哦,你只是想让多伦熄临死时忏悔自己的罪孽,并不是真想杀他全家。没用的,人认识世界是受自已所在阶层艰制的,这种人的生存环境注定他是不会后悔的。你要是没去处,给我当徒弟好了,至少在煜焰国的疆域里,没几个人能欺负你!”
  曲思扬低着头,命运并没有给他更多的选择,抬头望向烬匹,轻轻叫了声师父。
  望着烬匹与曲思扬的背影消失在山路尽头,隐身在树林中的煵真解开了南炽城城主的禁制,淡漠道:“看,火神或许不在了,但天理循环还是有的,今日看在你是真的不知道当年多伦熄被假处死这件事,我便不怪罪于你,回去继续当你的城守。”
  煵真飘然而去,留下煴爝蹒跚走到血肉模糊的打斗地,倒伏在两个儿子身上号啕悲哭。
  火藏历557年。
  密林深处,二十三座古塔巍峨屹立,乳白色的塔顶星星点点地蹿出树冠,围绕着塔林的建筑群早已古旧斑驳,透着厚重的沧桑气息。这一片建筑群的入口是一座高达五丈的石牌坊,其上黑底朱漆地刻凿出气势恢弘、苍遒古朴的四个大字一一火藏神庙。
  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携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孩来到牌坊下站定。中年人身着一件肮脏不堪的暗红色长袍,他面貌凶恶丑陋,紫黑的脸膛与朝天的塌鼻上布满了坑坑洼洼的小洞,肥厚的豁嘴上钢针一样胡乱生着赤红的胡子,两只环眼牛一样瞪着,久未梳洗的赤棕色卷发黏糊糊地贴在头顶,再配上他拄地的一口火红色诡异长刀,完全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他身侧的小孩十二三岁样貌,乍一看去,消瘦单薄,细打量却是肩宽臂长透着一股慓悍之气。
  这二人正是烬匹与曲思扬师徒二人。
  烬匹自身的武功修为在整个煜焰国也是屈指可数的大高手,自收了曲思扬之后想尽了办法却也没有能在曲思扬体内养出一丝炫火之气。普通火民体内都或多或少的会有先天的炫火之气,偏偏他这个一见倾心的徒弟连个普通人都不如。烬匹不愿認输,最终决定铤而走险,去火藏神庙中去强取煜焰国由火神时代遗留下来的唯一圣物一一火魄。
  火神时代,教宗以火神的名义对护国长老及各地城守赐予火神的祝福一一火魄。得到火魄之人将火魄与体内的炫火之气相结合,整个人便既脱胎换骨,从此耳聪目明,六识敏锐,功力与之前相比完全提升了一个量级。他们以火神的使者身份管理各地城邦,火民对得到火神祝福,代表火神在世间行走之人极为尊崇。
  每一个得到火魄的长老、城守在年老去世之时,大教宗会在他生命结束时用圣火令收回火魄,赐予之后的上位者,火魄便是以这种形式世代相传。
  可惜火藏元年时,当时的大教宗遗失了圣火令,失去了对火魄的感应与控制,之后煜焰国土裂三疆,最后的一枚火魄被火藏神庙供奉着,五百多年来火魄长燃,却再也没有人有机会得到火神祝福,真正感受神迹。
  烬匹打的就是这世间最后一枚火魄的主意,此时师徒二人终于来到了火藏神庙的门外。烬匹抬头瞪视火藏神庙四字半晌,目显睥睨重重哼了一声,深吸一口气,运足了内力冲着火藏神庙将两个字送了进去:“化缘!”   这一声响若爆雷,震得周遭树林屋舍不住颤动,古塔传出阵阵回音。不一刻,几名知客僧走出来,一看叫着要化缘的这二人的装扮,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一位年轻的知客僧冲烬匹道:“快走,快走,自来只有我们和尚向施主化缘,哪里有跑到庙上来化缘的施主?今日是火藏神庙三年一度的炫火大会,你莫要胡搅蛮缠,扰乱大会,惹恼了护法僧可没有好果子吃。”
  说着话就要上前推烬匹,一位年龄较长慈眉善目的僧人拽住他道:“灿灵,他二人衣衫破烂,定是饿得紧了,没了法子才来这里,给他们些斋饭便是!”
  “我们不要斋饭。”烬匹冷言冷语道。
  “那你要什么?”
  “火魄!”
  这一句于几位知客僧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年长老僧再打量二人时便不觉得他们像可怜人了,完全是两个无赖。但烬匹相貌虽丑陋,气势却不凡,显然身怀高深的功夫。老僧不由得怒目相对,气恼道:“我看你二人可怜,本说施些斋饭,原来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灿灵,速去禀报主持就说来了高人,要掂量掂量火藏神庙的分量!”
  灿灵应了一声一溜小跑往塔林中而去,烬匹抬着下巴,白眼观天,曲思扬安静地站在他身后等着。不一刻,灿灵又跑了出来,恭敬地对烬匹道:“主持说炫火大会正在进行,不方便出来迎接烬匹大师,请二位去会场叙话。”
  烬匹心中不禁有些沉,火藏神庙主持炅烛禅师向有煜焰国第一高手之称,自己此来本有欺老僧年长力衰之嫌,谁知尚未照面,炅烛大师仅凭灿灵的几句描述便猜中了自己的身份,而自己对他的虚实却一无所知,心中不禁虚了一虚,不再言语随灿灵走进去。
  炫火大会的主会场在白色塔林正中的一块空地上,曲思扬首先注意到的不是会场僧俗参半的与会者,而是悬浮在三座主塔上空幽幽燃烧着的一团纯青火焰。烬匹也抬头望着那团神奇的浮火,它是半透明的,没有内核,不知道以什么为燃烧物,又是如何做到悬浮的,不禁在心中惊叹不已。
  “烬匹大师驾临火藏神庙,老衲未曾远迎,还望恕罪!”炅烛禅师双手合什,长长的白眉低垂下来,目光祥和。
  烬匹收回了神思,眼晴却仍盯着悬浮的火团。
  炅烛宣了声佛号,又说道:“烬匹大师看的就是这世间最后一枚火魄了,本寺是火藏元年始建,建寺时它便悬浮在这里燃烧着,塔群便是围着它建的。五百年来本寺为可能归来的大教宗世代守着火魄,其实是守着火民的希望,你现在来要取走火魄,一句狂妄已难形容了,老衲就当你说笑吧!”
  烬匹冷笑一声,有些强辞夺理道:“火魄放在火藏神庙里是圣物却也是死物,不如随缘给了我徒弟,说不定能造就出个天才呢!”
  炅烛呵呵一笑,闭目不语。他身后早怒不可遏的护法长老烨一将手中玄铁禅杖重重往地上一杵,青砖四裂,厉声道:“胆敢跑到火藏神廟来放肆,必是有惊人艺业了,老僧便来试试你的成色!”
  烨一话一说完便动手,只见他大喊了一声,将一条重五十斤的玄铁禅杖呼地横抡过来,招式简单实用,毫无花哨,但他臂力惊人,运足了炫火之气,一条禅杖猛虎般砸了下来,禅杖未到劲风先扑面。烬匹要立威只想速战速决,见他的招式威猛钢烈,心知不好对付却怕损了气势,竟然毫不避让,探步立掌便平击上了禅杖的月牙刃。
  烨一只觉禅杖打在了一堵铜墙铁壁上,双臂震得生疼,对方单用一只肉掌便止住了自已的全力一击,心中顿时大惊,随之便生出了怯意,要收回禅杖时已经晚了。
  烬匹手腕一转牢牢抓住了禅杖,随之手臂猛抖,一股震荡的力量顺着禅杖传回,烨一只觉禅杖在这一股震抖之下甚是滑溜,越要使劲去紧攥越是感觉无能为力,禅杖被烬匹变戏法一般夺了过去。
  烨一在火藏神庙中威望极高,武功也只在炅烛一人之下,谁知道照面一招之间便被人空手夺了白刃,心中大惊,痴痴望着自已的两只空手,场中诸人也立马对这容貌极丑态度蛮横的不速之客重新打量。
  只有炅烛禅师不为所动,他由烬匹的出手已看出他不是自己的对手,于是缓缓走上前拍拍烨一肩膀示意他退下,然后转向烬匹道:“三年一度的炫火大会是火藏神庙唯一向外届开放的时候,外届高手皆可来此各凭本事竞技,每届大会的前三甲都有资格入住神庙随意参阅神庙中的武学秘笈,亦或向本寺讨得本寺任意一物。你们来得赶巧,老衲便陪你比上一场,你若胜得老衲,火魄随你取走便是!”
  烬匹暗暗在心中笑了,觉得炅烛这话里露怯了。他对上炅烛的双眼,问道:“如何比法?”
  “随施主意愿。”
  “好,为不伤和气,我便恬不知耻地在煜焰国等一高手面前耍上一手功夫,炅烛禅师若能一样办到,烬匹自然知难而退!”
  炅烛微微颌首。
  烬匹看似随意地双手握住烨一的玄铁禅杖,实则已凝聚起了毕生打熬的炫火之气在双掌上,运起知火堂不外传的熔金手心法,将炫火之气化为有若实质的丝丝缕缕,缠绕上玄铁禅杖。玄铁禅杖渐渐由黑转灰,内里透出暗红,不一刻整个禅杖变成了通红色,随着颜色的变化,禅杖也变得软了。
  烬匹快速揉捏拉扯,最后双手各持一端,发力回收,变了形的禅杖首尾相连成了一个中空的圆环。圆环的外圈被烬匹拉扯出一道道尖锐的刺,此时已完全看不出它曾是一根禅杖,上看外形,倒像一个玄铁铸出的太阳图腾。
  “这个火神环如何?”烬匹慢慢收了功,火神环也渐渐暗淡,恢复了玄铁本色。做完这一切,烬匹已用尽了最后一丝炫火之气,至少得休养三个月方能恢复,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
  炅烛走到他身前双手接过火神环,赞美道:“知火堂的熔金手果然厉害,老衲不如。”
  烬匹刚松一口气,却听炅烛叹了口气又道:“但是事关火藏神庙几百年的执守,老衲也只得试上一试了。”
  炅烛说完敛神静气,双手端持火神环,盘膝坐了下来,也不见他发力用功,也没有凝若实质的炫火之气由指掌间迸出,但已经暗淡下来的火神环在老僧手中再次苏醒一般,又泛上了红光。
  炅烛禅师满面慈悲,将火神环搂入怀中,仿佛搂入怀中的是一只流浪的小动物。通红的火神环竟然也未能燃着他的僧袍。炅烛枯瘦如柴的右手搂着火神环,左手一下一下捋抚着它,动作行云流水般平缓,但每一下捋抚都在改变着火神环的外貌……   烬匹眼见火神环在炅烛大师的手中一步步变直,一头生出龙头月牙刃,另一头渐渐恢复了附有铁环的塔婆形来。见炅烛禅师显出如此神通,功力分明高出自已许多,心中明白今日这火魄是强取不了了。但他不是知难而退之人,过去牵了曲思扬的手,昂然问炅烛道:“今日我师徒技不如人,只得认栽了!但在下有一句话想问炅烛禅师。”
  炅烛大师将禅杖交给烨一,回头道:“请讲?”
  “大师今年高寿?”
  “老衲今年七十又七。”
  “以大师之见,寺中除了大师之外可还有人是烬匹的对手?”
  “除老衲之外,没人能在烬匹大师手下走过十招。”
  “呵呵,好,火魄我是志在必得的,三年后,下一届炫火大会时,烬匹必然携徒再来,炅烛禅师可莫急着去见了火神!”
  烬匹这话极为无礼,火藏神庙众僧群情激怒,炅烛伸手止住了众僧道:“为了火藏神庙,老衲尽量多活几年,但愿不教烬匹大师失望。”
  火藏历560年。
  烬匹与曲思扬师徒如约在火藏神庙三年一度的炫火大会时来到火藏神庙,八十岁高龄的炅烛禅师只出了一掌,将苦练了三年炫灵指大成后信心满满的烬匹重伤。曲思扬望着已重伤说不出话的师父,不忍拂其意,背负起烬匹冲炅烛禅师道:“三年之后,我师徒再来!”
  火藏历563年。
  已经人高马大的曲思扬几乎读遍了知火堂所藏的典藉,却仍没有能找到修炼出一丝炫火之气的方法。
  师徒二人这次来到火藏神庙后没有与炅烛动手,而是呈上了一枝赤金莲花,这是烬匹功夫再次精进之后能展示的极致,由体内炫火之气直接将一块金锭逼生出他意想之形,碗口大的莲花惟妙惟肖,莲瓣薄如蝉翼,随风摇曳,吹弹可破。
  如此神乎其技,已经让火藏神庙中众僧匪夷所思了,炅烛却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对烬匹平淡道:“烬匹施主,以你这样的长进速度,今生今世是达不到老衲的境界了,你要把一辈子都耗在为你徒弟取火魄之上吗?”
