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德夫:在荒芜的土地上“种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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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月28日,胡德夫在北京举办的一场音乐会,一千人的现场几乎满座。音乐会舞美简单、大气,没有升降台和炫目的灯光,舞台黄金分割线上坐在鋼琴前的胡德夫是所有视线的焦点。
  66岁的他已是满头白发,两道剑眉也白得没有一丝杂色。胡德夫紧闭着眼,身躯随着音乐情绪摇摆晃动。屏幕上,特写镜头下的手掌宽厚、手指粗短却灵活有力。但那不是一双生来就适合弹钢琴的手。
  而胡德夫和钢琴又几乎是黏在一起的,仿佛离开钢琴,他都不知道如何歌唱了。他如此挚爱钢琴,是因为上学时,每天晨会结束,校长陈泗治都会弹着钢琴,在大礼堂带着2000名师生唱歌。中学六年,天天如此。胡德夫观察校长每一个细微的神情和摆动,许愿“以后一定要像他那样弹琴唱歌”。
  他会热情地介绍自己的嘉宾、乐手,给他们唱两三首歌“推销”自己的机会。他们都是金曲奖级别的台湾原住民歌手。和胡德夫比起来,年轻一代的原住民歌手更轻快、自如,不再背着厚重的历史前行。但在大陆,歌迷们还是只认识胡德夫。
  压轴曲目《美丽岛》是胡德夫的代表作。近几年,胡德夫演唱《美丽岛》的时候,会在最后加上一段新词,他说,这是回应故友、词作者李双泽的答唱,想要告诉他,我们生长的地方,的确是美丽的。
  很多观众都接收到了歌声里的况味,但并不十分清楚这首歌背后的故事。

唱自己的歌


  故事要回到1972年。
  那一年,为了赚钱帮父亲治病,胡德夫从台湾大学外文系辍学,成为哥伦比亚咖啡厅的驻唱歌手,每天两个小时,坐在角落弹吉他,唱英文歌。来自原住民部落的胡德夫皮肤黝黑,眼眸深邃,英文又流利,让人误以为是“混血儿”。
  哥伦比亚咖啡厅是当时哥伦比亚国家商业推广中心附设的咖啡厅,价格亲民,点一杯咖啡,可以闲坐一整个下午,是那时台北年轻人聚会、消磨时间的好去处。彼时,张艾嘉、赖声川、林怀民、蒋勋都是常客。但也只是各自做事,没有多少人注意那个在角落为大家提供背景音乐的胡德夫。直到李双泽的突然来访。
  李双泽突然走进来问胡德夫,“你是哪一族?卑南族?有自己的歌吗?”李双泽是菲律宾侨生,小学时就随母亲来到台湾。有感于当时台湾青年学子口中哼唱的仍是西洋歌曲,李双泽立志要“唱自己的歌”。
  面对李双泽突访,胡德夫有些局促。1962年他从山里来到台北这个城市,学了十年的黑人灵歌、蓝调、美国民谣,他一时之间竟想不起故乡的歌谣了。当他凭着印象加想象,勉强唱完从父亲那儿听来的《美丽的稻穗》时,他没想到,竟得到了驻唱以来最热烈的掌声。
  这件事给了胡德夫极大的触动。这首由父亲的同学、卑南族音乐家陆森宝创作的歌曲,也成了胡德夫的成名曲之一。
  年轻的山里人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田地多荒芜”。在尚有歌曲审查制度的年代,唱惯了鲍勃·迪伦的胡德夫,在李双泽的鼓励下,创作出《牛背上的小孩》《大武山美丽的妈妈》等赞美部落土地和表达乡愁的音乐。
  在李双泽和友人的帮助下,1973年夏天,胡德夫在“台北国际学舍”举办首场个人演唱会“美丽的稻穗”,演唱排湾、卑南、邹族歌谣及自己的作品,并首次发表杨弦谱余光中的诗作《乡愁四韵》。这场演唱会同1975年杨弦的“现代民谣创作演唱会”、1976年李双泽的“淡江事件”一起,掀起了校园民歌热潮。李双泽、胡德夫、杨弦三位也被认为是台湾民歌运动的倡导者。
  1977年9月,水性极好的李双泽因救落水的外国游客而意外过世。胡德夫和杨祖珺连夜整理他的手稿,录制《美丽岛》为好友送行。这首歌赞美宝岛的歌曲名字日后被用在一本杂志上,这本名为《美丽岛》的杂志因“反动”被封杀。1983年,主唱胡德夫也因此受牵连,被封杀,上了戒严时期的黑名单。
  封杀一首歌,是胡德夫不能理解的。“我们的民族里,没有一首‘永远不可以再唱的歌’。歌是绝对的赞美,是为听者祝福。”胡德夫说。直至现在,他依然觉得荒谬。
  被封杀之前的日子,他刚跟着李泰祥参加全省巡演结束。那是他被禁之前“最后密集地和音乐产生关系”的时光。
  李泰祥是台东阿美族人,比胡德夫更早的“(台)北漂”。受过扎实古典音乐训练,李泰祥给胡德夫的关照颇多。胡德夫标志性的闭眼吟唱,即兴弹奏的方式,就是在他的鼓励下养成的。金韻奖开办后,校园民歌运动的影响日趋扩大。在李泰祥的编排打磨下,年轻人“无病呻吟”的民谣歌曲变得有品质和上得了台面。
  但此后的“校园民歌”已与胡德夫无关。因为政治原因,胡德夫被商业唱片公司拒之门外。往后,他开始孤独的地下歌手生涯,游离主流音乐之外近二十年。
胡德夫

