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城“谁园”和其主人张瑞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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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城“谁园”与《谁园记》
  
  赵城位于我省霍县与洪洞县城之间,历史上曾是一个独立建制的县城。城内西街,有一大院,位置优越,建得也很别致,似乎是中西合璧,略有欧意,由两所四合院和一个花园组成。大门朝东,门内右边是一个大四合院,以高大的二层北楼为主,两边为东西角楼。一层是砖窑,即明代穹窿式无梁砖式或砖仿木式建筑。南院在东大门的左手,也可从大院中间通过。西半部为花园,高大的梧桐树至今犹存,从花园观看那被梧桐树的枝叶遮掩的白色小楼,颇有欧式建筑的味道。花园西墙外是城墙,从北楼可以越过城墙眺望到白链般的汾河和两边的河滩、农田及西山脚下的民居。往东望去,则是拔地而起、高耸入云的瓦蓝瓦蓝的霍山。东大门外是一片宽阔的空地,对大院没有任何遮挡,因而可以对这座建筑的外观一览无余。
  此院何许名也?号曰:“谁园”。这在本院的大门上刻得一清二楚。
  “谁园”的主人是谁呢?就是张瑞玑,自号窟野人,园名也是这位“野人”起的,他还为此而作《谁园记》:
  窟野人,倦游而归。屋后有空隙之地,便围以短墙,莳花种树,游息其间。有客说:“此344444园不可无名。”野人嘻笑而答:昔日李荐记载洛阳名园有一十九个;周密记载吴兴有园三十五座。当时就已有一半易主,而今连遗址都没有留下。野人兵火余生,今年已有四十有二,再十八年则六十,再二十八年则七十。野人必死。未死之前,可荣幸老守此园。传及吾子孙,又及吾子孙之子孙,还能保住吗?况且传及子孙,就已经不是我了,子孙贤不贤不可知。是否会像野人荒酒游乐,亦不可知。用不了百年,则地必荒,墙必记,亭石花木必倾折枯死。野人亦魂魄游荡,同本园一起全无,又何谈其名矣。园尚未建成,终局已定。野人不敢自命为地主。姑且借此携酒招朋来消磨垂老之年。至于将来主人为谁?伤我薪木,毁我亭榭者为谁?野人不想知道亦不暇计也。我就给它起名为《谁园》吧,如何?客人抚掌而笑答:善(很好)。
  这就是《谁园》的由来,亏这位“野人”能想得出来,而且让你无法说一个不然。
  事实上,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就未见张家的人在这儿住过。日伪时期,好像是新民会。国民党阎伪时期,这里是赵城中学。解放后,先是县委组织部,后是人民公社,现在是镇政府……我上中学时,就在这个院。在大门外的操场参加童子军训练,在南院的西二楼听课。“天下事有难易乎?!”教语文的张老师的高昂有点吓人的朗诵声,至今音犹在耳。总之,你说此园是谁的?日寇、国民党、阎锡山?还是赵城中学、人民公社、镇政府……?是的,它也可以说是我和我们赵城中学的,因为中学时我就在这儿上学。既然如此,我就更该大书、特书了。
  张先生祖籍系赵城河西稽村,清初迁入城内,到张先生已经十世。此园是张先生42岁时建造的,即民国二年,公元1913年。那时的情景可不像现在,其盛状,不是“大观园”,也算是个“小观园”。这从张先生的《谁园即事八首》就可以窥其一斑。
  “手把鸦锄辟草莱,小园点缀傍城隈。雅松怒欲成龙去,怪石飞从灵鹫来。夜梦蕉喧听雨馆,春寒花上避风台。到门绝少高车客,不许奚童扫绿苔。”“一碧泉流万绿荫,手栽龙竹已成林。池鱼大有江湖意,野鸟浑无机械心。开阁看山云入牖,移花就月露沾襟。栏杆几曲篱三面,隔`````
  7琴声无处寻。”“亚字花墙日影迟。榆钱风是柳垂丝。鸳鸯池沼儿窥影,鹦鹉帘栊婢学诗。瓦柱浮红花酿酒,石拦扫绿客围棋。而今悟得林泉乐,不是闲人不许知。”“卧水虹桥隔岸斜,巢云楼阁枕晴霞。”“半亭嵌壁路悬空,竹户槿篱宛转通。虚栏文心同曲折,小山石骨逗玲珑。落红亭院湘帘雨,凌碧城楼玉笛风。一角青山千堞月,多情都入画图中。”
  张瑞玑是赵城名人,至今赵城人无人不晓。但人们似乎又只知道点皮毛。直到我16岁离开赵城时,对张先生只有两点认识:一是他是个豪绅;二是很有骨气,不畏权贵,不然他怎敢痛骂袁世凯及其走狗卢永祥,并把他铸为铁人,让人们尤其是女人用鞋子把他的脑瓜打得明光精亮呢?