  “用不了一辈子,你已经八十三岁了。”
  “那你是逼老衲见火神时得带上你啦。”
  烬匹第一次从老禅师眼中看到了杀意,可下一个瞬间,慈悲取代了那一缕杀意,炅烛禅师轻声问道:“你可曾问过你徒弟,他真的需要火魄吗?”
  曲思扬心中猛地一惊,自己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被炅烛禅师一点,心中突然就如开了一扇窗,亮了一盏灯,是啊,自已真的必须得到火魄,才能活得更好么?
  “他怎么不需要?有了火魄就能练成绝世高手,再也不用受任何人的欺侮。”
  炅烛若有若无地轻叹了一声,道:“功夫上你是永远胜不了老衲了,你执念不灭,也是禅机未到,老衲也不勉强,和你打个商量如何?”
  “你说。”
  “火藏神庙为你师徒二人大开三个月,神庙中所有典藉任你师徒翻阅抄录,三个月后离开神庙,为神庙去寻找解答一个古来无人能解的难题的答案,若能解开这个谜题,火藏神廟便将火魄拱手奉上?”
  “什么谜题?”
  “火藏元年,大教宗烰释遗失圣火令后,曾留下一个问题,他问众护教:‘世有热水,可有冷火?’大教宗问完这一句,便即坐化,他这一问,至今无人能解!”
  “世有热水,可有冷火?”烬匹一脸茫然,喃喃轻念。
  “世有热水,可有冷火?”炅烛由心中所思而浮上一脸神圣。
  “世有热水,可有冷火?”曲思扬若有所思。
  火藏神庙的藏经阁是一座圆形地宫,曲思扬目测它要比地面上的火藏神庙更大,进入藏经阁大门由正上方看下去,它像是由十二个渐小的黑色武晶岩建成的圆环组成的一个迷宫。每一个圆环都是一个超级书架,火藏神庙的藏经阁所藏书卷不仅是佛经,文史、医巫、地脉、五行、星象、幻术、数术、风水、奇门遁甲……应有尽有,与知火堂藏书洞中的分类大同小异,但所藏比知火堂更加博大。
  顺着螺旋的石阶下到底层,转到藏经阁中间,是一个直径十余丈的正圆形水池,叫天一池,取天一生水之意,但凡藏书处皆需干燥,还得蓄水防火。
  火藏神庙在藏经阁设了如此一池水,却又能保持书卷的干燥,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由池边抬眼望去,藏经阁的穹顶朝上凸起呈半圆形,像个锅盖一样,上面涂绘了日月星辰,不注意看,很容易让人产生仰望星空的错觉。
  烬匹师徒进入火藏神庙的时候,另有两位僧人、一位老者以及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在其中翻阅书卷。他们应该是这一次炫火大会获胜者,得到火藏神庙特许入阁三日的机会。
  藏经阁中六人各自查找翻阅所需的书卷,烬匹师徒径直走到火器部分,只这一类藏书便堆满了一眼望不全的石壁。师徒二人对着书山埋头一卷卷查找翻阅,不知不觉间三天时光就匆匆流逝,但竟连“冷火”两个字也没有见到。
  烬匹觉得是受了炅烛的捉弄,气乎乎地放弃了查找,跑去武库部分研究火藏神庙收录的武术秘笈了。曲思扬在知火堂这些年一直就对火器制造、火油、火药炼制极为着迷,所以并不觉得枯燥。他找火藏神庙藏经阁的执事僧讨来草纸与笔墨,遇到以前在知火堂的书洞中没有见过的机关与配制秘方便眷抄下来。
  曲思扬沉浸在机关术与炼制术之中,不知不觉间便过去了七八天。这一日他从清早起便钻入书堆里,水也未喝一口,近午时感觉昏昏沉沉,看书时都出现了重影,不得已掩卷起身,七扭八转走到了天一池旁。每次累了,他都喜欢来天一池边躺一躺,仰望穹顶星空,神游天外,很快就能放松下来。
  烬匹躲在武库区不知疲倦地日夜揣摩火藏神庙的功夫,累了也不去火藏神庙安排的客舍歇息,总是就地倒头就睡,只叫曲思扬每次吃饭给他带一份,便如坐了牢一般。
  好在火藏神庙这座地下藏经阁的照明系统巧夺天工,在藏经阁内设置了无数晶石磨成的镜面,由地面引入日光,通过晶石镜面反射,目光几乎能照到藏经阁的每一个角落,曲思扬也不用担心师父几个月照不到太阳会得佝偻病。   他们进来的第四天,其他几人的三天阅经时间结束便都离开了,烬匹躲在老远的武库,偌大的藏经阁仿佛只有曲思扬一个人。他转到天一池边,掬一捧池水洗了把脸,清凉沁心,感觉一上午的劳累都被轻轻洗去了。他在围着池子长出一圈的幽绿苔藓上躺下,双手枕在脑后,望着穹顶的星空,无比惬意地回想这几日的收获。
  虽然在书海中没有见着关于“冷火”的蜘丝马迹,但却发现了另外一些珍贵的资料,比如当年被多伦熄窃取的三昧火油的炼制法。那在三昧宫被当作禁术,而火藏神庙的藏经阁中它的炼制法被随意地记录在一本普通的誊抄簿中,这更让曲思扬有信心能从书海中找出“冷火”的真相。想着这些事,不经意间竟然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曲思扬被一阵伴着有节奏的欢快哼唱声吵醒了。他睁开眼,就见身前五六丈的地方,一位穿着月白轻纱的少女正踩着轻盈的步子翩翩起舞。
  一束淡紫色水晶镜面反射下来的光柱恰恰笼罩着她身周方圆一丈,她手腕与脚踝上戴的风银链饰熠熠发光,配合轻盈舞步的是她节奏轻快的低唱,淡紫色的光圈中她像一个无忧无虑的精灵。
  曲思扬看得入了迷,不由自主地站起了身,随着她的节奏摆动起来,不小心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少女的舞步被打断,惊鸟般望向天一池,脱口问道:“什么人?”
  曲思扬尴尬地起身道:“我叫曲思扬,炅烛大师叫我来这里查找资料,咱俩前几天见过面的!”
  “藏经阁每年只对炫火大会胜出的前三甲开放三天,你怎么还没有走?”问完这句话,少女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伸手捂住自己的嘴。
  “炅烛大师给了我和师父三个月的时间,你叫什么名字啊?你跳的舞真好看!”曲思扬边说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少女依然捂着嘴巴不说话。
  “咦?你怎么不说话?”曲思扬盯着少女的眼睛问,少女不回答只是捂着自己的嘴巴。
  “你不会说话吗?不对,你刚才还跟我说话了呀!”曲思扬看出少女不说话一定有苦衷,故意激她道,“你不说话一定是有人叫你装哑巴,那好,我就叫你‘小哑巴’!”
  “我不是小哑巴!”少女一本正经地说。
  “那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话?”曲思扬立刻追问道。
  少女下意识地四处张望,曲思扬说:“不用看,藏经阁里除了你我二人外,就只有我师父一个,他在武库那边,没人能听见你说了什么。”
  少女听了他的话,还是很小声地说道:“除了炅烛大师以外,我不能跟任何人说话。”
  “为什么?”曲思扬觉得不可思议。
  少女又谨慎地不说话了,清澈的双眼不知所措地望着曲思扬,分明很想和人交流却又不敢。
  “你好没意思呀,不想说算了,我走了!”曲思扬在藏经阁待得枯燥,见少女这副模样有心逗她,便佯装转身要走。
  “哎,你等等。”少女毫无心机地叫住了他。
  曲思扬回头,少女却又怯生生地不说话了。曲思扬就如挨了一记闷棍,无奈地说:“这样吧,我保证不和任何人提起你和我说过的话。”
  少女再次四顾,然后小声说:“我是煜焰国的圣女,所以炅燭大师不许我和别人说话。”
  曲思扬莫明其妙,想不明白少女这是一个什么逻辑,又问:“为什么圣女只能和炅烛大师说话?”
  “因为我知道的太多了,炅烛大师怕我不能判断自己所知道的事情的轻重,若是无意间说出的话影响了大教宗的归来,那么,火藏神庙五百年的等待可就全毁了!”少女一本正经地说。
  曲思扬见这少女不过十六七岁,比自己还要小个三四岁,又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想不明白她能知道什么,而让炅烛大师如此忌讳她和别人说话,甚至软禁般将她关在藏经阁中,便试探道:“你知道大教宗归来的秘密?”
  “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么?”
  “我几乎无所不知。”少女停住了话,抬头望向星空穹顶,陷入了沉思,眼神变得迷茫,过了好久才收回视线,有些小心翼翼地问曲思扬有没有遇到过没法解释的事情,问完仿佛怕得到否定的答案一样马上又说道,“我遇上过。”
  “有一年夏天,我大概十岁左右吧,有一个声音开始在我脑袋里低声说话,却又听不清究竟说的什么。越是听不清楚越想听清楚,时间一长我就病倒了,昏昏沉沉在床上躺了半年。有一天夜里脑袋里那个声音却开始说话清楚了,他急切地要指引我去一个什么地方,那声音特别威严,不容抵抗,我梦游一般爬起来,摸黑离开了家,不知道走了多远,所有的记忆都只剩一些零星的碎片。
  “浑浑噩噩中那个声音如释重负地说:‘宿命之地到了。’我睁开眼睛就看见面前黑压压地跪伏着一大片僧人,靠前几位老僧望着我激动得涕泪横流,其中便有炅烛大师。他们虔诚地长呼:‘恭迎圣女归来。’我慌张地四顾,抬头时就看见了火魄悬浮在上方,那一瞬间火魄发出了一道光柱直接击中了我,仿佛要全部挤入我的脑袋里,我承受不住又昏了过去。
  “我再次醒来时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脑袋里那个声音再也没有出现过,取而代之的是五花八门的各种知识,就好像将一整座藏经阁都装进了我的脑袋里,和煜焰国有关的我几乎都知道,但是之前的记忆却大都忘了,不知道自己家乡在哪里,父母是什么人,有没有兄弟姐妹。
  “唯一留下的和过去有关的记忆碎片是我迷迷糊糊地睡在床上,听见一个女人在和另一个人乞求说:‘求求你一定救救我女儿,自从她得了臆症以来,我的心里一直空落落的……’另一个人只是叹气,我知道那是妈妈,可是连她长什么样我都想不起来了,只是每次想起她的声音都鼻子发酸想哭……”
  曲思扬虽然一点都不相信她说的故事,但听她说到这里,不由得想起自已也早忘了妈妈的样子,突然后悔自己刚才故意逗少女说话,太过轻浮。
  少女看着他的古怪表情,不知他是被自己太过匪夷所思的经历给吓着了,还是嘲笑自己在瞎编故事,有些赌气地脱口说道:“不相信的话你可以随便找本书来考考我。”
  曲思扬只当消磨时间,去离天一池最近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看了眼封皮,写着《燮元风录》,是一本记载民间传说的书,他随手翻到一篇《炻岱遇仙》,大概浏览了一遍,问少女道:“好,你来给我讲一下《炻岱遇仙》的故事。”   少女小嘴张了一张,有些窘迫,低声说:“你能问稍微难一些的问题吗,这种民间传说的故事,我知道得太少了。”
  曲思扬心下窃笑,合上了书卷轻笑着问道:“那你来给我说一说三昧火油的炼制方法?”
  “冷淬法提取火燿牛囊液三钱兑火莘子油五钱,使其火性互攻,所得火油三钱,贮存于镇烁膏五两之腹使之稳定其性,再捕焃乌鸟三只以秉辉籽喂之……”
  少女张口即来,曲思扬听得目瞪口呆,急忙由怀里掏出自己的眷抄本,翻到抄录三昧火油炼制方法那一页,仔细对照,发现少女说的竟然一字不差。这一下,曲思扬心中的震惊已经难以用语言来形容。他正想着少女或许只是恰巧也读过那本眷抄笔记,突然间另一个魔鬼般的念头冒了出来,脱口又问道:“那冷火的炼制法你也知道?”
  曲思扬紧张得屏住呼吸等待答案,少女却依然轻描淡写道:“冷火不能叫炼制,应该叫养成,它是火的精魄、精灵,是有灵性的……”
  “怎么养成?”曲思扬急切地插问。
  “这个可不容易,你知道我们煜焰国虽然大,但天下更大,已知的天下疆域以星辰映照划为五大地域,是为金、木、水、火、土,每一片地域的内在属性各不相同,我们煜焰国的疆域大概只占其一。五域之上生灵也是各重其性,比如我们煜焰国的子民体内虽都有五行之气,却皆以炫火之气为本。世界万物皆禀五行之气,相生又相克,五行循环往复,各为君臣、主仆,生、克、死、休、刑、害、扶抑、冲破,万有森罗,自成规矩……”
  “我是问冷火的炼制,不,养成法,你跟我扯这么一大堆没用的道理干什么?”