热情的理想家


  他不能理解的,不只是为什么歌曲不能再唱了,甚至曾经不分彼此的朋友也因政治面临永久撕裂。
  在民歌运动如火如荼的1970年代末,胡德夫因为和杨祖珺等朋友交往过密,被整个阵营认为是“左派”。“分阵营后,大家不说话了,我很生气。那歌跑到哪里去了?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个。”胡德夫回忆说。
  但胡德夫的创作还是受到了影响,创作密度也越来越稀疏了。
  1984年,“海山煤矿”爆炸,造成72人死亡,多为阿美族矿工,且他们的赔偿金不及非原住民的一半。胡德夫突然想起中学时代,校长陈泗治对他的教诲,悲痛之余,他为这些矿工创作了《为什么》。
  当年陈泗治告诉他,台湾历史和社会现状,鼓励他创造文字保留部落语言。每当陈泗治看到“都市山胞”的相关新闻时,总不免和他讨论,“你的同胞越来越多人出来了,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1960年代初,原住民的土地被政府和商人步步侵蚀,没有“土地契约”观念的族人被迫离开他们世代生活的故土,去都市漂泊。他们常常承担最底层的工作,获得最微薄的薪水和最少的制度保障。在后来的社会学研究里,第一批受工业化和都市化影响,最早进入城市的“山地人”,被称为“都市山胞”。   胡德夫自然也被归类在内。中学时期的胡德夫眼眸深邃,皮肤黝黑,瘦小,是人群中一眼就可以被识别出来的“山地人”。走在街上,他能聽见别人叫他“番仔”,那是对外来者带有歧视意味的词汇。
  “北漂”二十年,胡德夫见过、亲身感受过太多对原住民的歧视和不公。雏妓、渔民被国外扣押、矿难,在一波波社会问题中,原住民所占比例越来越大,遭受不公也更加明显。
  他并不熟悉政治那一套,但胡德夫不可避免地被时代大浪裹挟着。
  1984年,胡德夫组建“原住民权利促进会”,担任会长,推动“还我土地”“还我姓氏”“原住民正名”等民族运动。“原住民”的称呼,正是胡德夫提出后最终被确立的。
  时至今日,想起那些日子,胡德夫依然忍不住感叹,“那个时候真是美啊,大家不分彼此。”
  但他逐渐发现,这场运动,仍然没有原住民的位置。“他们像分饼一样,从预算开始就一直切。”
  他创办的原住民权利促进会也不顺遂,不擅长人际关系的他,不得不在第二年就离开了自己亲手创办的组织。
  接连挫败,那时候胡德夫总想,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原运坎坷,和唱歌疏离,家计负担沉重,婚姻出现问题,全身又长骨刺、剧痛不已。他黯然离开都市,落魄地躲回台东家乡,开始浪迹部落、杳无音讯的十年。
  曾经,胡德夫认为自己是个“知识分子”,有能力为同胞谋福祉。当真正回到部落,见到部落长者和现状,胡德夫才发现,以前自己摇旗呐喊的东西有多么“无知肤浅”。
  “我们以为有尊严就够了,为‘原住民族’正名,不要叫我们‘山胞’,这一点运动的时候从没有退让过。”但这样坚持得来的改变,仅仅是政府在都市那些看得见的地方给一些“糖果”,更多镜头聚焦不到的山地部落正在崩溃、瓦解。溃败从山地边缘蔓延至中央山脉深处。更悲哀的是,部落结构里崩塌最快的,正是“下一代”,是“胡德夫们”自己。
  现任经纪人郭树楷和胡德夫认识超过15年,他觉得“胡德夫是热情的理想家,当前面有一把火点燃他,他就会很冲动很努力地去做这些事情,但成功后收割的人往往不是他”。

