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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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白日梦
  一整个春天和夏天,老圣恩跟着爸爸妈妈在城市里野游。每个阳光铺地的星期六、星期天,他们背上双肩包,包里装了饮用水、太阳帽和小点心出发了。爸爸管这叫“徒步”,妈妈说是“暴走”。老圣恩才看过妈妈新写的小说《格子的时光书》,她形容成“游荡”,女孩格子也喜欢在大太阳底下四处游荡。
  “哦,游荡,看来你跟格子一样也爱做白日梦。”妈妈揶揄。
  “那是当然。”老圣恩脱口道,那是她的口头禅。
  这天,他们又去遥远的杨树浦水厂。
  这是第二次去,第一次铁将军把门,门卫大叔说双休日不开放。
  “那什么时候开放?”
  “工作日。”
  “啊!那不是我永远看不成了?”老圣恩懊恼地紧皱双眉,明摆着“工作日”就是她的读书日,她为此耿耿于怀。为安抚情绪,那天他们去了水厂附近的霍山公园、二战期间犹太难民聚会的摩西会堂旧址、远观了提篮桥监狱,还在小餐馆吃了一顿烤鱼宴。
  第二次是星期四,又恰逢放假,老圣恩觉得真是天赐的幸运日!背上双肩包,他们像上回那样出发了。五月天,空旷的杨树浦路行人稀少,两旁的香樟、梧桐新绿叠旧绿。尤其是水厂那一段,抬眼望去,铁栅栏里绿草茸茸,大树静谧,门墙斑驳。有一处房子,爬山虎爬满了整面墙,还肆无忌惮将木格窗也挡得严严实实。再往前,就是宽阔的水厂大门了。这里的厂房鲜亮醒目,红白灰的砖墙,建筑的样式却又很古老,像是欧洲中世纪的城堡,神秘而气派。
  还是大门紧闭。门楼里的大叔换了一位,正埋头吃着自带的午餐。
  老圣恩摇摇铁门,铁门岿然不动。她企图借力爬上去,大叔出来了。
  “喂,干什么?这里不开放!”大叔好凶。大概搅扰了他的午餐令他不爽。
  “今天星期四也不开放吗?”妈妈不气馁。
  “星期四管星期四,但是今天放假!”大叔说完不再理人,折回门亭子里继续享用他的午餐。
  “天啊!存心不让我们进!坏蛋!”老圣恩一迭声呼喊,她猛地往回奔,从铁栅栏里快速掐了把野雏菊一样的飞蓬花。她扬起揉碎的草花,对准里面的一扇被水泥封住的门念念有词。
  谁也不知道,小女孩的头脑里,奇迹发生了——
  老圣恩越过铁栅栏,新砌水泥门吱嘎一声洞开。一个女孩从门洞里出来,褐发,黑眼,瘦长脸,皮肤雪白,微笑着迎向老圣恩:“嗨,女孩!地面上的不值一看,我带你去地下城堡吧!保管你喜欢!”
  “哦!那是当然……”老圣恩压抑着兴奋。她对褐发女孩一口流利的中文充满信赖。
  两个女孩一前一后走在长长的巷道里。巷道两边是坚硬粗粝的石头墙。
  “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怎么中国话说得这么好?”在适应了地下的黑暗后,老圣恩连连发问。
  “哦,安妮。知道《安妮日记》吗?我就是那个安妮,安妮·弗兰克。我在这儿已经很久了……”女孩走在前面,悄无声息。巷道里传出水珠凝在管壁上有间隔的滴水声,滴答、滴答、滴答。太静了!老圣恩竖起灵敏的耳朵,用意念看到了城堡的地下盘根错节的大大小小、粗粗细细、曲曲折折的管子。
  “快到了。”经过无数个拐角,女孩安妮提高嗓门,拉起老圣恩的手停下。
  空间突然豁亮起来。老圣恩睁大眼,又快速地闭上,她被眼前的光亮给刺痛了。
  ——那是一座真正五彩斑斓的城堡!横亘在老圣恩面前的,是一幅幅璀璨的彩笔画:
  鸟和蝴蝶,绿树和紫色天空的花园,蜜蜂围绕着花朵的房间,河里走着大船小船,天上飞着飞机,地下跑着火车,有城市也有乡村的河边风景,秋天落叶纷飞的公园……
  怎么形容都不为过吧。这是老圣恩有生以来(——十岁也够长了)第一次、遇见如此瑰丽震撼的童画世界——真正由儿童画装点的地下空间。她在那些画前长久凝视。
  老圣恩感觉眼前周身漾动着层层奇妙的光芒。她往屋顶、四围看去,没有灯,也不见其他光源。整个地下空间就像一个石窟,顶上是石头,四壁还是石头。那么这光芒,唯一的可能,就是眼前千百幅彩笔画发出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老圣恩肃然而惊。她正了正身子,往后退两步。一旁默然无声的女孩安妮捅捅老圣恩的手臂,示意她近前。老圣恩重又探身上去。她看到了什么呢?