  “养成冷火便得明白世界运行的规律,因为冷火在煜焰国境内是养不成的,需去火克之地,在铁域方能养成,火皇御金气……”
  直到少女将冷火的养成方法细细说完,曲思扬胸中的气息方才平静下来,他想到了一个极大的疑惑,问少女:“你没给炅烛大师说过冷火养成的方法吗?”
  “他没问过呀,炅烛大师只是问了我几个关于大教宗归来的征兆之后便没问过其他事,只是从那时起就禁止火藏神庙的所有人和我说话。”
  曲思扬这才确定炅烛大师也并不明白“世有热水,岂有冷火”这句话的真意,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向圣女询问,不禁感叹道:“太不可思议了!”
  少女以为他在感叹自己知道太多秘密,回道:“炅烛大师说,人的一生,总能遇上一些无法做合理解释的事,只是因为人还看不见神,而神对人,却了如指掌,火神早为我们安排好了一切。”
  曲思扬脑中却浮出姐姐与父亲被杀时师父的话:“醒醒吧,小子!多伦熄强奸你姐姐的时候,你的火神在哪里?他将你阿爸开膛剖腹,砍下他脑袋的时候,你的火神在哪里?你在三昧宫中受冤时,你的火神又在哪里?如今恶人们来杀你斩草除根了,火神呢?你的火神呢?火神早死啦!火藏元年时火神就已经死了,五百年来谁也没见过神迹。”曲思扬心中又开始天人交战,如果没有神,发生在圣女身上的事情该如何解释?如果有神,它为什么不在恶人们逞凶的时候显灵呢?
  恰在此时,火藏神庙的晚课钟声远远地飘入藏经阁,少女冲曲思扬说:“我要走了,你可记得不要让别人知道我和你说过话。”
  “放心吧,我不会说的。”曲思扬郑重承诺。
  少女转身匆匆离去,曲思扬望着她轻盈的身影不禁有些怜惜地想,她知道那么多东西却并没有见过世界黑暗肮脏的一面,依然能这么单纯,真是美好啊!
  圣女突然停步转身,声音带着一些期盼道:“都忘了告诉你,我叫希子烟,明天你还来吗?我再跳洒音舞给你看!”
  不等曲思扬回答,她转身便走,曲思扬的心情突然变得美丽。
  之后的两个多月时光,曲思扬天天和希子烟躲在藏经阁里唱歌、跳舞、讲故事、嬉戏玩耍。
  突然有一天,希子烟没有来藏经阁,紧接着三四天她都没有出现,曲思扬等得心如火燎,又不敢去找她。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火藏神庙的执事僧来请他和烬匹离开藏经阁,原来三月之约已经满了。
  烬匹与曲思扬师徒二人离开了火藏神庙,从此消失在煜焰国境,踏上了寻觅寶地养成冷火的漫漫长路。临行时也未能面见炅烛大师辞别,只得到烨一转交的一纸炅烛大师手书的警告——未得冷火前再来骚扰火藏神庙,杀!
  师徒二人并不知道,炅烛大师在希子烟没来藏经阁的那天,已经悄然圆寂了,圆寂前书写的这一纸警告是炅烛大师一生唯一的一句诓语。


  月相思静静地坐一张铺在雪地上的火红色狐狸皮上,抬头仰望着星空,安静时的她犹如一张未开的弓,也像一盆待放的花。可她的松驰、温和中总彷佛随时都会有无尽的箭意透体散发出来。
  陆舞俏立在月相思面前的冰崖边缘,左手提着那张驰名天下的逐影弓,右手按在腰侧的箭壶上,拇指和食指间扣着一支秀水神箭,这个动作已成了身体记忆,深深烙印在她心里,但是自从离开靖北港后,月相思都没有让她再真正放过一箭。
  月相思在等她心静。
  这师徒二人名为师徒,实如姐妹。
  陆舞得秀水城的智囊云飞先生推荐而拜入月相思门下学习箭术时,已是秀水城中不多见的神箭手了。她第一次见月相思时压根就没把一副柔弱样子的她放在眼里,不知道她有什么过人之处能得整个帝国都不放在眼里的秀水智囊一赞。
  月相思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陆舞入门那天她给陆舞随意地示范射了一箭,那一箭看着就像是射歪了一样,斜斜地飘出去,轻轻地钉在了一百五十步外的一棵雪松树上,乍一看去就如初握弓箭者胡乱射的一般。陆舞当时都怀疑自己被云飞先生耍了,根本不是让自己来学箭的。
  可后来,她随着月相思一层层学习箭心决的变化时,逐渐感受到看似柔弱的相思姐姐胸中有一股看不到的弓弦劲撑着,让人感觉她内心无比强大。
  陆舞又开始怀疑那一箭是她在逗自己呢。
  三个月后,月相思将她叫到箭心室:“学箭首先得要有一颗虚怀若谷的心,否则就算学全了箭心诀的九层境界八十一种变化也成不了绝世的箭手。你傲气太重了,无知耻之心、无敬畏之心,练习箭术只空得一颗勇心,不好好磨一磨,终不成大器!”   陆舞这三个月已经练成了箭心诀的第三层,对她的话也不怎么上心。
  月相思叹了口气:‘陆舞啊,你可还记得姐姐在你刚来时示范的那一箭吗?一直没去取回来,就是留着今天用的,你现在去把箭给我取回来吧!小心点啊!”
  陆舞兴冲冲跑到那棵雪松树下一看,傻眼了。那支箭射住了一只风眠蚁的翅膀,把它钉在了树上,陆舞取箭的时候那只风眠蚁还活着,看着那只风眠蚁,她才终于对月相思的箭术佩服得五体投地。
  箭心诀第四层箭境叫“磬心”境,月相思带陆舞离开箭心谷进入楼上雪域,找各种猛兽让陆舞与之对峙,野兽没冲入她十步之内不许她取箭开弓。先是狼与豺狗,然后遇上了豹与虎……
  陆舞一次次贴近兽吻与死神擦肩而过,已经开始习惯面对危险时冷静处理了,但离月相思的要求还差得太远。这次寻到的是雪狰的踪迹,她追踪的是一只雌雪狰,就快要追到狰窝的时候听到了了雄雪狰与铁羽的声息,于是便与月相思藏匿到就近的这座雪峰上。
  铁羽与那只雄性雪狰的搏杀中,月相思认出了铁羽的兵器,也大概猜到了他的身份,心中突然变得矛盾。这是陆舞入磬石境的绝佳机会,若陆舞能忍心看着雪狰将一个大活人撕成碎片而无动于衷,那这层箭境便入了。
  但这个人对陆舞来说是这么独特,陆舞若因他而破境,往后的箭心诀便再无瓶颈,日后成就当世将无人能及。可月相思又打内心深处不愿陆舞成为一个铁石心肠的人。
  那样的话即便陆舞练成了箭心诀,自己与她的情份可就得蒙上尘埃了。当年自己学箭时,师父安排自己射杀怀孕的麋鹿与母虎来练就磬石之心,入了箭境却与师父和大箭门有了一生无法化解的隔阂。
  “陆舞,手在箭壶上放了半年了,试试开弓锁定目标,能杀而不杀,方可磨灭杀戮之意!”
  陆舞舒展开腰身,半开站马步,抽出一支秀水神箭,提臀收腹,脚前掌抓地,左手将逐影弓直推出去,如受千钧之力,却又举重若轻,用右手拇指上白玉扳指的侧棱勾挂住弓弦,曲臂、收指,掌心向外掌背贴在右脸颊上,沉腰箭指与铁羽缠斗的雪狰。
  “陆舞,今天怎么手抖了,是不忍心吗?”
  “没有,端着满弓手酸而已!”陆舞绷着嘴角硬撑。
  “有件事本不该说,会影响你的箭心,但现在不说,怕你日后会恨姐姐!”
  “相思姐姐不要顾虑那么多,说吧!”陆舞的眼睛盯着雪峰下的激斗,此时铁羽正拼命往针的方向激奔,处在两只雪狰夹击的位置。陆舞的箭锋所指锁定着雌性雪狰,心中受着煎熬,能杀而不杀,待他们决出胜负。自己手握逆转战局的生杀器却要忍着看众生自生自灭……
  月相思伸手指了指雪峰下的激战:“那个少年你小时候见过的,是铁家的少主,铁羽!”
  她说得轻描淡写,可铁羽两个字钻入耳中于陆舞而言不啻平地惊雷。铁侯爷那年领着七八岁的铁羽来秋山猎雁时的记忆如打开闸门的洪水一样涌上心头……那个当年高昂着头,谁都不放到眼中的骄傲小孩已经长成这样的翩翩少年了么?
  来不及细思了,暴怒的雪狰已经张开巨口咬向这翩翩少年了……
  管他的什么箭心诀!
  拇指上套着的白玉扳指猛然一松,挂在扳指边棱上的牛筋弦滑脱,弓弦如惊蛇乱抖,秀水神箭破空,白羽带起尖锐的呼啸……
  一道绯红色的耀眼光芒伴着呼啸声划破天际,带着慑人心魄的凛洌杀气闪电般扑向雪狰。秀水神箭有秘术加持的水晶箭镞撕裂了粗糙的雪狰皮毛钻入骨肉,直没至羽,箭力生生将扑跃而起正准备一口咬断铁羽的猛兽横推出去,蕴藏在箭身里的水灵之气炸开,雪狰的全身顿时被震裂,生机断绝,烂泥一样被钉在雪地上。
  陆舞垂下逐影弓,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
  月相思在她身后欣慰地舒了一口气:“别气馁,练不成箭心诀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天下一流的箭术多了,总有适合你的,况且绝世高手对决时比的是胸襟与气度,箭术是小道……练不成也好,姐姐有时候看你为了练箭对自己过于苛刻,实在不忍。你们生在将相侯门的孩子,由不得自己做主的又岂止爱恨,你便是练成了天下第一的箭术也不能快意江湖,你的箭最終要射的是日月星辰啊!别想那么多了,去会会故人吧!”
  月相思由包袱中取出一件银白色的貂裘递给陆舞,陆舞愣了一愣才明白这貂裘是给铁羽救的那位女子的,心中很不是滋味。
  铁羽躺倒在雪地里,溅起一片雪雾,此时危机解决,松懈下来才觉得浑身酸痛如散架一般,倒在雪地里一动也不想动。可小珏还在雪地昏迷着,射杀雪狰救了自己性命的高手是敌是友还不清楚,放松不得。
  铁羽深吸一口气,双手一撑坐了起来,正要喊一声何方高人相救请现身一见时,就见晴朗的满月中,一个暗红色的身影由百余步外一座十四五丈高的雪峰上直直跳跃了下来。
  身影坠到一半时,就见那人突然张开满弓朝着身体正下方的雪地放了一箭,突涌的箭气在雪地上炸开一个直径五六尺的雪坑,雪雾腾飞,反激起的气浪将那身影朝上托了一托,暗红色的身影如片花瓣,轻飘飘地落在雪地上。
  铁羽心中惊叹,敢由十余丈高处直跃下来,这份胆识与功力足可傲视江湖了。
  那暗红衣衫的身影落地后便往小珏身处的方向走去,铁羽急忙也疾步追去,追近了才看清那身影是位女子,只是斗篷遮着头,分不清年纪。铁羽此时敌我不分,追到他身后想先阻止他靠近小珏:“前辈留步!”
  身影停下脚步,顿了一顿转过身来。
  “我像你前辈吗?”
  铁羽愣住了,此时站在他面前的救命恩人竟然是一位妙龄少女。她面容艳若桃花,带着一丝不易查觉的狡黠,语气中是一股戏谑般的责难。铁羽觉得少女似曾相识,可搅尽脑汁也想不起来。
  “还愣着干什么,不救你妻子了?”陆舞伸手递过那件貂裘。
  铁羽下意识接住貂裘,红着脸解释:“姑娘误会了,她不是我妻子,是我家婢女!”
  “关我什么事!”陆舞心中释然,嘴上却不饶人,走过去将小珏扶起,手心按上她的背心,将一缕水灵之气度入小珏的心脉。不一刻,小珏悠悠醒转过来,陆舞伸手要过貂裘给惊魂未定的小珏披上。   铁羽这才有机会对陆舞施礼询问道:“敢问姑娘尊姓大名,今日救命之恩容后必报!”
  陆舞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铁羽,语含戏弄问:“怎么报呀?”
  铁羽被问得哑口无言,窘迫半天才说:“但凭姑娘意愿,无有不从!”
  陆舞阴谋得逞般笑道:“好,先欠着,待我想好了再说,你不要忘了今日之诺便是!”