  这就是我以及很多赵城人眼中的张瑞玑。就连这个大院叫“谁园”,也是我到太原工作后,常听我的同学、张氏的后裔张坚在我耳边叨叨,才得知或想起的。我们俩还写了一篇《赵城人眼中的袁氏走狗》,在《山西日报》发表。但长期以来,我对张先生并没有一个全面的了解,更谈不到深层的认识。
  1987年,我的老乡、著名画家董寿平先生给我写信,介绍张瑞玑的一个外孙王作彬先生来并,给了我一些有关张瑞玑的诗文和他同郭清德先生收集的一些资料。对于为张瑞玑出书一事,我一直惦记心头,但并未认真阅读这些诗文和资料。近日利用“五一”假期,翻阅了这些诗文和资料,才使我大吃一惊:斯人,伟人也!时至今日,才得以识之,愧矣哉,悔矣哉!
  
  廉生威威生风
  
  张瑞玑先生,字衡玉,1872年生于山西赵城县,1927年逝世,享年56岁。
  张先生自幼不凡,1903年(光绪二十九年)中进士,先后在陕西韩城、兴平、长安、临潼、咸宁五个县任知县。光绪末年加入同盟会,并创办报刊,宣传革命思想。辛亥革命后,先后任陕z民军政府顾问、山西革命政府财政司司长、国会参议院议员、黎元洪总统顾问、孙中山的非常国会议员、陕西划界大使,段祺瑞执政时被聘为参政员。孙中山与段祺瑞合作未果死于北京后,张先生便回到赵城故里。他是一位诗人、画家、书法家,又是一位思想家、政治家,留下的诗文和政论有《谁园集》等10余卷,其事迹被收入《中华民国名人传》。他的笔如椽,胆如天,气如虹,在政坛叱咤风云,不枉一世。可惜今不为人所知矣!
  通观张先生一生所为,其县官生涯和办报活动,是其事业之基础,也是其“舞文弄墨”、锤养笔力、笔气和威望形成之基础。
  清生廉,廉生威,威生风。由于张先生为官清廉,爱民如子,为政严明,大义凛然,深得民心,一言九鼎,遇难题可以迎刃而解,危亡关头,亦可逢凶化吉。如张先生离开长安到临潼当县官后,长安商人因为当局的苛捐杂税而罢市。陕西巡抚无法解决,便函请张先生予以调解。张先生到了长安,还未出面调解,商人已相互转告,说:“我张大老爷来矣!”大家便立即复市了。巡抚大愤,说:“我堂堂巡抚,反不及一县令耳!”巡抚宠姬寿辰,文武官吏都去送重礼祝贺,唯张先生不去。张先生认为,我当的是朝廷的官,并不是你宠姬的官,我为何要拜你呢?
  由于张先生判案严明,囚犯居然可以越狱而不越狱——这也是一大奇闻。当时新丰镇有一劫案,涉嫌新军士兵王炳耀。张先生在审讯时,发现其有仗义行为和革命思想,便未判其死刑,而判徒刑。在服刑期间,陕西辛亥革命起义军首领张云山要劫狱,囚徒王炳耀却不同意,说:“张大老爷活命之恩不可忘,不要妄动!”
