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湖湘，正是山水相间，青翠微微的时节；尚未入夏的日头，点缀着偶转阴沉的天幕，丘陵与湘水交织成怡人的图景。百转千回间，我从喧嚣的京城来到八百里南岳的起点—衡阳。此地古称“雁城”，以南迁的大雁至此歇脚而得名。绵延的南岳群峰，便以衡阳回雁峰为“启”，以长沙岳麓山为“落”。
　　南岳以衡山闻名，它山势蜿蜒，林间穿水，鸟语花香，梵音缭绕。倘使不是亲身来此，我很难相信这座以“独秀”而名冠五岳的山林中，竟可以孕育出如此纷繁、深厚又不失民间香火气的文化。它包举儒、释、道，横跨自然与人文、宗教与民俗，所有高雅文化在此都完全是一派罕见的亲民路线。说它高雅，当然是指它大大小小七十二座山峰中曾坐落过17所书院，首尾两峰以“石鼓”、“岳麓”便占据天下四大书院的一半，更遑论禅宗七祖百丈怀海于此磨镜开化，道家在此炼丹飞仙；说它亲民，则是指所有这些高深、玄妙的机理都被虔诚而踏实的山民融入在衣食住行、烧香拜佛、男耕女织的百姓日用之间。如果要我用一个字来形容南岳衡山，我不会想起“秀”，而会想起与之密切相关的—“茶”。
　　茶，遇俗则俗，遇雅则雅，上善如水，利万物而不争。这种既登得羽士缁流的大雅之堂，又入得寻常百姓瓦舍平房的“尤物”，若何不是衡山的象征呢？恕我寡闻，来衡山前，我确确实实未曾听说过，这里居然也盛产着“云雾茶”。这三个字，当然是熟悉的：庐山“云雾茶”，以及被认为是云雾茶后身的“黄山毛尖”，我都曾有幸一亲芳泽；那透着高山露水的茶香芬芳，迄今也难以忘怀。可是，衡山的云雾茶，却真是未曾得尝。此次路逢，冥冥中总觉有“茶缘”。
　　那日的午后，在七祖点化马祖的磨镜台前，我择小径下山。足足四公里山路，我高歌独行，没有见着一个路人，先有青蛇当道晒着日光浴，后逢放养的山羊成群阻住去路。那是在走过一片桃林之后，眼前丛丛齐膝的灌木，分明就是茶林。在环抱的山间，已是夕阳的余晖挂不到枝头，茶林前后翠竹丛生，一道小溪流过。转过竹林，一排竹屋呈在眼前，竹屋前的空地上有一栋两层的青瓦白墙小楼。“烟霞茶院”四字醒目。
　　点上一泡茶，静静品味久行之后的片刻安宁。南岳云雾，条索紧细而多毫、卷曲有致，与庐山云雾的精壮并不相似。我手法拙钝，又是新饮，蒙服务生教以上投续水之法，仍未得云雾之清爽。再要一泡，请茶艺师演示，烧开的水先缓一缓，至八九十度时再倒入杯中，过半即止；上投茶叶入杯，但见瞬间舒展，片片直立，起舞片刻又纷纷沉底；至此再续水半杯。茶香甜润，悠远溢清，待移杯至鼻前，馥郁之香扑面而来。品饮之，微苦中的清冽感令人顿有生津之感。
　　衡山海拔居五岳中上，一年中多半是云蒸雾绕的时光。陆羽《茶经》载：“茶出山南者，生衡山县山谷”，亦可见南岳云雾之名早在唐代便流传甚广。当年寄居衡阳的大儒王夫之作《南岳采茶诗》十首，其末云“沙弥新学唱皈依，板眼初清错字稀。贪听埉埉采茶曲，家鸡有逐野凫飞”—这真是把南岳僧俗在茶香中共处的“生活世界”之美给活泼泼地展示了出来：佛门清净与采茶民歌打成一片，家鸡野凫相处甚欢。
　　潇湘大地，有两个“八百里”名闻天下。八百里南岳有云雾茶，隐居深山而为贡品；八百里洞庭有君山银针金镶玉，堪称黄茶一绝。它们在中国茶叶的家族中，似乎都处于不那么显赫，却又不可或缺的位置上，默默承担起弘化、浸润一方的作用。这不正恰似被我们遗忘的日常生活本身么？它既不是绝佳上品的“天理”，也不是放任自流的“人欲”，而是二者在日用间的结合。在铁佛寺后的“烟霞茶院”，我心中念念，得出了这样一番结论，以此来打消我两日来对目不暇接的“南岳进香”字样之惑。衡山几乎是一座香山，南岳就是一座香镇，到处琳琅满目的是各种香烛用品，四处遇见的都是手持禀告文、身着红肚兜的香客。导游说，虔诚的信徒来此拜全山近百座寺院、道观，要居住十天之久。我的困惑是：何以一座轻灵绝妙、“欲见不见”的灵山会成为俗气与物欲竞相倾泻之所呢？
　　在南岳云雾茶里，我看出了答案—日常生活很大，那种儒释道一体的民间宗教（以南岳庙为典型）能把无数的欲望、诉求卷入某种深厚的信仰里，然后以醇隽的力量扶持你走上正途；而在饮茶的那一瞬间，你把所有的凡俗苦累、烦杂琐碎统统都化在澄明的茶汤之中，耳听茶涛，眼观茶叶沉浮，品味到的是微苦里的甘甜，获得的是身心的安顿，这两者之间难道没有相似之处？西谚说“茶碗里掀起的风暴”，大概也可以从这个角度去理解吧。
　　问道南岳，我没有幸逢高人点拨，也没有因奇特经历而开悟，偏偏是这独长在清幽角落的云雾茶，让我想起了这许多平日里不曾去碰触的虑思。在“茶”的象征中，我似乎理解了南岳在中国思想史上的独特。带着这样的思索，我走下衡山。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艺美学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