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母鄢红

来源 :星火·中短篇小说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hbche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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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雉
  鄢红在嫁给孟一桴教授之前不叫鄢红,叫鄢雉。
  雉算什么名字呢?据《辞海》里解释,是鸟,雄的羽毛很美,尾长;雌的淡黄褐色,尾较短。善走,不能久飞。肉可食,羽毛可做装饰品。俗称野鸡。也就是说,雉,不过是野鸡的学名。
  你父亲也太偷工减料了,弄个野鸡的学名,当你的学名。
  为什么呢?为什么你父亲会给你取名雉呢?因为想让你当皇后吗?汉高祖的皇后,就叫雉,吕雉。
  这个鄢雉也知道,她看过《吕后传奇》。她在“老树”打工的时候,休息日,呆在出租屋里,经常看电视。电视是顾艳丽的,她男友螳螂不知从哪搞来的,一台十八英寸的旧电视,画面混浊不清,得了白内障似的。顾艳丽却看不厌。进房间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开电视,开了就不关了,至少睡觉前不关。刷牙时看,吃饭时看,和男朋友螳螂亲热时看。电视的声音总是开得很大,大到盖过了房东的叫骂。房东是个五十多的肥胖妇人,总叉了腿坐在房门外择菜,一边择菜,一边骂人。有时是骂顾艳丽,有时是骂她家西边的女邻居。房东说那女邻居勾引了她老公。鄢雉觉得好笑,房东的老公,那位男房东,豆芽菜一样弱不禁风,还哮喘,提半桶水上楼顶浇花都要歇脚。一个胖老婆,怕也应付不了,还有体力应付别的女人?不过,男房东倒是会养花,楼顶的平台上,养了十几盆花呢,那些花花叶叶,和他老婆一样肥硕。有茉莉、月季、仙人掌,剩下的,鄢雉不认识,男房东细声细气地说,这个叫芍药,那个叫瓜叶菊,那个像蝴蝶一样的花,叫香堇,晒干了可以治疔疮。男房东和鄢雉说话,女房东倒是从来不骂,这有点奇怪。但顾艳丽哼一声,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怎么不奇怪呢?鄢雉追问。顾艳丽看看鄢雉,不说话了。鄢雉猜,顾艳丽的意思,是说鄢雉长得不好看了。
  鄢雉有点不高兴,冷了脸上楼顶。天气好的时候,鄢雉喜欢拿个小板凳到楼顶平台上去,看小说,看花,偶尔也看看西边那个晾衣裳的女邻居。漂亮的女邻居趿着人字镶珠片拖鞋,穿件烟灰蓝紧身吊带小背心,米白色麻布长裤,长裤还是低腰的,低到胯那儿,松松地系了个结。鄢雉总担心它会掉下来。她的头发剪得极短,挑染过了,紫红相间,和她手指甲脚趾甲上的紫红蔻丹相呼应,十分绚丽斑斓,看上去不太像良家妇女。顾艳丽说,她当然不像良家妇女,她是暗娼。是吗?鄢雉被惊得瞠目结舌。你怎么知道?鄢雉狐疑,又好奇。顾艳丽却不说了。女邻居晾了衣裳,有时也会在阳台上站一会,抽根烟,眯了眼看远处,遇上鄢雉探询的眼光,就笑笑,鄢雉便有些尴尬地收回自己的眼光。鄢雉不知道女房东为什么总骂她,她其实是个安静的女人,从来不和男房东搭腔的。她怎么可能会看上男房东呢?鄢雉对顾艳丽说。顾艳丽说,怎么看不上?人家是做生意,做生意懂吗?不看男人,只看钱。那么,她或许以前做过男房东的生意了,难怪女房东骂她,她也不还嘴。这一点,倒是和顾艳丽一样的,顾艳丽也不还嘴,怕女房东把她赶出去——住这儿之前,她已经被房东赶过好几回了。两个女的都由了女房东变着花样骂。女房东拖腔变板,唱戏似的。她们若无其事,听戏似的。都不当真。骂过了,听过了,又没脸没皮地毗邻而居。
  厌烦的只有鄢雉。逼仄暗淡的房间,暧昧酸腐的气味,庸俗下流的人,鄢雉离开家,只身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难道就为了过这种生活?
  私 奔
  鄢雉二十岁那年离开家的,是虚岁二十,实际上是十九岁。十九岁我就来到了你的城市。鄢雉后来很抒情地对孟一桴说。
  那个叫辛夷的小镇,鄢雉打十二岁就想离开了。十二岁那年鄢雉读五年级,语文老师布置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爱我的家乡》,我爱家乡美丽的辛夷河,我爱家乡美丽的辛夷花,我爱家乡美丽的辛夷人,同学们都这么写。但鄢雉写,我不爱家乡,不爱家乡庸俗的房子,不爱家乡庸俗的街,不爱家乡庸俗的人,和庸俗的狗。戴眼镜的语文老师把她叫到办公室,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很长时间。然后问,你知道庸俗的意思吗?鄢雉不说话。她听出了语文老师语气里那嘲讽和批评的意思。为什么说辛夷的狗是庸俗的狗呢?语文老师把眼镜摘下来,搁到桌上,又问。这一次,嘲讽和批评的意味更重了。鄢雉知道语文老师为什么这么不高兴了,因为她家也养了一只狗,叫阿宝。鄢雉哭了,万般伤心地。她突然生出要离开这个地方的念头。是的,她要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地方。鄢雉是个固执的人,念头一生起,就带有决绝的意思了。窗外是几株辛夷,开了花,白里带紫的花,学校里开满了这样的花,事实上,春天来的时候,全镇都开满了这样的花,花很好看,可再好看,给这破破烂烂的房子一衬,也寒酸了,也卑贱了。鄢雉替辛夷花委屈,花可怜,没长脚,人把它栽在哪儿就是哪儿。可人呢,到底比花命好,长了脚,可以选择离开,去美丽的地方,过美丽的生活。
  鄢雉以为她在十八岁那年夏天是可以离开辛夷的,她一直努力学习,成绩不错,应该能考上大学的。她暗暗的理想是北京师范大学,可辛夷中学还没人考过北师大呢,最好的成绩,不过省师大。那么,就省师大吧,管它是什么呢,只要能离开辛夷就成。世上任何一个地方都会比辛夷好的,她相信。她早就不把自己当辛夷人了,她经常用外乡人的眼光打量辛夷,骄傲的,疏远的,鄙夷的——倒是不恨了,恨是强烈的情感,但她内心是冷淡的,一种事不关已的冷淡。她和辛夷,不相关的,她只是暂时寄住在这儿,是做客。因为迟早要走,她对辛夷,倒不像以前那么挑剔了。
  可鄢雉什么都没考上——考试那天,她莫名其妙地发起了高烧,头昏昏沉沉的,连试卷都看不了。
  只好复读。
  可复读一年之后,鄢雉还是什么也没考上——考试那天又发烧了。
  她的父母,老鄢夫妇,一对小镇裁缝,倒是不怪她。这是命,命里八合米,走尽天下不满升。何况,妹头家念书,能写名字能记账就行,谁指望她真中个秀才不成?他们鄢家,也没这风水。他们让鄢雉学裁缝,十九岁的妹头,学门手艺,挺好,再招个手脚伶俐的郎婿,一辈子过丰衣足食的日子,和他们一样,也就行了。
  和他们一样?谁要和他们一样?鄢雉打死也不学裁缝了。   这怎么行?人又不是禽兽,那些鸡呀猪呀的,到世上来,倒是什么也不用学,光知道吃,吃了睡,睡了吃。可人家到底也不白吃,到头来,是要以身相报的。人能这样以身相报?不能吧?!
  可这话老鄢只能对老鄢妇讲,老鄢妇呢,也只能对老鄢讲。当了鄢雉,夫妇都噤若寒蝉了。什么意思?养她难道就为了图报吗?鄢雉听了这话,肯定冷笑了这么说,或者冷笑了这么想。因为怕鄢雉,他们只好背地里说,嘁嘁促促地。不像话,太不像话了,也不考学堂了,还成天拿本书看,书里能看出什么?能看出一合米?能看出一件衣裳?老鄢妇说,生气地,伤心地。那是,书里能看出半合米?能看出半件衣裳?老鄢附和说,生气地,伤心地。
  不过,鄢雉也就在家看了半年书,半年后,出门了——出门是老鄢夫妇的说辞,辛夷的人说,什么出门?是私奔!私奔!