  “姑娘救命之恩如同再造,铁羽没齿不敢忘,还请姑娘赐知芳名,也好教在下日后便于……”
  “先别说那没用的,眼前问题先解决了再说,为了救你性命,今天我可是造了大孽了,你听那边!”陆舞打住了话头,伸手指向刚才雌雪狰出现方向的一片雪峰。
  铁羽侧耳细听,隐隐地仍有雪狰呼啸之声传来。铁羽脸色变了,若再有雪狰赶来,真不好应付。
  陆舞瞥了一眼铁羽:“去看看吧!
  三人寻声走了三四里地,进入了一个狭长的冰谷,雪狰的啸声就是从冰谷中间一个冰洞中传出来的,洞口有两丈余高。
  铁羽紧握着针走在前面,下意识地将两个姑娘护在身后,随时准备着应付可能出现的危险。陆舞和小钰跟在后面,陆舞一副自在放松的样子,连弓都背了起来。雪狰的啸声断断续续地传来,离得近了能分清至少有两只雪狰,但声音与被他们杀了的那两只完全不一样,声音响亮但短促、稚嫩,很明显是雪狰的幼崽。
  铁羽小心翼翼地靠近了洞口,两只毛茸茸的雪球一样的小东西探头探脑地张望,看到有人过来缩回了洞里,躲在暗处观察着来人。
  “铁少主,是时候斩草除根了!”陆舞的表情依然带着狡黠,耐人寻味。
  斩草除根……铁羽想着这个词没了言语。
  “下不了手啊?我帮你。”陆舞取下背负的逐影弓,手法利落地抽出一支箭来便往弓上搭去……
  “且慢!”铁羽急忙阻止。
  陸舞听他阻止,便垂下弓望向铁羽,仿佛早知道他会阻止,笑问道:“铁少主意欲如何处置?”
  铁羽此时做不出决断,刚才为救小钰,不得不杀伐果断,现在要杀的是两只尚不能独立捕食的小崽子,模样又乖巧可怜,很难将他们与他们狂暴凶猛的父母往一起联想。他们更像是温顺的两只小狗。铁羽攥着利刃的手沁出了汗,这两只雪狰幼子的父母已死,现在不杀,他们也得饿死,可是它们是无辜的……铁羽陷入了两难之境。
  陆舞变戏法般由袖中抽出一条巴掌长的风干牦牛肉,扔到了洞口外两三尺处,两只雪狰幼子嗅到牦牛肉干的香味,小心翼翼地凑到洞口,张头探脑不敢出来。陆舞示意铁羽与小钰不要乱动,以防惊吓了它们。过了一会儿,可能是饿得狠了,一只幼崽见外面的来者并不动,便壮了胆子猛地冲出来,叼起肉干一个灵活的转身又冲回了洞里。
  洞中传出两只幼崽撕扯争夺肉干的声音,不一刻那条肉干便被吞咽下肚,洞中又安静了下来。
  陆舞又抽出一条牦牛肉干,这次扔到了自己与洞口中间的位置,自己干脆坐在了地上。
  两只幼崽尝到了甜头,这次没等太久,同时冲了出来,直接在雪地里就开始撕扯争夺……第二条肉干很快下肚,它们也不进去了,竟然和小狗一样眼巴巴盯着陆舞,肉嘟嘟的体型配上一身雪白蓬松的鬃毛,模样特别惹人怜爱。陆舞又抽出两条肉干一左一右分开扔在脚下,两只幼崽各扑向一条肉干,风卷残云地就收拾了个干净,又盯着陆舞。
  大概因为雪狰是雪山中的霸主,处在食物链的顶端,没有什么能威胁到它们,所以遗传的基因里就几乎没有恐惧这种东西,才一会儿,就敢这样大胆地站在陌生物种面前。
  陆舞又抽出一条风干的牦牛肉干举在手中,望向它们:“可怜的小东西,肉干快没了,铁少主杀你们之前也不能让你饱餐一顿!”
  陆舞将手中最后一条肉干高高抛出,肉干画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带着两只幼崽转动的视线落向铁羽。
  铁羽顺手接住,举着肉条不知所措,两只幼崽跑过去围着他转,时不时讨好地在他身上蹭一蹭。
  “铁少主,我能做的都帮你做了,幼崽已经诱出洞,剩下的全看你了,反正杀不杀,它们都活不成了。婆婆妈妈的,记得小时候少主可是英姿飒爽,遇事雷厉风行谁都放不在眼中。”
  陆舞点明是旧相识,铁羽还是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就在这时不远处一支火箭冲天飞起,陆舞看到那箭,便收起了戏谑的表情:“我得走了,不逗你了,只是你真的没想过带它们回铁王堡吗?如此他们便不用死,还能缓和一些你心中的罪恶感。”
  说着话,陆舞由袖中抽出最后一条肉干,举起晃了晃:“谁抢到,我收养谁哦!”
  陆舞扔出肉干,幼崽冲出,陆舞转身便走,嘴里一声颇有自信的呼哨,那只抢到肉干的幼崽听话地朝她追去。另一只没抢到肉干的幼崽围在铁羽脚下,盯着他手中的肉干。
  便在此时远处突然又有一支火箭冲天而起,比刚才那支要强劲耀眼得多,简直就是在半空中炸开的火树银花,是铁火。
  铁羽明白是追踪而来的铁门九卫,心里彻底放松了,有铁门九卫在,便是遇上雪狰群也无忧了,抬眼时那婀娜的身影领着幼狰已走得远了,急切间他放声追问:“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还请给铁羽一个明白!”
  陆舞远去的脚步并不停歇,雪原上传来她缥缈的声音,却如一道闪电划过铁羽的心,年少时的记忆如突涌的泉水般泛起,她说了八个字:“秋山猎雁,秀水故人!”


  布日古德望着失魂落魄的苏醒与他身后的冷面少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问道:“苏醒,找到宝藏了吗?沈掌柜和孙亭月呢?”
  苏醒没回答他,麻木地说道:“走,回黑马子草原。”
  苏醒想起和自己同岁的孙亭月,心里针扎一样的疼,最后舍命救了自己的竟是这个自从认识便处处与自己作对的姑娘,无论如何总得回去给孙玉声与孙玉舟一个交代,给舍了命的沈掌柜家里也得有个交代。
  可是该如何给自己一个交代!
  苏醒拿出了怀里那本厚厚的羊皮书藉递给布日古徳,悲道:“东西应该是拿到了,但是只有我一个人活着出来了。”   布日古德一直幻想着拿到宝藏中的金银珠宝,从此以后可以喝遍天下美酒,本想问苏醒有没有找到财宝,一听这句话,顿时也没了兴致。
  再没有多余的交流,三人各自想着心事,都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布日古德收拾好了行李,与苏醒各骑了一匹矮脚驼,往来的路上走去。
  知铁见有多余的矮脚驼,很自然地也去骑了一匹,悄没声儿地跟在布日古德与苏醒后面。苏醒懒得理他,布日古德见苏醒任那人跟着,也不计较,一个古怪的三人组合就这样沉默地在古树山脉逶迤蜿蜒的盈盈雪塬间穿行。
  一道璀璨刺眼的光芒卷带起漫天的雪沫,发出尖厉的的呼啸声,拖着长长的尾迹划破雪塬的寂静。
  雪塬上三道黑影猛然抬头望向那道震撼人心的光,直到那道光消失了许久,才听一个苍老的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道:“是秀水神箭!”
  “秀水神箭又如何?冷火已出世,怕它不成?”年轻的声音不知畏惧。
  “水火不容,未必谁就更厉害,对天敌得存敬畏之心!”
  “秀水神箭也罢,冷火也好,不过都是器物,还得看谁用!”
  “哼,你跟了为师十余年,一丝炫火之气没练出来,倒是将我这不服输的臭硬脾气都学到了。”
  苍老的声音不知是喜是怒,又道:“冷火如今只有一枚,这第二枚也快养成了,得加快速度,收了就走。秀水城的人出现在铁域,谁知是福是祸,不要和他们照面为好。况且路途遥远,我们回去也得大半年走,误了炫火大会又得等三年。炅烛八十多岁了,万一他要是熬不到下一届,新的住持若不认他的承诺,又得多费周折。”
  这三道黑影正是烬匹、曲思扬与他们的那只火倭狨。
  两年前离开火藏神庙时,烬匹由炅烛大师警告他们的纸笺上读到的不仅仅是警告,还有必杀之意。
  烬匹知道当时炅烛虽已是八十三岁高龄的老人,但自己决不是他的对手,对方既起了杀心,自已师徒二人除了逃亡别无他途。于是他们带着火倭狨,一离开火藏神庙便快马加鞭直奔鲸吞海峡,漂洋过海逃离了煜焰国。
  进入大渊疆域后,曲思扬才终于吐露了冷火的秘密,却只说是在藏经阁大量资料中分析总结出的,并没有说这些和圣女希子烟有任何关系。
  于是他们跋山涉水一路往西躲入了铁域,在独木山脉选了一处地方开始按曲思扬所说的方法试养冷火。
  曲思扬虽然没有炫火之气,但他天资聪颖,又熟读知火堂与火藏神庙两大圣地的秘笈,在制火器、炼火药、火油方面都极有天赋。在这天寒地冻的铁域,他心无杂念,一心运用所知所学试养冷火。虽然希子烟将冷火养成的方法全盘托出,但她所说的是不知来自何处的古文秘语,要理解准确并不容易。
  想得到冷火,须先将天然的火气诱出捕捉,而后制成火母才能谈养成。烬匹先将自己体内的炫火之气凝聚在指尖,然后逼出体外注入曲思扬提前雕凿出的水晶小瓶。这水晶小瓶是用铁域雪山极寒之处采来的矿石制作而成。
  待烬匹的炫火之气注入,用水晶中蕴藏的放射性水灵之气来消除炫火之气中的火性,而炫火之气遇险自然生出反抗,两股天生相克的灵气相斗,不死不休。但曲思扬对水晶瓶蕴藏着的水灵之气与烬匹注入其中的炫火之气的分量把握精准,使这两股灵气恰恰势均力敌,谁也奈何不了谁,这便形成了火母。
  天地之间,万物皆蕴藏金木水火土五气,只是品类不同,各有偏侧。铁域在帝国西北边埵,应金气,此地事物皆重金气。五行生克之中火克金、水克火为亘古不易之定理,火为父、金为子,被困在水晶之中的火母与周边万物感应,蕴藏在万物之中的金气以不可逆的父难子救之理催生火气,寻火母而去。
  曲思扬选的这个地方在一片高寒矮松林中,借助松林的木生之气,可加速火气滋生,即便如此,一丝一缕的火气依然微不可识,但积少成多,待火气完全包裹浸透了水晶小瓶之后,再用火藏神庙中的凝火之术将之炼成性质稳定的一块固体火气,便是所谓的冷火了。
  说起来容易,曲思扬却是经过两年无数次的失败后,才终于摸索出了传说中冷火的养成法门来。
  曲思扬抬头又望向刚才秀水神箭划破天幕的方向,想要在心中勾勒一下那位箭士的形象,但星空的背景上却映出了火藏神庙里圣女希子烟的脸。曲思扬对着星空傻笑了一下,是该回去了!
  这个念头不生出则罢了,一旦有了归意,真是归心似箭,一刻也不能再等了。曲思扬看了一眼身后捕养冷火火气的那一片高寒矮松林,其实什么都看不到,但他知道方圆五六里的矮松林中有微弱的冷火火气在游走,想象中它们应该是绿色的。三天,最多五天,曲思扬有把握将这些看不见的精灵收敛囚禁在一枚水晶之内,他长吸一口气,面色神圣自言自语道:“圣火烈焰,尽焚卑怯!”
  这一刻,曲思扬与陆舞相距不过十里,在之前与之后的所有时间里,他们再也没有离得如此近过。
  四天之后。
  第一枚冷火只用了两个月便顺利便养成了,第二枚到了这一天就能施凝火术收取了。
  烬匹双手环抱,怀中的位置恰是一个虚空的球,看不见的炫火之气托着第二枚即将成形的冷火。装着火母的水晶瓶忽明忽暗,碧绿的火气凝成一粒粒针尖大小的光粒围绕着水晶瓶急速游窜,带着荧光的碧绿尾迹将以水晶瓶为中心的方圆两三寸空间变得虚幻而美丽。
  曲思扬在烬匹面前悬浮的水晶瓶下的一块长条青石上,聚精会神地捣鼓着一堆瓶瓶罐罐,嘴里小声地念念有词:“?子三克、火芆油五钱、三昧火油两滳……”
  “咳,咳……”烬匹的闷咳惊起了正配制凝火术所需药液的曲思扬,他抬头就见师父脸色憋得通红,显然有话要对自己说。但他现在正在全力控制炫火之气锁定水晶瓶周围的冷火,多余一丝力气也没有,一开口便会泄了气出差错,这差错可是谁也承受不起的。
  待曲思扬再看向师父虚抱着的球状炫火之气时,脸色顿时大變,不知道是那一个环节出了错,是什么原因造成了冷火火气的逃逸。一粒粒碧绿的光粒惊慌地冲撞着烬匹在虚空中用炫火之气施设的禁锢,此时虽在冰天雪地间,烬匹的头却上开始蒸腾起雾气。曲思扬读了一肚子武功秘笈却一丝武功没有,在此危急万分之际,他竟无能为力。   烬匹已知天命至此不可逆,绝望中反倒生出了平静,可惜来不及留遗言了,没法向徒弟忏悔当年自己其实是来得及由多伦熄刀下救出他的姐姐与父亲,就这样吧!
