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部江南，六月是瓜果成熟、莲叶荡漾的季节，而在青藏高原上的热贡藏乡，更是人神共舞的季节。我有幸在这个火热的时节，随着一群民俗学专家，来到了高原一角的隆务河谷，亲眼目睹了一场带有浓郁巫傩风情与原始宗教气息的藏乡祭祀盛会——六月会。
　　一
　　从西宁出发，向东南方向180公里，便是青海黄南藏族自治州同仁县。同仁，藏语称“热贡”，意为金色的谷地。隆务河从这里缓缓流过，九曲黄河第一湾在这片谷地的北方盘桓而出。被崇山峻岭簇拥着的隆务河谷显得闭塞而神秘。在当地藏民的心中，每一座山峰都是神山圣峰，都有神灵居于其上。神灵们关照生灵，佑护苍生，调风顺雨，人们的福祸利害都与这些神灵息息相关。千百年来，这里的人们与神灵比邻而居，和谐共处。热贡六月会就是人们基于对神灵的信仰与崇拜而举行的祭祀盛典。
　　同仁县隆务镇四合吉村是每年六月会最先开始的村子。此后其他村庄渐次开始，时间有交错也有重叠。
　　上午，主要是请神和迎神。请神之前，本村祭司经过沐浴，带着部分男性村民来到山神庙前，向山神祭拜，然后把神像请到神轿内，由四个年轻人抬着，在祭司带领下，来到村里每一户人家，为他们祈福、消灾。此时，每家每户都会在家里准备好糌粑、青稞酒、酸奶、水果等，等着祭司及神轿的到来。
　　为每一户人家做完祈福，祭司再带着全村男子到山上的拉则垛去插箭。插箭代表着将武器埋入土里，永远不再打仗。中午时分，插箭完毕后，大伙抬着神轿回到山神庙里。这标志着已将神灵请入庙中。
　　高原午后的阳光洒在山神庙上，亮得刺人眼。午饭过后，就陆续有村民穿着盛装来到山神庙里。每一个来到的村民，都要到庙堂门口跪拜三次，似乎是向神报到。然后拉一拉门口的一串响铃，用木棒敲几下钟，或是吹一吹海螺号，发出低沉的呜呜的声响。
　　二
　　关于六月会的由来，在当地有多种不同的说法。大致有以下几种传说。一说是唐朝时，吐蕃和大唐失和，热贡一代战争不断，民不聊生，后来双方握手言和。热贡民众十分高兴，认为是有神灵相助。时值农历六月，丰收时节，为庆祝和平的到来，人们相聚一起载歌载舞，敬谢神灵，由此便发展成为今天的六月会。
　　二是在元末明初，热贡地区依然战火纷扰。驻守此地的元朝蒙古族军队也厌倦了战争。他们接受了明朝的招安，并脱下铠甲，把兵器埋入土中，表示永不打仗，从此屯田务农。百姓们仍然把这一壮举视为神灵福佑，跳起舞蹈庆祝。这一说法在四合吉村的“插箭”仪式中可以得到印证。
　　品味这些美丽的传说，不难发现，和平、丰收、平安、兴旺是贯穿其中的关键词，融汇着百姓最朴素的愿望和诉求。
　　六月会对参加者有严格规定。比如四合吉村规定，全村45岁以下男子及25岁以下未婚女子必须参加；45岁以上男子视身体情况而定；已婚和25岁以上女子则不能参加。每逢六月会时，在外工作或读书的乡民都要回来参加。参加不仅仅是上场跳舞，静静地坐在旁边观看也是一种参与的表现。今天的六月会其实正在渐渐走下神坛，走向世俗生活。历史发展到今天，六月会已不再单单停留在向神灵祈福这一向度了，而成了同仁地区藏族和土族群众自娱自乐、家族团聚的时令性节日。
　　三
　　第二天，六月会继续进行。这些祭祀舞蹈以半天为一个单元，每个单元的舞蹈节目及编排顺序都大体相同，有龙鼓舞、唐卡舞、大合舞、嘎尔舞、高跷舞、面具舞、哈达舞、战神舞等。
　　第三天是活动的高潮，大煨桑将在这一天里举行。所谓“煨桑”，就是用松柏枝、蒿草、五谷等焚烧，燃起霭霭烟雾以祭祀天地诸神。据村民们说，煨桑时，桑烟会一直升到天空，直通神灵。
　　第三天早上，天空下起蒙蒙细雨，但这并不影响藏民们祭祀的虔诚。活动一开始，祭司敲着龙鼓，手捧哈达，在众人簇拥下，来到门楼上。门楼上的煨桑堆已燃烧了三天。到了楼顶，众人在祭司的指挥下，把祭品、贡品、酸奶等，倒在煨桑堆上，并堆上松枝。然后祭司亲自把手里的哈达摆上煨桑堆。与此同时，下面院子里锣声响起，唐卡舞开始了。
　　在山神庙大门内两侧，各有一口煨桑炉，不断有村民来这里煨桑，把酒、松枝、青稞粉等祭品投入炉中。大门口，村民们陆续捧着用糌粑、糖豆制作的贡品、提着牛奶来到庙里敬神。大煨桑中的所有贡品都是村民从家里奉献到庙里的。
　　所有村民站满了场地，前面几排是长者，后面依次是年轻人、女子。工作人员把村民贡献来的所有贡品及哈达都拿出来，发给站在场地中的每个人。随后，每个人依次从楼梯登上楼顶，把贡品、哈达、绢带放到煨桑堆上，并从门楼另一端下来。村民们的祝福也随着桑烟飘向神灵。祭司开始大声唱歌，然后下面的村民也齐声唱起来，声音抑扬顿挫，如念经一般。这时，煨桑楼顶的火越烧越旺，烟雾腾空而起，村民们纷纷向山神叩拜。随着桑烟的袅袅飘散，四合吉村的六月会祭祀活动圆满收官。
　　热贡六月会因其完整地保存了古老的宗教祭祀仪式而被国务院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四
　　行走在隆务河畔，徜徉在热贡这片金色的谷地里，我开始庆幸赶巧零距离接触了这样一场带有浓郁土著巫傩风情的古老祭祀的全过程。
　　精美的服饰，庄重的表情，澎湃的锣鼓，粗犷的舞蹈，袅袅的桑烟，洁白的哈达……六月会上的每一个元素，都是藏乡人们执著信仰的彰显，也是远古巫傩祭祀在现代文明社会的隔世再现。在庄严的舞蹈中，人们通过祭司与神灵对话，表达感恩、祝福、祈愿的目的。
　　六月，行走在藏乡热贡，这里的每一位村民，都坚信山神的存在。他们与神共居，一生都生活在神灵的福佑和注视之下。尽管我是个无神论者，但依然被藏民们的信仰所震撼。因为，这种信仰能在这个充满诱惑与欲望的时代里，在价值失衡、心灵失真的世界中，保留一方纯净的天空，仅此一点，已足以让我们这些来自外面大千世界的匆匆过客们为之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