  辛亥九月初一,长安起义时,张任咸宁县知县,乘轿外出,路遇起义民军。民军正欲刺之,张说:“我张瑞玑也!”民军立即称先生是好官,连声道歉。而先生竟下轿,将官帽掷在地上,参加了革命起义。
  张先生早在1909年(宣统元年)就与陕西兴平县小学校长张深如创办《兴平报》,宣传革命思想,每十天出版一张,表面上是“启发民智,开通风气”,实际上是揭露清朝政府的腐败和黑暗统治。如在宣统二年二月初十,该报刊登的“皖人反对赔款征银”;6月4日刊登的“政府对于开海陕甘两铁路欲加入借款之警告”,以及7月17日刊登的戏曲《黑暗世界》等,都是反清内容。后来,张先生调任长安,仍继续出版此报,改名为《兴平星期报》,此报停刊后,张先生还办过《帝州报》、《龙门报》和《木铎公报》,深受民众欢迎。
  陕西民军政府成立后,即聘先生为顾问院院长。当时,西安商民已停业数日,民军缺乏供养,军心不稳,形势危急,将领们到市场动员复业,商人们因谣传说张先生被害而不见,说:“如得一见张大老爷,当即遵命复业。”将领便请张先生到市场动员,商人们见到张先生,心中大悦,遂开门营业,军民之心大定。
  
  张瑞玑“玩军阀”天下一绝
  
  张先生“玩军阀”的起因是:辛亥九月初七,晋军起义,山西独立,当局电请张先生回晋,正好碰上袁世凯的走狗卢永祥和吴佩孚兴兵镇压山西起义军,攻克娘子关及太原,并南至赵城等地,所到之处,烧杀淫掠,洗劫一空。据说因赵城士兵在战斗中最为英勇顽强,卢永祥对赵城人更是恨之入骨,杀之尤甚,劫之无遗。他们征发车辆,满载劫物,运至太原,再转正太铁路发往直隶、山东。七日之间,络绎不绝。
  张先生睹此惨状,非常气愤,口诛笔伐,致函袁世凯、卢永祥,予以痛斥,并铸卢永祥铁像,两手拿着银锭,抱在怀中,跪于赵城南门内,供来往人们唾骂,让妇女们拿鞋子抽打。在卢永祥的铁像背上,还铸长歌一首,歌曰:
  “汉族之贼,满清之奴;厥名永祥,其姓曰卢。
  山东巨盗,袁氏走狗;贪货好色,无赖游手。
  岁在辛亥,扰我赵城;率贼二千,焚掠纵横。
  太平以北,韩岭以南;仓无剩米,筒无遗缣。
  卢贼喜跃,满载饱装;民苦欲死,贼已远扬。
  未然贼脐,未枭贼头;铸像道旁,万古同仇。
  携字在背,不磨不灭;唾骂千秋,冤哉顽铁。”
  此举立即传遍四方,轰动全国。卢永祥终于挺不住了,便托人向张先生说情,欲将跪像去掉。张说:“非念既往,乃警来者。”无奈,卢贼只好派人趁夜间偷偷用铁锤自毁其像。
  1921年,黎元洪复任总统后,军阀混战,民无宁日。张先生同全国人民一样,痛恨军阀,屡作诗文或函电以讥骂之。当时卢永祥由清帝奴才,摇身一变为民国军阀、浙江督军,卢原系皖系将领,皖系失败后,又与奉系合伙。奉军在直奉战争中失败后,卢颇感孤立,于是提倡废自治和裁兵,改督军为执事,以欺骗国人。张先生奋笔致书卢永祥,予以冷嘲热讽,百般戏弄。曰:“今日督军不裁兵,明日兵裁督军矣。”“夫猛虎要噬人者也,易其名曰大虫,而噬人如故。毒蛇蛰人者也,易其名曰长虫,而蛰人如故。今之督军,虎也蛇也。废督者,废其实非废其名也。驱虎于山,放蛇于泽,屏而远之,使不为人害则得矣。若虎与蛇忽作人言以宣于众曰:吾辈今为善类不复噬人蛰人,谁复言信之。敢告执事并告我全国军阀曰:吾小民不堪命矣。……”
  此文发表后,海内传诵,人人称快。把各个军阀尤其卢永祥,弄得更是臭不可闻。
  张先生如此“玩军阀”,威震四方,真乃一绝。特别是他不但铸卢像让人唾骂,而且又迫使卢贼自毁自像,自戮其身。这一手真是刁极了,棒极了。铁背铸歌,就像一首《长恨歌》,泄百姓之恨,民军之忿,骂得淋漓尽致,真是太妙了!