该来的都来了


  胡德夫曾说,“李双泽这位同学,我觉得我这辈子都有他盯着我走。”在哥伦比亚咖啡厅驻唱是“意外”,当时胡德夫并没有立志成为歌手。但他在年轻时候遇到了深刻影响他的三位音乐人:淡江中学校长陈泗治、音乐大师李泰祥以及挚友李双泽。
  胡德夫遵循着李双泽指引的方向,在荒芜的土地上“种歌”。那些种子,在几十年后,重新焕发生机。《美丽岛》,他们最初携手种下的歌谣,四十年后,已经成为台湾最重要的音乐符号。
  该来的都来了。
  2005年4月,55岁的歌手胡德夫终于发表了自己的第一张专辑《匆匆》。专辑获得了第十七届金曲奖的六项提名。很多歌迷都不知道,这位满头白发,才发表第一张专辑就囊括了包括最佳作词、作曲、最佳年度歌曲在内所有重要提名,并和王力宏、张学友、林志炫等争夺最佳男歌手奖的“新人”是什么来头。
  《匆匆》是在淡江中学的小教堂录制的,唯一的伴奏乐器是40年前的老钢琴,歌声里夹杂着夏天的蝉鸣。十多年之后第一次这么正式、密集地唱歌,胡德夫有点急促。
  像是生命突围了多年,终于撞进了一个时代里。
  3天里,胡德夫把过往所知道的歌都温习一遍,一共录制了27首。他唱唱停停,透过教堂彩色的玻璃窗,看淡水的日落,和远方的高尔夫球场,那是他曾经幻想要放牛的地方。
  12岁的胡德夫第一次看到寂静无声的河流,在家乡,溪流的声音急促而欢快。当他在台北看到学校附近高尔夫球场的一大片草坪时,兴奋地写信给爸爸,请他“把家乡的牛寄过来”。
  红砖、白墙、八角塔、老榕树、观音山、淡水河,这座胡德夫学习、生活六年的学校,在他眼里永远是“台湾最美丽的校园”。他的音乐、知识、关注社会议题的启蒙,都是从那里开始。
  2005年4月,在台北西门町“红楼”举办的专辑发表演唱会,成了当时文人、政界和商界名流的大聚会。他们的理念和信仰各不相同,但他们都曾经是胡德夫的朋友,年轻时在胡德夫的歌声里找到过打拼的勇气和信念。
  上台在钢琴前坐定,胡德夫扫一眼观众席,“知道该来的都来了”,他尽量把注意力都集中在音乐上。他怕,“讲错一句话,所有的歌都不见了。”
  虽然,他很想放下钢琴,一排一排好好看一看他们。他们曾经情同手足,但因为种种原因逐渐疏离、对峙,几十年不曾说上一句话。作为原住民的胡德夫立在中间,常常伤感。
  歌声响起时,台下老友也许在歌声里听到了胡德夫想说的话,“可以这样,真的可以这样子,所有人在同一个时间一起摇摆。”那像是一场集体致青春式的纪念会。“只有音乐能做到。”胡德夫说。
  胡德夫记得老友李双泽曾经说过,“假如你是一支喇叭,吹一吹可能还会叫醒一些人。”历经深渊,他首先用《匆匆》唤醒了自己。

做回“大地恍神的孩子”