  她在一幅画前停住。画面里大团浓重的黑,占了整幅画的四分之三。但就在这黑里,亮着一艘白色的帆船,船身通体透亮。同样金闪闪的,是黑幕里一颗又一颗的星星。画面的四分之一处,亮着一支蜡烛,烛光温暖。画的右上角注着看不懂的草体签名。
  “哦,这是莉莉·博巴肖娃的《帆船》。”安妮现场翻译,“莉莉是个女孩,这幅画我对它印象深刻。每回站在画前,耳边总想起一句话:‘你要用光明来定义黑暗,用黑暗来定义光明。’”
  “这是谁说的?”
  “一个叫弗利德的年轻女艺术家,教孩子们画画。”
  “她在哪里?孩子们呢?还有莉莉?”
  “别急,你先看画。”安妮轻拍老圣恩的肩。
  老圣恩继续看画。有一幅画,画出了真正水彩的感觉:美丽尖屋顶的房子,屋顶冒着炊烟,屋前门后是敞阔的绿草地。安妮跟着解说:“这是哈娜的《特莱津的房子》。哈娜画它时十岁。”
  “十岁?我也刚好十岁!”老圣恩像是多了一个同盟,“哈娜画的是她的家吗?”
  “哦,也许吧!没啥不可能……”安妮耸耸肩。
  “特莱津不是在捷克吗?”
  “怎么你知道特莱津?!”安妮黑亮大眼满是意外和惊喜。
  老圣恩抽出被安妮抓紧了的手,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老圣恩没告诉安妮,她甚至还读过和特莱津有关的书。
  两个人继续看画。一个看,一个现场解说。城堡里的画太多了,这里那里的挂满,实在没空间了就叠加在一起。这些画,每一幅,都与众不同。画的主人,最小的六岁,最大的十五岁。有的用蜡笔画,有的用水粉和油彩,还有些是随手找来的废旧表格纸,经艺术的剪裁和涂色,就成了前卫的剪贴画。   老圣恩哪里看得过来,她的眼睛被斑斓的色彩和风景给喂饱了。还有那些光芒,明明画本身是不聚光的,可这么多的彩色画汇聚在一起,似乎就有了一股神力,感觉它们可以放光!老圣恩感受着这样一种神奇的力量,眼前仿佛飞过无数只萤火虫。
  “Twinkle,twinkle,littlestar,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没来由的,老圣嗯哼起了英语课上的儿歌。就在她哼唱的一刹那,城堡世界自动关闭,那些画和光芒、连同褐发女孩安妮,一并消隐不见。老圣恩闭住嘴,瞪大眼,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妈妈——!你不知道我刚刚看到了什么!很多很多的儿童画,还有地下城堡,还有一个叫安妮的外国女孩!我都没来得及问她住哪里……”老圣恩伫立原地,怅然若失。
  “白日梦吧?好啊,果然你跟格子一样爱做白日梦。梦就是醒着的延伸……”
  妈妈自以为对老圣恩了然于胸,可是这一次,她真的不知道,有时候即便是梦,也会经历比现实还要惊涛骇浪的发现。
  2.安妮
  老圣恩到家后翻箱倒柜。整个身子探进书橱里倒腾。
  “找什么呢,你?”妈妈最看不惯齐整的书被翻乱。
  “噢,找到啦!”老圣恩兀自欢呼着就地坐下翻起书来。妈妈凑过去:《安妮日记》。哦,这书妈妈熟悉!是一个叫安妮·弗兰克的犹太女孩写的真实故事。老圣恩怎么想起翻出这本书来?妈妈诧异,以她的年龄,似乎还未到兴趣的阶段,当然这书值得一看,安妮的故事还被拍成了电影。书的勒口印着这样一段话——
  安妮·弗兰克,1929年生于德国法兰克福的一个犹太家庭,1933年希特勒上台,开始疯狂地迫害犹太人,弗兰克一家移居荷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不久,德国法西斯占领了荷兰,在这里避难的犹太人同样遭到残酷迫害。为了逃避纳粹的逮捕、监禁和屠杀,弗兰克一家在朋友的帮助下,躲进父亲的公司大楼里一处隐蔽的地方,直到1944年8月有人告密,隐匿的8个人被捕并关进了集中营。到战争结束,只有安妮父亲一人生还。他整理了安妮在隐匿期间的日记,出版后引起关注,并被译成多种文字。
  安妮将隐匿处称作“后屋”和“密室”。她躲进后屋时刚满十三岁,到1944年8月4日被盖世太保带走,不过十五岁。这本日记,就是一个花季少女两年零一个月隐匿日子里的倾诉……
  可是妈妈心生疑惑:对一个年龄屈指可数的十岁女孩儿来说,纳粹、二战、希特勒、集中营……要理解这样一些词语背后的远去的历史,有多艰难啊!
