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逃跑

来源 :当代小说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iversonKKE3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他和她疯狂地奔跑。绝对不是电影里的慢镜头,他们的奔跑一点也不浪漫,更缺少诗意。是那种目眦尽裂的,拼了十二分力气的奔跑。他们手里各自拎着一把镰刀,在麦垄与麦垄之间的空隙间奔跑。亮闪闪的刀刃,随着奔跑的节奏晃动,无目的地割去麦垄里麦的头颅。那些籽粒饱满的头颅,没有任何的思想准备,就香消玉殒了。快,快啊,后边的人追来了!他的嗓子撕裂了,喊出的声音像蛇吐出的芯子,惊悚而又险象环生。女人的鞋子已经跑掉了一只,这点和电影里惯用的伎俩有些相像了。女人不说话,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用来回应,一心一意地奔跑,一颗清鼻涕从鼻孔里甩出来,跌进朦胧的晨雾里。
  一大片嘈杂的声音渐渐迫近,黑压压地朝着男女压过来。快,快啊——男人回转身子,把镰刀交到右手,腾出左手拉住女人。用他手臂的力量带着女人奔跑。可是,年轻女子实在没有气力了,即便借助男子的手臂,也无法顺畅地完成跑动了。当女子意识到这点时,她用从眼底生出来的既绝望又坚定的触须,死死地抓住男人的眼睛。男子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却含着泪水摇了摇头。女子知他不忍心,就决绝地将手从他的掌心里抽出来。后边迫近了的人群,看见了女子的这个动作,他们谁都以为女子妥协了,准备放弃无望的逃跑了。
  猛然,女子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奔跑开始加速,边跑边撕扯开自己衣服,裸露出雪白的胸脯。右手的镰刀高高地举起,刀刃对准胸膛,在薄雾中来了个漂亮的亮相,带着一股潮凉嵌入肌肤里。此刻左手也跟上来,与右手合力,向下拉动刀柄。血见到了外边的世界,撒着欢儿地往外喷涌,从敞开的肚腹开出一大朵流动的红花。花太红了,薄雾后边那颗淡淡的太阳,因为自惭形秽,隐匿了身形。
  帮忙啊——女子的双睛瞪裂,两条殷殷红线在扭曲的面庞上惊恐地游走。
  啊,啊,啊——男子仰头狂啸三声,然后挥舞手中的镰,对着女子的要害处劈过去。女子看着他,嘴角慢慢上翘,迷人的笑意弥漫开来,好了,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永远不分开。
  是的,永远不分开。男子手里的刀头调转,银光一闪,刀刃割破了脖颈的大动脉。他和她的血交汇,拥吻,缠绵。两个身子彼此支撑,呈一个“人”字形钉在麦地上。那片麦早被染成了红色,铺展在天地之间,令万物惊心动魄。
  一只吸食露水的胖虫,伸着雪白的颈张着小嘴,定格在静止的时间里。
  村长墙头子那年十二岁。那时的农村学校,每逢麦收时都会放麦收假。出事的那天,他和同学跟在割麦的社员后边,捡拾落在地里的麦穗。麦垄很长很长,站在这头一眼望不到那头,再续上一眼,还是望不到头。尤其是有薄雾的日子,视线刚走了不远的路,便被阻隔了。早晨的露水凉意很重,打湿了墙头子的裤腿儿,但墙头子却浑然不觉。他在割麦的社员里发现了两个人,不知道为什么,第一眼看到这两个人时,他就有了一种不安的感觉。这两个未婚男女,男的是黑五类的崽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竟敢和贫下中农的女子搞对象。这女的也是不要脸,家里不同意,就和男的一起逃跑,听说都跑两回了,如果不是给逮回来,没准连孩子都造出来了。女的家人差点把两人的腿打折了,后来写下了血书保证分手,才饶了他们。但是双方的家人还是不放心,日夜派人看着,到哪后边都跟着人。