  旁 听
  鄢雉到这个城市最初和孟一桴没关系,是因为陈良生。
  陈良生是鄢雉的中学同学,一直对鄢雉有点儿那个意思,不过是单相思,鄢雉看不上他,鄢雉那时谁也看不上。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史记·陈涉世家》里,陈涉站在垄上对一起佣耕的同伴说,很寂寞地,很怅然地。鄢雉也想这么对自己的同学说。当然只是想想。她虽然是骄傲的人,但那骄傲,是骨子里的,不是语言上的。她从来不喜欢在语言上和人争风。不屑。因为这姿态,反倒激起了男同学对她的追求。十几岁的少年,都有着逆风般的性情,喜欢去撩拨昂首挺胸的女生。这却让鄢雉愈加看贱了他们。一群燕雀。私底下,她这么叫他们。甚至把他们编了号,燕雀1,燕雀2,燕雀3,陈良生是燕雀9。可没想到,就是这只燕雀9,考上省城师大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当年的燕雀,如今已是鸿鹄了。陈良生看起来,和在辛夷时,不一样了。一年多大学生活的熏陶,把陈良生熏陶得脱胎换骨了。之前是泥坯,现在呢,这泥坯进了太白金星的炼丹炉,成丹了,一颗金光灿灿的丹。陈良生走出教室的一刹那,鄢雉几乎被这颗金丹灿晕了。
  鄢雉这次来找陈良生,是投靠,或者说归降。陈良生之前给她写过几回信,有点儿像求爱,也有点儿像劝降。鄢雉开始还矜持,可后来就矜持不下去了——没有矜持的底气,人家是大学生,都“苟富贵,不相忘”了,她一个落榜生,还落了两次,有什么脸矜持?最要命的,是陈良生在信里怂恿她去他们学校当旁听生。陈良生说,大学的课,和中学不一样,大学的教室,和中学也不一样,有许多阶梯教室,阶梯教室能坐几百人,黑鸦鸦的脑袋一大片,学生认得老师,老师却不认得学生。所以,不论谁,都可以坐到教室去旁听,白听,比他们在校生还划算。在校生要交学费,旁听生不要;在校生还要考试,旁听生呢,也不要;想听哪个教授的课,就听哪个教授的课,听烦了,走,不听了,换一个教授的课听。反正大学没别的,就是教授多。在食堂不小心撞到一个老头,一个邋里邋遢的老头,和辛夷挑了担子“叮叮壳”卖米糖的老头看上去也差不多,结果,人家是化学系的教授;在走廊上抽烟,过来一个三四十的老女人,样子也是土里土气的,很凶地训斥他们,他们以为她是清洁工呢,不鸟她,继续抽,她过来就撸了一个同学嘴上的烟,扔垃圾桶了。他们那个同学,东北人,个大,力气也大,反手一推,就把那老女人推骨折了。结果那个同学被学校处分了,留校察看,要不是他们系主任出面保,差点就直接开除了。不处分才怪!那个老女人,可不是清洁工,人家是教育系的教授,还不是普通教授,是名教授,上过报纸的,照片在校宣传栏里就有,只是他们没看宣传栏罢了。所以,他们现在见谁都点头哈腰了,大学这个地方,珠混鱼目,那些珠,乔装打扮得和鱼目差不多,你压根分不清,只好都当珠了。反正珠多,鱼目少,全把他们当珠,犯错误的概率就小了。
  陈良生在信里这样一描述,鄢雉就听醉了,大醉,天花乱坠的描述,天花乱坠的醉。醉了半年,鄢雉就情不自持了。这情,是对大学,爱屋及乌,也及到陈良生身上了。没办法,只好到他们学校当旁听生了。
  旁听生没有宿舍,于是陈良生让鄢雉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外面租房。这让鄢雉有点失落,她是到师大来过大学生活的,可一开始,就被排斥在大学生活之外了。但陈良生说,大学生在外面租房其实很普遍的,他们同学就有不少在外面租房的。为什么?他们有宿舍,为什么还要到外面租房?鄢雉诧异。陈良生说,不一样,有的是为了准备考研,租个房子在外面看书,安静;还有的,是为了谈恋爱。谈恋爱为什么要租房?鄢雉想不明白,师大校园环境这么好,小桥流水,花木扶疏,《红楼梦》里的大观园一样,这种地方,谈风花雪月的恋爱,哪儿能比得上?还租房?陈良生转脸看了她,要笑不笑的样子,说,因为恋爱,不单要风花雪月。那还要什么?鄢雉差点问,但还没等问出口,突然就明白了陈良生的意思。明白了的鄢雉,一下子面红耳赤了。
  在师大附近租房不难,师大西门口就能租到房子,都是旧房,价钱不贵,两百块钱就可以租个单间,三百块钱就可以租个带卫生间的单间,四百块呢,就奢侈了,可以租个带厨房的一室一厅。还可以和人合租,不过,陈良生不主张合租,不方便。厨房也用不着,鄢雉是来过大学生活的,大学生活包括食堂生活,不,应该说,食堂生活是大学生活很重要的内容之一。这一点,鄢雉也同意。陈良生不是说过食堂里能遇上教授吗?吃饭时遇上一个不修边幅的教授,光是想一想,就让人激动了。
  他们后来租了间带卫生间的单间。房子不怎么样,很简陋,简陋到什么程度呢?除了一张床,一把三条腿的紫色塑料椅子,就什么都没有了。
  只是很奇怪的,那张床,是双人床。那么狭小的房间,摆张那么宽大的双人床,看上去,很滑稽。可陈良生不觉得滑稽,陈良生说,这房子的前任租客,一定是他们学校的师兄师姐,师兄师姐租这种房子,肯定不是为了考研,也不是为了风花雪月。窗户那么小,那么低,怎么看月亮?李白可以在床上举头望明月,那说明他房间的窗户大。可他们这窗户呢,肯定是看不了明月的,只能看老鼠。看老鼠?为什么要看老鼠?鄢雉不明白,陈良生呶呶嘴,鄢雉探头往外看,吓一跳,还真看到了一只老鼠,在对面楼的窗台上,施施然爬。   鄢雉后来才知道师大租房也是划区域的。考研区在北门外,因此也叫北区,那儿是教师宿舍区,相对安静,进进出出的人,不是教授,就是师母,或者教授家的保姆。这些人,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包括狗,也这样。教师宿舍区有不少狗,但那些狗,和别处的狗不同。别处的狗,喜欢大惊小怪,一遇上陌生的人,或事,就容易激动,一激动,就哇哇大叫,狂吠不止。但北区的狗,不这样表达情绪,它们大概受过教授的教育,至少熏陶,于是气质上也有了教授的温文尔雅。所以,北区的房子,特别适合那些准备考研的人租。当然,房价也高,比西区高出三分之一,这是陈良生不选择北区而选择西区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陈良生不好意思对鄢雉说。西区名声不好。被师大的男生称为红灯区。这当然是戏谑。师大边上不可能有挂红灯营业的声色场所,但和声色相关的东西,不少。有酒楼,有迪厅,甚至有一家性用品商店。窄窄的门面,白天是不起眼的,但天黑之后,它就异常出色妖艳了,广告牌上是用几十个小红灯泡组成的“性”字,一闪一闪的,魅惑得很。商店主要卖避孕套,或避孕药,也藏藏掖掖地卖丁字裤之类的情趣东西。所以,陈良生选择在西区租房,显然是不安好心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要让绮靡声色的西区,彻底瓦解鄢雉的学习意志。不然,他不白白怂恿鄢雉到师大来?他们宿舍的人,除了他,个个都有了丰富的性经验——至少他们自己是这么吹嘘的,每天夜里宿舍熄灯后,他们就开始画饼充饥般谈女人。开始泛泛地谈,抽象地谈,他还能插上几句,可话题一深入,一具体,他就只能闭嘴了。不闭嘴不行,老三会叫他赵括,是笑他纸上谈兵的意思。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老大语重心长地说。要躬行,要躬行。他们一齐爆笑。
  他也急着躬行。租房的第一个晚上他就不肯走。他们先在学校食堂吃了饭,然后去阶梯教室听了一堂课。《西方意识流小说选读》,是陈良生的选修课。本来陈良生想翘课,白天帮鄢雉收拾房子,累了,而且,他现在也没心思听课,他的心思全在躬行上。但鄢雉想去听,她十分急切地,要当一个名副其实的旁听生。没奈何,陈良生只能奉陪了。那堂课老师讲的是《情人》。这个女教授怎么这么年轻?鄢雉问。陈良生附耳说,她不是教授,只是讲师。讲师是什么?鄢雉不懂,她一直以为大学的老师都是教授呢,原来不是。可讲师和教授有什么不同?她想问陈良生,但没问,她不想问。她突然发现自己简直是刘姥姥初进大观园呢,没见过世面,看到一个衣着光鲜的丫头就当主子凤姐了。鄢雉现在不说话了,只竖了耳朵听。年轻的女讲师讲完一节课之后,就开始在投影仪上放电影了。鄢雉喜欢看电影。之前听老师讲的时候,鄢雉还有些云里雾里的,可电影一放,鄢雉对《情人》就完全理解了。大学的课,还真是好,图文并茂,不怕学生不懂。
