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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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狂风将它吹来,带着众星的灰烬。
  ——埃乌杰尼奥·蒙塔莱

1


  这座城市里,谁也没耐性听我说完一句话。每天早上六点十五分,岁暮隆冬的远郊还是一团昏黑,夜空仍布满星斗,偶尔从密林中传来三两声动物的哀鸣,以及无缘无故的诡秘闪光,这时候,长似一条幽深隧道的公交车已开到小区门外。然而,它阴森森、冷冰冰的硬胶座椅始终与我无缘。那些蛇形的巨无霸一旦驶近站牌,便灯光全灭,悄无声息停靠在前方十几米处。我飞奔过去,有如离弦之箭,有如丧家之犬,可惜总嫌太迟,鬼鬼祟祟的内摆式车门急速关闭,引擎轰鸣,化油器狂颤,近乎透明的铁蟒立刻钻入街灯所编造的明暗斑驳之中,把唯一的候乘者弃于路旁,只留下阵阵空洞的余音……其实,即便本人预判准确,时机的掌握极尽精妙,再凭借疾如风火的走位、超群的应变,外加死不认输的耍赖顽抗,迫使机械长蛇恰好在我面前刹住,即便一系列高难度计算绝无瑕疵,实施的全过程既干脆利落,又轻松愉快,足以伪装成不经意的行动,即便如此,我卑微的愿望也无法达成,甚至反添耻辱。——笨头笨脑的大家伙会静息片刻,门窗紧闭,似乎是在等待,在竭力挨过几秒钟难言的尴尬,然后它缓缓启动,离开冷清的站台,并选择一个安全的地方再度停稳,供人上下车……我试图记住随便哪一名司机的可鄙相貌,埋下仇怨,迄今尚未成功。
  兴许以上描述仅仅是无聊的妄念,因為此刻本人就杵在奔驰咆哮的公交车内部。昨晚入睡前,我心底涌起一股朦胧的预感,敢打赌自己肯定能战胜第二天的狡猾驾驶员,战胜他操控的方向盘、脚踏板、各类嘀嘀嗒嗒响个没完的按键,连同他意识深处忽强忽弱的犯罪冲动……外头的亮光不时扫过车厢里只剩轮廓的漆黑乘客,让某些面孔或躯体获得瞬间的明灿耀眼,随后再次隐入浓暗。我幻想有一天能在这稍纵即逝的显露之中尝到惊鸿一瞥的欢乐,但真实景况是,每逢停站开灯,大伙的目光便胡乱交错、碰撞、追逐,又互相躲闪,而为了掩饰恐慌,避免难堪,我索性选择视若无睹。所以说公交车是夜盲症的国度,是修习睁眼瞎的绝佳训练场,它敦促人们独自去揣摩返观内照的技法,沉入彼此孤立的迷梦世界,成为灵魂丰富的老油条……突然,从上车的人群里,我认出一位大学时代结识的师妹。当初她又美艳又愚蠢,是小伙子们密切关注的性感明星,如今颇显衰疲,不过风韵犹存。寒暄很仓促,或者应该说很怪异。为什么不穿从前那款漂亮的立领?女人问道。我还没答完,她已扭过头去。失灵的自动门正以最快速度开开合合。
  车厢内弥漫着屎臭。我努力解读众多乘客的神色,想将这个低劣粗俗的作案分子、这个爱吃大葱却不懂得夹紧屁眼的无耻混蛋逮住,好向他投去恶狠狠的鹰睨虎视作为惩罚,让他丑事败露,颜面尽失。可是我注定白忙活一场。仅从表情上看,根本弄不清谁在偷偷拉屎,大概人人都一裤裆屎,连我自己也一裤裆屎。
  车门骤然打开,寒风中飘来久石让恢宏、悲怆的旋律,使你产生错觉,以为自己是一名受难英雄,不仅人生跌宕,历尽沧桑,更饱尝发羊痫风的苦楚,比失去朱丽叶的罗密欧还要哀伤,感人肺腑,乃至令观众潸然泪下……周遭冷冷清清,积雪东一堆西一坨,好像涂满灰白颜料的乱坟岗,晓月垂挂于黑魆魆的低矮树冠上,流浪猫似的悄悄滑向天边……我四处张望,心情转眼间坠入谷底:公交车死火抛锚,并没有走多远,原来它一直在兜圈子,路线极其复杂且意图隐蔽。无可抱怨!我只好下车,慢慢走回住所,反正本人已形同失业,乘坐公交车不过是消磨消磨时间,感受感受白领阶层争分夺秒去公司上班的动人氛围,让自己不至于彻底脱离社会。但我不愿再体验他们下班之际因玩命工作而体力耗空的凄惨。在花光最后一枚五角钱硬币以前,大约还能支撑三四个月,甚或小半年。这么粗略一算,我自认为相当从容,相当安逸,相当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烦人的下腔静脉炎没准儿可以不治而愈?……很好,终于该下决心做一件大事。时不我待啊!兴奋之余,难免感到紧张,难免神经抽搐。想反悔是否还来得及?……前面不远处,咝咝作响的黯淡路灯下,雷老头正在兜售他仅有的一颗梨子。实际上,我并不清楚此公姓甚名谁,只觉得他神采非凡,鹤骨龙筋,恍如一道霹雳所化,于是称其为雷泽氏。几个月以来,本人路过他孤零零的摊位好多次。今天我要把该老头的梨子收为己有。
  “你为什么买水果?”