  这是妈妈一边的想法。妈妈理所当然地以为,这样一些沉重和遥远的历史,老圣恩是不会,也没有探看的兴致的。尽管老圣恩看书超快,在同龄孩子里称得上是见多识广的一个。
  老圣恩呢,一头钻在女孩安妮的世界里。她觉得不可思议,今天在杨树浦水厂大门外的一幕幕,也许真就是一场白日梦?可这梦中景象,怎么就跟真的一样?女孩安妮的气息,她微笑的样子,她说话时的亲切眼神,还有那些奇异璀璨的儿童画!那个被画照亮的地下城堡……就跟过电影一样,无比清晰地在脑海里一一闪回。这个叫安妮的女孩,果然长得跟《安妮日记》里的安妮一模一样……可、这本书,我也才看呀!……难道,梦真就是醒着的延伸?果真是这样,那么,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吧?
  老圣恩拍尽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好在,像她这样的女孩,充满了对未知世界遐想的兴趣。“只有忙得不可救药的大人才需要眼见为实,我们小孩才不管这些。有一回妈妈从西班牙带回一支钢笔,说它有魔力,我还真信了。果然奇迹发生了!当我拿起这支钢笔抄写备忘录时,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两团金色的火苗在教室里腾空而起!”
  老圣恩大小脑并用,边神游、边看书。她看书超快,当晚就把《安妮日记》给翻完了。理所当然的,她和这个女孩相遇了。
  “嗨,小姑娘,我们又见面了!”安妮的声音,中国话说得流利自然。
  “嗨,安妮!我想我们已经认识了。”地下室漆黑一片,老圣恩还没从黑暗里适应过来。
  “当然,我们第二次见面!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叫我老圣恩吧。古老的老,圣经的圣,感恩的恩。”
  “老、圣、恩,有意思……你组的词也很有意思!谢谢你读了我的书。要知道,全世界很多很多孩子都读过我的书,可有幸相逢的没几个……”
  “我算一个?”老圣恩竖起耳朵,试图捕捉安妮所在的方位。这个地下室好黑呀,空落落的没一点可倚赖的物件。老圣恩的意念也不起作用。
  “不用转圈啦,我看得到你!”安妮呵呵笑,很快又静默,空气里漾动着她的叹息。
  “你好像有心事……”老圣恩伸长耳朵。
  “哦,我只是想家了。我在这里太久了,都快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这里是哪里?你的家又在哪儿?德国吗?还是荷兰阿姆斯特丹普林森格拉赫特街263号?”老圣恩一口说出那个长长地名,惊异于自己超强的记忆力。
  “噢,你还记得密室!”安妮惊叫起来,接着又叹息:“……可自从那个晚上被带走后,我再也回不去我的家了……”
  “是你躲进密室前的家吗?”
  “嗯,那时候我和爸爸妈妈,还有姐姐玛戈四个人住在一栋有花园的大房子里,那真是一段好时光!我超爱骑自行车,风吹过我的发梢,心自由得就像天上的行云……”安妮像是在梦语。
  “哦,自行车!我也想要一辆自行车,那种两个轮子的真正的自行车!可是我爸爸说我还太小……”老圣恩咕哝着兀自说起来。她虚张了部分事实,实际情形是她很想拥有一辆自行车,爸爸答应先让她试骑。有一回正好看到楼下男孩小胖在学自行车,她逮着机会上去试骑,妈呀,屁股还没挨到坐垫,人连同车已东倒西歪了!