  下课后鄢雉的心情有些激动,她现在也是师大的人了,虽然是旁听生,但那只是形式上的事,形式有什么要紧,关键是实质,她实质上是师大的人了。这一切,都要感谢陈良生。没有陈良生,她现在还在辛夷呢,还在听老鄢夫妇嘀咕呢,哪有机会听师大教授上课。虽然,这个女老师不是教授,是讲师,那又怎样?人家讲师,也是站在师大的讲台上,并且课也讲得很好。再说,听教授的课,还不是早迟的事。陈良生说,这个周末在研究生院就有一个讲座,是北大的教授呢。鄢雉没料到,在师大还能听到北大教授上的课。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她甚至可以说是北大的学生了。不只北大,陈良生说,他们去年还请了一个巴黎大学的教授过来做讲座,是一个作家,得过龚古尔文学奖的。龚古尔文学奖知道吗?仅次于诺贝尔文学奖,杜拉斯的《情人》就得了这个奖。鄢雉不知道龚古尔文学奖,很幸福地不知道。她简直幸福得有点受不了,脚步和身体变得恍恍惚惚的,不胜酒力般。恍惚到西边角落,陈良生建议翻围墙过去,翻就翻,鄢雉现在很温顺,很听话,别说翻围墙,就是翻跟斗,也行。被破坏了的围墙其实不高,相对于一米六的鄢雉而言。但陈良生还是很温柔地在下面接应了她,只是接应的位置有点那个,正接应在鄢雉的胸上,鄢雉扭捏了一下,微微地。也只能微微,她现在没力气,另外,她也怕太激烈了,会让陈良生不好意思。这是杞人忧天了,陈良生不过是在躬行,或者说,对躬行进行预习而已。他想试试老三的理论正确与否,老三说,摸女人的胸,犹如念阿里巴巴的咒语,芝麻开门,芝麻开门,这么念几句,门就开了。特别灵。
  但老三的理论在鄢雉这儿有些行不通,陈良生的芝麻开门才念了一句,鄢雉就把身子扭开了。没办法,陈良生只好接着试行老大的理论。老大熟读《孙子兵法》,对付女人和对付老师都用孙子那一套,讲究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攻城陈良生是生手,攻心却有经验。怎么攻?陈良生运筹帷幄——真是运筹帷幄,因为陈良生建议鄢雉买了蚊帐,粉红色的蚊帐。鄢雉本来想买白色的,但陈良生说,他们班的女生,都喜欢挂粉红色的。这是杜撰,他其实没到过他们班的女生宿舍。他只是刹那间想起了白居易《长恨歌》里的词句: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芙蓉帐,应该是粉红色的吧?房间里有蚊子,花脚蚊,陈良生说,这种蚊子会传播乙型脑炎。所以他们坐进了帐帏,在粉红帐帏里接着讲《情人》,这是延宕不去的好办法,尤其对鄢雉管用,他知道。他讲《情人》的深层意蕴,讲它的意识流手法,讲杜拉斯和她哥哥的乱伦,讲杜拉斯一直有乱伦情结,所以晚年又和一个叫安德烈杨的年轻男人同居,她六十六了,安德烈杨才二十七,差不多是儿子或孙子的年龄。他讲得眉飞色舞,讲得滔滔不绝。一边讲,一边又伸手过来练习老三的芝麻开门。鄢雉正听得如痴如醉呢,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等到反应过来,才慌忙去拽陈良生的手,却拽不动,陈良生很坚决,很坚决地继续他的芝麻开门。陈良生说,你不是来师大过大学生活的吗?大学生活不仅包括上课生活,包括食堂生活,还包括性生活。不然,怎么深入理解那些伟大的文学作品?哪部伟大的文学作品不写性?他们班二十个女生,恐怕只有一个女生不过性生活,因为长得太丑了,男生不和她过。她都急眼了,每天天一黑就搽了香水一个人到师大小花园去散步。其实,哪是散什么步,分明是想摸黑搞艳遇。她们同宿舍的女生说,小花园里黑乎乎的,她又香蓬蓬的,一步三摇地走,那些理工男——谁都知道,师大的小花园里,除了谈身体恋爱的,剩下的就是去偷窥的理工男,这时候哪受得了?又看不清脸,还以为是个窈窕淑女,于是乎君子好逑了。这下正好,瞌睡碰到枕头,两边厢都偷着乐。   这是编排了,是他们班的女生在集体编排那个丑女生,鄢雉想。可大学生活真的包括性生活吗?不过性生活就理解不了文学作品?鄢雉将信将疑。她虽然离开了辛夷,也决心和辛夷划清界线,可道德观到底还是辛夷的。一时实在接受不了陈良生这么前卫的观念。但她现在有些力不从心,陈良生双管齐下,一边攻城,一边攻心,秋风扫落叶般,把鄢雉的道德观扫得七零八落,七零八落之后,陈良生躬行成功。
  牡丹花开
  到底是因为什么呢?鄢雉后来决定离开陈良生。
  一开始其实十分美好。他们一起上课,一起上食堂吃饭,一起上图书馆借书看书。大学果然和陈良生说的那样,是个自由的地方,鄢雉在师大进进出出,没人管她。上食堂没人管,上图书馆没人管(她有临时阅览证),上课也没人管——至少上大课时老师是根本不管学生的,老师讲老师的,学生听学生的,或者不听。许多学生到教室不是去听课,而是去干别的,或者睡觉,或者戴了耳机听音乐,或者谈恋爱,有一些同学奇怪得很,喜欢在课堂上谈恋爱。鄢雉不明白,偌大个校园,在哪个旮旯里不好谈恋爱呢,偏偏要在这么个大庭广众之下谈,实在有些不雅。她和陈良生从来不这样,他们现在是恋人了,但他们只是在那半地下室的房间里时是恋人,一到外面,他们就会有意保持距离。在这一点上,鄢雉和陈良生志同道合,他们都和地下工作者般小心翼翼,惟恐让人瞧出什么端倪。走路一般是一前一后,上课时陈良生有意不和鄢雉坐在一起,鄢雉坐一边,他坐另一边。陈良生说,这样我才能心无旁骛,好好听课。鄢雉也觉得这样很好,她也不希望陈良生上课时旁骛她呢,毕竟,她到师大是来学习的,不是来谈恋爱的,虽然恋爱很好,可恋爱再好,也好不过上课,至少对那时的鄢雉来说,没有什么比坐在大学教室听教授的课更幸福的事了。所以鄢雉理解陈良生呢,不但理解,而且还因此生出几分敬意。能够约束自我的人总是让人生出敬意的。陈良生之所以能从燕雀9变成大学生,总有其过人之处吧?鄢雉是个喜欢暗暗学习的人,并且能青出于蓝。所以陈良生远,她更远;陈良生正襟危坐,她更正襟危坐。
  何况,他们也有近的时候,也有不正襟的时候。在那间半地下室里,陈良生就完全不约束自己了。打第一个晚上躬行成功之后,他就没完没了地要鄢雉,贪婪地,放肆地。鄢雉的身子其实就是在那个时候变丰腴的。她原来很瘦,身子扁扁的,有点儿像辛夷河里一种叫翘嘴白的鱼,所以从前鄢小葵每次和鄢雉吵架时,就会骂:翘嘴白,翘嘴白。鄢雉听了特别恼火,因为翘嘴白是一种很贱的鱼,只要在钓鱼钩上挂只苍蝇,往水面一甩,翘嘴白就上钩了。夏天辛夷苍蝇多,那些半大男孩学校放了假,无聊,就去捉苍蝇钓翘嘴白玩,家里吃不完,卖,不用秤,一小堆就卖五块钱。朱盛莲就经常买翘嘴白——他们家没有男孩儿,只有两个妹头,所以吃鱼总要买,也总是买翘嘴白,因为翘嘴白便宜。用小火煎了,加豆豉,加红椒,加蒜姜末,是很好的下饭菜,老鄢特别爱吃,唉声叹气地吃。生妹头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吃个翘嘴白还要买。
  但到师大后的鄢雉不像翘嘴白了,她扁扁的身子突然变圆了,脸变圆了,胳膊也变圆了,特别是胸,以前是雏菊,现在成牡丹了——这是陈良生的形容,陈良生说,知道这是谁的功劳吗?是我的,是我努力耕作的结果。陈良生确实够努力的,只要没课,就往鄢雉这间半地下室跑,特别是刚开始的时候,跑得特别勤,不分白天黑夜的。中午来过了,傍晚再来,傍晚来过了,夜里再来——他们宿舍是十一点关门,晚上的选修课九点下课,下课后他还要过来争分夺秒地耕作一回。反正那间半地下室看不出日夜,暗红的窗帘一直是拉上的,夜里是夜里,白天也是夜里。他们就在这不分白天黑夜的无边的黑暗中,耕作和被耕作。其实鄢雉每次被耕作前都是要拒绝的,和第一回一样,挣扎着不肯就范,但每回都是徒劳,她的力气没有陈良生大,她的意志也没有陈良生坚定,最后总是不得不屈服于陈良生的身下——这是辛夷的模式,辛夷的男女发生关系时都是这样的,永远是男人要,女人不肯,即使心里万分肯也要假装万分不肯。所以鄢雉的抵抗一开始是真的,但后来就是和辛夷的其他女人一样,是做样子了——她虽然离开辛夷了,也不把自己当辛夷人,但辛夷女人的那一套,她自然而然地也会,说到底,她还是辛夷的女人。
  事后鄢雉总是懊恼,懊恼陈良生,也懊恼自己的身体,她在思想上还是很排斥这种事情的,但她的身体却一点儿也不忠于自己的思想,完全我行我素,不仅不排斥那种事情,好像还很欢迎呢。简直是叛徒,是内奸,是无耻之尤。她是为了文学理想来到师大的,怎么可以出师未捷身先死呢?但陈良生说,这怎么是死呢?明明是生!如果她把这种人类永恒的行为生生不息的行为理解为死,她就不能真正地理解文学。不朽的文学都是从身体开始的,所有的作家——真正伟大的作家,都要发现身体,感受身体。如果不从身体出发,卢梭能写出《忏悔录》?杜拉斯能写出《情人》?劳伦斯能写出《查特莱夫人的情人》?不能!绝对不能!一个人,只有对身体诚实了,才能对世界诚实。而诚实是道德,也是文学——伟大的文学惟一的生路。中国的文学之所以比西方文学落后,就是因为在身体方面扭扭捏捏。不开放身体,还搞什么文学?
  鄢雉被征服了。她其实喜欢这样的理论,思想喜欢,身体也喜欢。于是,在这样的理论熏陶之下,鄢雉那段时间,思想和身体都如牡丹花一样绽放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的呢?