  他竟然抛出这样一个问题,让人意外。
  “想……吃掉它……”
  老头用几近无色的眼珠子久久瞪着我,要把我洞穿。
  “你走吧,”他赶狗似的一挥手,“这果不卖。”
  我豁然大悟。此人是水果族的国王!微服私访来寻找他走丢的王太子!在轻轨线尽头的荒凉地带,这一传说流传很广。第二日清晨,同样的摊位,雷泽氏不见踪影。接替者是一名附近街区童叟皆知的老婆子,她自称认识本人已多年,进而污蔑我从小刁顽,不识善恶。是可忍,孰不可忍!当时师妹就站在身旁,不由得我退缩服软。必须掀翻老太婆的果摊!把梨子、杏子、桃子、柿子统统踩成烂泥,让它们在凛冬的黎明散发秋季丰饶的清香,让黑暗中跑步锻炼的怪人误以为自己穿越了一座果园!报警?悉听尊便。本大爷不是好惹的!师妹你闪开,看我撕碎她臭不可闻的老歪嘴!疯婆子满脸讥讽之色,以一连串广场舞的凶残动作,不顾一切地向我猖狂挑衅。天啊,摧枯拉朽的美学!光荣的鼓吹手!借尸还魂的革命岁月!细心的观察家不难发觉,青春正持续流进她体内,终极意义的骨灰盒正为她徐徐开启。悲苦万分的哀求!奇丑无比的步态!眼前这两个女巫联手轰来一记又一记黑魔法,使人难以招架。她们一个假充柔弱善良,另一个趁机为非作歹,默契地组成一副可怕的磨盘,使我感觉自己是一口袋黄豆,因受到无情研磨而不断流失生命的美好浆汁。如果你不想遭这份罪,要么求老天保佑,要么沦为女巫的爪牙或者同伙。前景堪忧!我用尽全力,冲上去猛掐老太婆又细又硬的脖梗子,想取她狗命。正所谓筋勇色青,血勇色赤,我发怒时身体四肢青一片赤一片,黑一片白一片,好似女娲补天的五彩神石。可是,要突破师妹的阻拦谈何容易?那个狡诈的银发老妖乘势反扑,抱住我乱咬,以丧心病狂的攻击来宣泄她郁积多年的恶劣情绪,以玉石俱焚的信念把她压箱底的原子弹投向凡尘……其间滚滚奔流的大恐怖绝非纸笔所能描绘,在如此强烈的恨意、如此不堪入目的趣味、如此令人发指的阴暗思想的共同作用下,谁都别奢望活过五分钟。幸好我气数未尽!危急关头,民警及时赶到,他们二话不说将疯婆子轰走,再将本人扔进闪闪烁烁的巡逻车……辩解是浪费口水,反抗无异于自取灭亡。在郊区生活多年,我已学会逆来顺受,随波逐流。

2


  或许态度果真能决定命运,或许另有未知的原因,总之警察没把我关进拘留所,而是送到一处更为偏僻的地域,具体说是一片统称某某庄园的住宅区。恕不提供它准确的名字。本人已在一纸保密协议上老老实实按下手印,倘若违反,必死无疑。
  许久以后我才明白,你在這座神秘的庄园里活得越好,就越是丧失重返外界的可能。将本人推下车的瘦警官丢来一道不容置疑的命令:“待够一天时间!”汽车随即开动,绝尘而去。
  环顾四周,我发现此地与世人先前的形容大相径庭,它并不是京郊的古拉格群岛,而是一部著名游记向读者展现的北非城市马拉喀什。难道他们瞧不见街头熙熙攘攘的人潮?难道这么多男女全是隐形的幽灵?庄园的居民及游荡者除了本国同胞,看上去还有不少人来自朝鲜、缅甸、越南、老挝、柬埔寨或菲律宾,但我不是很确定。东大门旁边的一块草坪间,几个穿戴复古的家伙在修炼瑜伽神功。这时,我听到身后有人说话。
  “……历史绝非一条直线,它是一座迷宫……你我不外乎匆匆过客,好比没头苍蝇……”
  “范湖湖博士,”交谈的另一人抢过话头,“你们史学家顶多是一伙下三滥的复仇者,坐困于冗长得远超想象的循环论证之中,欲罢不能。而我,却可以进入不同的心灵世界……”
  这对高谈阔论的影子径直往前走。远方白雾蒙蒙。我不由跟上他俩的脚步。范湖湖似乎没听见对方的贬损,继续自言自语。
  “知识本为统一的整体,”他说,“把它拆解成各学科,是我们的软弱无能所致,是不得已的让步妥协……”
  年轻人有一股子斯多葛的谦逊,而他嗓音粗哑的同伴,自封为世俗神学家的肥实汉子,不停抽烟,不时呵呵傻笑,此刻正骑乘他雄辩的千里马,将忠言的苦药掺入欢笑的蜜饯,将我根本意想不到的一切娓娓道来。
  “你们不可能成功,”中年男子使劲拍了拍范湖湖的肩膀,“横亘在人与人之间的,不是一堵墙,而是一个茅坑,臭气熏天的大茅坑!”
  “但历史学家相当于时光旅行家,要探寻蜷缩在机缘深处的法则……游去非先生……”
  “还是叫我游大吧……范博士,你们这些个书虫,究竟想找到什么?他人即臭屎!”