  
  声讨袁世凯支持孙中山
  
  张瑞玑先生不仅在山西、陕西颇有名望,而且在全国颇有名望,是清末民初的一位伟大的政治家、社会活动家。尤其在辛亥革命以后,历任陕西民军政府顾问院院长、山西革命政府财政司司长,并当选国会参议院议员,曾在政治上起过举足轻重的作用。
  张先生嫉恶如仇,从善如流,旗帜鲜明地支持孙中山,反对袁世凯。在袁世凯帝政议起时,他挺身而出,两次致书袁世凯责以大义,将袁氏比作王莽,予以抨击。
  袁世凯当时为内阁总统大臣执事,为窃任民国大总统,提出与民军停战议和,却又不承认秦晋民军,把其当作土匪,派北兵南下攻伐,用的是分而治之,以逞其奸。张先生识其阴谋,致书嘲讽说,你把秦晋民军当土匪我不敢抗辩,但你下令征讨土匪,其为害百倍于土匪。“执事(指袁)利用土匪以树其威,盗贼亦利用执事以饱其欲。是执事一盗魁耳。以盗之道治天下,未有不速其亡者。使执事随满清以亡,诚不足惜,使中国随执事以亡,则此恨无穷矣。”面对邪恶势力,张先生总是胸潮起伏,笔下风起云涌,气吞山河。他继续写道:“逆天下之人心反而抗之是树敌也。坐视其无律之将士纵横焚掠而不知禁是残民也。避南军之锋而专攻秦晋是示怯也。朝议停战夕谋进攻是背盟也。树敌不智,残民不仁,示怯不勇,背盟不信。瑞玑目盲失鉴而误以为执事为一世之枭雄,而今知执事枭则枭矣,雄则未也。”并讽袁“四世三公,冢中枯骨,执事殆有祖风乎。人心未死,士气方张,磨戈抽矢,以待执事。执事不为苍生计亦当自为计也。”
  袁世凯见书后,知张先生决意不从,坚决抵制,只好下令调回已入秦晋之北兵。
  袁世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让豫省议长协同直豫议局致电南京政府孙中山大总统,要求认举袁世凯为初任大总统。孙中山答应共和早成,应即让贤。同时,蒙古王公联合会又通电南京政府及各省、机关部,请予赞成袁世凯为临时大总统。对袁氏的这些活动和孙中山的忍让态度,张先生更是着急,又致函袁世凯予以嘲讽:“玑掩纸失笑,窃谓不然。”并严正指出:“夫所谓大总统者全国人民所公认,非一人一家之私物也。一二人不能私举亦不能私与之也。直豫议局及蒙古王公代表其全地全省可也,不能代表全国。孙君(中山)人望所归天下翕然公举为大总统可也,不能以总统私与人。况南北政府方议取消各省代表均未与会,而大总统一席已先据旧日政界之势力而私定,其何以示天下告万国也。”
  张先生接着便拿袁世凯同孙中山加以对比,把袁氏放在炉火上烤燎。他说:“执事政治之经验,外交之声望,某早见之闻之,在旧日政界中立于荣庆痴顽之班,诚首屈一指。以拟孙君殊觉不伦,月旦俱在,此非某一人之私言。孙君手无寸柄,屡蹶屡起,海外一呼,天下响应。执事北洋数年,门生故吏遍天下,承延于荣庆项下,伏不敢动,胆识可见矣。孙君奔走岛屿,艰苦坚韧,倾家倾产,置不足恤。执事娇妾美姬,列侍成行,纨绔余习,概未脱尽,器量可见矣。孙君持其学说,提倡天下,数十年如一日。执事交康、梁而中变,谄荣庆而不终,品格可见矣。孙君以一布衣号召天下志士,无功名利禄可羡,争牺牲其生命不以为惜。执事以内阁大臣总握戎械,麾下将士,淫杀焚掠甚于流寇而不知禁,才略可见矣。二者相较谁优谁劣,执事虽顽顿无耻,亦当望旌旗而退三舍也。今二三乡亲私人汗流奔走,鼓舌游说,欲掩尽天下耳目,乘其乱而收其利,其实利于执事者无几,而害于天下者无穷。瑞玑四万万中一人也,利与害共之。执事果不自量腼颜而据上座,瑞玑固无力与争,然期期以为不可也。执事图之。”袁世凯阴谋称帝,怕国民党反对,便威胁利诱,软硬兼施。国民党内一些钻营分子,纷纷退党,攀依袁氏,以求富贵,并造谣说张先生亦退出国民党。张得知,很为气愤。而当时京津各报均为袁氏所收买,只好在外国人办的《顺天时报》上刊登启事,声明绝不脱离国民党。
  袁世凯对张先生恨之入骨,曾密令山西巡按使金永杀害张先生,适逢帝制失败,才幸免于难。
  曹锟贿选总统,以重金向张先生行贿,想得张先生一票,张先生断然拒绝。相反,支持冯玉祥、胡笠僧推翻吴佩孚、曹锟,欢迎孙中山北上。
  
  “非常之人”“非常使命”
  
  


  张先生无论为人,还是从政,光明磊落,一身正气,金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对于从事正义事业的同仁和朋友,遇有危难,更是侠骨义胆,视金钱为粪土,倾囊相助,毫无惧色和吝啬。每有时局变动,亡命逋客,往来秦晋,路过赵城者,都要在“谁园”为其接风和送行,给以衣物行装和盘缠。感人事迹,不胜枚举。记得董寿平先生在北京家里给我滔滔不绝谈起洪赵一些历史人物,其中也包括赵城张瑞玑。他深有感触地说:“我们洪赵人在历史上没有出过奸臣。”我深为赞同。而张瑞玑何止非奸臣,乃忠于国、民与民国之英雄、伟人也!