  好像是从一个叫苏小扇的女生开始的。
  苏小扇是陈良生的同学。有一天,鄢雉和陈良生在六食堂吃晚饭——六食堂在理工楼那边,离中文系的宿舍楼最远,在那儿吃饭,基本碰不到陈良生的同学的,但那天就碰上了苏小扇。苏小扇也在那儿吃,她说她喜欢吃六食堂的米粉蒸肉,隔段时间——大概一周,最多十天,就必须过来吃上一次,不然,胃会得相思病。苏小扇话很多,叽叽喳喳的,像鸟一样;陈良生呢,本来在食堂吃饭向来是“食不言”的,这时竟然忘记“食不言”了,而是食言起来,和苏小扇一起,叽叽喳喳,喜鹊闹梅一样。两人一边吃着饭,一边你看着我言,我看着你言,基本不搭理边上的鄢雉,就仿佛鄢雉不存在似的。鄢雉如坐针毡,低头吃着自己盘里的饭,平日爱吃的麻婆豆腐,那天吃起来也味同嚼蜡。她希望苏小扇早点走,但苏小扇讨厌得很,就是不走,一边和陈良生言着,一边拨弄着盘里的米粉肉,她把米粉和瘦肉吃完了,剩下肥的那部分,她问陈良生吃不吃?鄢雉吓一跳,因为那些肥肉都是她咬过的,那些五花肉,肥瘦相连,她一块一块地很仔细地把瘦的那部分咬下来,吃了,把肥的那部分堆在盘边上。就这样她竟然还问陈良生吃不吃?她是不是有毛病?鄢雉睁圆了眼,看着陈良生,但陈良生不看她,极其自然地把那些肥肉挟到自己的盘里,然后吃了。   鄢雉目瞪口呆。
  更过分的,还在后面。苏小扇剩下半盘饭,不吃了,把筷子一撂,说,她想喝绿豆莲子汤了,六食堂的绿豆莲子汤不仅好喝得紧,而且好看得紧,被她们宿舍的三毛叫做珍珠翡翠白玉汤呢。她说着,却不起身。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他们这一桌安静了下来,鄢雉甚至能听到自己怦怦怦的心跳。她暗暗希望陈良生不要起身,不要起身——只要他不起身,那么,之前吃肥肉的事她就不计较,一笔勾销了。她暗暗对自己说。但陈良生还是站了起来,往羹汤窗口那边走了,走之前转脸问鄢雉,她要不要也尝一尝——也亏他还记得边上的鄢雉,鄢雉冷笑着说不要。陈良生于是只买了一杯,给苏小扇。苏小扇眉开眼笑地接了过去,开始喝她的珍珠翡翠白玉汤。
  鄢雉努力保持的风度终于崩溃。
  她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先走了。她听到苏小扇在她的背后说,你表妹怎么啦?——之前陈良生和他所有的同学都是这样介绍鄢雉的。
  那天晚上陈良生过来时鄢雉没有给他开门,她关了灯,躺在黑暗里,任由陈良生站在门外低声叫。
  第二天鄢雉早早地就去了外面,她在“老树”书店磨蹭了一天。“老树”书店离师大有点远,就因为远,陈良生才常带她去逛——鄢雉是后来才意识到这一点的。
  不过,他们还是很快就和好了。不和好能怎样?鄢雉在这个城市,如浮萍一样。除了陈良生,她真是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了。
  那天从“老树”出来,她一个人慢慢地在街上走,一街的灯红酒绿,一街的繁华热闹,画一般美——真是画,虚飘飘的,和她没一点关系,周边的人,来来往往,脸上一个个都流光溢彩,只是那光彩,也是皮影戏里的人儿般,虚幻得要命,她突然觉得城市的夜,真是苍茫,真是寂寥。以前在辛夷,她是从来没有寂寥过的。她一个人走路,一个人看书,一个人想心思。虽然一个人,但她充实得很,丰盈得很,简直有“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堂”的自足,她以为自己就属于那种能自给自足的人,单细胞生物一样,能自我繁衍,把一个我,繁衍成无数个我,自己陪自己,就好比李白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李白至少还需要月亮呢,没有月亮的夜里,他就对影不成了,只能孤独地一人喝闷酒。但她什么都不需要,就一个人,一个人就够了。但边上总有人烦她,老鄢烦她,朱盛莲烦她,鄢小葵烦她,还有那些燕雀们,有事没事总找了由头过来搭讪。她无处藏身。什么时候,到底什么时候能自己一个人呆着呢?她那时想,要命地想。现在好了,终于一个人了,求仁得仁,可结果,一个人是这么个滋味。
  原来她是叶公好龙呢。她其实也是不能孤独的,和别人一样,她现在知道了。在辛夷的时候,她从来没有过一个人呢,她是鄢雉,是裁缝铺鄢家的那个心高气傲的大女儿,既使走在没有路灯的乌漆抹黑的弄堂里,也像走在明晃晃亮堂堂的戏台上——虽然是一个人的戏台,她演独角戏,但台下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呢,所以,她昂首挺胸,她装腔作势,知道有人看着呢。但在这儿,她谁也不是,没有谁认得她,她也不认得谁,走在灯光辉煌的大街上,也如走在黑暗里。
  和孤魂野鬼差不多。
  大概是八点,也或许是九点,鄢雉回到她那间半地下室。陈良生蹲在门口等她,站起来的时候,趔趄了一下,也不知他到底蹲了多久,把腿都蹲麻了。鄢雉的眼泪流了下来,她没有说话,陈良生也没有说,她开门的时候,他从后面抱住了她。这一回鄢雉没有挣扎,由他抱着,两人一动不动的,就在黑暗中静静地相拥着。不过隔了一天一夜,鄢雉竟然生出一种离散之后久别重逢的欢喜,一种相濡以沫般的情意。在这个偌大的城市,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他们是亲人,骨肉相连的,分不开——如果不是陈良生后来的动作,鄢雉差点儿就要这么以为了,他虽然吃了苏小扇的肥肉,还请苏小扇喝了绿豆莲子汤,但他到底还是和她亲,毕竟他们之间是有了枕席之好的男女。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他们为了这个好,都各自修炼了百年呢,百年的修炼,应该是不坏之身,哪是一个苏小扇就能离间就能破坏的?对他们而言,苏小扇不过是外人,是客,而陈良生,为她做那些,不过是客气。辛夷的男人,是有待客之道的,她不必小气。他和她是要天长地久的,在今后天长地久的日子里,还要遇到许许多多个苏小扇这样的女客呢,难不成每次她都要吃醋。她差点儿笑出来,她的眼泪还在脸上呢,湿湿的,她又要笑了,她忍住笑,暗暗骂自己是神经病,然后把头软软地,软软地靠在陈良生的肩上,她的脸摩挲着他的脸,一下一下的,带着前所未有的温存意味。真好,原来耳鬓厮磨是这样的好,原来两个人在一起,到底还是比一个人好。难怪人人都想爱人,人人都想被爱——如果陈良生抱她的时间长一些,再长一些,让她的这些念头生根,发芽,长大,有了生命,或许他们以后就真做夫妻了。他们都这么好了,是这么个好法的一对男女,不做夫妻怎么可以呢?他们的关系在那一刻本来是要蜕变的——世间所有的男女关系,都会在某一刻发生蜕变,因某个细节,某个事件,让一对男女陡然间生出郑重的恩情,就如《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和范柳原一样,本来隔了千山万水的一对男女,因了那一刻的恩情,可以变成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夫妇。但也可能是另一种方向的变,在某一刻,某个事件突然把一对夫妇变成陌路了,前一刻还是要过一生一世的夫妇,后一刻,就成外人了。虽然这两个外人可能还是要在一起过一生一世,一起生儿育女,一起柴米油盐,但没用了,在一起过多久都没用,生再多的儿女也没用,有些东西死了,就再也不能复生,这一点,他们彼此心知肚明。并因为这种心知肚明而莫名地悲伤。
  可鄢雉和陈良生,本来在那一刻要发生前一种蜕变的。鄢雉都能感到那只蛾,那只在黑暗中的蛾,栩栩然,栩栩然地要变成蝶,就差一点,差一点儿它就要展翅而飞,到光明的人间去蹁跹。如果陈良生不动,就那么安静地抱着鄢雉,再抱长一会儿,由了鄢雉一下一下地摩挲他的脸,再摩挲长一点,本来是要那样蜕变的。可陈良生没有,也就几分钟,几分种后他的手就又不老实了,开始摸捏鄢雉的胸。这一摸,就完了!鄢雉刚刚生出的那种情意,那种类似于爱情的微妙东西夭折了。他又把它变成了情欲。   二十岁的鄢雉,正当青春蓬勃,对情欲更加没有办法。那是鄢雉生命里一段最软弱最黑暗的时光。她的精神和身体都陷入了无可救药的绝望,她当初义无反顾地离家出走,是想要到师大来过大学生活的。陈良生把大学吹得天花乱坠,说旁听生比在校生好,不要学费,也不要考试,想听什么就听什么,她信了,以为真是那样呢。可来了一段时间之后,她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大学也不是菜园门,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不是所有的课都能去旁听的,一些小班课,全班才十几个人,老师对学生个个能叫上名字,怎么去旁听?她一般只能听听选修课,因为选修课都是大班课,经常是一百多人,有时在阶梯大教室,就两百多了,黑鸦鸦一片,特别好混水摸鱼。
  但选修课大多在晚上,或者周末,平时鄢雉基本就闲着了。陈良生呢,他不闲,他课多,除了选修课,还有通识课,还有必修课,那些课一般是小班课,鄢雉也想跟着他去听,但陈良生不肯。陈良生说,一起上那些课的都是同班同学呢,看见他老和表妹粘在一起,不太好。鄢雉于是就只能一个人呆在房间里,看书,睡觉。
  陈良生没课时,有时会过来,天气好的时候,鄢雉也想出门,师大不是有小花园吗?鄢雉想去小花园。两人拿本书,在小花园草地上看,不比闷在这间半地下室强?如果可以,鄢雉也想和师大的那些女生一样呢,躺在草地上,把书对翻开,搁脸上,挡住头顶上的太阳,然后闭上眼美美地睡一觉。陈良生在边上看书,或者,也和她一样,把对翻开的书搁在脸上,两人并排躺着。但陈良生不出去,陈良生就愿意闷在这间半地下室。在这儿多好,多自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陈良生说。
  其实能干什么?在这间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除了没完没了地做那件事。
  但不可理喻的是,既使这样,鄢雉却更依恋陈良生了。陈良生现在来地下室的次数明显比以前少,呆的时间也明显比以前短了。他有种种冠冕堂皇的理由,除了上专业课,他还有各种各样的校园活动,社团的活动就是其中之一,他参加了一个“我写”的文学社团,又参加了一个“我读”的读书会,还参加了“恋爱的犀牛”话剧的排练,忙得不亦乐乎。鄢雉现在明白了一个师大的旁听生和一个师大注册学生之间的差距,也明白了一个旁听生是永远也成不了师大的学生的。明白了的鄢雉就有些悲伤了,就有些自卑了。
  但她越来越离不开陈良生了。
  她带来的钱也快花光了。城市里钱真是不经花,什么都要花钱,租房要钱,吃饭要钱——还是两个人吃,陈良生食堂的饭卡总是鄢雉充值的,鄢雉没有饭卡,她不是师大的注册生,没有资格办食堂的饭卡;有时他们不在食堂吃,到外面小摊吃个土耳其夹馍,或者在沙县小吃店吃碗紫菜虾米馄饨,也总是鄢雉买单。也不知怎么开始的,反正一直就这样,陈良生习惯了,鄢雉也习惯了。
  陈良生的家境不好。他父亲在辛夷的东街口给人修自行车,生意似乎不怎么样,因为鄢雉总看见他笼了手,半蹲在那儿看人下象棋;他母亲是个病秧子,长年在脑门上贴张膏药,脸蜡黄蜡黄的,抱个小手炉坐在门口的木桶椅子上晒太阳——在鄢雉的印象中,她似乎大夏天都抱着那个小手炉的。陈良生还有个妹妹,外号叫青皮梨。在辛夷,青皮梨几乎是骂人的话,是说人中看不中用的意思,也不知她妹妹为什么会有这么个外号。青皮梨虽然没读书,但她在家里做家务,侍候生病的姆妈,有用得很。
  鄢雉家其实也不富裕——在辛夷开个小裁缝铺子,能富裕到哪里去?但和陈良生家比,算是很殷实了,至少丰衣足食。所以,当鄢雉的钱快用完的时候,陈良生就要鄢雉给家里打电话,让寄钱,也不是挑明了说的,而是暗示。你是不是要给你姆妈打个电话?他说。隔了几天,他又说,你是不是要给你姆妈打个电话?