  “萨特说的?”
  “我说的。”
  身形肥硕的汉子猛然转过身来,目光又纯真又浑浊,犹如一尊被疯狗咬伤的神灵,冲我微微一笑。
  “诸位晓不晓得,对老嫖客而言,天堂是一家灯红酒绿的无边妓院?……”
  游去非的举动使我颇感狼狈。他脸庞呈暗淡的陶土色。他自诩师承狄奥尼修斯,坚称上帝是一颗不停旋转的无限球体……无论如何,我不想再尾随这两个牛头不对马嘴的呆瓜,又搞不清该向谁人求助。很显然,游大已在唇舌的摔跤场上死死压住对手,此时并不打算轻易放过那位史学博士范湖湖。他妙语连珠,手舞足蹈的狂热劲头几乎让旁人敬畏。
  “世界好像一个轮子套入一个轮子,再套入另一个轮子,无穷无尽,因此本人的整个神学,完全建立在一条环形轨道上……圣约天意,范博士,乃是凡俗历史的轮中之轮……”游去非不失时机扫了我一眼,“怎样摆脱猪狗不如、饥乏不堪的囚奴处境?怎样痛心忏罪,重新跃升为天主宠信的金牌房客?……从创世之日起,上帝一直目不转睛地凝视我们,偶尔因为无聊、瞌睡或眸子酸痛而眨眼,便会产生天灾巨祸……有本伟大的圣书说过,尘间万物,全仰赖于他老人家一刻不停的观照。这种窥视是何其专注……”
  事后我才知道,游大热衷于散布模棱两可的言论。他像推动石碾子一样推动自己的思想向前滚去。他乖戾的性情、狂悖的话语,每每让大伙心头发冷。下一刻,看到一位妙龄女郎朝我们走来,男人死命盯着她白皙的大腿,冰凉的太阳光下裸露的大腿,高声说:
  “唐小佳!在审判日,他们只会问你生平做过什么事,不会问你穿过什么档次的皮短裙!”
  姑娘不搭理游去非,招呼我跟她走,并警告年轻的史学家:
  “范湖湖博士,请赶紧回屋。少说话,别惹麻烦。”
  本人立即意识到,此女极可能是个管理员,这座占地广阔的难民营、自发形成的国际交流中心和实质上的精神病院,至少部分归其统辖。她拥有生杀予夺的大权?我很难不那么想。姑娘的举手投足透着一股威严,笑容却灿烂得无可比拟,关键是,她竟允许我说完一句话。破天荒头一遭!唐小佳,她居然在听?真太反常。简直匪夷所思!你是巴比伦女神伊什塔尔!你是撬动现实这块老顽石的阿基米德点!受到鼓励,本人准备把今天的遭遇逐条向她说明,以领取丰厚的补偿金。谁知姑娘一摆手,让我停下来。
  “陆先生,”她甜美的脸蛋闪过一缕快慰之色,“您得先搞懂规则。庄园的服务人员,首要工作是调控时间。我们认定的一天,请注意,对您来说可能是短短一秒,可能是漫漫十年。当然,本质上它丝毫没变,既未收缩,更未延展,纯粹是再普通不过的、平平凡凡的一天而已……”
  荒谬之至,不值一驳!
  “朋友会来接……”
  我还没讲完,又被唐小佳打断。
  “没人会来接你,对不对?世界上只有三个人你能联系,分别是罗梗抽、靳大力和朱大良,但眼下,他们各自身在奥兰加巴德、班达亚齐,以及阿姆斯特丹。”
  我惊骇不已,茫然失措,感觉自己在她面前寸丝不挂,连个遮羞的布条也没有。
  途经另一块草坪时,唐小佳朝某人挥挥手,让他赶紧过来。“这位是远男,”姑娘介绍道,“得过昏睡性脑炎,因为写淫诗,要在庄园待七天。然而,我再三讲过,那只是他个人毫无根据的想法。”她转向远男,“你之所以来庄园,不可归咎于任何创作行为,收容的期限也并非一星期……”
  收容?不难看出,这个人在此地生活了很久。他一脑袋花白长发,脸泛油光,鼻子以下、脖子以上满是粗粗短短的胡茬。
  “我爷爷陈长真,曾经为人挖坟盗宝。”远男一副驯服乖顺的奴才相,自动自觉跟在唐小佳身边,陪我俩走向一栋外形极不规则的灰色建筑,“掘开墓道的刹那间,他们听到一声晴天霹雳!你猜动静多大?白昼如夜!飞鸟登时死绝!……但是,冥室里空空如也,只剩下一堆癞蛤蟆乱蹦乱跳……神移鬼徙啊!……”

3


  第二天早上,我走到屋外,看见一个年届五旬、肌肉发达的男人在反反复复拉一只大弓,听取空弦的声响。伴随他一次又一次毫不走样的连贯动作,阵阵玄妙的道音穿破寂静,越过树顶,传向天际。当我再度遇见诗人远男,他正喜笑颜开与大伙挥手告别。
  “老兄,”他拼命舞動胳膊,友善之情,溢于言表,“下半夜,还好吧?没想到你真敢疯啊……”