  从师父绝望却又坚定的眼神中,曲思扬只读出了一个字一一逃!
  背上的水云斩突然发出一阵不安的震鸣,走在队伍前面的苏醒随之也突然感到了一阵莫名的烦躁。体内被金凝之气压制住的水灵之气也蠢蠢欲动,金灵也开始不安地紧紧缠在残针上,面前那片矮松林透着一股让人说不出的压抑。
  苏醒扯缰停住了矮脚驼,伸手止住身后两人,布日古德与知铁下意识地往苏醒身边靠去。三人还没有想明白这古怪的感觉来自何处,就见整片矮松林砰地炸了开来,强劲的气浪夹杂着一股让人胸闷烦恶的焦灼气息。
  气浪触身的瞬间,苏醒体内被铁梦戈的金凝之气压制在肾脏的水灵之气一触即发,猛然冲出体外形成一个巨大的半圆形的防御结界,将他们三人连同三匹矮脚驼一起笼罩在内。
  苏醒感觉自己又能控制体内的水灵之气了,他体内另两股真气都比自已苦苦养出的水灵之气要强,但刚才矮松林爆炸的气浪触体时,那两股真气仿佛有了灵智一般,默契地选择了妥协退让,腾让开了水灵之气运行时要流经的穴道脉络。苏醒愣怔之间,忽见一道黑影被爆炸的气浪掀飞在半空中,由几人头顶一尺高处飞过,电光石火间苏醒不及细思,猛然挥臂将那黑影拽住,扯入了自己的防御圈内。
  没有明火,但所有人都能明显感觉到水灵之气的防御圈之外,所有东西都在燃烧。第一个燃烧在进行的迹象是被炸飞在半空中的树木、石块,落地前它们并没有什么不异常,但落地时都变成了一受力便纷飞的灰烬。
  苏醒通过水灵之气来感触周边环境的变化,整整一炷香之后,散在空气中试图冲破苏醒防御结界的力量才逐步衰减。
  苏醒又苦苦支撑了一炷香时间,完全感受不到外界的力量后才疲累地收回了水灵之气。水灵之气也懒洋洋地缩回了肾脏之间,体内最强的那股金凝之气再次霸道地占踞了苏醒体内几乎所有的穴脉,金凝之气在体内一经流转,苏醒也迅速恢复了体力。
  三人这时才终于有机会仔细打量被苏醒救回来的黑影,那人身材极高大,肩宽臂长、皮肤黝黑。头发、胡子、衣衫都被那不知名的东西燎烧得卷曲焦糊,他在昏迷状态中双手仍死死交叠护在胸前,像是在保护着什么珍贵的东西。
  知铁在他身上拍打掐捏了几下,那人悠悠转醒了过来,正是曲思扬。他睁着一双有些迷乱的眼晴怔怔发了一会呆,猛地坐了起来,他衣服前襟的开口处钻出一个小脑袋,是那只火倭狨。
  火倭狨极通人性,伸出小爪子递向曲思扬,展开的小爪子里露出一块鸽子蛋大小、晶莹剔透,不细看会以为是碧绿玉石的水晶瓶。曲思扬盯着水晶瓶看了半天,长舒了一口气,视若珍宝地紧紧攥着水晶瓶站起身来。
  知铁鄙夷地看着这个舍命护宝的守财奴,正要出口讽刺几句,却见那人气宇轩昂,双拳紧握,抬头冲着苍天沙哑地吼叫道:“死了也就罢了,既然活着,可别想着爷爷会放过这龌龊肮脏的世界!”
  说完望了眼已经不复存在的矮松林,大概辩认了一下方向,便风一般跑了进去。
  苏醒与布日古德、知铁三人面面相觑,都想着这人胡言乱语一气又疯疯癫癫地冲入刚才发生了爆炸的矮松林,怕是被爆炸震坏了神智。一时担心他再遇上危险,便也追着他的身影往爆炸的中心跑去。
  曲思扬抱头蹲在一堆只能大致判断出人形的焦黑灰烬前,号啕大哭。
  苏醒等三人远远站着,等着他发泄亲人被烧成灰烬的悲痛。曲思扬悲号了一气,擦了擦眼泪,站起身又对天狂笑,然后望着那堆人形灰烬道:“师父啊,你死了也好,徒弟我可算自由了,这些年,我的青春都献给了你的梦想,徒弟其实并非想要得到那火魄,没有武功一样可以无敌于天下,可是如今你为了火魄命都搭进去了,这事便不能如此就算完,徒弟一定会拿到火魄,以慰你在天之灵!”
  曲思扬转向苏醒三人,眼神清亮,方才的迷乱之色已褪尽,他朝三人折腰鞠躬道:“大恩不言谢,容曲思扬日后再报!”


  “世子虽执掌武林第一圣地,但少主这一双手握剑可惜了!”
  “哦?那步宗主认为我这一双手该握何物?”
  “当然是琴了,少主的琴艺当今世上比肩者两三人而已。”
  “我生为铁王堡的少主,一生的命运早被安排好了,琴也罢、剑也好,于我而言,不过都是打发时间的玩意罢了。”
  “少主被誉为当世三大名家,大概正是因了这一身别人学不来的雍容贵气!”
  “少主方才提到命运,若不嫌聒噪,在下说一个和命运有关的故事给少主听听。”
  “步宗主请讲。”
  “在下要讲的是当朝一位大人物,便是与你爷爷铁梦戈,与我师祖越南枝并为本朝开国三柱国公之一的陆鼎山陆将军的故事。陆公出生于北方秀水大族,弥月时家中来了一位借宿的中年先生,其母见先生飘逸若仙,对他极为礼敬,那位先生临行时说自己精于命理之术,为报留宿之恩,为陆公批了命数详书。
  “陆公的命书断明陆公自幼聪慧,识文断字皆长于同龄人,五岁能背千字《孝经》,八岁时将迷恋上武学,十四岁得遇名师,至十七岁时整个秀水城文武以皆无人能望其项背,二十岁出仕,官居秀水城主,二十五岁入珠郡得皇上赏识,赐帝国北方大都护……这一生都是富贵坦途,几无灾劫。
  “其母只道那位先生是为讨喜说的吉祥话,便全未当真。谁知五年后陆公入了私塾,先生所教蒙学文章,一触即通,千字《孝经》果然在陆公五岁时便熟背如流。其母只道是巧合,但已不由得对陆公的命书上了心。陆公八岁时,并无人引导指向,自己突然就喜欢上了武学,早晚学着别人打熬气力,虽不得法,却也有模有样。
  “到了陆公十四岁那年,秀水第一高手朱潜既找上门来要收他为徒,这在秀水城的历史上是史无前例的,自古秀水三大家:朱、温、陆,虽名为一体,实则各自藏私,沒人会把本家绝学传给外姓人。陆公母亲至此方才对当年那老先生给儿子断的命书深信不疑。从此之后陆公果然二十岁出仕,三年便做了秀水城城主,二十五岁在帝都被皇帝赐为帝国北方大都护……知道陆公命书的人都深信命数天定,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凡人的挣扎没有任何意义。   “本来什么都不会改变,陆公的一生就如他的命书所批,三十二岁平叛乱,四十一岁封侯,六十五岁寿终正寝,一世富贵,福泽子孙,但偏偏在他三十二岁的时候遇到了另一个命数大师一一柳白衣。柳白衣出自北方经天派星象学一脉,经天派也是在他之后才声名大起,却毁誉参半。因为柳白衣一生不求名、不求利,只为一件事活着,就是造反,什么都反,反家族、反学派、反朝廷、甚至反星野铁律,星辰背后的诸神他都一样要反。
  “那年柳白衣一见到陆公便问:‘大都护知道了自己死于何年何月何日何时是什么感觉?’人人都知道自己会死,可极少有人知道自己死于何时,一旦窥知命数,余生只是等死,陆公听他一问,并未发怒,只是頓觉人生无味。
  “柳白衣又问:‘为都护批命数之人可曾算出柳白衣哪一年见的陆鼎山?’陆公听出柳白衣对自己命书的质疑,问他:‘柳先生有何指教,难道天理命数可逃?’
  “柳白衣没有接陆公的话,却说也要为陆公批一下命数。陆公自知天命之后,心中再无妄念,对他要为自己批命数之事坦然无忌。待柳白衣批完,陆公接过粗粗看了一遍后放声大笑。柳白衣对此波澜不惊,陆公笑罢取出自已弥月时那位先生批的命书与柳白衣新批的命书并放一处,说:‘除了措词,你与三十二年前那位老先生为我所批命数并无一处出入,看来人生在世荣辱得失有定数,进退迟速有命,天命终不可逃啊!’
  “柳白衣说:‘世上只有一种人的命数测不来,这种人对天数命理、报应轮回一样不信,阴阳缚其不住,命数拘之不定,若非大奸大恶便是极善极贤。依都护的命数来看,朝廷今年平叛的大军将兵败如山,届时再无他法才会让都护去平叛乱,而都护平乱必胜,方有之后的封侯之福。都护试想,若是朝廷信得过都护,早几年让都护领兵去平叛乱,哪里会有今日叛军的燎原之势。都护的命数当然能改!’
  “‘怎么改?’
  ‘皇帝悖天丧德,本朝气数将尽,早几年晚几年都得改朝换代,只看都护胜不胜得了叛军苏靖宇!’
  “少主知道我们学习星象的都深信世上的所有事都是星辰背后的诸神安排好的,它们用星辰的运转,用山河气象,也用人面骨像来预示即将发生一切,弄明白了这些规律便能预知一个人的祸福,一个家族的兴衰,甚至一个王朝的更迭。生民如棋子,动一子便牵涉全盘,何况是陆公这样掌一方生死之人,若有人能改其命数,改的便是苍生万民的命数。
  “我们狰突崖一脉有一句老祖宗留下的谚语,说星辰可从来没转错过!老祖宗留的立世铁律第一条便是‘静观天,不扰世’,怕的便是柳白衣这样的人以一己之力行逆天之事,妄图扰乱历史进程。可他真那样做了,后人却也没人能说清楚他是对是错,是天下大逆之人还是力挽狂澜的苍生救星。
  “现在想来前朝覆灭的起点便是柳白衣种下的这颗‘改命’的种子,否则便没有之后陆公与烈武爷的逆奔江对峙,也不会有你爷爷与陆公的野莽山之盟。少主想过自己的命数吗?”
  铁羽腰间的针极低沉地铮鸣了一声,他却淡然说道:“没人敢给我批命数,前几年我偷听铁王堡的老人聊天提过,说是有过一个人给我批过命书,好像正是那个柳白衣。但那个人被爷爷一剑劈死了,命书也被爷爷烧了,这个事从此也没人敢问,想是我命数不好,爷爷却迁怒他人,步宗主不是想帮我批命书吧?”
  “少主说笑了,在下哪里敢犯铁王堡的忌讳!还是刚才那句话,只是觉得少主这样的人才,握剑太可惜了!”
  铁羽笑了:“那步宗主是想为我改命数了?”
  “谈不上,陆公命书中批着六十五岁寿终正寝,可自柳白衣见过陆公之后,他的命书便成了一张废纸,如今陆公已经高寿八十一岁,却仍然健在,这便是说改命之术是存在的。可惜在下学艺不精尚办不到,只能祝福少主福寿安康,自由自在地生活。”
  步青云说完将两人中间那块黑色的锦布揭开,下面是一尾五弦古琴,但凡传世的五弦古琴都已是琴中极品。以前天下琴只有五弦制式,琴中圣手叶秋为纪念一生唯一的知音古音而重制了一尾加了一弦的琴,世多效仿六弦琴以示风雅,被后世称为叶六弦。又三百年后烈武爷征伐天下时为鼓舞士气,改长加宽了琴箱,琴弦也又加了一弦,改过的七弦琴琴音宏亮,气势恢弘,本朝坊间流传的琴便大都成了如今的七弦式样,被称为渊大筝。
  至于五弦古琴几不可寻,但凡有一尾现世便是坊间炙手的奇货,大都流入了王孙贵胄之手。今日步青云所示的五弦古琴足以叫懂行之人咋舌了,可更奇的是这尾琴的琴木,那是一块完全没有经过修饰的纯白色龙牙木,木纹若隐若显,被时间打磨的包浆如琉璃一般,乍一看去宛如一块无瑕的白玉。
  “少主。”步青云伸手轻抚琴弦说道,“此琴名曰‘呤商’,一表乱世豪杰,铁血英雄。二诉苍生疾苦,世间流毒,三说天地清气,人中龙凤,算得上是琴中贵族了。这本是皇太子苏承平珍爱之物,太子听闻少主琴艺当世无二,于是割爱托在下入铁域见到少主时相赠,请少主笑纳,以全在下受托不负。”
  铁羽面色淡然,显然是见惯了富贵,并不为所动,轻声道:“请宗主回去后替我多谢太子!”