  那意思,鄢雉明白。但鄢雉不想打这个电话,她之前告诉老鄢和朱盛莲,她在外面打工呢,既然在外面打工,不是有工资吗?怎么还要父母寄钱?如果连自己都养不活,那不干脆回家跟他们学裁缝算了。如果她打电话,老鄢和朱盛莲一定会这么说的。老鄢和朱盛莲花钱一向谨慎仔细的。养儿防老,积谷防饥。他们没有养儿,所以自己要为自己养老作打算呢。
  再说,就算老鄢和朱盛莲愿意寄钱,鄢雉还不愿意呢。她凭什么要养着陈良生呢?之前她在钱方面其实不太介意的,或者说假装不太介意。和陈良生在一起时,鄢雉会很主动地买单,陈良生也不争,由她买,仿佛那是件极自然的事。这一点,最初的时候,让鄢雉觉得很骄傲,她不是庸俗的女人,而陈良生也不是庸俗的男人,他们两个在省城的男女,到底和辛夷小地方的那些男女是不一样的,那些庸俗的男女,一个个都精刮得很,女的算计男的,为了让男的为她花两个钱,不惜卖弄风情;男的算计女的,他花了钱,理所当然地要求回报。所以,那些男女关系,都有一种不纯洁的东西在里面,说白了,是一种交易关系。而他们不是,他们超越了那种庸俗,她买,或者他买,有什么关系?他不在乎,她也不在乎。
  可让鄢雉没料到的是,从此之后,总是她买,他从来不买——甚至避孕套,有两回都是鄢雉买的。
  这也不对头,鄢雉后来意识到了,但她不知道怎么办,她脸皮薄。有一次,他们在后街吃水煮,吃完了,她不起身,坐那儿低头看她手背上的痣,她手背上有一颗红色的痣,老蛾说,那是主富贵的痣,痣在手心主富,痣在手背主贵,而朱痣就更不得了,因为朱色是富贵颜色,富贵加富贵,大富大贵了。老蛾是苏家弄口算命的,最喜欢胡诌妹头的命相。辛夷的妹头,要嫁怎样的夫家,或者和夫能不能花好月圆一辈子,她全知道。鄢雉是读书人,当然不信她那一套。不过,不信归不信,但老蛾关于她手上朱痣的说法,她听了还是喜欢。也时不时的,会好玩似的看一下自己手上的这颗痣。那次她就那样琢磨着自己手上的痣,琢磨了十几分钟,陈良生那边也没动静,一直看着手上的一本书。鄢雉终于坐不住了,满脸通红地站起来,过去结账。那慌张的样子,仿佛考试时作弊被抓的学生,而陈良生倒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也亏他能若无其事。后来每次吃完东西,其实还没等吃完呢,她就先把帐结了,她实在怕难堪——不是怕陈良生难堪,而是怕自己难堪。   如果不是苏小扇,鄢雉和陈良生或许就这么个样子相处下去了,虽然鄢雉对陈良生的感情,已经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但毕竟还没到憎厌的程度。陈良生如此坦荡地花她的钱,一方面让她觉得有几分委屈,另一方面,又奇怪地让她觉得有一种亲密,一种肌肤相亲般的亲密。男女关系就是这个样子的吧,当初范柳原对白流苏一直客客气气,完全是绅士对淑女的做派,可一结婚,他就做起了老爷,两人出门,他脱下来的外套都是她替他抱的,他两手空空,很潇洒地走在前面,她抱着一堆衣服,累得气喘吁吁,老妈子似的跟在后面。可白流苏反觉得安心,觉得好,他到底没有把她当外人待了。
  但范柳原再混账,他在外的女人面前,也是护着白流苏的——当那位萨蛮夷公主的眼神和态度有一点冒犯了白流苏时,他立刻站出来,替白流苏做主。单凭这一点,白流苏这辈子跟着这个男人,就不算太冤枉了。而他之前的过错,也可以统统不计较了。女人总是这样。对一个女人来说,没有什么比自己的男人在另一个女人面前护着自己更让人感动了,也没有什么比自己的男人在另一个女人面前冷落自己更让人寒心了。尤其这另一个女人还不安好心时。
  苏小扇的样子其实不好看,塌鼻子,厚嘴唇——切一切,有半碟子了。《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就是这样在外人面前糟践她厚嘴唇媳妇的。可苏小扇就用那样的厚嘴唇在鄢雉面前和陈良生喋喋不休,她真是说太多了,而他,也说太多了。
  如果苏小扇是个好看一点的女生,陈良生这个样子,鄢雉或许会感觉好一些——也可能感觉更差,谁知道呢?鄢雉的心,有时连鄢雉自己都捉摸不透呢。反正陈良生为了这么个苏小扇,就这样弃鄢雉于一边不顾,让鄢雉觉得尤其不值。
  而且,陈良生还用鄢雉充值的食堂饭卡,去给苏小扇买绿豆莲子汤了!
  这样,鄢雉还能给老鄢和朱盛莲打电话?
  房东已经找过鄢雉好几趟了,他要涨房租,原来一个月二百四,现在一个月三百了。房东说,周边的房租,早就涨了,就他一直没涨,他也不是做慈善事业的,自然也要涨。她要不同意,就请月底走人——想租他房子的人,不是一个两个,排着队呢;她如果同意,也要在月底交清下一个季度的房租和押金,总共一千二,少一分不行,晚一天也不行。房东斩钉截铁。
  可鄢雉交清不了,她剩下的钱,总共不过几百块了,充一回饭卡就完了。
  她是不能给老鄢和朱盛莲打电话的,她也没法和陈良生开口。
  离月底只有十几天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再呆下去没什么意思——师大虽然好,可再好,也不是自己的,而是陈良生和苏小扇他们的,她在这儿,身份有点儿像晴雯在大观园,总是低人一等的。主子就是主子,丫环就是丫环,冰雪聪明也没用,天生丽质也没用。
  更何况鄢雉也不算天生丽质。这一点,鄢雉有自知之明。
  当了几个月的旁听生,不知不觉间,把鄢雉当卑贱了。
  陈良生没事一般,还是会来找她。总是在黄昏时候,他过来敲门。鄢雉一直在等这敲门声,终于等来了,突然间又万分委屈起来,又心灰意冷起来,不愿意去开门了。她躺在床上,没开灯,就那样躺在愈来愈黑的房间里。天气渐渐转凉了,她的被子有点薄,她和衣躺着,大半个身子露在被子外面,赤脚有点冷,她喜欢赤脚,尤其在天气稍凉的时候,赤脚特别舒服。原来在家时,朱盛莲总爱管她,说寒从脚起,要她穿上棉袜保暖身子。她特别讨厌朱盛莲的罗嗦,有时为了成心气朱盛莲,她会故意在大冬天打赤脚穿单鞋出门。朱盛莲果然被气得要命,追在鄢雉身后说,我如果再管你,你不用叫我姆妈,我叫你姆妈!可这话说了和没说是一样的,因为朱盛莲没志气得很,下一次,她还是会管鄢雉,虽然明知道管了也是白管,甚至比不管还更糟,但朱盛莲就是蠢,蠢死了。现在没有愚蠢的朱盛莲在身边罗嗦了,鄢雉可以过自由的人生,想赤脚就赤脚,想让它冷着就让它冷着,没人管。可鄢雉突然觉得有些空落落的,想哭。地上的拖鞋还是夏天的拖鞋,塑料的,因为天冷,变得很硬,和她现在的生活一样,又冷又硬。还有身下的床,还有床边的那张破椅子,还有四周的黑乎乎的墙,全都破败不堪——比辛夷还破败不堪。
  她离开辛夷时,没想到是这个样子的。应该是什么样子呢?她当时不知道,现在也不知道,反正肯定不是这个样子的。
  陈良生敲了两下门,走了,他现在总是不耐烦,就那么潦草地敲两下。好像鄢雉就应该守在房间里,守在门边,等着他,只要他一敲门,她就迫不及待地开——虽然事实上也是这样,他的世界很大,大到苏小扇,大到整个师大,而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就一间地下室,小到就一个陈良生。所谓一棵树上吊死,大概就是指她眼下的这种处境。鄢雉现在明白了,一个人,一个女人,无论如何不能让自己陷入只有一棵树的处境。陈良生之所以这样无可无不可的,就因为她只有他,他知道。
  她睁着眼,躺在黑暗里。胃咕咕地叫,咕咕地叫,仿佛那是个池塘,里面养了只青蛙。真是奇怪,她现在全身上下,软绵绵没一丝力气,可胃却生机勃勃。早知道,或许就该给陈良生开门了,和往常一样。他说不定买了千层葱油饼过来,或者糯米烧麦,给鄢雉当晚饭。最近总这样,鄢雉懒得出门,陈良生似乎也喜欢她不出门,他下了课,自己在食堂吃了,然后再给鄢雉带点什么。一般都是葱油饼和糯米烧麦。这两样东西便宜,又易饱,陈良生经常买。他是个很节俭的人,至少希望鄢雉节俭。两人一起在食堂吃饭,鄢雉如果买了便宜的菜,他就很高兴,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脸喜悦。他自己呢,也以身作则。两人就吃些青菜萝卜,像贫贱夫妻那样。在青菜汤的淡味里,我觉出一些生之凄凉。他有时心情好,甚至会背诗:傍晚的家有了乌云的颜色/风来小小的院子里/数完了天上的归鸦/孩子们的眼睛遂寂寞了//晚饭时妻的琐碎的话———/几年前的旧事已如烟了/而在青菜汤的淡味里/我觉出了一些生之凄凉。陈良生的嗓子有点哑,有点往下沉,说话时听起来不怎么样,但一念诗,反有一种特别的效果。他告诉鄢雉这是台湾诗人纪弦的诗,叫《傍晚的家》。鄢雉几乎有幸福的感觉了,大学生活就是这样吧,既使在嘈杂的食堂,既使吃着清汤寡水,但有诗歌佐餐呢,诗歌把最庸俗最清贫的生活升华了。   但鄢雉后来发现了一件让人特别倒胃口的事。陈良生一个人吃的时候,会偷吃好的,鄢雉撞到过。那次鄢雉本来说了不去食堂的,她的胃有些不舒服,又是下雨天,但鄢雉后来又去了,远远地,她看到陈良生的碗里,是油汪汪的红烧肉。陈良生正埋了头,在那儿狼吞虎咽的。鄢雉没好意思走过去,转身走了。