  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本该抓住,可惜我已不记得昨晚发生的事情,只能隐隐约约回想起个别场景,比如下过一场暴雨,比如楼房内雄呻雌吟……我很清楚,远男一派要逃离庄园的架势,其实只是做给唐小佳看:他迷恋那姑娘已人尽皆知。很遗憾,我不得不继续沉默,陪这家伙一路走向东大门。
  “你要不要入股,”下流诗人说,“我们机智的合作伙伴、料事如神的大冬瓜、生意兴隆的文物贩子传授了一个发家秘诀。可以用浓醋把碑刻的表面蚀旧,再涂上些马粪,让它们长满苔藓……”
  我充耳不闻。庄园的边界似乎越来越近,又似乎越来越远。周围是流动的乌合之众,许多游商散贩在路边支起摊子铺子,摆卖杂样百货。突然间,远男中邪般走到树下,开始跟一个魁梧的老汉讨价还价。此人推着一辆无比残破、脏污的玩具车,正在兜售一根老玉米……是水果族的国王雷泽氏!我大吃一惊。他为什么要光临这座庄园?城管队员送进来的?绝不可能。那伙聪颖而强悍的执法者又岂会有眼无珠,认为老头子仅仅是个无证商贩?赤裸裸的污蔑!他肚皮好似南瓜,满头乱发犹若紫菜,饱含花青素的精神力总在暗中搜寻蔬果大棚和自己失散多年的高贵儿子。我深信只要你人格健全,脑袋清醒,就百分之百不会看错:该老汉分明是蔬果界的至尊,是统辖全体菜贩瓜贩的威武首领!这些男女天天抚摸大自然恩赐的神圣果实,却与我同病相怜。有谁去倾听他们?有谁了解他们给货物保鲜的技艺?诗人要在老国王面前砍价,根本是蚍蜉撼大树。摇笔杆子的、耍嘴皮子的,凡是凭大脑表面那几道褶皱混饭吃的衮衮诸公,对化育生命的伟力知之甚少,对植物织就的纷繁网络一窍不通。要战胜我眼前这位国王,这个脏话连篇的老汉,胆识、智慧,连同感受节序变化的灵敏天线皆不可或缺。远男的失败已成定局!你们势必无法将举世无双的老玉米买走!你们绝对敌不过他番石榴的刑罚、猕猴桃的官僚、西红柿的御林军!当万象皆睡,唯有他哈密瓜的法条独醒!届时,众多凡夫俗子不过是老汉烤叉上翻来覆去的马铃薯!该如何评价远男自沉的行径?是饥不择食,还是存心找死?我这会儿才注意到,整个庄园铺满了湿透的落叶,行人仿佛在一张厚厚的毛皮上缓慢滑动。看来此地的四季交替也不同于外界,全然混乱颠倒:寒冬过后才是深秋,狂风吹送,大雨瓢泼,清晨一片霜清水白。
  “远男,”我问道,“你关在这里,究竟是什么罪名?”
  “妄图满足不容于世的欲望。”
  诗人嘴唇发黑,想抽根烟,怎奈火柴已全部受潮。看到年轻的史学家范湖湖沿小路走来,远男立刻转身相迎,以便换一根更好的救命稻草。于是水果族的老国君长啸数声,径自离去,稳步迈向东南方不可征服的蛮荒街区。没准儿英勇的王太子正在那儿保护他父亲谷物般纯洁无辜的臣民,这伙人岌岌可危,亟待拯救,尽管依我之见他们全是些爱钱如命臭不要脸的二道贩子。
  “范博士的罪名呢?”
  “涉嫌谋杀,再加上失恋导致的精神分裂……”诗人答道。
  范湖湖顶着一部《牛津地图集》在街头跳跃,躲避雨后爬到路面上的蚯蚓和百足虫。
  “那么,”我抓住机会,隐蔽地指了指草坪边缘一个骨瘦如柴的女子,“她是什么罪名?”
  “绕来绕去,”远男一脸怪笑,眼角抽搦无已,“原来你想问那个骚货唐小丽。老兄,天鹅肉的滋味,最是销魂……”
  这位唐小佳的亲姐姐,几年前红过一两个月的时装模特,因爱上怪癖缠身的富豪而自毁青春,从戒毒所回家后始终神志恍惚,所以妹妹把她领到庄园疗养。现如今,姑娘正追随一位披长袍的男子修行,此人站在一株凋萎的荆葵旁边,身材比水果族老国王还要伟岸,脖子长达五十公分,他眉头紧蹙,牙根鼓胀,好像肩头压着一块看不见的万钧巨岩。
  “大禅师,”范湖湖冲他高喊,“冬季要穿湿衣,秋季要赤条条地身受云雨的倾注!”
  “学者,”铁柱似的男人岿然不动,腹鸣如雷霆滚滚,“不必贪生,不必求死!”
  庄园住户相互问候的场面往往如此。你很难分清他们是世外高人还是傻瓜笨蛋,是滥竽充数的疯子还是千真万确的神经病。范湖湖走近我们。他面容槁枯,身体虚弱,但相当激动,犹如一只发瘟鸡。“倘若世上有神明存在,”历史学家朝我庄严立正,脚跟并拢,视线灼热,“大禅师应该是寓于人形的古老圣仙。”昨天晚上,他对唐小佳、唐小丽姐妹俩说:
  “‘你们的寓所,以骨头为架,以筋腱相连,涂以血肉,覆以皮毛,弥漫恶臭,充斥尿粪……’
  “两个女人发狂尖叫,抡起四条大白腿把师尊踢倒,用细长的鞋跟狠命踩他,恳求他终止让人作呕的宣讲。可是大师岂肯罢休?