  “其实学自行车不难,掌握好诀窍就成……”安妮像是看得到老圣恩的心思,耐心支招:“这个诀窍就是支点,也就是平衡,你的一个脚就是支点。不要怕摔,两手扶住车把往前看,试着稳住车把……”   老圣恩在漆黑里站着,两只耳朵向日葵般张开。这一回,她用意念看到了一辆自行车!天空蓝的颜色,车龙头弯成完美的弧线,车身小巧精致,坐垫是粉色的,前面的网篮像一只张开羽翅的白鸽。她把住龙头,躬身上去,右脚着地,身子微微右倾,左脚踩上了脚踏板……自行车动起来了!弯成一条歪歪扭扭的线往前冲去!老圣恩坐在车座上激动地呼喊:噢!噢!噢!——终于,她也体验了一回自由的行云!
  安妮在老圣恩的呼喊声里渐次隐去。老圣恩醒来,天已大亮。当然没有自行车,没有黑屋子。老圣恩躺在被窝里第一个念头:今天星期几?不是星期六,也不是星期天。完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不可移动的事实——还得去上学。多么不想起来,昨晚太兴奋了!“发生”了那么多事情,都没好好睡。老圣恩伸出头,又更深地钻进被窝,让友好的黑暗吞没她。
  3.一封信
  起床后第一件事,老圣恩边上洗手间边用她的小脑袋费力思考:安妮、安妮,你是否真的存在过?如果有,你也早该是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啦!难道,你永远活在了十三岁?还有,安妮,怎么就那么巧,你会找到我?你说世界上读你书的小朋友很多很多,可有幸相逢的没几个,这是什么意思呢?难不成,我果真有不可思议的神力,可以在异世界里和你相遇?……
  对于异世界,老圣恩有自己的理解。她看过不少古灵精怪的书,她也玩僵尸、幽灵和鬼怪的游戏。在妈妈眼里恐怖异常的故事,她则大呼过瘾,还没心没肺地笑话妈妈的反应过度。而那些有魔法的小说,狐狸、飞鸟说人话的童话,精灵和小仙人,古老城堡里的寻宝探险,就更得她的欢心了。总之,她喜欢魔法和神力!
  老圣恩的小脑袋里装了太多的奇思妙想和幻想故事,多一个安妮对她来说算不上负担。她决计先把安妮装在心里,不和妈妈说。换在往常,她早就叽里呱啦和妈妈说开了。这也是她和妈妈之间的余兴。晚饭时,散步时,喝茶时,关灯睡觉时……任何不做功课的时光,老圣恩最喜欢和妈妈说话,妈妈也乐意听老圣恩不着边际的胡侃神吹。
  这一天过得尤其漫长。终于挨到下课,老圣恩一踏进家门就扔下书包,奔去水池边洗手喝水,打开柜子抓取可吃的零食,呼呼往书房里钻,再也没声息了。
  妈妈坐在电脑前,竖起耳朵听隔壁房里的动静。过了好久也没声音。妈妈耐不住,轻声走出去。平日里都是老圣恩风一样跑来和妈妈打招呼,妈妈在或不在,她都要先打探个究竟。老圣恩蜷缩在书房的长沙发上正埋头翻书,旁边的零食袋早已空空,沙发上尽是薯片的碎屑。
  “妈妈。”老圣恩头也不抬,唤了一声继续看她的书。
  妈妈撩起她手中书道:“咦,怎么又看《安妮日记》了?你不是已经看过啦?”
  “看过还可以看嘛!很多书,我都看三遍五遍的!”