  陈良生那天给鄢雉买的又是两个糯米烧麦,她问陈良生吃了什么?陈良生说,吃了一碗汤面。
  第二天,鄢雉不管不顾地给自己买了份豆豉蒸青鱼,陈良生没说什么,脸色很不好地刷了卡,他自己还是买了青菜汤面,像是证明他昨天说的话,又像是谴责鄢雉的奢侈。你为什么不吃红烧肉呢?鄢雉带几分恶意地问,陈良生有些诧异地看她,鄢雉一下子面红耳赤了,她几乎不敢看陈良生。
  可后来鄢雉还是没有勇气继续吃豆豉蒸鱼,他饭卡里的钱不多了,虽然都是她的,但她不知为什么,就是会不由自主地去看陈良生的脸色。意识到了这个,她特别生气,可生气也没用,她几乎管不住自己要取悦陈良生呢。有时陈良生高兴,也会问她想吃什么,她明明想吃别的,但她说,她想吃糯米烧麦。
  她自己都鄙视自己了。
  她不在的时候,他是不是总吃红烧肉呢?或者和苏小扇一起吃粉蒸肉?鄢雉偶尔这么想,也就是想想。吃了红烧肉又怎么样?和苏小扇一起吃粉蒸肉又怎么样?她不能怎么样他的。这一点,她知道,他也知道。所以她什么也不问,只是就了开水吃着糯米烧麦。陈良生坐在边上等,他总是嫌鄢雉吃得太慢,三下两下就能完成的事,她能细嚼慢咽地吃上半个小时,好像在吃什么珍馐似的。陈良生等不及,一把将她抱到自己的腿上来。鄢雉不肯,她还没吃完呢,两手油乎乎的。可陈良生说,你吃你的。两手就伸到了鄢雉的衣裳里面。他现在愈来愈直接了,按他的说法,是简洁。他说,做爱和做诗是一样的,越简洁越好,愈直接愈好。四言比五言好,五言比七言好。诗歌的最高境界,是繁花落尽,是去芜存菁。所以,既使是杜甫的《登高》,李商隐的《无题》,论起来,都好不过《诗经》的《关雎》,乐府的《上耶》。而他,现在就是在写《关雎》和《上耶》呢。
  鄢雉不言语,几乎怀着一种凄凉的温柔心情,由了他在她身上写《关雎》和《上耶》,反正,反正他也写不了几首了。她暗暗下了要走的决心,至于走哪儿,她现在还不知道,但这儿是呆不下去了。他是不是也察觉了?所以动作里有一种来日不多的疯狂。他汗涔涔地,像一匹在烈日下奔跑千里之后的马,一匹瘦马!她都有些怜惜了,也是奇怪,他一直比她吃得多,吃得好,米饭能吃半斤,又偷偷吃了红烧肉,但却越来越瘦,而她什么也没吃,尤其最近,差不多是半辟谷的状态,却越来越丰腴。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剥削我,每次我在那儿坎坎伐檀累得气喘吁吁的时候,你的手指头都懒得动一下,就会躺在那儿,不劳而获。——彼君子兮,爱素餐兮。他说。
  这是一句玩笑话,她知道。但玩笑里也能看出一个人的本性,他真是个计较的男人,什么都计较,金钱也罢,体力也罢。到底是谁剥削谁呢?到底又是谁在素餐呢?她想这样问,当然没问出口,她终归不是个恶毒的女人。如果他和苏小扇在一起,他会不会也这么说?或许不会,苏小扇那样主动的女人,说不定也喜欢挥汗如雨坎坎伐檀呢。两个人,对着伐。这么想,她差点儿笑出声来。她其实不愿意想起苏小扇的,但又不由自主地总是想起她。
  在她离开的前一天,师大有个女生跳了楼,因为失恋,男友不爱她了,爱上了她的闺蜜,两人在她眼皮底下卿卿我我,她受不了,一气之下从主楼的楼顶跳了下来。下面有两棵合欢树,她正好摔在其中一棵上,树枝被她压折了,成了一把剑,戳进了她的胸,她当场就死了。
  那个女生,姓杨,叫杨羽,虽然叫杨羽,却一点儿也没有羽的轻盈,而是胖得很,同学们背后都叫她杨贵妃,据说体重有一百二十多斤,所以才把合欢树枝压折了,那么粗的一根树枝,一般的女生,是不可能把它一下压折的,树枝不折的话,就不会戳死她,说不定正好把她托住了。像拖住一个羽毛球一样。陈良生说。
  她为什么选择跳楼呢?真要自杀的话,去李白湖不是更合适?都没必要学伍尔芙,在自己的两个口袋里放满石块,她那么重,一跳进湖可能就沉了。陈良生又说,近乎戏谑地。
  人真是恶毒。香消玉殒之后,不过是别人嘴里的流言。鄢雉吓出一身冷汗,她之前也有过这念头呢,虽然不是很认真的念头,带有虚拟的意味,做戏般,她自己也知道的,但她真的在那种危险的念头里一再盘桓过。一个女人要自杀的话,哪种方式比较好呢?尤二姐那样的死法自然是不可行的,因为没有金子吞;尤三姐的呢,又实在太狠毒了!一个女人,怎么下得了手,就那样一剑抹了自己的脖子?鄢雉想一想,就觉得毛骨悚然;跳楼或许比较简单,眼睛一闭,往下跳就是了。生命最后的那一刻,还可以像鸟一样飞翔,想一想,算不错了,如果楼高一些的话,高成几十层。但那个叫杨羽的女生,选择在主楼往下跳,应该没有飞翔的感觉吧?主楼才六层,几秒钟就完成了,她又重,完成得更快。最要命的,她还被树枝戳了,本来要和鸟一样飞,结果没飞成,到头来还是尤三姐那样的惨烈死法。所以,跳楼什么的,也不好。
  想来想去,其实也没有什么死法是好的。
  鄢雉也明白,就算没有杨羽的事,她最后也不会自杀的。不过想一想罢了,那段日子,她总是喜欢胡思乱想的。想她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前程,想陈良生,他的淡眉,他的薄嘴唇——他的嘴唇真是薄,尤其上嘴唇,几乎薄成了一条线,按老蛾的说法,男人长这种嘴唇,是短命相。可苏小扇的嘴唇厚,如果他娶苏小扇的话,会不会娶厚补薄活长寿一些?应该会的吧?那样的话,他还真应该娶苏小扇呢,或许这也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在她脑子里,纷繁芜杂,像黑色的藤蔓般四处伸展,直到遮天蔽日。
  但她从来没想到过有一天她会成为师母。
  这一切当然是因为孟一桴,确切地说,是因为老树书屋。就在鄢雉人生最彷徨的时候,她看见了老树书屋招工的启事。
  招工启事   招店员一名。
  要求:身体健康,相貌端庄,知书达理,有敬业精神,年龄三十以下。
  待遇面议。
  老树书屋
  那是一盏灯,一盏照亮鄢雉前程的灯,鄢雉作为师母的璀璨人生,其实是从那张启事开始的。
  牝 马
  和孟一桴认识,就是在“老树”书屋。
  孟一桴那时常来,有时一个人,有时带了他的几个研究生,男的女的都有。孟一桴说,现在的学生不读书,也不逛书店,他带他们过来看看,培养培养他们的读书习惯。他放羊似的,把学生往书屋一放,自己就坐在窗前的那张藤椅上,一边喝茶,一边看书,也看不了多少。因为不时会有女学生过来打断他,总是女学生,那些女学生不知是更好学,还是更笨,有问不完的问题。她记得有一个女生,姓马,不知是叫马丽,还是马荔,或者叫马梨。不管马什么,总之人如其姓,长得实在太像马了!有马的长脸,马的肥屁股,弯腰半蹲在孟一桴的身边,就差一副马鞍了——她那微微前倾的姿式,特别像一匹等着主人骑的牝马。一边的鄢雉看了,直想抽她一鞭子,她看上去实在欠抽!有段时间她老来“老树”,和孟一桴一起来,来了就不消停,马蹄橐橐地绕着孟一桴转——她穿高跟鞋,钉了铁马掌似的,橐橐橐,橐橐橐,把鄢雉橐得心烦,把顾艳丽也橐得心烦。顾艳丽是另一个店员。她是不是白痴?顾艳丽说。她是不是花痴?顾艳丽又说。顾艳丽顶讨厌这些穿高跟鞋的女研究生,恨不得弄块牌子挂在门口,上面就写“穿高跟鞋者谢绝入内”,她也真跟老板这么建议了,冠冕堂皇地建议:书屋是个安静看书的地方,那些高跟鞋,橐橐橐地走在里面,影响别人看书。但老板没答应,不可能答应。本来书屋就门可罗雀,还谢绝入内?谢什么谢!再说,如今穿高跟鞋还读书的女人,不多,都快濒临灭绝了,属于要保护的稀有物种。什么意思?不让挂牌子也就罢了,难不成还要她们去保护她?怎么保护?做个笼子把她们装起来?顾艳丽愤怒地反问老板。老板说,好,这个想法好。你们去做铁笼子。顾艳丽扑哧乐了。她喜欢老板一本正经地说话的样子。老板这个人,最喜欢反弹琵琶,寓谐于庄,又寓庄于谐。她们当然不会做铁笼子,事实上,她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听任那牝马在书屋乱撅蹄子。孟一桴倒是自觉,有意压低了嗓门说话,可他这一压低,反成了窃窃私语般。两人的脑袋还挨着脑袋,几乎是耳鬓厮磨的样子。顾艳丽实在看不下去了,蹭地起身,袅袅娜娜地走过去,给孟一桴添茶,并故意把茶水洒在那匹牝马的花裙子上,牝马哎哟一声,立刻做出一副厌恶的表情。对不起,顾艳丽不卑不亢地道歉。转身躲在柜台后窃笑。我们要不要,要不要给孟师母打电话举报?顾艳丽说。她有些玩起兴了。
  鄢雉她们后来才知道压根没有什么孟师母,孟一桴离了婚。为什么离婚,孟一桴讳莫如深。肯定是因为那匹牝马,顾艳丽说。鄢雉不附和。一对夫妇离婚,那是暗疾,外人知道什么?