  袁世凯死后,黎元洪就任总统,特聘张先生为总统顾问。后来黎元洪解散国会,张先生即赴广东参加护法,任非常国会议员。咱不知此官有多大,但张先生“非常之人”也,这一点却是真的。
  1919年2月,在全国人民殷切希望和平,社会名流蔡元培、熊希令等通电全国,呼吁和平并成立“和平期成会”,同时各帝国主义驻华使节都亦施加压力,南方总代表唐绍仪、北方总代表朱启铃,在上海召开和议会议。陕西问题成为争论焦点,北政府代表指陕西靖国军为土匪,不应列入南军范围,而将直奉军和晋甘军说成是协助剿匪。经过激烈争论,于第二次会议上决定推张瑞玑先生为陕西停战划界专员。当时陕西靖国军方面除各路陕军外,还有卢占魁的绥远军和叶荃的滇军。北政府军除陈树潘部队外,有刘镇华的嵩军,许兰州的奉军,张锡元、管金聚的直军,陆鸿涛的甘军,刘存厚的川军和阎锡山的晋军,两方合计有九省的军队。关中各县尽沦为战场,民不聊生,故南北要人及陕旅、京、津、粤、沪人民皆敦促张先生说:“君不西行,大祸不解。”张先生便于1919年3月12日由北京起程入陕。
  先生至陕,躬赴前线划界,主客各军皆如言停战,并通电全国详述人民苦状。陕西人民感慨地说:“吾陕人受苦久矣,竟无敢言之者,而先生代言之,足为吾们小民吐气矣。”据说三秦父老还能口诵其电文。
  当时靖国军总指挥胡笠僧被陈树潘督军所执,关在督署,奉直入陕军将领又觊觎秦督军一席。张先生开始到陕西时,本想与陈树潘商量先释放胡笠僧,然后联合起来共驱奉直军出关,为党军在西北奠定基础。由于胡笠僧治军素严,他部下有不愿胡出山者,因而怂恿于右任反对先生的主张,又恰逢南北和谈决裂,张先生便通电表扬胡笠僧、叶湘石、岳西峰、田润初等治军成绩。但张先生对此行不能达到预定议和目的深感惋惜,因而感叹:“早知更始难存汉,失计韩非再入关。”
  张先生死后,太原各报惊而载之,《晋阳报》更对张先生之逝世喻之为“天塌地陷”,深表悲痛。国民军师长胡景铨(胡笠僧之弟)在挽词中高度评价张先生西行之功:“靖国军兴,中原鼎沸,群雄角逐,各据一方。吾陕西百二河山,已成四分五裂之势,兵连祸接,迄无宁期。先生奉命西来调解陕局,划区分界,力解纠纷,拯生民于涂炭,重一言以九鼎,靖国基础赖以完成。不独造福秦中,抑且有功党国。先生诚革命之中坚,民国之护法,为循吏,为文家,尤其经济文章绪余耳。”
  
  政论家战略家
  
  
  张先生从小读的是“四书”、“五经”,考的是进士,当的是清官,在陕西五个县当了多年的县官,居然思想那么超前,与革命息息相通,对革命关心备至,甚至视革命为己命,对民国命运,甚至比孙中山看得还清,比孙中山还心急如焚。人家袁氏篡权,孙氏欲以推让,他却在那里急得“挖砖”(赵城土话)。只要是利国利民之事,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他甚至在袁氏要加害于他,不得不离京回乡莳花种树时,仍不停止作诗文戏骂袁氏,真是“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先天下之忧而忧”者也。这正是令我们异常敬佩之处!