  这天是星期五,妈妈懒得催她做功课,折回自己房里继续枯坐敲字。
  妈妈是个作家——“坐在家里写字的家伙”,老圣恩总这么揶揄。
  老圣恩看书多了,对妈妈的敲字速度很是怀疑,“那个夏壳壳叔叔都生出夏蛋蛋来啦!还有谁谁谁,都写到月球上去啦!你看你,比蜗牛还慢,可怎么办噢……”老圣恩摇头又晃脑,跳脚并耸肩,老嘎嘎地一迭声叹。这时候,妈妈总是很配合地一脸傻乐,接受老圣恩的批判。哼,她倒是忘了自己“慢小姐”的名头,妈妈有时也坏坏地找茬。
  不过老圣恩对《安妮日记》的兴趣,点燃了藏在妈妈心底很久的一个想法。妈妈当然看过《安妮日记》,也读过很多和二战犹太儿童有关的书,为此妈妈写过一篇长长的文章。可总感觉还是有话要说,有时刚好翻到和二战有关的书,妈妈脑海里会跳出一个个男孩女孩的形象:汉娜、克拉拉、乔治、约瑟夫、莫里斯……当然还有安妮。
  对,安妮,妈妈给安妮写过一封信,一封“致安妮”的信。妈妈觉得欠着“亲爱的安妮”一个“约定”——天知道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想法。妈妈记得写这封信时意绪难平。她尝试着走进这个十三岁少女的心灵,她设身处地想象安妮隐匿在密室里的日日夜夜。
  安妮原本是一个乐观豁达的女孩,爱说话,爱阅读,爱一切户外运动,偶尔有时,也会捉弄一下向她示好的男孩。当然安妮长得很漂亮,褐色的卷曲长发,眼睛大而且黑……本来嘛,这个年龄的女孩没有“难看”一词。
  可是战争来了。“战争和世界这两样事物,都太过动荡、太过浩大,都是那么让人想不明白。”妈妈似乎听到安妮的叹息。
  战争改变了一切,也摧毁了一切。安妮一家在密室里躲藏,见不到阳光,呼吸不到新鲜空气。窗户被牢牢钉住。总是吃不饱,卫生状况糟糕。无聊、恐惧、病痛,还要时刻提心吊胆、小心翼翼,不能弄出一丁点声响,生怕被楼下和库房里工作的人听见……
  唉,这样的躲藏,对一个渴望自由、渴望友情、渴望蓝天、渴望独处的少女,真是巨大的折磨!
  于是安妮开始记日记。她给日记起名“基蒂”,想象和自己最知心的女友倾谈。她无话不说:战争、人性、信仰、友谊、男女两性社会角色……妈妈觉得,如果不是因为战争,安妮完全可以成为一个作家,像匈牙利的凯尔泰斯·伊姆莱那样,也在十四岁时被关进奥斯维辛集中营,但是他有幸活着出来了。他一辈子几乎只写集中营一个题材。2002年,73岁的他获得世界上最著名的文学奖——诺贝尔文学奖。他刚好和安妮·弗兰克同龄。妈妈脑海里翻出一本本书,有过集中营经历的犹太作家还真不少。而安妮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天成为女记者,以后再当著名作家。”
  可,遗憾的是,安妮没能活到战争结束。
  妈妈写给安妮的那封信,与其说是受了安妮影响,“自说自话”一番,不如讲是替安妮完成了一个心愿,如果她还活着——不,她的确活着,活在很多人的记忆中——她会是个出色的作家,写很多有意味的故事,或许可能,她还会给孩子写作,做个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家!像以色列的犹太儿童文学作家尤里·奥莱夫那样,一辈子给孩子写作。
  在写完这封信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妈妈会梦见安妮。安妮吹着口哨,骑着自行车,风一样从她身旁呼啸而过。风儿捎给她一首歌:“嗨,向着美丽,试着打开;你的心,哪天去到树林里……”   4.杨树浦水厂
  这天晚上,妈妈和老圣恩都睡得很晚。
  夜深了,秋风凉了,窗外的蟋蟀高一声,低一声。不知不觉,白露就变成了秋分。
  “妈妈,我睡不着。”老圣恩在小床的二楼翻来覆去,铁床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
  “怎么睡不着?”妈妈其实也没睡着。妈妈的大床靠近窗。
  “爸爸的呼噜声太响,外面的虫声又太静……”
  妈妈会意老圣恩的意思,“那就说说话吧!”
  “好啊,反正明天星期六!”老圣恩来劲了。
  “说什么呢?你说吧,我听着。”
  “嗯。妈妈,你说窗外的虫声是蟋蟀吗?
  “是吧。”
  “是去年的蟋蟀吗?”
  “这个,也许吧!怎么想到问这个?”
  “没什么,随便问问。”老圣恩欲言又止。
  “大自然奥秘无穷,我们人类知道的有限……”妈妈闭着眼睛乱抒情。
  “你的意思是自然界的很多奥秘,我们人类都破译不了?”老圣恩却来劲了。
  “那是肯定的,有时我们自以为什么都知道,其实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无知……”
  老圣恩沉默。窗外除了那只蟋蟀的鸣叫,一点声息也没有。爸爸的呼噜声也渐次隐去。“妈妈你睡了吗?我还是睡不着。”
  “嗯。”妈妈自然也没睡着。
  “我觉得那只蟋蟀如果会说话,他会说:‘寂寞啊,寂寞啊,谁来和我说话?谁来和我做朋友?我要把我的忧伤,变成一盏灯笼’……”
  “嗯?是你编的,还是哪里看来的?!”妈妈在黑暗里一动,为老圣恩突然冒出的诗一样的念头。
  “反正这一刻是我的想法!我觉得这只蟋蟀很孤单,它在呼唤它的家人……”
  “它家人呢?”
