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楼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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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鱼
  小溪说我,活脱脱一个师太。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不否认。因为我确实在有节奏地敲着木鱼。
  当然,这木鱼可不是佛堂里四大皆空的木鱼。它的外状像鱼头,中间挖空成了共鸣箱,正面开一条长形鱼口,手持小木槌就可以敲击发声。它的音色空洞,发音短促,轻快活泼,常扮演伴奏的角色,在“数白榄”时作敲击节拍之用。你猜对了,它是粤剧使用的乐器之一。
  我是一名粤剧乐器师。或者说,曾经是。
  这边厢,小溪还在聒噪。既然木鱼不是四大皆空的木鱼,我自然也就不是四大皆空的师太了。我停止敲击,然后伸出一双僵硬的手做了几个生硬的挥舞水袖的动作,做着手势配合一张一合的嘴型,“如此断肠花烛夜,不须侍女伴身旁。”
  小溪什么声音都没听到,但她还是默契地明白了。她笑,翻翻白眼,嘟囔了一句,“行行行,不吵着你了好吧。”说罢她离开了房间。
  顿时安静了许多。
  我看看桌面上的照片,继续敲起了木鱼。我的桌面摆着很多照片,大部分是天水秀丽的景色。有一张例外,它被镶嵌在相架里,在灯下烁烁生辉。那是若干年前某梨园粤剧戏班在一次公演后的大合照,瘦削的我像个小猫一样站在后排的左二,几乎被人群湮没。不过不打紧。重点是,前排的正中间有个穿着宽大戏服却笑得一脸阳光的男生。
  赵宴扬。
  我在心底重复了无数次这个名字。
  长亭十八叮咛
  自小就开始学习粤剧的年轻人,在Z城估计没几个。赵宴扬就是其一。
  他的爷爷奶奶曾经是粤剧名伶,因此在他刚懂事的时候,他就被动地接受着言传身教。
  自小就开始练习粤剧乐器的年轻人,Z城估计也没几个。我也是其一。
  但我家只是普通的工薪阶层,家里没人和这个沾边。仅仅因为,14岁那年,我成功央求了父母肯出钱让我去梨园戏班学习。
  一个没有与生俱来的天赋,对乐器也不是天生敏感的女孩子,会对这个在世人眼中古旧而成人化的行当能真正有多大的兴趣?你也猜对了,我仅仅是因为赵宴扬。
  14岁那年的一个夏夜,在家属大院内,看着赵宴扬在月下气宇轩昂地练习走着丁字步,我深深陶醉了。
  我坚信,那一晚天上一定有流云飞过,红色的,在那个永不回来的夏夜。我呆呆地望着他,他定定地看着我,我们对望,充满着年少的无知。丘比特恰好路过,他不小心遗下了两颗种子,深藏在两个少年的心间。
  我也想成为与赵宴扬配对的小花旦。我走苦练了两个月的花旦撇步给梨园师父看,师父看完依然皱起了眉头,“你这像是煮熟了的青蛙。还是算了吧,小姑娘。我很高兴你对粤剧有热诚,但世事焉能勉强。”
  于是,我成为了一名粤剧乐器手。除了木鱼,我还必须苦练琵琶、蝴蝶琴、双皮鼓与勾锣。都说了,我自知没有天赋,所以我必须比别人狠下三倍的苦功,才得以在梨园蹲下去,才得以让父母心甘情愿地一年年掏学费。
  不能在台上与赵宴扬对唱“好同窗,缘暗订,三年结伴百般情”,但可以在台旁让他踏着我的拍子说“长亭十八里叮咛”,也是蛮不错的。
  那得再图赖
  因为粤剧,从此,我和赵宴扬有了紧密的联系。
  每个周末,我都能在梨园见到他。我在梨园一角,手抱着琵琶,呆呆地看着在戏台上练习七星步、跑圆台、上马和背供的赵宴扬。他挺着笔直的腰杆,有板有眼地一丝不苟地完美完成整套动作。从那时开始,赵宴扬,连同他的高傲、智慧以及玉树临风,在我的心间充满叮铃铃的回响,从未在我心中磨灭。偶尔,他在台上搜寻着台下我的身影,然后朝我展开灿烂的笑容。
  我听见他唱,“一夕恩深记紫钗,赤绳长系足,那得再图赖”。
  那得再图赖。
  那是我一生里最快乐的日子。我奏乐,他唱戏,我们的若干年。
  天长日久的相对,我和赵宴扬之间,丘比特遗下的种子在发芽、滋长。这种滋长如无声潜入夜的细雨,滋润着他长成了一个俊朗挺拔的男子,而我,也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
  作为粤剧特长生,我们进了同一所中学,然后进了同一所大学。他成了戏班崭露头角的英俊小生,我也熬成了戏班的首席乐器师。别人都说,我们是天造地设,俪影成双。
  从14岁走到24岁,我们一起走过了十年。多么不容易的十年。
  赵宴扬在梨园一角偷偷吻我,“再爱你六七个十年就够了吧。”
  我用敲勾锣的槌子敲他的头,“但我怎能知道,何时‘我却抗不来,争无计,眼看马家郎,强夺了卿卿’?”