  “‘上古时代的众生,具有真正的慈悲和深湛的知识,’印度修行家说,‘可是今天,造物主已下令减少凡人的智能与德能,他们不分男女,皆沉溺于罪恶之中!我将为你等主持仪式,求得……’”
  “是苏陀罗摩尼祈神仪式。”远男插嘴道。
  “别管什么仪式不仪式,总之,大禅师谈到一位三千五百年前开悟的隐圣跋尔密吉,谈到他创制的输洛迦诗体……”
  “抱歉,”远男打手势示意范湖湖暂停,“难道他在高跟鞋底下讲这些破事?”
  “别管什么高跟鞋不高跟鞋,”史学博士烦躁地连连晃动自己的大脑袋,猛踹一根停车桩,“万物无非隐喻,对不对?反正,我边听边思考,忽然弄明白一个问题……”
  游去非,这个革除了教籍的异端神学家,无声无息地凑过来,癫狂的眼珠子骨碌碌直转,范湖湖一旦抛出错误的答案,他就会扑上前去,活活拧断年轻人的细脖子。
  怎料史学家屡获大师的加持,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我终于认识到,”范湖湖侧身盯着游去非,防备他突施冷箭,“庄园才是人间,而外面,事实上是一座魔城……”   远男叹了口气。“范博士,你不属于庄园。你还要发表论文,还要出版专著。”
  游去非也垂下肥厚的双手,不再试图弄死范湖湖。“凡人皆为欲念的囚虏、习性的奴隶……我见过一个女人来找你,她说,你是猪头……少年郎,如果要分享天国的永恒荣耀,拥有最伟大的幸福,你必须朝上帝绚烂无比的脸孔回报以凝视……”
  我也想说点儿什么,可是范湖湖博士已经眼泪汪汪。“历史学家跟小说家一样,乐于看到这个世界由千种万种人共同组成。我们从不在道德观念的领域出没。”他语带哽咽,身体止不住发抖,“跟小说家一样,我们只会对一种人失望……没错,就是那些特别闷骚的家伙……对人类历史无一星半点贡献……敬而远之……其余任何人我们来者不拒,唯一的限制是想象力!各位,请你们睁开眼睛看看,我是不是特别闷骚?你们对闷骚的界定是不是太过严苛?你们有没有调动全部力量,来驱散这股闷骚?大禅师理解我!唐家姐妹同情我!而你,游去非先生,你明明是那位天才智者的论敌,因为一己之私,你在我闷不闷骚的问题上很不公正!远男先生,唐小佳没看上你,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又岂能左右?究竟谁是闷骚王?好吧,捅破了窗户纸……还有你,陆先生,不管你从事什么职业,不管你是鸡鸣狗盗,还是杀人放火,难道你对闷骚的领悟,不比他们这两个蠢货更深刻?……”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应对如此之严厉、率真、撕破脸皮的拷问。街道上,有个独腿男子骑自行车从旁掠过,他自创的绚丽脚法令我们赞叹不已。整片社区最长寿的驼背奶奶紧随其后。她大清早便外出忙碌,专去集市上搜捡剩菜烂肉以维持生活。老太太时常跟人说,每天五两米,则饭量刚好支持身体,再多就是身体支持饭量。眼下,这位年过百岁的小脚人瑞拖着大铁篮子,满载而归,神情好像她刚刚发起过一次哄抢。上午九点钟,东南方向一派昏沉,云团涌聚,地平线微微发亮,稀薄的烟光侵入林野,乾坤万汇如一只老蛤蟆低伏不动,似乎在等待什么超凡的景致从天外降临。

4


  说不准已经过去多少日子,合理的猜想是,当本人不再惦记年月,不再指望离开,管理者就会下达文件把我撵走,朋友们就会站在两个世界的边境上殷殷守候。可现实是除了季节反转为仲夏,导致姑娘少妇的装扮更裸露之外,什么都未曾发生。根本没人理睬你。留下也罢,不留下也罢,魔城依旧运转,庄园依旧人潮涌动。我身上的外套越来越脏,逐渐看不清底色,两只皮鞋因类似南国沼泽的氤氲潮气而多处绽裂,配合以磨破的袜子,很是清爽凉快。唐小佳安排我住在大禪师附近。这位印度修行家用咒文给邻居净化肉食,告诫我们不要为谋生而频频接触浮世,不要学别人注视屎尿。
  “如何做到冥合于梵?”大禅师每每自问。
  他一连五昼夜只喝牛奶,或者一连七昼夜只吃水煮大麦粥,以此赎罪。当我总算鼓足勇气,走到唐小丽的房门前,她已在大禅师的指引下隐迹林莽,间或四处流浪。时运不济啊!本人那陈年酪浆似的倾慕之情该向谁去吐露?兴许是怜悯我挫折连连,高大的印度灵修者从布袋里掏出一小捆枯草,递将过来。
  “婆罗摩苏跋尔刹罗,”他解释说,“拿去泡水喝,可以解忧消烦……”