  “离散了吧?也有可能都死掉了。”
  “呃,我还真不清楚一只蟋蟀的寿命……”妈妈翻了个身。
  “妈妈,如果一个人死了,借助别人的梦,他可以活过来吗?”老圣恩问得小心谨慎。
  “你不会是说安妮吧?”
  “你怎么知道?”老圣恩脱口而出。
  “你这两天不是一直在看她的书?杨树浦水厂的门外,你还说见到过一个叫安妮的女孩……”妈妈索性替老圣恩摊牌。老圣恩的一举一动,妈妈都看在眼里。妈妈很乐意做一个十岁小孩的观察家,必要时指点迷津。可很多时候,妈妈自己也是一个需要学习的小学生,她并不比老圣恩知道得多。
  妈妈对老圣恩说:“如果这个已经不在了的人和做梦的人都强烈地希望活着,而且他们之间又有默契的通道的话,那么,没什么不可能。”
  “真的啊?!”
  “真的。”
  “那就太好了……”
  老圣恩说着说着就睡着了。第二天起来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妈妈可就惨了,迷迷瞪瞪的,感觉一夜没合眼。她被老圣恩的那些话搅扰着,胡思乱想,又理不出一个头绪。
  吃早饭时——他们的早饭已近乎午饭了,三个人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爸爸问老圣恩:“天气这么好,你功课还有几个?快快做完带你去欢乐谷!”
  “噢耶!——爸爸,可不可以不去欢乐谷?”老圣恩意外提要求。
  “做完功课再说!”爸爸一声令下,老圣恩乖乖收了碗筷放进水池转身去书房。
  妈妈猜出老圣恩想去哪里。欢乐谷是老圣恩最喜欢去的地方,吸引力远胜科技馆。很多个周末,爸爸都会带着老圣恩去欢乐谷。懒散的妈妈只愿意到小区绿地散散步、美术馆看一场画展,或者公园认认植物、闻闻花香,对老圣恩买了年卡的欢乐谷兴致全无。
  “妈妈,你不知道蚂蚁王国、鬼屋、激流勇进和矿山历险有多好玩!还有4D电影呢!”老圣恩对妈妈的意兴阑珊深表惋惜。
  难得这一次,老圣恩主动要求不去欢乐谷。妈妈知道,肯定有一个更令她念念不忘的地方——
  对,杨树浦水厂。
  照例是大门紧闭,照例有个大叔在门亭子里享用自带的午餐。
  “杨树浦水厂,我们都三顾茅庐啦!”老圣恩嘭嘭嘭踢响大铁门,发狠地嚎叫。
  大叔闻声出来,“叫什么叫!都有探头啊,别破坏公物!”说着指指大门两边高高的石柱子,示意那上面都有电子眼,小心别乱来。这个大叔不比前面两个好多少,不容妈妈问询就折回去再也不理人了。
  老圣恩熟门熟路朝那扇被水泥封住的门跑去。加速,立停,90°左转,迅疾往铁栅栏里揪了一把飞蓬草,呜哩哇啦念叨一通,像上回那样把撕成碎片的花瓣投向水泥门。
  老圣恩做完这一切就势蹲下,像是被正午的阳光刺痛,脑袋耷拉着一动不动。
  妈妈远远观望着。这时候最好不去打扰她。妈妈知道,老圣恩又在做白日梦了。天知道一个十岁小孩的脑袋里在想什么。
  片刻后,老圣恩站起来道:“妈妈,我们能不能再去看看摩西会堂和霍山公园?”