  赵宴扬刮着我的鼻子说,“小生永远爱卿卿。”
  那时我还不知道,原来我的快乐是预支来的。
  雾月夜抱泣落红
  快乐会是永恒的吗?以前我倒是这样认为。至少,五年前我还是这样认为。
  这一刻,我穿着素衣,坐在了黄花岗大剧院二楼的后排里。灯暗声灭,人声散去,戏台开锣。我看到赵宴扬化着浓厚的小生妆容,文质彬彬地步出戏台。
  五年不见,他已经成为了梨园戏班首屈一指的台柱小生。他略带沧桑的面孔,掩映在厚厚的脂粉下。灯下,他动作轻盈,眼神炯光,英气逼人。
  台旁的奏乐席,首席乐器师的位置,那个若干年前曾属于我的专席,此刻已经由一位俏丽清秀的女子填上。她一边拨弄着蝴蝶琴,一边抬起头看着赵宴扬甩袖,眼里分明带着宁静的笑意。
  “我雾月夜抱泣落红,险些破碎了灯钗梦。”听见赵宴扬熟悉而悲怆的唱词,旁边一众年老的粤剧迷轻轻顿足点头,跟着轻哼“唤魂句,频频唤句卿须记取再重逢”。
  我看着赵宴扬,贪婪地,狠狠地,看他,我在心里大声地喊他的名字,用震耳欲聋的声音。良久,最后我想微笑,却发现自己的脸痒痒的。昏暗的观众席上方有暗红的灯光,洒在我的左臂上。左臂上密麻的疤痕,像两只振翅欲飞的鲜红蝴蝶,触目狰狞。   台上这出戏曲叫做《帝女花》,讲的是明末周世显与长平公主亡国时凄美殉情的故事。可惜了这一对伊人。
  可是,倘若当年长平拖着一双残臂和世显踉踉跄跄奔走天涯,现世还会有如此一出凄绝的爱情故事吗?
  赵宴扬,天水的景色很美,很遗憾当年你没能跟我一起去,很庆幸当年你没有跟我一起去。
  我很高兴有人可以温暖他
  次日,在前往机场的路上。东风西路堵车,我和小溪乘坐的出租车停在路中,久久不能前行。
  我撩开车窗的帘子,安静地看着外面。
  突然,隔着马路,再隔着一条窄窄的环城河,我看见了路边高高的石凳上有一对年轻的情侣。女子把双手藏在背后,撅着嘴看着前方,两条腿晃晃荡荡划着空气,她在撒娇。男子满脸笑意地看着她,拿着小勺挖着一杯盒装雪糕,你一口我一口地喂她。男子不知说了句什么,女子侧过头,对他微笑如花。
  那个顾目美盼巧笑倩兮的女子,是昨晚见到的首席乐器师。那男子,是赵宴扬。
  曾几何时,也许他曾眉头深锁,可如今,他的眉心已经被那女子用浓浓的笑意抹散。
  坐在我身旁的小溪有点看不过眼,她伸手把帘子拉上,轻轻地拍了拍我,“还好吧?”
  我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依旧隔着蓝色的帘子望向外面,带着一贯的微笑。我慢慢伸出双手,比划着手势。我无声地告诉小溪,“我很高兴有人可以温暖他。”
  小溪叹了一口气,转头望向另一端的车窗,低低地说,“张玥,我多希望,如今在他身旁笑着的女子是你。我不知道,当年你的决定是不是正确的。你有后悔过吗?你消失的那些年,你知道赵宴扬遍寻不获的痛苦吗?你和赵宴扬,毕竟深爱过十年,当年,兴许他能够接受这样的你……”
  我再次伸出双手,在空中做了一个挥手的动作,然后把右手食指轻轻置于嘴唇中间,轻轻摇了摇头。小溪看明白了,我在说,“不要再说了。”
  自始至终我一言不发。
  你猜对了,我现在是一个哑巴。五年前,我和赵宴扬约好一起出发到天水旅游。临行前,他母亲因意外进了医院。于是,我一个人背着行囊启程。相机里,我照了许多许多要回来与他一同分享的美丽景色。可回程那天,在通往火车站的路上,我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几乎覆灭我人生的车祸。车祸没有使我死去,却夺去了我的声音,健康,或者,还有一些其他。
  原来天水,是我人生最后的秀美。
  楼台一别两吞声
  2013年,广州荔枝湾大戏台。台上一位老生步履狞狞,正在上演粤剧《山伯临终》。
  我驻足,看得彷如隔世。
  四周围着一群老公公老婆婆,听得如痴如醉摇头晃脑。我站在一群老人家当中,静静地看着。
  老生轻轻挥动水袖,悲戚戚地唱,“空房冷冰冰,山伯孤零零。刻骨相思唯有病,一腔恨怨解不胜”。
  我转过身,一瘸一瘸走出了人群。
  这是广州的深秋,繁花开始飘零。
  身后继续传来旖旎的戏文,“人世无缘同到老,楼台一别两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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