  其实我既不怎么沮丧,也不怎么悲伤。希望乃愚蠢之火。本人脸上招牌式的颓唐表情是多年沉淀形成的,苦于积累了太多记忆而日趋麻木僵硬,堪称艰难岁月的情感活化石,几乎不可能稍加效仿或描述。尽管如此,我依然听从建议,把怪模怪样的枯草泡在茶杯里,不久便闻到一股老鼠屎的气味。大禅师先是谈论深奥的思维派哲学,随后又指点我如何在自己的体窍中观察虚空,在动作中观察风,在消化的热力中观察火,以及在筋肉的抽扯中观察诃罗神,在排泄过程中观察密陀罗神。
  “无处不是修炼……”他声音低沉,沉醉于卧游八极的隐秘状态,肃穆的神色令人折服。
  自始至终,聆听道语的徒众在我四周挤来挤去,骚动无已。大禅师把他们当成某种透明物,完全不屑于投去关注的目光。他教导我,比保持沉默更可取的行动,乃是宣示真理,而在交际场合,仍应自持如聋子哑巴。真知灼见啊!我闻言大为振奋,堪比久渴的骆驼找到甘泉,不禁五体投地以表达感激之忱,大禅师却制止说,无须天天伏在他足前摩顶施礼。
  “但弟子要谨记,”男人的熊瞳终于扫向我身旁伸头缩颈的众多小丑,“诽谤贤明,死后变驴。”
  这时,唐小佳无所顾忌地投来轻蔑的讽笑。姑娘以夸张的鹅步驱赶并挑逗我们,两条惊人的长腿上面连接的风骚屁股,实乃马力强劲的情欲发动机。眼看又要横遭她火辣辣的践踏蹂躏,大禅师话锋急转:“诸善男子,妇人受到尊敬,则众神欢悦!”然而唐小佳并不打算收手。她将怒气一股脑儿撒在无辜的初学者头上,香汗淋漓地狠狠鞭笞他们,让他们的惨号冲破房顶,长久回荡于庄园上空,使街区更显荒远。暂且幸免的男人无不掩嘴偷笑,没完没了地挖苦那帮满屋子乱滚的倒霉鬼,同时又亢奋得浑身狂颤,期待能加入挨抽的行列。大禅师对姑娘侵扰法坛的举动非常不齿,却也无可奈何,他紧闭双目,竭力忍耐,无视他庄严的宣道沦为零散的絮絮叨叨。
  “偷粮食,下辈子转生豪猪,偷蔬菜转生孔雀,偷肉转生秃鹫,偷油转生摩陀鸠……盗窃黄金,来世变成蜥蜴、蜘蛛或者吸血鬼……”大禅师的话音近乎怒吼,“听仔细!你们这些个饲鸟者、炼油者、纵火者、伪证者、诡论者、懒汉、独眼龙、跳舞的小傻子和老混球……”
  房门无数的复式公寓内群魔鼓噪。在精疲力竭的间歇,本人抓住机会,向唐小佳探问她姐姐的行踪下落。可是不等我开腔,姑娘已乐得咯咯直笑:“陆先生,唐小丽难道不是荒郊夜晚的篝火,你们这群痴蠢的飞蛾自去送死,她能怎么办?”
  最近我越来越怀疑唐小佳不是庄园的管理员,而是个病人或囚犯,她之所以派头那么大,无非症状使然。姑娘肯定也察觉到,本人目光狐疑,眉间不信任的皱纹越来越密,于是她立即改换了一张不苟言笑的公仆脸,劝我稍安勿躁,说组织会及时消除公众的顾虑,放松监管,鼓励人们追求各自的幸福,那温饱的、瘫倒的、繁衍的深炽幸福。兴许是担心我死死咬住她不放,唐小佳又将大禅师抓来做挡箭牌。   “老神仙,你快告诉他,我姐姐到底在搞什么鬼名堂。”
  “唐小丽正专注于修持普罗遮帕底亚苦行……”随即是短暂的静默。
  “先别睡过去,把话讲完。”
  “她应克制欲望,只吃早饭三天,只吃晚饭三天,乞食三天,最后断食三天,从头到尾……”
  “她犯了什么错?”我问道。
  “微不足道的过失。”男人开始整理他卷曲的鼻毛,“但唯有苦行,方能令她内心平复。苦行是世间一切幸福的源泉、支柱和极限……她秘密的罪责,必须念诵苏摩虏陀罗咒文两个月,才可以洗清……”
  当初,有个富翁给唐小丽送了一辆豪华小轿车,印度修行家于是郑重其事告诫姑娘,万万不可收下这份礼物。
  “接受一位贪婪君主的贻赠,依次堕入三七二十一种地狱。”
  大禅师鼾声渐起。不愧为东方的贤者啊!他终日研求圣典,以制驭诸根为务,很容易毫无预兆地陷于沉睡。这家伙刚刚还在大谈烛照一切的智慧,讲解该怎样达到神我一如、梵我一如的境界,转眼就全然失去了意识。那天傍晚,不知是什么原因,黄昏的车流竟把庄园外头的两三条公路彻底填满,高高低低的喇叭声穿过千百座楼宇,导致我耳水失衡,在诸多走廊构成的八卦阵里难辨方向,死活找不到自己的房间。多亏途中遇到范湖湖博士。年轻人邀请我先去他住处休息,静待紊乱消逝。

5