  这个要求不过分,爸爸点头应允。三个人沿着宽阔笔直的杨树浦路往西走去。
  恰是正午时分,路上行人稀少,难得一辆小汽车唰地碾过。空阔的杨树浦路静得有点灵魂出窍。天蓝得像个谜。
  “这儿真不像是上海。”老圣恩打破沉默。
  “怎么不像了?”妈妈追问。
  “马路这么宽,车子这么少,难得看到一个人。还有这些房子,像是被遗忘了几个世纪……”老圣恩指指沿途经过的门墙。里面的厂房悄无声息,门牌号和厂房名都还在,可似乎早就名存实亡很久了。有一家工厂,铁门虚掩着,三个人探进去,一排排大厂房人去屋空,窗玻璃上蛛网泥尘密布,墙角的蓟属植物和蒲公英肆意疯长。妈妈看到厂房的锯齿形屋顶醒目地铺排着,像是某种史前怪兽。
  “搬的搬,关的关,都剩一个空壳子了。”爸爸感叹。
  “所以啊,这里一点不像是上海。”老圣恩接道。
  真的是,妈妈不得不承认,这整一条马路、整一片厂区,在寸土寸金、开发利用尽了的上海,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存在。妈妈祈祷“被遗忘”的时间长一点才好。   这一刻,真是静啊,秋天的阳光打在身上,暖热、微汗。没来由的,妈妈想起犹太诗人里尔克的一首诗《秋日》:
  主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盛大。
  把你的阴影落在日晷上,
  让秋风刮过田野。
  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
  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
  迫使它们成熟,
  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5.彼岸花
  “看到安妮了吗?”妈妈见老圣恩心有所思地沉默,忍不住拢住她的小身体问。
  老圣恩不置可否。突然又跟妈妈说:“妈妈,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消失了,你和爸爸会紧张吗?”
  “消失?你要去哪里?”妈妈耳朵竖得像桅杆。
  “啊呀妈妈,至于嘛!”老圣恩嘻笑道:“我跟你开个玩笑的啦!”
  可是妈妈不想轻易转换话题,“说真的,你是不是魔幻故事看多了?”
  “啊呀,不用担心啦,妈妈!我说的消失就跟驴小弟变石头一样,只要驴妈妈在变作石头的驴小弟身上坐一下,当然啦,还要有颗魔法石,驴小弟就又变回来啦!”
  “你也想这样试一试?”
  “我又不是驴小弟!”
  “那你想怎么消失?”
  “比如晚上你和爸爸睡着了的时候,我高兴了就‘消失’一回,等天亮就又回到床上来啦!”老圣恩一脸梦幻般的表情。
  “你消失了去干什么?”妈妈弱弱地问。
  “不告诉你!”老圣恩呼啦啦地往前奔。小身体里注满了新鲜陌生的能量。
  摩西会堂很安静。老圣恩熟门熟路,跑去二楼看老照片。都是些二战中被关在集中营的犹太人照片。老圣恩去找安妮。没有安妮。可是,又都很像安妮——照片上那一个个穿条纹衫的男孩女孩,因为瘦,他们的眼睛看上去都很大很深。
  “妈妈,他们的眼睛都好大好黑……”老圣恩小声叹。
  “是啊,都成犹太人的标志了,就像一个黑洞。”
  “就像用黑暗来定义光明!”
  “嗯?你说的?!”妈妈惊异。老圣恩的小脑袋里常会蹦出一些意味深长的话。
  “没有啦,是我做梦梦到的。”
  “不会吧?我看你是书看多了,又在梦里乱窜……”
  老圣恩嘻嘻笑。
  一楼的礼拜堂陆续坐了一些来参观的访客,老圣恩和爸爸妈妈也在一排长椅上坐下。接下来是志愿者讲解摩西会堂历史的时间,这个地方以前是犹太难民做礼拜的地方。对犹太人的宗教,老圣恩不甚了了。可她对《圣经》有兴趣。一个好心的伯伯送过她一本咖啡色封皮的《圣经》,有一阵,她把它放在床头,每天晚上睡觉前看几页,就跟读睡前故事一样津津有味。
  老圣恩还对教堂有兴趣。不管是天主教堂还是基督教堂,只要是有高高尖屋顶和彩绘玻璃的地方,她都想进去一探。虽是囫囵吞枣的乱看,但也不影响她饱满的热情。
  “妈妈,我喜欢教堂是因为教堂里安静和神秘,教堂的屋顶都好高!还有彩绘玻璃窗好好看!”
  “是啊,我也喜欢……”从礼拜堂出来后,三个人步行去霍山公园。路上,老圣恩的话勾起妈妈遐想,妈妈和老圣恩一样,也喜欢教堂的清和静。每回在教堂里转,她都会忍不住往上看,屋顶像天穹一样高悬,有时可以看到圣经故事里面的画,天使的翅膀啊、散发着光芒的智慧树啊、金色的河流啊、圣子圣母啊,仿佛就是天堂里的模样。妈妈总在这一刻出神,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一股神力,似乎天边远处有一个指引……妈妈将这种感受说给爸爸和老圣恩听,老圣恩脱口道:“那个指引说,‘来吧,不要犹豫!’可是你却不听信!”妈妈眼睛瞪得老大,惊得无话可说。
  现在,这个小人儿突然跟你说,她想消失一回……她突然对一些超越她年龄的东西生出兴趣……难道,她也受了某种召唤和指引?