  步青云起身带狰突崖一行与铁羽告辞,铁羽送他们到一针堂大门口。走出一针堂,步青云又回过头来不经意地问了一句:“珠郡明年开春的‘点绛唇’,能有幸听到少主的琴声吗?”
  铁羽遗憾地笑了笑说:“铁王堡的人都知道,我的脚终生不得跨过逆奔江!”
  “为什么?”
  “不知道,我小时候问过爷爷这是不是真的,他没回答我,只说铁域放马一个月都跑不到头,还不够你玩的?铁域以外的人浑身是坏心眼儿,不好玩!”
  “那还真是遗憾,这次‘点绛唇’盛会是一次丝竹管弦、黄钟大吕的聚乐大会,江湖上传言却说是烈武爷要借此盛会为小宛公主选招附马爷,所以各路高手都会参加,不能在盛会上见少主艺惊四座,真是遗憾啊!”
  步青云说完起身,宾主二人行礼告辞,铁羽望着走远的狰突崖一行,嘴角轻轻上扬,心想步青云又是说陆鼎山改命,又是说自己拿剑可惜了。柳白衣在陆鼎山心中种了一颗“改命”的种子,步青云也是想在我心中种一颗“自由”的种子,哪里需要你来种了?   是夜,铁羽与刚刚由雪山回来的铁门九卫庆祝这次解救小钰成功,开怀畅饮,除了知铁被铁侯爷派出铁域以外,到场的八名铁卫个个酩酊大醉。铁羽跨过一地醉鬼,牵了自己的座骑,背了琴,缚好剑,悄悄走出一针堂,在门口停了一停又转回来将那只由雪山带回来的狰崽子抱在怀里,这才扬长而去。


  小时候,奶奶经常望着太阳沉落的方向长久地出神,然后在夜慕降临后牵着陆展颜的小手,给他讲许多美丽的传说故事。奶奶讲的故事永远离不开帝国西北边埵的无双城与铁王堡,离不开铁马冰河征途中的热血少年与战争夹缝中美丽少女的爱情。最终奶奶讲的每个传奇故事都是以悲剧收场,不是少年战死沙场,便是少女被战火吞噬,又或者双双殉情于乱世。
  陆展颜在各种传奇故事中长大,他虽然出生在帝都,在他的想象里,仿佛现实中不可能出现的神秘事物都在辽阔的大西北真实存在。长大后陆展颜才终于知道奶奶故事里的无双城是自己的半个故乡,是奶奶出生长大的地方,但是再也没有能回去过。于是,帝国神秘的大西北成了陆展颜唯一向往的异域。
  步青云赴铁王堡报丧的队伍出发前夜,陆展颜知道了这个消息。于是仗着自已出生便受赐的免死金牌夜闯了紫鸾宫,吵醒已安寝的皇帝,求得了一个与步青云同行的机会。
  第二日出发时奶奶一直将他送出珠郡一百多里,交给他一个锦囊,要他转交给铁王堡的侯爷铁梦戈,然后才恋恋不舍地回转。
  陆展颜跟随步青云一行数月颠簸,来到了大西北,他渴望的异域。见到奶奶讲的故事里的戈壁、大漠、胡杨林,见到了雪山下的绿洲、冰川里的温泉,见到了帝都看不到的星海,还见到了奶奶故事里生活在草原上的善良牧民,也遇上了凶狠的马贼。最终跟随着步青云的脚步踏入了铁域,见到了江湖上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帝国的柱国大将军奶奶故事里经常出现的热血少年一一铁梦戈。
  陆展颜清楚记得铁梦戈接过奶奶让他转赠的锦囊时的表情,就如一个孩童找到了他遗失已久的玩具,嘴唇微颤地说公主还记得小将呀!语声中有的似乎不仅是臣子的感念。
  总之这是一次奇妙的旅行,最奇妙的便是他遇上了若岚姑娘,和若岚姑娘的相遇一比较,其他一切,甚至在山腹之间与龙的遭遇都算不得神奇了。想到若岚,若岚就出现了,唇红齿白,笑盈盈的真是好看,她身上带着一股自己熟悉的花香,是曼陀罗……不对,陆展颜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是在梦里,这样一想,人就开始苏醒了,若岚的身影化成了一股轻烟散了开来,消失在空气中,但是他的眼皮却重如千斤,入魇一般睁不开。
  鼻子里的曼陀罗花香越来越浓,陆展颜试着深呼吸缓缓调动体内的金水真气,真气运转一个小周天之后,身体渐渐暖洋洋地舒缓了过来,眼睛自然地睁开了。视线还有些模糊,眼前的景象让陆展颜大为惊诧,以为自已仍然在梦境里。他身处在一片花海之中,天是绯红色的,花海也是绯红色的,若不是视线极远处一线群青色的山脉做了天地的分界线,都要分不清霞光与花色了。
  曼陀罗是奶奶最喜欢的花,据说只在西北才能生长,陆展颜的爷爷为了讨奶奶欢心,招了无数能工巧匠,在帝都建暖室培育多年,终是开了花,但和这里漫山遍野的曼陀罗相比,帝都那些就显得过于娇气,这里的每一株都生长得恣意而奔放,热烈如火。
  “落霞就是要种得漫山遍野才能显出它的姿态来!”
  陆展颜回头就看到了一身粗布麻衣的铁梦戈,此时他扛着一个花锄,苍灰的眉梢上还挂着晶莹透亮的汗珠,任谁也无法将这个花农打扮的慈祥老人与天下第一高手联系起来。而自己正躺在一个软椅之中,侯爷身侧十余步外站着两位少女,一位是在地穴中见过的孙亭月,另一位竟然是他刚刚还在梦中见到的李若岚。
  陆展颜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就听侯爷开口对他说道:“你奶奶年轻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品种的曼陀罗,叫落霞,可惜西北以外的气候养不了它,直到陛下定都珠郡,她也再没能见到过!”
  铁梦戈打断了陆展颜的思绪,开始絮絮叨叨地和他聊起了一些琐碎的事情来。
  铁门九卫的老大铁兵带着七名弟兄,便在陆展颜清醒过来的时候匆匆赶到剑谷谷口。众人站在谷口踌躇不前,铁王堡的人都知道剑谷里的这一片花田才是铁王堡真正的禁地。铁兵回头看了看七位弟兄,牙一咬,卸下了自己的兵器扔给金度,对众兄弟嘱咐:“你们不用进去了,就在这里等候!”
  说完独自一人走入了两旁刀剑林立的小道,未经过侯爷允许私入剑谷是死罪,弄丢了少主也是死罪,左右是一死难逃。自己若能一肩扛了这罪罚,便是最好的结果了,如此一想反倒感觉轻松了。
  穿过剑谷就进入连天的花海了,铁兵加快了脚步,顺着花间小径往花海那头的木屋走去。距离木屋不足半里处,花朵稀落了一些,远远地能看到侯爷正站在木屋门口与一位躺臥在软椅中的俊朗少年聊天,而在侯爷与少年身侧不远处还有两位绝色少女貌似在赏花。铁兵从未想过剑谷竟然也会有访客,此时顾不上诧异,快步走到侯爷面前跪倒在地,大声道:“侯爷,铁兵死罪!”
  铁梦戈看了一眼铁兵,声音一如往常的从容镇定:“能让你冒着死罪私闯剑谷的事一定不是小事,你起来说话。”
  铁兵伏地不起,开口带着哭腔说道:“少主不见了!”
  铁兵说完以额杵地,紧闭双眼,不敢想象侯爷听到这个让他连烈武爷都曾威胁过的孙儿不见了,那将是何等的爆怒,自已说出这个消息便是命悬一线了,谁知侯爷并没有如他想象中那样暴怒,甚至没有情绪起伏,只是轻声问了一句:“他怎么不见了?”
  这一下让铁兵觉得自己有将功补过的机会了,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回道:“昨天中午我们由雪山出来回到一针堂的时候,那个叫步青云的星相师就领着狰突崖的人等在一针堂,他说得了侯爷的允许候在一针堂等着见少主一面。少主与他会客厅谈了好久,他们临行前赠送了少主一尾古琴,当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正常的事情。
  待他们走后,少主让我们操办酒菜庆祝这次在雪山中将小钰解救出来,大家都喝得酩酊大醉,围着火炉在地毯上睡倒一地,待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今天上午日上三竿了,这才发现少主不在。我们起初以为他醒得早散步去了,等了很久不见他回来,出去找了一圈也没见人,回来才发现少主的马、琴、剑,还有从雪山带回来的那只狰也一起不见了,这才意识到问题不得了了,于是才冒死来闯剑谷……”   “步青云和铁羽都说了些什么?”
  “少主没叫我们进会客厅,怕我们粗鲁惊吓了那些读书人,我们便在厅外边候着,隐约听见他对少主说什么逆天改命之类的掌故,我们识字都不多,也没听真切,少主一定是被步青云蛊惑了!”
  铁梦戈哦了一声,微闭双眼陷入了长考,半炷香之后才睁开了眼,转向那两个绝色少女,冲其中一人道:“丫头,步青天昨天走的,他竟然没有来寻找你这个真正的宗主,怀的是个什么心思?”
  李若岚款款向铁梦戈施了一礼,道:“看来是我把步青云想得简单了,他是要做这一场苍生浩劫的引子,要做下一个柳白衣呀!”
  铁梦戈远眺花海,若有若无地轻叹了一口气:“丫头,当年因为柳白衣给铁羽批的命书闹出的风波平息后,我和陆鼎山有过一个两不相犯的约定,只有一条内容,铁羽终生不离开铁域,铁王堡的侯爵永世世袭。如此大的约定岂是陆鼎山做得了主的,不用想也知道背后有陛下的影子,我有什么好说的,只能与他定了约,也算是给陛下的子子孙孙一个安心。
  “如今铁羽受人蛊惑出了铁域,当年的约定便算是破了,这么多年来我经常在想如果有这么一天,到底是福还是祸,陆鼎山会做何反应?陛下又该怎么想?太子党与心怀叵测的各方势力对铁王堡毁约又会如何动作,我越想越怕越怕越想,如今真到了这一天,我偏偏见到了丫头你,我突然不怕了,也懒得去想了,若星辰背后的诸神要抹去铁王堡,我铁梦戈一人之力岂能与天去斗!”
  陆展颜呆呆地躺在铁梦戈背后的软椅中,铁侯爷、李若岚以及伏在地上的铁兵三人的对话言谈虽不多,但却有极大的信息量,仿佛只是铁王堡少主的一次离家出游,便足以让整个江湖动荡,甚至不止江湖,还牵涉到了自己的爷爷与舅爷爷皇帝陛下,庙堂之上也要被震动……
  陆展颜一时被他们的话惊得目瞪口呆,而面前的铁侯爷与李若岚却淡笑风生,仿佛天下既便大乱,对他们而言也是司空见惯,不为所动。
  铁梦戈投向花海与霞光交接处的目光渐渐凝重,他接下来仿佛喃喃自语的话才真正让陆展颜心中大骇,他说:“当年在野莽山,我与陆鼎山那一战被东海潮生岛的郑屠给拦了,这过了几十年,看来终究还是躲不过,不杀了他,铁梦戈终是不能安心进坟墓!”
  陆展颜弹身而起猛然提起重剑指向铁梦戈的脖颈颤抖说:“铁侯爷,我爷爷和你有多大的仇啊,隔了几十年你还要杀他!”
  铁梦戈看了他一眼,懒得和他说话,不屑地伸指弹向他的重剑,他明明出指很慢,陆展颜也看得清清楚楚,偏偏无法避让躲闪,重剑被“嗡”地弹飞,旋转着飞出五六丈才落地。
  铁梦戈这才冷哼一声道:“大人的事,你懂个屁!”