  墙头子听家里大人议论过,说两人好像是真的分手了。老长时间没有闹腾了,安安静静地到生产队干活,安安静静地回家。最重要的,在家人的安排下,女方顺顺当当地订了亲。还听说,可能麦收一结束,女方就该出嫁了。只要棒子狠,天下就没有打不散的鸳鸯。他们隐没在割麦的队伍里,认认真真地低头割麦,甚至谁都不抬头看谁一眼,完全一副陌生人的样子。形影不离的家人放松了警惕,顾自在自己的麦垄里往前拱。不争气的儿女太给家长丢脸了,简直在人前没法抬头。偶尔有社员,会趁着给麦子打捆的时机,朝着男女瞟上一眼。男女的表现让人失望,人们一方面鄙视和嘲笑他们,一方面又希望他们再整出点动静来,调剂一下长得像眼前的麦垄一样,枯燥又无味的日子。
  墙头子和大人的想法不一样,他从男女的平静里,嗅出了大的震荡到来前的气息。所以,他的心不在捡拾麦穗上,怀揣着大难临头的惊惧,悄悄地注意着两个人的动静。墙头子发现,女子割麦的速度很慢,很快就被往前拱的人甩下了。男子年轻力壮,割麦的速度当然是一等的好,他也赶在了前边。过了多久呢,割麦的男人渴了,就拎着镰刀沿着割过的麦垄往回走,去寻放在地头的水桶。墙头子看见从雾气里钻出来的男子,眼神晶晶亮,像天上的猎鹰,它们的目标不是水桶,而是低头割麦的女子。他就要经过女子的身边了,忽然,女子将埋在金黄麦里的身子拔起来,灵巧地向后转,几乎没有过度,就随着男子一起进入到狂奔的状态。
  尽管墙头子一点都不觉得突然,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但他还是被惊到了。不自觉地脱口而出,有人逃跑了。
  就是这句话,提醒了专心割麦的人。他们逃跑了,逃跑了,跑了……一个一个地传递下去,直抵逃跑青年男女家人的耳朵。追赶的队伍迅速纠结起来,这里边夹杂着捡麦穗的孩子们,其中也包括墙头子。奔跑的他,有一些亢奋,因为是他喊出的第一句啊,是他报的信息啊。如此壮阔的追赶,本身就是一件让人激动的事情。十二岁的墙头子,手里没有镰刀,就挥舞着一把麦穗做武器,嗷嗷嚎叫着奔跑。少年的视线模糊了,一片朦胧中,隐约在肉身与肉身的缝隙,镰刀与镰刀的缝隙,看到钉成人字形的一男一女。沸腾的血液仿佛遭遇了冰川,瞬时间,少年的亢奋被冷却了。手里的那把麦穗,也加入了静止的行列,尖锐的芒刺沉默不语。
  丧事是芝麻村头等大事,谁家死了老人,一村人都会行动起来。把头在大喇叭里一喊,这长串人名干这个,那长串人名干那个。然后人就根据大喇叭里分配的角色,撂下手里要紧不要紧的活儿,来事主家里帮衬。搭棚的,垒灶火的,烧火的,洗碗的,买菜的,切菜的,掌勺的,一切井然有序。而这一对殉情的男女,死得轰轰烈烈,埋得窝窝囊囊。大喇叭没有动静,双方的家人也没有动静。甚至,连哭声都沒有传出来。他们的死让家人蒙羞,当着众乡亲的面,家人咬牙切齿,死了好,死了省得丢人!看那样子,他们恨不得把薄棺撬开,趴在残破的尸体上咬上几口才解恨。   队里派了几个人帮忙打坑,抬棺木,草草掩埋。男埋在东南角的乱坟岗,女埋在西北角的荒地。他们隔着村子,隔着一条河水,隔着树木和杂草,谁也看不到谁。如此的死法,让他们失去了进祖坟的资格,必须要接受孤独的处罚。这个事情太大了,大到超出了十二岁少年承受的能力。和他一起见证死亡瞬间的孩子们,个个都成了演说家,他们嘴角流着白沫,十遍百遍地向不在现场的人,兜售他们的亲眼所见。他们会为某一个描述不一致的细节而争论,继而拳脚相向。只有墙头子不语,他又有一种预感,他注定要被卷入到一个激荡的波澜中。死亡不是结束,于他而言,是一个开始。