  张先生不但对国事了如指掌,对国际时事、政事、军事亦了如指掌。他对国内军阀相争、袁氏篡权义愤填膺,对国际列强虎视中国,吞噬中国,恨之入骨。他把当时的日、俄、美、英、德、法、意等国斥为强盗,对强盗们吞噬中国领土,吸其血膏,如芒刺在胸,心急如焚,恨不得军阀们立即团结起来,恨不得民众立即觉醒起来,同仇敌忾,一致抗外。
  他在《论日俄之战》中说:“大盗劫人人将延颈贴耳而待之”,而又有盗出来与之争利,两盗相持,人们以为可以缓其害,可以等着瞧,而相持结果,劫人之盗又被盗所劫,受害者又以为可以“以盗制盗”,“以盗牵制盗”。孰不知“劫我者,盗也。劫盗者亦盗也”,如何知道劫我之盗不会再劫我?而劫盗之盗,不会挟恩(以为对我们有功有恩)以相胁(胁迫我们)?被劫之盗不会挟怨(怨我们)以相仇(仇恨我们)?以致一盗未除,两盗俱来,其害叠加之(害上加害)呢?而其他的盗,也会见有利可图,口涎欲滴,一拥而上呢?“倚盗御盗”之可危也(多么危险)。
  今天,俄国人占据着旅顺、奉天,劫人之大盗也。日本之出师相抗,两盗争利也。中国臣民保持中立,玩的是“倚盗制盗”故技。以缓急论,宁愿使日胜不能使俄胜;以恩怨论,宁愿俄败而不愿日败。然而请问:日胜之后,辽阳数千里之沃地,归中乎?归东(日本)乎?归于中国,何以酬谢日本?何以待俄国?(对俄国如何交代)。归于日本,俄国怎会不再侵夺我国边疆?还有英、法、德怎能不各据地界?这样一来,中国“局外中立”之说,能“自诿而自保”吗?
  以国而言,日本根本不足以敌雄鸷之俄国。明治数十年的新业,不足以当大彼得数世之旧规。然而为什么日本能在旅顺打胜仗?因为它选择了战胜俄国的良好时机。为什么俄军会一败再败,损兵折将丧失险要之地,军力不振,国威顿失?因为从来天下事胜人者以志,夺人者以气。志与气挫,势与力无所持也。俄国经营远东,将不利于中国,而日本也同受其害。远东者,中国之根本,日本之唇齿。俄窥东亚,必先得辽东;俄得辽东,必先亡日本。日虑其国之皆亡也,不得不出予战。不战必亡,不胜亦必亡,故日本之士气凌驾于俄军之上,日之一胜,俄更气馁。旅顺险地不能守,辽阳诸境则勿论矣。哥萨克精兵不能战,后备诸军勿论矣。马克洛夫名将不能自保,古鲁伯金勿论矣。常备军五、六十万不能御敌,三十万勿论矣……声言再派三十万,其实就像赌徒赌气,倾囊而赌,孤注豪斗,实为自壮之语。说俄皇亲自督战,其实也只是吹牛。因为他怕丢掉故国的河山,何况土耳其外患未熄,牵制着他,分散着他的精力,他敢唱“空城计”?根据“俄皇之精敏英鸷,万不至如此鲁莽也”,既然俄皇不会轻出,俄兵也就不可能取胜,俄不能胜,中国之祸可以减缓,而日胜,中国之祸,又将自此开始。
  由于两雄相持,其势难止,地球各国,必起而调解。日本的盟国英、美,俄国的盟国德、法都会各站在一边予以支持。争执之际,又必推咎于中国,把气出在中国身上,责令中国予以赔偿。日本因为帮助中国抗俄“有功”,也会要挟中国。就像英国之于埃及,俄国之于波兰,名为归还失地,实为高额索取。日本要求赔款之数,亦不会少于辽东。再说,俄虽不能胜日,并非不能败我,我不能御俄,就像我不能御日。这样,日本要勒索我,俄国乘隙侵夺我,怎也难立,怎也难活。若都依从它们,“势必以财偿盗,财未罄而盗不去。以肉饲虎,肉已尽而虎未厌。若英、美、法、德群起而作瓜分之计,则中国的大片土地朝暮之间就会登入他人之版图。可不惧哉!”