  李若岚去捡起重剑拿回来递给陆展颜,目光里带了一丝含意不明的嘲笑道:“陆大侠莫要当真,侯爷是说笑的,看来你恢复得倒是挺快,那和我新收的徒弟去一边玩会儿,我和侯爷还有正事要说。”
  孙亭月一听这话马上机灵地上前,不等陆展颜做出反应,扯住他的袖子便要躲到一边去,伏在地上的铁兵早已被一波三折的变化整得不知所措了,却听铁梦戈又说道:“铁羽出铁域的事大概已经传回铁王堡了,那么马上就全天下都知道了,铁兵,召齐你的几个弟兄去追铁羽,若出了古树山仍未追上便不要追了,且随他去,你们在雪泥镇驻扎,等我命令。”
  铁兵领命而去,铁梦戈又看了看陆展颜与李若岚师徒,说:“你们三个陪我回一趟铁王堡吧!”
  李若嵐与孙亭月紧跟在铁梦戈身后,陆展颜本还想再说些什么,看着李若岚的背影突然就觉得说什么也得跟着去,索性闭了嘴匆匆追了出去。
  铁王堡与一针堂和剑谷相距尚有一百余里,铁梦戈一行乘坐马车出发的时候,铁王堡内部已经得知了铁羽出铁域的事。铁王堡如今与铁梦戈同辈的老人只剩他的哥哥铁梦龙与堂弟铁度二人。
  铁梦戈虽身为堡主,但自铁羽出生以来心思全在他这个孙子与剑谷那一片花田上,早已不过问铁王堡的大小事宜,遇事总是铁梦龙将铁家下代的子侄聚在一起商议定夺。当年铁梦戈与陆鼎山订的那约定,明眼人都明白陆鼎山背后站着烈武爷,那约定是铁王堡的平安符,却也是烈武爷的定心丸。如今铁羽只身匹马出了铁域,这事可大可小,烈武爷若不在意,便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耍,烈武爷若动了怒,便是铁王堡的一场浩劫。
  铁王堡的公议厅里气氛沉重,西北人性子直,有话都在明面上,铁梦龙简单将铁羽独身出了铁域这事给众人陈述了一遍,众人都意识到这事不简单,却也没人能说清楚这事到底轻重如何,没有人争吵,偶尔的争执也很简短。
  随着铁梦戈一行进入公议厅,简短的争执也没有了,大厅顿时变得鸦雀无声,铁梦戈径直走到铺着一张雪白狰皮的铁王椅上坐了下来,随行三人站在他身后。铁梦戈伸手向左侧空着的一张椅子挥手作邀,对李若岚一改“丫头”的称谓道:“李先生请了!”
  李若岚也不推辞,款款落坐。公议厅众人个个暗惊,铁王椅左右座位是极重权柄的象征,空置多年无人能坐,今日铁梦戈就这样随随便便赐给一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姑娘,却不知是何道理。谁知铁梦戈一开口更叫众人惊讶,他冷眼环视一圈众人缓缓道:“这位是狰突崖星象学的宗主李若岚李先生,论辈分,和我同时得授柱国侯的越南枝越侯爷是她的师哥,我将她请来铁王堡,以后她便是铁王堡的星象师了!”
  坐在上首的皓首老者铁梦龙一听这话,大惊失色,蹭地站了起来望向弟弟,捋了一下情绪冷硬地说道:“梦戈,大渊帝国只有帝都珠郡才设钦天界,有皇帝御用的星象师做博士,你看烈武爷对越南枝的隆恩便知他对星象学的重视了。你已经功荫铁域,位极人臣,还不知足,如今放铁羽出铁域不说,还竟敢私设星象师,是太平日子过够了?还是你想谋逆要当皇帝?”
  铁梦龙几句话说到最后已经情绪激昂,公议厅里众人附和着他的话开始低声讨论,铁梦戈静听哥哥说完,任众人讨论了半晌,直待群激动方才将手中铁剑往地上一杵,低吼道:“你们谁能做得了铁域的主,站出来说话!”
  底下瞬间又安静了,铁梦戈转向铁梦龙眯眼盯着哥哥道:“要不兄长你来坐这铁王座,我听你的!”   铁梦龙斜了他一眼,愤愤地坐了回去。铁梦戈放低了声音,语重心长地又说:“铁羽是自己贪玩偷跑出去的,我会亲自去将他追回来,我要是想当皇帝四十年前就当了,何必龟缩回铁域,还不是为了你们的太平日子。帝国没有一条律例禁止世家请星象师,若有人胆敢对李先生不敬,不论我生前死后,铁刑伺候!”
  又说:“我若回不来,便由铁羽来坐铁王椅,若是铁羽也未回来,你们公议一位出来主事,只是记住铁王堡不缺能者,得选个仁者!”
  铁梦戈最后这句话说得萧索,听着便如交代后事一般,他说完起身便走,身后众人再无声响,李若岚与陆展颜、孙亭月紧随其后。
  离开铁王堡,一行四人同乘一辆宽大的马车调又朝一针堂方向疾驰而去,一路上铁梦戈一言不发,靠坐在软榻上闭目养神。李若岚也不说话,陆展颜一肚皮问题没机会问,孙亭月看气氛沉重,也不敢说话。马车就这样在沉闷中摇了大半天终于在天黑后摇到了一针堂,当天便在一针堂休息。
  当天夜里星朗月清,李若岚手持星杖入定般仰观星野。铁梦戈无所事事,将陆展颜与孙亭月叫到茶室闲聊,他神色和蔼,对二人说:“这两天让你们受惊吓了,对不住!”
  说着话由怀里取出一支吊鑲着碧玉的玫瑰银步摇,笑盈盈地递给孙亭月,又从脖子上取下一枚用皮绳拴着的灰色剑形金属挂坠,递给了陆展颜,说:“小礼物,全当老头子给你们赔罪了!”
  陆展颜见铁梦戈一笑开就完全又变成了那天给自己讲起奶奶与曼陀罗故事的和蔼老头,试探着问道:“侯爷,您那天说的要杀我爷爷话果然是说笑啦?”
  铁梦戈笑得满脸褶皱都舒展开了,眼神却迷蒙如烟云,陆展颜看不清那烟云背后到底藏有什么天机,就听铁梦戈慢悠悠轻飘飘说了七个字,听在陆展颜耳中却如春雷炸响,他说:“我才是你爷爷呀!”


  秀水城的深秋天高云淡,嗅着空气中熟悉的、淡淡的、腥咸的、大海的味道,陆舞的脚步也轻盈了起来,竟没能发现师父月相思眼中那一缕虽淡却凝而不散的忧伤。
  月相思轻轻停下了脚步,秀水城已经遥遥在望。她怅望着秀水城,知道自己这一生是再也不可能踏入这座城了,沐芽街的杂耍、水市的小吃、麦子楼那夜的信誓旦旦……都成了折磨她的回忆。
  月相思收回思绪,轻声道:“陆舞,姐姐就送你到这里了!”
  “姐姐……”陆舞讪讪地闭上了嘴,知道这事没法劝,也轮不到她来劝。
  月相思掏出一个三寸高的风银盒子递给陆舞,道:“这次路过度雨山买的度雨老岩茶,能暖胃,他的老寒胃年久了,治不了根了,能缓解就不错了,找机会给他,别提我,省得大家尴尬。”
  陆舞接过风银盒子,已经很尴尬了。
  月相思说的他是陆舞的姐夫哥哥的臂膀秀水城的智囊。
  还是月相思开口打破安静:“箭道上姐姐已经没有能教你的了,姐姐并不希望你成为箭术上的绝世高手,入一层层箭境的痛苦,姐姐遭受过便决不愿你去承受,如今这样挺好,回去好好当你秀水城的公主。忘了铁王堡那个少主吧,姐姐早看透了人情世事,即便有一天铁羽愿意为你而死,也不会是因为爱!”
  月相思的眼神古井无波,声音淡如远山轻云,陆舞能够感觉得到她遭受过的所有苦难经过时间的洗礼后沉在井底,静水不流,但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消逝。陆舞鼻子一酸,转头捂着嘴飞奔而去。
  陆舞走入秀水城的城门就感觉到了异样,今天的秀水城和和她离开时的秀水城完全不一样,虽然巷陌街舍间的贩夫走卒、红男绿女还和往常一样络绎不绝、说说笑笑地往来穿梭。但是陆舞因习箭而特有的敏锐洞察力,让她感觉有一股紧张的气氛笼罩着秀水城。陆舞不动声色地往内城走去,越接近内城越感觉今天的秀水城绷着一股劲,比平时多了几倍的易装暗哨在城中流动,而中城外是一圈刀枪林立的秀水卫营士兵。
  几名士兵见陆舞背着弓箭靠近中城,立刻围了上来,几柄长枪指住了她,一名士兵满脸狐疑地抛出一串问话:“你是干什么的?为什么靠近中城?大模大样地背着弓箭在秀水城里乱走,不知道规矩呀?”
  陆舞没理会他的问话,反而探问:“戒备如此森严,出什么事了?”
  一位年长的士兵见陆舞面对一群士兵仍从容不迫,显然是见过大世面的出身,于是多留了个心眼,上前说:“朱、温、陆三大家的大小主事人都在中城商议大事,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你快回去吧,不要瞎打听。”
  陆舞哦了一声,却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看着这位年长的士兵说道:“你们职责所在,我不为难你们,看你盔甲型制,是秀水三卫的战士吧,你们卫长温贲也在吧,麻烦去给他说一声,就说陆舞回来了,要进中城!”
  年长士兵一听“陆舞”二字,立马明了,应了一声转身就往远处跑去。秀水城没见过陆舞的人多,没听过陆舞的人怕是一个也找不出来。其他士兵一听她自称是陆舞又背着弓箭,多半错不了,一个个急忙收起了指向她的长枪。不一刻那位士兵领着秀水三卫的卫长温贲匆匆过来,温贲老远扫一眼便认出了陆舞,满脸堆笑地跑过来恭敬道:“不知道公主回来了,弟兄们冲撞了公主,死罪死罪!”
  陆舞不理他的恭维,又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温贲尴尬地笑了笑了道:“三大家族的主事人都在里边议事呢,温贲一个小小的卫长哪有资格知道,您自己进去问城主便是。”
  温贲说着话手一挥,手下兵士解开封锁把中城的城门由两边推开,温贲随在陆舞身后将她送到门前道:“温贲取责所在,只能送公主到这里了。”
  陆舞迈步要走,温贲又压低了声音说:“好像是因为铁王堡少主铁羽的什么事,公主心中有个准备!”
  陆舞心中一跳,自己还是小姑娘的时候,铁侯爷带铁羽在铁域与秀水边界的秋阳山有过一次会猎,陆舞也随哥哥去玩,见了铁羽之后便嚷着要嫁给他,这个事知道的人挺多,但只是小孩子的玩闹,听过的人也一笑置之。今日温贲竟胆敢拿这事取笑她!陆舞顿了一顿,眼中泛上冷冷的寒霜,猛然回过头去,温贲却已转头离去,只留给她一个背影,陆舞仿佛狠狠一拳打到空气中,跺脚回头直直往内城议事的放言堂走去。   到了放言堂门前,陆舞伸出去推门的手悬停在半空中,想了一想,放下手来,转身走到放言堂背后,避过几名守卫之后,一个纵身轻飘飘蹿上了放言堂屋檐的巨梁,由一处大梁之间缝隙缩身钻入,隐身在一处横梁之后朝下看去。放言堂不设主宾位,所有人围坐一张大圆桌,以示公平,众人不分贵贱,人人有想法皆可畅所欲言。
  陆舞藏身的角度只能看到三个人,正对着她的是哥哥陆慎言,哥哥左边是秀水智囊云飞,右边坐着温家的族长温耀,其他人被横梁遮在后面。哥哥和云先生面色凝重并不言语,温耀和旁边坐的一人交头低语,整个放言堂没人放言,但三三两两地都在低声交谈。
  打破窃窃私语的是一个苍老而暴躁的声音:“非要等陆鼎山来了才能议事吗?他又不是城主!”
  听声音就知道是温家一辈子不懂温和的温老三温惊鸦,旁边几个声音就附着他的意思说了起来。城主陆慎言神色不动,他身旁的云飞笑了一笑冲他道:“温老还是如此耿直,说得也有道理,本来有城主在大小事大家都有主心骨了,只是今日召集诸位前来要商议的是十六年前,我们秀水城陆侯爷与铁王堡铁侯爷私定旧约的事,这个事大家虽然都知道,可侯爷没有来,谁又敢说自已真知道二位柱国侯爷定的究竟是个什么约?侯爷如今年过八十,行动缓慢,大家多等一等又打什么紧?”
  温惊鸦哼了一声道:“只有他年龄高吗?我温老三也七十又八岁了……”
  温惊鸦还要说下去,就在这时放言堂的大门随着一阵爽朗的大笑被人推开,一人迈步跨入,待他笑罢人已走到了温惊鸦的身旁,只见他伸手拍了一下溫惊鸦的肩膀道:“温老三你在背后说了我一辈子坏话还不够啊?”