  胡德夫不像个歌手,或者概念上的名人。他身躯矮壮、肚腹圆挺,有点儿像原住民版的肯德基老爷爷。他没有架子,说话实在,不绕弯,碰到不愿意回答的问题,也会含糊地答上几句,然后憨厚地笑笑,像是在表示抱歉。
  他55岁复出时,已经头发全白,十年过去,体态和容貌上似乎并没有太大变化。去年搬回台东部落后,身体更比前两年好了。婚姻幸福、事业顺遂,复出这十年的胡德夫似乎处在最好的时光里。现任经纪人郭树楷计划着,“让老师唱到80岁。”
  从历史深处走出来,胡德夫身上藏着很多不愿细述的历史。而只经历过小确幸的台湾年轻人,拒绝追求和消化厚重的历史。2014年,胡德夫在台北国家音乐厅的个人演唱会,被戏称为有史以来头发最白的一场演唱会。放眼望去,一半以上听众都是白头发。
  但在大陆,状况正好相反。胡德夫经常参加各类音乐节,路上遇见打招呼的,都是年轻人。对大陆普通听众而言,胡德夫是个纯粹的民歌歌手。虽然他们一下子就能从他浑厚男声里听出岁月沧桑,但那背后确切的含义,他们并不领会,也无意深究。   胡德夫说,2005年自己能有勇气再度复出,也是受部落年轻歌手的感染。2000年,卑南族年轻歌手陈建年、纪晓君同时在金曲奖获奖,得到主流社会的认同。包括张惠妹毫不避讳原住民歌手的身份站上流行音乐舞台,都让他看到当初希望推动的一部分理念得到了实现。
  2014年底,胡德夫的第三张专辑《芬芳的山谷》历时八个月录制完成。专辑采用One take 的方式录制,保证每一首歌都是一次完整的情绪表达。主题曲《芬芳的山谷》是专辑的灵魂,是胡德夫在2000年母亲去世送行时咏唱的歌。十四年间,他数次删改。
  歌词写道:“我是只失去山谷的小鹰/跌跌撞撞在茫茫的人海/我这一飞五十年/承载着思念/承载着寂寞。”
  录音室里,胡德夫的情绪浓烈,没唱几句,就哽咽。继续唱,报废。再来,又哽咽……循环几次,状态就无法再正常录音了。录音棚就空着,钱白花着。这首歌的录制过程,险些把郭树楷逼疯,一度觉得这张专辑这辈子都录不完了。
  磨了八个月之后,专辑落地,胡德夫自觉比《匆匆》从容了。“這张专辑,我放慢脚步和钢琴相处,和自己的故事妥协。”
  在烦躁的某天,胡德夫在北投的后山沿着溪流一直不停地走。“母亲说我是一个被托梦的人。但我到底来城市做什么?”突然一阵大雨把他浇醒,躲在凉亭里,大雨滂沱中胡德夫不断问自己,“你到底在慌什么呢?”
  胡德夫曾说,“12岁离家,同学们就没有指望他再回去。”原住民常常是“热热地出去,凉凉地回来”,一旦出门漂泊,再回去可能就是冰凉的遗体了。
  可那天他突然想起祖先说过的话:“人生啊,就只是到这个世界晃一下而已,一切终究要落叶归根魂归故里。”
  后来胡德夫做了一个梦,祖先跑到他的梦里告诉他,“跟我回家,你一直在找的东西是找不到的。但至少目前你还找得到回家的路。”
  2015年,胡德夫终于决定,从台北搬至台东。在离原来部落很近的地方,置地盖房。这是他人生的第一个不动产。他依然改不掉原住民自己动手建筑的习惯,亲自去河里搬石头,想砌一个冬暖夏凉的石头琴房,弹琴的时候,可以有自然的回声。
  回到台东,胡德夫终于有时间坐下来观察年少时那些无数次想念、寻找的面孔,听他们讲族语,看他们脸上肌肉细微的抽动,心里很踏实。
  就是老鹰不多见了,“我妹妹发现老鹰窝在她开垦的两座山后面,常常给我好消息说,哥,我听到老鹰在家。每次回家总想去山上,等老鹰出来盘旋,但已经不是一大群,能看到一个都已经很难得。”
  现在,新的一张专辑已在筹备。新歌已经攒了五首。有关于他和妻子姆娃的情歌,也有送给“第二故乡”台北的乡愁。在那里,他曾经和最精彩的朋友相遇相知。他见过他们年轻单纯的样子,在他们有能力改变这个小小的世界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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