  张先生精辟地分析了国内外的形势之后,提出了一个全新的思路:“日俄之战天予我自兴之时也。”这正是中国自兴的大好时机啊!自兴,必先练兵,伺其不暇也。“而练之待其将发也。而用之则我有所持,彼有所畏。此一举而成之时也。”
  他指出:日本之维新,靠的就是武备之效。时间用了数十年之久。我中国武备学堂、水师学堂及边水陆之军营,设之极多,建立的时间也不短,而不闻备其用。想数月就能有成效,也不可能。
  出路何在?张先生指出:“今日中国之急,莫急于固人心而联士气。人心既固,则强邻不敢玩视。士气既联,则外夷不敢觊觎。人心士气,无形之兵也。”“有无形之兵以固其基,又得有形之兵以振其威,而后为太平长久之计。慎勿因练兵之效难收,而遂因噎而废食也。”
  这简直就是一部《论持久战》!他所提出的战略思想,不能不使今人也为之叹服。他不仅是一位爱国爱民的思想家、政治家、政论家,还是一位战略家。
  
  嘻笑怒骂皆成诗文
  
  张瑞玑先生少读诗文,青年时代为官从政,后来追随革命以至退隐故里,写了大量的诗文以及序、跋、记、墓志铭等,活泼清新,毫无“八股”之气,观其诗文,就如同置身汹涌波涛和惊雷闪电之中。他不但在痛斥清朝走狗、民国军阀、劫国大盗时高屋建瓴,势如破竹,气吞山河,势不可挡,就是在一般诗文中也不乏震天动地之声。
  请看他的《挽黄克强》:“阴霾蔽天风怒吼,落星芒寒天如斗。四万万人哭失声,天乎夺我黄先生。先生意气云中龙,吹嘘草木起雄风。先生胆略林中虎,眼底英雄皆腐鼠。”“血战当年革命史,淋漓痛断齐云指。可怜秋雨黄花岗,七十二人同日死。先生不死殆有神,天为苍生留此身。海内贤豪争赴义,湘中子弟自成军。虎穴亲身探百险,闻名早慑虏廷胆。伟哉只手造神州,大力能将山河撼。……背城一战力太孤,义愤原不计赢输。浮海东去任天索,五十万金一头颅。”他对革命先烈如此崇仰,对先烈之死深为悲痛。“坐看万事负素心,扑床痛呕几升血。湘国呜咽申江愁,铁血功名付一邱。痛哉万里长城坏,未竟事业凭谁收。……伤心莫话吾党事,破舟风雨满江楼。”先生之挽诗本身就像天风怒吼,惊天地而动鬼神。特别是“先生意气云中龙,吹嘘草木起雄风。先生胆略林中虎,眼底英雄皆腐鼠。”把这两句诗送给张先生再恰当不过了,因为这也正是张先生之英雄本色。
  先生愤世嫉俗,嘻笑怒骂,皆成诗文。随便落笔,也必有新意,而且无处不流露爱国爱民之情怀。如他游娲皇陵,也不忘爱国爱民之情。他在《娲皇陵醉歌》中写道:“我来席地藉树荫,举杯四顾发狂吟。山河大有神州感,草木依然太古心。春雨初晴草芊芊,醉向补天石下眠。依石笑向女娲问,世间争似洪荒年。当年阴阳未泄密,元气浑然无天地。邃古不闻有争端,补天多人太多事。生类愈繁争愈烈,山川白昼走妖孽。历史纷扰直到今。亚洲战云欧洲血。青磷碧血照秋原,阴雨啾啾鬼叫冤。忍看同类相残杀,谁非黄炎旧子孙。我言未毕泪纵横,游客已散酒未醒。野风挟雨撼坟树,似闻女娲太息声。”他竟然也让女娲为国为民而叹息了。
  张先生诙谐幽默起来,也饶有风趣,耐人寻味。如他给他的好友空山人所作《空山人像赞》曰:“烦恼去官,狡狯学僧。今何寂寂,前何轰轰。横坐蒲团,懒读佛经。啖肉犯戒,拥宠多情。胁肉累累,腹皮彭彭。一身多累,六根未清。袈裟不披,芷鞋不登。如来坐下,无此野形。和尚大笑,张口如甑。我得说法,众生齐听。放心则野,闭目则冥。遒在方寸,何谓何经。沸心非死,死则无灵。佛身非枯,枯则无精。无精无灵,佛于何征。佛有佛性,如人之恒。佛有佛理,皆我所能。我学佛意,弃权其规绳。我学佛法,脱其纲曾。四大皆空,无弋无矰。一丝不挂,是上上乘。三千世界,惟利与名。苦尔众生,呼之不醒,官耶僧耶,相由心生。”
  在这里,张先生就像是大肚和尚,嘻嘻哈哈,嘻笑之中,智慧闪光,哲理丛生。学问和诗文作到这个份上,真是娴熟到了极致,真可谓“炉火纯青”矣。
  他的《暾社记》,更为诙谐有趣。他说:月未落,鸡未唱,大地山川,昏昏茫茫。无贤愚,无贵贱,无男女老幼,皆倒床贴枕而入梦乡,噩梦扰扰,呓语喃喃,与魑魅为邻,对人间一切悲观苦乐、生死存亡之境,冥然、漠然而置之(麻木不仁)。世界的昏暗,人理之灭绝,莫过于此时。
  使夜长此不明,人长此不醒,则天下人将长睡死矣。岂不哀哉!