  史学家的独栋小屋淹没在又长又密的醉鱼草和高羊茅之间,由于不断沉降,看上去犹如霍比特人居住的旧宅子。我刚走近它,立刻感受到一股浓浓的温馨爱意涌上前来,以欢迎主人回归。谁会不羡慕这道暖流的接收者?谁会不想拥有这样一个庇护所?我们可以在里面舒舒服服睡觉,安安稳稳读书,不受任何干扰,过上几天世外桃源的闲适生活。但范湖湖博士显然并不在乎此类幽隐的甜蜜。他对上述氛围无动于衷,耷拉着脑袋掏钥匙开门,因愁绪如麻而久久未能找准锁孔。终于,经过几番折腾,年轻人一声长叹,领我走进昏暗的客厅。这个古朴的史学洞穴弥漫着老蘑菇的气息,说不定地板下边有一株硕大无朋的菌类植物,根须持续往四面八方延伸,已近乎成精。范湖湖博士将一盏汽灯点亮。我首先看到倾斜的墙壁贴着各种纸片,看到矮圆凳周围摆满了空山基的色情插画集,继而又惊骇地看到疯子游去非躺在灰尘厚积的大沙发上,正捧着一本《浪漫的流放者》乱翻。他眼力居然这么好,可以在如此微弱的光线下阅读?实际上,宗教狂人正沉浸于新近自学的霍屯督语的奇妙天地之中,根本懒得抬头看我们一眼。
  “赫尔岑的传记。”史学家介绍游去非手中即将分崩离析的破烂图书,低声说道。
  “朋友,”游大似乎在冲我讲话,又或者在冲某些不可见的东西讲话,“别向仇人倾诉你们的哀伤。宁可把朋友家抢光,也不要去敲仇人的屋门……”
  天边仅存的一缕残霞消逝后,深暗的夜雨将窗外世界笼罩。范湖湖变得十分阴沉,缩在角落里浏览克拉伦登出版社寄赠的本季书讯,时不时清清嗓子,搓搓鼻头。对他来说,今日不过是一块永恒的试金石,偶然和必然的试金石,而历史是一条无穷无尽的大铁链,是一台松松垮垮、凑合能用的幻灯机,是蜿蜒前进的游行队伍,许多熟悉的人物在其间蹒跚迈步,甚至他自己也身处这场盛大游行的阵列之内。每天晚上,范湖湖博士总在许多不足以升格为史实的事件残渣所堆积成的深渊底部拼命挣扎。年轻人梦见自己通体赤裸,走入幽暗、崇高的学术殿堂,他来到历史的龙宫寻找定海神针,结果只看见一座座不可胜计的档案柜,它们香火鼎盛,接受无数学者的供奉膜拜……将视线移回现实,会发现情况也相当可悲:范湖湖身边的同事要么积劳成疾,要么养成奇特的收藏癖,要么关进疯人院终老一生,他们在越来越狭小的坑道中奋力挖掘,最后消失于万千事实碎片的无垠大地深处。历史洪流与个人偏好究竟孰轻孰重?范湖湖博士颇为珍视自己掌握的研究工具,他熟练使用经济学的羊角锤、社会学的老虎钳、地理学的套筒扳手以及心理学的米字螺丝刀,却还觉得不够,根本不够。历史是否确如大禅师所说,要等到毁灭之劫降临时才会显现?范湖湖想到观念异端的游去非,想到饱受欲火折磨的诗人远男,这两个怪胎界的活标本,他们又如何忍受绝望?迷雾重重的命运!该死的神正论!难不成,史学家始终在北极冰原上瞎闯,而真理王国远远位于南方的赤道?他高度近视的金鱼眼能否伸出两根触手,分别抓住过去和未来?压抑的圆木房梁下边,范湖湖和游去非又在展开夜晚的沉闷闲聊,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好像极度遥远、朦朦胧胧的雷鸣,发端于谈话者体内某个深迥之处。我越凑越近,感觉跨越了巨大的空间,才最终把耳朵贴到他们嘴边。
  “未来……当我们向它前进时,”范湖湖捏著一根油淋淋的鸭舌挥来挥去,“才逐步形成。这并非科幻小说……何谓史实?绝不是砧板上横陈的死肉!我们史学家也不应堕落为冷冻仓库的管理员,而应效法汪洋大海上闯荡的渔夫……瑰丽啊……”
  “世俗真理,”游大脑袋低垂,已被浓厚的困意锁住,简直变成了另一个人,浑如恶灵附体,“不过是神圣真理的假面具……”
  这场充斥着梦呓的交锋结束前夕,我看见范湖湖博士口角流沫,两眼翻白,并且使劲摇晃游去非的双肩,嗓门嘶哑地狂吼道:“到底是什么鬼怪,隐藏在历史背后?……”
  庄园的西北边,大片红光映亮了晚穹。失火!我飞快奔向事发区域,范湖湖、游去非紧随其后,他们忧心忡忡,生怕远男会葬身火海。狂风仿佛已经把路旁的一栋栋住宅楼掏空,从底层到顶层,整排整排黑洞洞的窗子向街道敞开,窗帘拂荡,房间死寂且灯光全无。我体会到一阵彻骨的惶恐,又预感到噩梦即将终结。谜底在邻近大禅师住所的小广场揭晓。这片悬铃木环抱的空地上灼焰腾腾,高达七八米的火堆四周人头攒动,男男女女互相挨挤,陷入极度的喜悦,尽皆挥舞双手,连连诵读秘咒。原来并不是什么大火烧屋的灾难,而是一场祭供财神鸠吠罗、冥神阎摩罗的诡诞仪典。不过,由于大禅师没法抑制徒众的激情,局面已经失控。我们看到,真正的支配者是唐小佳,她占据中心位置,正在太阴星宿的影响下狂笑不止。   “雨季……雷霆……因陀罗彩弓……”姑娘的喉音极可怕,完全听不清她说什么。