  “妈妈,你在想什么?”老圣恩将妈妈拉回现实。
  “没什么,胡思乱想,你想跟我说什么?”老圣恩也喜欢胡思乱想,在这点上,她难得和妈妈达成一致。
  “嗯,我刚看到摩西会堂里有好几块石碑,上面刻着字,可惜看不懂……”
  “墓碑吧?刻的是希伯来语,那是犹太人的民族语言,世界上最古老的语言之一。”
  “你懂?”老圣恩探求欲旺盛。
  “呃,我也不懂。”妈妈老实摇头,但是她多少知道一点这个民族的文化。比如这个民族尊重书,都喜欢看书。他们的安息日,所有的商业和娱乐活动都停止,关门停业,连公共汽车和航空公司也都停运、停飞,但是有一件事是特许的,那就是全国的书店都开门营业。这一天光顾书店的人特别多。在全世界,犹太民族的诺贝尔奖获得者最多。还有,犹太民族对书的尊重从一出生就开始了——孩子降临,母亲将一滴蜂蜜滴在《圣经》上,让小婴孩去舔,寓意书是甜的。在犹太人家庭里,还有个世代相传的习惯,那就是家里的书架一定会放在床头,放在床尾会被认为是对书和知识的不敬而受到蔑视。
  “怪不得,安妮也那么喜欢看书……”老圣恩咕哝着若有所思,“难道,她是要托梦给我,让我成全她的心愿?”这后半句,老圣恩又小心地咽回肚里去了。
  霍山公园离摩西会堂很近,三个人很快就走到了。
  公园并不大,但还幽静。门口竖着一块石碑,用中英文写着类似纪念和感谢的话,纪念二战期间上海人民对犹太难民的收留等诸如此类。老圣恩对这个不感兴趣,她上回来已看过。她径自往公园深处走去。公园深处有一片树林子。
  “妈妈,你看!”随老圣恩手指的方向,妈妈看到大片彼岸花开得如火如荼!
  该怎么形容这眼前景象?——惊心动魄!
  深幽的大树底下,是一片空阔草地,就在这绿草地间,一枝枝血一样红的彼岸花冲天而上,没有叶子只见花,茎秆挺立,顶着最上面的红花。花呈放射状,一丛丛,眼望去,像是着了魔,轰轰烈烈……
  “妈妈,这是什么花?怎么这么多啊!”老圣恩也一下被惊到,目不转睛。
  “哦,彼岸花!你不知道这花的来历,它可不一般,只在秋天开放,花开无叶,叶生无花,花叶永不相见……”
  “彼岸花?!是开在彼岸的意思吗?”
  “嗯,此岸和彼岸,这头和那头……它有个学名,叫红花石蒜,原产中国,在日本极为常见,因为花期和日本人秋季上坟时期的‘秋彼岸’吻合,所以叫彼岸花。彼岸花开,像一团火,它还有个传说……”
  “传说?”
  “是啊,传说彼岸花是自愿投入地狱的花朵,被众魔遣回,但仍徘徊在黄泉路上,众魔不忍,于是同意让它开在此路上,给离开人界的亡魂们一个指引和安慰。还有人说,它是生长在忘川河边的接引之花。远远看去,就像是血铺成的地毯,红得像火一样……”
  “啊?这么说它是死亡之花?”老圣恩一语道破。
  “是的啊,彼岸花大多开在山野墓地边……”
  “难道这里以前是墓地?”老圣恩和妈妈面面相觑。这一片彼岸花开得激情四射,匪夷所思,可生长的样子又是野生野长的一簇簇,不像是园林工人整齐划一的栽种。再说距离上回来也没多长时间,怎么上回就没注意到?尽管花期未到,茎叶总是在的呀,妈妈也在心里惊呼。
  妈妈再也不敢说什么了。她看向老圣恩,老圣恩也刚好看向她,眼里闪出心照不宣的会意,倏地一亮,但是很快,又滑向花海深处,嗖的一下,就像是一颗流星,突地在你眼前出现,又突地从你眼皮底下消失。妈妈定住双眼,试图捕捉那消失在了彼岸花间的隐秘的光亮。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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