  来人正是秀水城前城主,大渊开朝柱国侯陆鼎山,温惊鸦并未躲他拍上自己肩头的手,回道:“温家从前朝到现在,这几十年来侯爷说平逆便随侯爷平逆,侯爷说反了便调转矛头随侯爷为陛下开疆拓土推翻前朝,死的人少还是出的力不够?温老三从提枪跟侯爷出征起就已经当自己死了,以后侯爷要干什么还是得继续跟着侯爷去干,发几句牢骚也不可以啊?”
  陆慎言不言语,他知道反对侯爷最多的温惊鸿和朱家的朱枯荣才是随时都能为这位三爷爷舍家弃业不顾性命的生死之交。自己虽身为城主,但这些大半生随三爷爷征战沙场的老人可没人将自己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放在眼中,自己当下能做的只是和自己的名字一样——慎言。
  陆鼎山笑道:“温老三话说重了,别人说我不得,你可以。”
  又转向朱枯荣说道:“朱兄怎么一言不发,陆某处事有不周之处就说出来嘛!”
  朱枯荣冷哼了一声道:“朱家哪敢对侯爷不敬,前两年大锤私盗水云斩早丢光了朱家的脸,没什么好说的。当年是侯爷与铁梦戈定的约,铁王堡既已破了约,侯爷说怎么着便怎么着,要朱家出人便出人,要朱家出力便出力,朱家自已没把事做到人面前,能有什么异意!”
  “好好好,大锤盗走的并不是水云斩,水云斩早在几十年前的野莽山上,就和铁梦戈手中的残针做了交换,这事说来话长,今天就不讲了,大锤盗走的只是铁梦戈的残针而已。有了大锤消息就给他捎个话,就说这事过去了,残针送给他了,叫他回来吧!”陆鼎山又转向众人,“诸位还有何见教?”
  众人多年来惯在陆鼎山的威势之下,没人接话,倒是城主身旁书生意气的云飞顶着威压站了起来,向陆鼎山恭敬地行了一礼,有条不紊道:“侯爷当年与铁侯爷定约的内容我们几乎一无所知,所听到的也只有一些流言,侯爷若能告之一二,大家心中有底才好商议,否则能有什么见教?”
  陆鼎山顿了顿:“这个可真没法告诉诸位,你都听了什么流言?”
  “大抵便是铁羽若终生足不出铁域,侯爷便保铁王堡富贵平安!”
  “可信否?”
  “自然毫不可信,所以云飞才斗胆请侯爷说个分明,大家明白了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好估量铁羽出了铁域,秀水城所面临的是个什么局面,该如何应对。”
  陆鼎山蹙眉深思片刻后才说道:“当年确是与铁梦戈定了一场约,可是诸位还是不知道的好,一旦告知了诸位,诸位便得担上干系,我便不好从中周旋此事。”
  云飞要的便是这句话,于是点头称是,又追问一句道:“便听侯爷安排,只是侯爷万一处理此事失妥,秀水城又该何以自处?”
  陆鼎山听出他平淡追问的后面的咄咄逼人,无非便是怕自己处理不当连累了秀水城,不由在心中嘿然一笑,说道:“秀水城主之位十六年前我便让出来了,防的便是今日之局,爵位是陛下赐的,推让不了别人,祸福只能自家担着。云飞你无须担忧秀水城受牵连,此事既然由我而起,我自会妥善处置,便有万一也是我私人恩怨,不牵涉秀水城。”
  陆鼎山如此一说,放言厅里再无人有异意,陆舞本以为这次议事便要至此结束了,谁知城主左侧的云飞刚刚落坐,他右侧的温家族长温耀却又站了起来,先拱手环礼,而后不紧不慢地由袖中抽出一封火漆封缄的信笺来,不愠不火道:“是珠郡子玉先生的来信,子玉先生在帝都的身份大家都知道,有些敏感,他虽不肩一官半职,但太子爷却以师礼相见,诸多太子爷不方便出面的事都是子玉先生出面从中处理的。这封信是子玉先生亲自送到我一个在帝都谋仕的徒弟手中,托他带回来要我转交给城主的,方才只顾听诸位说话竟忘了拿出来。”
  说着话躬身将书信递向陆慎言,陆慎言并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云飞却立马起身伸手接过了信笺,目光凛凛地逼向温耀道:“是太子的意思?”
  温耀依然不愠不火地说:“是不是太子的意思得看了内容才知道,我哪敢私拆城主的信笺!”
  云飞攥着信笺的手有些微微发抖,想替城主拆开,可不拆也已经能看出太子党的意思,陆鼎山看着云飞犹豫不决的样调笑道:“何必踌躇,老夫猜太子党不过便是要假借秀水城之手除去铁羽,永绝后患罢了!”
  陆舞心中猛地一紧,衣摆惊起一缕几不可识的细尘。陆慎言却在这一缕细尘落下来时鼻翼轻嗅,空气中有一丝几不可闻的子兰香,那是陆舞特有的味道,他神色未动,却在心中大叫了一声糟糕。
  云飞依然没有拆封,眼中波澜不惊,问陆鼎山道:“若真如候爷所猜,太子是要秀水城杀铁羽,我们又该如何?”
  “那就杀!好好的铁王堡少主不当,非要出来给天下人制造麻烦,一个不小心多少无辜的人要因他而家破人亡,杀了干净!”
  云飞刚要开口,陆鼎山一双虎目瞪了过来,愠怒道:“云飞你不必再跟我使你那花花肠子,杀铁羽的事陆某一人来担。只是诸位也做好防备,若是陆鼎山没能杀得了铁家少主,反而死在了铁梦戈的剑下,那这重任可就还是得秀水城来完成!”
  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陆慎言这才起身清了清嗓子,他有意无意地抬头扫了一眼大梁,望向陆鼎山满心无奈地说道:“若真到了那一步,秀水三家自也不会退缩!”
  陆舞没有再听下去,运起水灵之气敛神凝气退出了放言堂,一时心乱如麻却又不知能到哪里去,信步间走到秀水城著名断木崖,站在崖边,放眼望去天地之间一团乱云,陆舞深吸一口气,眯眼向天,嘴角抿成了僵硬一线,娇小的身躯却舒展了开来,左手虚推,右手空拉,双手之间恰容一张满弓,一根弦已在她心中绷紧,意念中的秀水神箭已经呼啸着破弦离弓,目标却是模糊的……
  为什么全世界都想抹去铁羽?无所谓了,柱国将军也好,太子党也罢,便是皇帝也没什么杀不得的……这样想着的时候眼前却泛上了相思姐姐在雪山上那夜看着自己时悲悯的眼神,她说:“……你们生在将相侯门的孩子,由不得自己做主的又岂止爱恨,你便是练成了天下第一的箭术也不能快意江湖,你的箭最终要射的是日月星辰啊!”她还说,“忘了铁王堡那个少主吧,姐姐早看透了人情世事,即便有一天铁羽愿意为你而死,也不会是因为爱!”
  烈武四十一年的秋天便在陆舞虚握逐影弓的指间悄悄抽离了秀水城。
其他文献
从武侠崛起之时直到现在,甚至未来,我们的回忆和希望,都散落在了名为“时光”的河流中,发出星星般细微却明亮的光芒。  多想乘坐着能够穿越时光的机器,为你拾取过去,握紧现在,眺望未来。  首先,小编在这里向大家保证,本期时光机不含任何广告成分,请放心食用。  当然,这是为了以后纯硬广蓄力,届时请谨慎点击。  大多数的人,第一次接触武侠,都是在很年轻的时候。这也许是因为,年轻的人,甚至有点中二的人,总是
期刊
第一折 连心碧  红袖招是扬州商贾往来会谈的客栈,是以即使是在第二层的隔间,仍然听得见闹哄哄的丝竹声,又兼无孔不入的各种脂粉和酒菜香,硕大的客栈不过是酒池肉林,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腐烂气息。  朱四方又一次有意无意地覆上江南燕斟酒的纤手,眼睛淹没在堆起的肥肉褶中,笑成猪叫。葭月心中一呕。  江南燕仍然媚眼如丝,嗔视了朱四飞一眼:“朱帮主,成是不成,您倒是给句话呀!”  只那一眼,朱四方整个酥掉了:“成
期刊
一、东方之行  罗林斯生于英兰岛,从他的父亲往上再数三辈,皆是当地有名的剑术教师。家学渊源,十五岁时,罗林斯的剑术便已相当出色。再过几年,他的父亲与他对打,稍不留神也要落败。旁人见了都说,在剑术领域,这个年轻人实是英兰岛上最出色的明珠。  然而,罗林斯并不快乐。  他的好友阿汤问他:“罗林斯,为什么你最近总是不开心?”  罗林斯双手托着腮,不说话。  阿汤奇怪:“不应该啊!”  罗林斯的家境宽裕,
期刊
丁珰在金庸小说中实在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物,拿着女主的剧本,却演着演着突然发现不光是拿错剧本了,很可能连人设都没有搞清楚。于是糊里糊涂演了大半本书,在后半段,终于拿到对的剧本,找准了人物定位。就这样,一个根正苗红的女一,毅然决然地补缺,肩负起书中反派的重任。套用流行的“反差萌”,丁珰大概是“反差黑”。让读者对她大半本书的好感,在一息之间荡然无存。之前的古灵精怪,之前的俏皮活泼,事后看来都是面目可憎,
期刊
叶风  碎空刀叶风,本是封隘侯遗孤,明将军扫除封隘侯后,流落塞外,遇到北雪雪纷飞,无私传功,北雪坚不许为师,后叶风以天地为师,悟出碎空刀法:刀意行空、刀氣横空、刀风掠空、刀光碎空。是不可多得的武学天才。得知明将军将带领大军围困塞外小城,叶风千里驰援,不计得失,与众人合力抗击明宗越所领之大军。  碎空刀本身是一本悲剧。但作者的文笔,尤其是写“侠”和“武”的时候当真让人顿觉荡气回肠,睥睨群雄,不由得呼
期刊
最早从《史记》中“救人于厄,振人不赡”的游侠,到金庸笔下“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大侠,锄强扶弱、行侠仗义,一直都是这些名目繁多的侠客们应该具备的素质。他们,爱管闲事,替天行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侠客们在小说中,扮演着虽然违法乱纪,却又能重铸秩序的重要角色,彰显了广大读者群众,对于社会不平等现象的仇视,和对美好生活的热烈向往。因此,即使奸人作恶惹得侠客出手相助的老套情节一再上演,但是在读者心中,仍是
期刊
熟悉我们微信公众号(ID:侠世界)的侠友,可都还记得月寒在去四川之前是如何喜气洋洋、充满期待地憧憬着八台山唐门之行么?  在得知要与众多好友齐聚八台山的那一刻,月寒、空哥以及西西里,都万万没想到,那次飞龙峡之旅的打开方式将会如此的惨烈!  这绝对是一次让众人终生难忘的冒险,从此,月寒的人生将被鲜明地划分为——飞龙峡徒步前时代,以及飞龙峡徒步后时代。人生观世界观均已因此发生质变,并且此变化不可逆! 
期刊
序  大雪缓缓飘落,轻轻地覆盖在枯枝和殿顶上,将整座武当山装点成一片素白。  空旷的大殿里坐着一名老者,身穿一袭宽大的道袍,须发皆白,神态和蔼慈祥。在他面前站着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弟子,她的容貌并不十分出众,却自有一股出尘的气质。  “这次路途艰险且不必提,支援北境战事,是公主殿下瞒着皇上私下做的决定。你真的想好了?”  “是。”女弟子的声音不高,却十分坚定,“这是弟子深思熟虑后做出的选择,请道尊放心
期刊
三十年后,鹤发童颜的傲月寒戴上了老花眼镜,看到了压在书桌同玻璃桌盖中间的那张泛黄了的照片,眼角依旧会微微地发热,右边的嘴角撇着,噙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回味。她打开了iPhone30的微信,搜到了一个名字叫“侠世界八台山2018欢乐趴”的群,重重地按下了语音键——  “喂,如果是同样的人,你们还愿意陪我走一趟吗?”  “嗒”地一响,一滴晶莹滴落在玻璃桌盖上,恰恰遮住了那时的自己。  飞快地,傲月寒按下了
期刊
新晋“网红”鲁迅先生讲过一句名言:“学医救不了中国人。”不光如此,作为中国最为有名的“中医黑”,鲁迅先生对于未交配的蟋蟀入药引子的那一套中医理论,也是嘲讽得不行。现如今,中医这个话题一出,广大吃瓜群众,都能搬上小板凳,看各路人马战个三天三夜,还丝毫不带重样的。武侠小说中,对于中医可就友善多了,各种灵丹妙药,数不清的妙手回春,可以说是“灵药满地走,神医多如狗”,今天就来谈谈武侠小说中的神医平一指。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