  黑夜睡也就睡吧,若朝暾(刚出来的太阳)初出,以至日烧中天,仍昏然长睡,非病即废,非挛即囚,不死而死,不得再称为人矣。“呜乎!中国乃睡国也。汉宋以后,中国学说不昌,漫漫长夜,七百余年。近者哲学代兴,东西蔚起,欧美日午而震旦未明,瀛海朝烘,而支那(中国)方夜。举四万万国民酣睡鼾呼于黑暗学界之中,而不能遽醒,犹之乎已死也。则有国必无国。中国之睡当醒矣。”
  借题作了如此等等生动发挥之后,张先生方言归正题,一语破底,说:郭希仁先生,组织陕西诸君子研究学理,刊布学说,所以我便为之取名为“暾社”。“呜乎!月将落,鸡将唱,此其时也。吾为呼四万万之睡民而大声告之曰:朝暾出矣!”
  张先生就是这样在戏笑中出警句,在微言中出大义。就是这样走云连风,平地也可以生波浪,晴空也随时可以起惊雷。看上去像是个小小旋涡,而他却随时都可以把你卷入海底。在他的笔下,再难的难题,也能削铁如泥,再复杂的形势,也如“庖丁解牛”,奏刀豁然,莫不中音,且游刃有余也。
  他的《责钱神文》,把财神拟人化,责问财神,更是诙谐有趣而不流俗。这同他的《感怀四首》中之斥“黄金如蝥贼”一样,其实都是对社会的讽喻:“豪杰争大局,圣贤争千秋。眼光瞩太远,不为一身谋。俗子睛如豆,所见祗货财。一钱视如命,抵死兴戈矛。攫财盗贼忍,争产骨肉仇。黄金如蝥贼,社会任践蹂。我欲废金钱,抛掷成土邱。践弃无人拾,不如牛马溲。还成羲皇世,是曰大自由。”
  最后,他便在《四十五小像自赞》中讽喻自己了:“汝今年四十有五,汝无事无时不与世人相龃龉。人新汝腐。人今汝古。人智汝鲁。人通汝堵。人曰功名,汝曰纲罟。人曰金钱,汝曰粪土。汝龙不飞,汝鹤不舞。攫人而食,汝不能虎。营穴而钻,汝不能鼠。汝之体格,不文不武。汝之才能,不农不贾。汝不能广树党羽,汝不能独立门户。汝试观九万里横,五千年竖,如汝之为人而潦倒终身者,何可枚举。汝不自悛,而犹自怙。经史贮汝腹,趋孽撑汝肚。汝诗野而狂,汝文怪而怒。汝百无聊赖而不屑与人为伍。三十年后世界不复有汝矣。嗟呼!汝又何苦。”
  读了这个《自赞》,我们就会立即想起郑板桥,想起郑板桥的“怪”,郑板桥的“骨”,郑板桥的诗文、书法和绘画艺术的“野而狂”,“怪而怒”。张先生即明末清初北方之郑板桥也。但郑板桥活动的层面要低得多,更不可能像张先生那样“大闹天宫”。就张先生在政坛上的作为和建树而言,那是郑板桥根本无法与之比拟的。
  2002年5月1日写于太原“书苑”小居
  (责编征敏)
  (题图为谁园藏书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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