  孟一桴是老板的朋友,他们四个人偶尔会一起吃饭,就在弄堂口的“菜羹记”。“菜羹记”是婺源菜,以蒸菜为主,蒸白鱼,蒸南瓜,蒸茼蒿——茼蒿竟然也可以蒸,孟一桴觉得不可思议,他是四川人,口味重,这些清淡的菜他都吃不惯。吃这些菜,有如读泰戈尔的《飞鸟集》,孟一桴说。为什么?鄢雉不解。因为会寡淡出鸟来,孟一桴说。
  他们大笑,但孟一桴不笑,这是孟一桴的风格。孟一桴专注地吃他的川菜——老板每次会为他要一碟辣酱,作蘸料,这样一来,孟一桴的菜统统变成川菜了,蒸南瓜变成辣南瓜,蒸白鱼变成辣白鱼,蒸茼蒿变成辣茼蒿。一石数鸟,多好。老板憋住笑,说。
  好什么好?还不是鸟,不过是鸟儿们化了个妆。孟一桴说。
  鄢雉很委婉地建议过换地方,她也嫌这菜看相不好,尤其绿叶菜,本来是青葱年华,一蒸,成人老珠黄了,难看得很。但老板不愿意,老板是苏州人,就喜欢这清淡。而且,“老树”周围也就这家店了,要换的话,就得去更远的地方。为顿饭,劳师远征,不至于。老板说。
  也是。
  但后来孟一桴和鄢雉两个人还是劳师远征了。也不知怎么开始的,好像是一个下雨天,老板没来,顾艳丽也没来,孟一桴的那些牝马也没来,书屋里就他们两个人。冬天,天黑得早,五六点钟的时候,天就暗下来了。孟一桴说,小鄢,我请你吃火锅吧。他那时还是叫鄢雉为小鄢。他们两个人打车去了“川外川”。孟一桴那次吃得极酣畅。灯光下,他的脸红艳艳的,搽了胭脂般,亮亮的,腻腻的,是戏台上小生的样子。仿佛穿上长衫,带了青冠,就可以离开莺莺赴长安赶考了——赶考似乎年纪大了些,听老板说,孟一桴应该有四十岁了,但也有老秀才不是?比起五十四岁才中举的范进来说,孟一桴这个秀才还不算太老。再说,他书生面相,显年轻。
  这事鄢雉没对顾艳丽说。她隐隐觉得不能说。下一次鄢雉回请孟一桴,顾艳丽当时在书屋,但鄢雉是趁顾艳丽去楼上取书的时候开口的。孟老师,一会儿我请你吃火锅。孟一桴点点头,心照不宣似的。下班时鄢雉故意不和顾艳丽一起走。她磨磨蹭蹭地,一会儿整理书,一会儿找钥匙,顾艳丽性子急,先走了。书屋里一个人也没有了,她慢慢地系了围巾,慢慢地关门,慢慢走到弄堂口,孟一桴果然在那儿等她!
  大概是在第五次吃火锅的时候吧,或者是第六次,她记不得了,反正在那年的大半个冬季都快过完的时候,他们成了恋人。
  老板知道后,和孟一桴翻了脸,他禁止孟一桴去他书屋了。
  鄢雉只得辞工,一个月后,成了孟师母。
  鄢雉的秘密
  应该说,在鄢雉成为师母这件事上,陈良生客观上也是有几分功劳的。
  如果不是陈良生,鄢雉不会来到师大;如果不是和陈良生在那间半地下室过了几个月的同居生活,那么,鄢雉就没有那么厚颜无耻,就还是辛夷的那个鄢雉,骄傲,保守,清白,不可能那样随随便便地和一个男人发生性关系——而且还是主动的。
  是的,是她主动——虽然孟一桴一直以为是他主动的。
  鄢雉对孟一桴产生了想法。
  那天鄢雉送孟一桴回家——孟一桴多喝了几盅酒,人有些醉意,虽然没到酩酊的程度,但走路的样子,有些飘,老板怕他会飘出事,要鄢雉送一送孟一桴。他自己有事,和顾艳丽一起,只能鄢雉送。   到孟一桴家楼下的时候,鄢雉本想转身就走的,但孟一桴问她要不要上去坐一坐,喝杯水什么的——孟一桴当时或许只是客气一句,都到他家楼下了,他一句话不说,有点儿太失礼了。但说了这句话,似乎也失礼。毕竟在夜里,一个男人请一个女人上楼坐一坐,有点儿像暗示。虽然那时也不算太晚,还不到九点呢——和顾艳丽老板他们一起吃饭,总是早早就结束的,有时八点还没到呢,他们就散了。不过,孟一桴当时微微带了酒意,没想那么多,而鄢雉也没深想,她反正没打算上楼坐一坐,虽然后来她还是上楼了,因为突然间内急起来,要借用孟一桴家的洗手间。她那晚喝了两杯王老吉呢。
  没想到,她从此会爱上孟一桴。
  孟一桴开灯的刹那,鄢雉的心就格登一下。明晃晃的灯光下,是一张灰色的布沙发,沙发上有裹在一起的暗红色毛毯,有本书半卷了放在毛毯上,边上是张四方的木茶几,木茶几上是厚厚一摞子书,还有个青花大碗,碗里是几个山竹,鄢雉那时其实还不认得山竹,以为是奈李呢。沙发背面是书房,书房的两面墙,整整两面墙,从地板到天花板,全是书。
  鄢雉看痴了。
  她一直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打离开辛夷的时候起,她就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只知道自己是不要辛夷的,也不要那间半地下室的,也不要和顾艳丽共租的狭小房间,但要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可孟一桴的家,以一种无比具体的形象,把鄢雉想要而又说不清楚的东西,一下子全说清楚了。
  原来她要的,原来她这么多年一直想要的,就是这么个地方——在这么个房间,躺在这么个沙发上,开了灯看书,沙发边上有落地灯,米白色的灯罩如斗,把金黄色的灯光都束笼到沙发上的一个青布靠垫上,靠垫在沙发一端,中间部分瘪了下去,孟一桴想必经常把它当枕头用呢——她突然生出“众里寻它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欢喜。
  鄢雉的眼泪刹那间涌了出来,也是一念间的事,鄢雉爱上孟一桴。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有时需要郑重其事一辈子,有时呢,只需要仓促的几秒钟。
  等到坐在孟一桴家的马桶上时,鄢雉的恍惚就过去了,她暗暗下了决心,她要嫁这个男人。
  后来鄢雉告诉孟一桴,她对他产生爱情的准确地点,是在他家的马桶上。之前在客厅,她晕乎乎的,还没反应过来呢,等到反应过来时,她就端坐在他家的马桶上。
  孟一桴对此倒也不介意,他一点儿也没觉得马桶亵渎了爱情,或婚姻,他是喜欢“三上”的男人,马上,枕上,厕上,干什么都是可以的,读书可以,风花雪月也可以。只是,她坐在马桶上,怎么就爱上他了呢?孟一桴问,他真是好奇得很。
  因为那马桶,特别特别舒服,感觉可以在那上面坐一辈子。鄢雉说。
  这差不多是真话,鄢雉当时真想在那个马桶上坐一辈子的。
  孟一桴很喜欢,他喜欢听这种朴素的情话。
  不过,这些话鄢雉也就是后来才能闲闲地说,当时她是十分仓惶的和忐忑的,她虽然已经下了决心,但她其实也不知道怎么做,她对孟一桴一点儿也不了解,只知道他离了婚,单身——这就够了,这或许够了。
  自那个晚上之后,她看孟一桴真是万般都好,什么都好,甚至他的大脑袋,甚至他的肿眼泡。原来孟一桴站在英俊的老板身边,真是面目不清,鄢雉从来没有好好看过他,他的眉长得怎么样,他的眼长得怎么样,鄢雉说不上来,只是笼统的一张脸而已。但现在老板不见了,只有孟一桴,只有孟一桴。孟一桴一颦一笑,孟一桴一举一动,鄢雉全看在眼里,孟一桴长得真是好,眉也好,眼也好,鬓角也好,都好看得很。而孟一桴的家——看孟一桴时,总是会看到孟一桴身后的家,更是好看,一时间,简直是江山美人如画。
  孟一桴的家,现在对鄢雉来说,等于是江山了。
  想到住进那个家,想到嫁给孟一桴这个师大的教授然后成为孟师母,鄢雉的心,会如卷心菜一样,越卷越紧,越卷越紧,紧到喘不过气。她真怕那些牝马先下手了,她们近水楼台,总有机会在他身边尥蹶子,尤其那匹叫马骊的牝马——她后来知道那个总问孟一桴问题的讨厌的女生,不叫马丽,也不叫马莉,而是叫马骊。
  她心急如焚,但面上还是声色不动的,她到底是鄢雉,喜欢端着的鄢雉,没法一下子变成另一个女人,一个如顾艳丽或苏小扇那样的女人,她如果是她们,事情或许就简单了。对顾艳丽来说,男人是蛾,而她是灯;对苏小扇来说,正好倒过来,她是蛾,男人是灯。反正不管怎么样,他们都是蛾与灯的关系,一个奋不顾身地扑,一个欢天喜地地被补。
  可鄢雉呢,既做不了灯,也做不了蛾——做灯要有灯的光芒,做蛾要有蛾的勇气,这两样,她一样也没有。
  但她是一定要嫁孟一桴的,一定要嫁孟一桴。