  “走吧,”大禅师朝我们挥挥手,“回家去。”
  “远男怎么办?”范湖湖博士几近哭丧。
  或许他认为,这个深夜,印度修行家很可能会像流星一样从天际陨落。就在昨晚,大禅师还友善地拍过他肩膀,邀请他参加下星期举行的满月祭,向雄辩女神婆罗密、司昼女神阿奴摩底和吉祥女神摩诃室利祷告祈福。范湖湖素来是大禅师最积极又最不配合的问道者。昏昏欲睡的讲堂好多次沦为他们的专属辩论场,幻化成两人意欲肥大症的发泄聊天室。年轻史学家繁复的思维方法,在耿直的游去非看来,纯粹是无神论者自娱自乐的马戏杂耍。
  “……没错,”有一回,范湖湖太过兴奋,满嘴涎液吹成个大泡泡,“根据《印度人关于岁差和星辰运行的天文学知识》第三章及第五章,科尔布鲁克的著作……”
  我冷眼旁观,等待大禅师将史学博士的发言粗暴打断。对本人来说,这是极为珍贵的感官享受,犹如嗜痂癖目睹受虐者揭掉一块伤疤。
  “全是些废话……我们正处于第七世摩奴期!或处于梵天时代第五十一年的元月元旦……”修行家坚信,自己绝不是张嘴胡说,而是在讲述不容置疑之事,“须知一劫波等于四十三亿两千万年,亦即一万二千神年……”
  诸如此类风马牛不相及的讨论,使听众的脑袋沉重无比,唯有交锋的双方容光焕发,彻底忘记困倦和饥渴。当然,大凡客观公正的地方史专家,将来必定会承认,整个东南郊区是否稳定,乃至整个云横霜深的乡野可否存留,多多少少取决于我们大禅师的真实威望。他亲自向主宰太阳的十余尊圣灵祭献糕饼,不厌其烦地督促追随者按时完成神课。他挂名的梵梵瑜伽馆终年生意兴隆。谁能够想象,这名魁乎其伟的男子不再漫游于偌大庄园的河沟或树丛?假如他销声匿迹,唐小丽是否将坠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大禅师与充当避难堡垒的社区,两者已经密不可分。此时此刻,群情沸腾的祭祀之夜,身硬似铁的修行家会否遭殃?炽亮的火星因旋风吹袭而四处流荡,把周边的树枝引燃。借着熊熊焰光,我瞧见一个捂脸的裸体姑娘往远处狂奔,她脚穿水晶鞋,披头散发,脑袋上盘着一条真假难辨的金色环颈蛇。此女很可能是唐小丽,也可能是她妹妹唐小佳。这时候一颗巨大的彗星划过天穹。游去非说:
  “看来《西比路神谕》中预言的世界末日,要降临了……”
  大火向各个角落蔓延。魔城上空阴云密布,南郊又一次沛然降雨,但庄园并未逃过灭顶之灾。我们在凌晨动荡的街道上、在水火交攻的房舍间尋觅远男。“快看!”范湖湖博士指着前方一栋三层小别墅。疯狂的诗人已爬到楼顶,坐在一根电线上晃来晃去,冲下面的围观者哈哈大笑。仰头指戳的人群先是为他欢呼,然后又朝他扔石块。我率先登上离远男最近的阳台,伸出一根救援的长棍让他抓住。可是诗人并不领情,反倒招呼我赶紧跳过去,随他一同舞动轻盈的肢体,表演金鸡抖翎的走钢丝绝技,畅游四通八达的空中走廊。火势不断加剧。消防车尖厉的呜咽连缀成一片绵延起伏的波涛,种种喧嚣和晚籁可以乘着它们的高音程浪花,在无边夜色里浮荡、交媾,融为一张众声织就的壮阔天河图。
  “会摔死的!”
  我绝望大呼,不料却遭到远男的迎头痛斥。他眉眼间充满鄙夷和令人肝颤的冷漠,深含无可言喻的愤恨和莫大悲哀。
  “尔等庸俗之徒,”他说,“不懂得信念的高翔,不理解诗意的辉煌胜利,一辈子只会做做假账,盯着女人的屁股流流口水。天长日久,谨小慎微变成了肉瘤,寄生在你们额头上,根本没办法摘下来。什么是梦幻,什么是醉人的美妙,什么是至深的启悟,诸位已注定无缘领略。理想、信仰,”远男向游去非以及范湖湖博士瞥了一眼,“对你们来说,不过是精神上的抱大腿,是为自己的精神垃圾找个大箩筐!你们用新枷锁代替旧牢笼,脊柱像麻花一样……没工夫瞎扯了。天命超越一切,绝非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收到天命的邀请。陆兄,恕我直言,你并不属于永恒之家……”
  诗人边说边跳向一位遁世老学究的窗台,随即又跃入更深更远的黑暗。浓烟很快将他猿猴般矫捷的身影遮没。灰烬刺鼻,我迎风打了个喷嚏,沫星全吹到自己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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