  一个人时,她总想哭,她不知道拿她的爱情怎么办,她对孟一桴的爱情,她对孟一桴家的爱情。
  机会终于来了。
  有一次,孟一桴在收银台付款时,钱包里掉出了一张卡,卡就落在两本书之间,孟一桴没注意到,兀自低头看一本书的封面。鄢雉下意识地伸出了两个手指头,要把它拈出来,给孟一桴。但突然一个念头冒了出来,电光石火般,鄢雉于是把手指一并,轻轻一推书,压住了那张卡。
  第二天鄢雉就到了孟一桴家。
  孟一桴看到鄢雉,极惊诧,他还没发现他的卡丢了呢,那是张交通银行的津贴卡,平时不怎么用的,一般要到每个学期的末尾,学校财务处才把老师们的教学津贴和误餐津贴打到卡上。所以,鄢雉本来不必这么麻烦的,只要给他打个电话,让他自己过去拿,或者下次给他——反正他经常去“老树”的。
  鄢雉说,一点儿也不麻烦,她正好到这边来有点事,顺便就给孟一桴带过来了。
  两人站在门口,说完了上面的话,孟一桴笑着看鄢雉,他等鄢雉告辞呢,可鄢雉不告辞,还站在那儿,笑着看他,孟一桴只好请她进去。
  是晚饭时候。孟一桴正要煮面条呢,西红柿鸡蛋都已经拿到了案板上,他上午在教工食堂吃的饭,菜是一份素炒丝瓜,一份盐煎肉。那肉有点不新鲜,他没吃几口,而丝瓜又特别容易消化,所以现在肚子很饿了。可鄢雉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喝完了手里的水,也没有起身的意思。孟一桴于是问鄢雉,吃了吗?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也是提醒鄢雉时候不早了。
  可鄢雉不管言下之意,老老实实地回答:还没有。
  这是赶鸭子上架了,孟一桴只得开口留鄢雉和他一起吃面条。
  其实也不过是一个西红柿变两个西红柿,一个鸡蛋变两个鸡蛋,再加两匙麻辣豆瓣酱。单身汉的饭桌,总是简陋的。孟一桴为这种简陋很有礼貌地表达了他的歉意。孟一桴说,冰箱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他本来可以做一道香辣回锅肉的,他不太会做菜,但他的香辣回锅肉倒是做得不错。
  鄢雉说,没关系,下次你再给我做。
  孟一桴笑笑,说,好的,下次给你做。
  孟一桴这样说,当然是礼貌,怎么可能会有下次呢?
  没想到,鄢雉不客气,下次真来了。
  这一次,鄢雉买来了五花肉,和葱姜蒜——回锅肉要的主料和配料,鄢雉全买了过来。还带了一瓶谷酒,用枸杞浸了的。红红的枸杞沉在玻璃瓶底,像石榴花苞一样,好看得紧。
  鄢雉的样子,看上去有点怪,她极力想装出一种自然而然的熟络——说起来,他们也算熟络吧,一起吃过那么多次饭呢!但他们之间毕竟是不熟络的,她也知道,所以她说话的语气虽然有一种夸张出来的亲密,但表情却是拘谨和胆怯的,眼睑涨得通红,像是搽了胭脂,又像是刚哭过,正是这种表情,让孟一桴一时心软了。
  这是孟一桴的一贯作风,他总是对弱者,或者社会身份低下的人,态度更加亲切。前妻小邶因为这个曾经很不满,说他对他家的保姆,比对她好——他们在女儿上幼儿园之前,请过一段时间的保姆,那保姆总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不是身体上的弱不禁风,而是精神上的弱不禁风,每次小邶批评她或教育她的时候,她都不说话,很可怜地在一边低眉折腰,像旧时的婢一样。孟一桴最看不得这个样子,总是会站出来为保姆说话,不分青红皂白地对小邶进行一通反教育和反批评。孟一桴平时不怎么说话,但一有必要,也能滔滔不绝义正辞严。小邶对此特别恼羞,气愤地说孟一桴不应该娶她,而应该娶保姆,因为他和保姆在感情上更像一家子。
  这当然是小邶胡说,但孟一桴确实对小邶,或小邶这一类的女性,会不由自主地表现出敌意和反感,而对保姆,或者和保姆差不多境遇的人,更加温情脉脉。比如对鄢雉,他现在就没有办法将她拒之门外,他虽然很意外,不知道鄢雉为什么会如此唐突地不请自来,但他还是亲切地把她让进了自己的厨房。
  他虽然略微地有点儿不自在,但说实话,他还是很愉快。周末和鄢雉一起做饭吃饭,到底比一个人煮面条,或上教工食堂,感觉要好一些,怎么说呢,就是兴致更高一点。他对鄢雉,之前从来没有别的想法,现在也没有,可就算没有什么想法,他还是觉得不错。他话不多,她话也不多——正是因为她话也不多,让他觉得好,他其实喜欢像植物一样安静的女性。她给他斟酒,她给他搛菜,她面若桃花地坐在对面,还是好。
  也不全是因为他孤独。其实也经常有女学生要到他家来,借口说要请教问题,或送作业论文什么的,单身男老师,对有些女生来说,还是很有吸引力或者说挑战意味的。他一般都很严肃地拒绝。他不习惯在家里招待女学生,他总是让她们有事到教室找他,或者把东西放在他的信箱。有特别执着的女生,以为自己和老师关系不一般,比如马骊,非要送到他家,那他也没让她进过家门,总是在家门口就打发了她。他不想在私生活方面和学生有什么纠葛,尤其和小邶离婚之后,他特别谨慎。
  但鄢雉和女学生不同,算是朋友,应该算是朋友吧?和朋友一起吃吃饭,喝喝酒,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哪晓得,和朋友喝酒,喝着喝着也会喝出事呢?
  那一回鄢雉做了口水鸡,和酸菜鱼,都是川菜,她做得有些不地道,麻辣里有点儿甜,他猜她放了糖——他母亲也总是放一匙红糖的,说红糖对胃好。这让他有点儿想起母亲来了,他母亲去年过世了,脑溢血,走时他不在身边,他弟弟孟一槎也不在,只有他们父亲一个人。其实之前他母亲给他打过电话的,要他回家,他问有什么事。也没什么事,母亲迟疑着说,就是家里的柚子下树了。孟一桴小时候最喜欢吃柚子的,他家的柚子是红瓤的,又酸又甜,水分也足。但孟一桴没有回去,事实上他自工作后就很少回家了,尤其和小邶又结婚又离婚的,更不愿回去了。但谁料到那是母亲最后的一个电话呢?他不禁多喝了几杯酒——鄢雉总给他倒,而他这时候也不想拒绝,他酒量本来就不好,50几度的白酒,二两就差不多了,但那天他可能喝了三两,也可能四两。反正三四两之后,小邶竟然来了。小邶穿了件紧身花裙子,小邶本来总穿牛仔裤的,那天不知为什么,穿的竟然是花裙子,一朵一朵的蝴蝶花,红的,黄的,紫的,在小邶的胸前,漫天飞舞。他觉得奇怪,小邶的胸怎么变大了呢?她不是平胸吗?小荷才露尖尖角,他记得第一次见到它们时,他这样戏谑她。小邶本来做什么都比别人积极,偏偏这方面却比别人落后。但小邶可不认为这是落后,小邶说,她喜欢平胸,平胸才是文化女性标志性的身体特征。只有那些没文化的女性,那些低等的女人,比如妓女,才会以这种生物意义的特征来取悦男人;也只有那些没文化的男人,才被这种生物意义的特征所取悦。孟一桴不知道小邶是真这么认为,还是故意自欺欺人。反正作为男人的孟一桴是不以为然的,但他不和她争,这种问题怎么好意思争论?可小邶的胸怎么变大了呢?真是大,大到他一掌都握不住,孟一桴使劲伸直了五个手指,还是握不住。
  醒来时是鄢雉躺在他身边。
  大概有一个月,他们没有再见面。孟一桴没有去书屋,鄢雉也没有过来。
  一个月后,孟一桴问鄢雉,她愿意不愿意嫁他。
  鄢雉于是成了孟师母。
  鄢雉的又一个秘密
  大概是在鄢雉当上孟师母的第六年——她其实现在不叫鄢雉了,叫鄢红。有一天,孟一桴突然接到了老同学杜愈之打来的一个电话,他让他的学生给孟一桴捎几本书过来,当然,也顺便帮他看看老同学,这么多年没见了,很想念,杜愈之说。杜愈之当年和孟一桴是室友,学习成绩远不如孟一桴。但如今人家是北大的当红教授,名气大得很,写了许多书,还当了博导。让自己的博士生特意给老同学捎几本自己的书,既有富贵不相忘的意思,也有同行交流的意思,还有锦衣不夜行的意思。而且,千里送书,还风雅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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