  就因为他第一个报了男女逃跑的信息。少年不知道即将到来的是什么,未知的忐忑盖过了来自惨烈死亡的惊恐。
  果然,在女子下葬的第二天,女子的父亲寻上墙头子的家门。女子父亲不是来吵闹的,他是来感谢墙头子的。刚刚五十多岁的健壮男人,宛如突然生了一场大病,面色蜡黄地贴着墙根儿,借助墙体的支撑完成每一步行走。墙头子一家人正围坐在堂屋里吃早饭,吃完了好下地去割麦。饭桌上没有人说话,筷子触碰盘碗的声音,嘴巴咀嚼食物的声音,混合成一首没有旋律,没有秩序的曲子。没有人议论刚刚发生的大事,大人不发声,孩子们也不发声,每个人的眼神都是谨慎的,拒绝和其他的人对视。唯恐一对视,眼里藏的谨慎就会被对方碰碎。尤其是墙头子,他怕家人向他投来责怪的目光,问询他为什么偏偏是他,让整个家庭和死亡事件扯上关系。可是没有,家人集体沉默了。越是这样,墙头子内心不祥的预感就越发强烈。
  心思不在饭碗上的墙头子,第一个看到进院子的女子父亲。十二岁的少年大张着眼睛和嘴巴,嘴巴里的几颗高粱饭,也借着这个机会探脖子往外瞅。刚一探头,就从舌尖上失足坠落了。一桌子的目光,追随着少年的目光,降落在脚步踉跄的来人身上。参差不齐的咀嚼声戛然而止,二叔来了——
  女子父亲站在了吃饭的堂屋里,并不理会一家人的惴惴不安,蜡黄色的面皮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搓了,艰难地朝着某一个点聚拢。搓出来的皱纹,层层叠叠的,居然有了类似喜气的效果。面皮笑着,眼睛却是凝滞的。
  我来谢谢大侄子,要不是大侄子报信儿,死丫头就跟人跑了。大侄子,您坐着,请受我一拜!说着,女子父亲双膝一弯曲,嗵地跪在地上。几片灶门口的柴火叶子,被惊飞了,有一片慌不择路,栽进饭盆的高粱稀饭里。砰,砰,砰——是女子父亲在用头触地。墙头子家人此时已经反应过来,慌着去拉地上的人。却拉不起来,女子父亲的身子仿若是焊接在了地上,根本奈何不了,任凭头颅和土地合谋,制造出一个又一个的砰砰砰。
  每一天的早上,只要墙头子一家人刚围坐在堂屋的饭桌前,女子父亲一准儿就到了。在脸上堆积笑容,说感谢,然后对着墙头子磕响头。头上的新伤套着旧伤,旧伤套着新伤,一副血肉模糊的模样。把破败的院门关上,他会跳进来。说也奇怪,女子父亲的身手变得异常活泛,还没等人看清楚,他已经跃墙而入了。村里人谁劝,他也不吭气,朝着那人呲一下牙。呲牙的时候,人们惊骇地发现,女子父亲的头变成了一具骷髅。没有血肉,只是一副白森森的骨。人们纷纷退避,再不敢上前,暗中祈祷我佛保佑。墙头子家人更不敢怪墙头子了,那孩子早吓破了胆子,整日里茶饭不思,病病殃殃。一天竟发起了高烧,一个劲儿地说不是故意的,哎哟,不是故意的啊,饶了我吧。家人都跟着落了泪,早上站在院子里等女子父亲,见女子父亲又飘过来,一家人齐刷刷地跪了下去。求您了,亲二叔喂,我们全家都欠您的,给你赔罪了……也是以头触地,磕得砰砰砰响。
  墙头子一家人的行为,并不在女子父亲的视线里。他对着墙头子,认真地启动每一道程序:让干枯面皮上的皱纹聚拢,摆出微笑秀,接着双膝跪地,口中念念有词,头和地完成一系列坚实的触碰。很程式化,一个程序不多,一个程序不少。然后起身走人,当屋子里的其他是空气。村里人都说,这人八成是精神有毛病了。造孽啊,真是造孽。
  拿一个精神出毛病的人咋办呢?暑假开学后到镇上读中学的墙头子,为了躲避女子父亲,住在镇上的姑姑家里。开学的第一天,下起了大雨,穿着雨衣的墙头子准备去上学,刚一推门儿,就见女子父亲在院子里橛子似的立着。没被雨具遮掩的身子,任凭雨水的肆虐与抽打。墙头子狠狠地一个激灵,脑子里想着快速离开院子,跑得无影无踪,但身子牢牢地焊接在地上,根本拔不出来。等女子父亲行完了大礼,转身而去。一汪拥抱在一起的血水,终于抵挡不住雨水的冲刷,落了个四散分离的下场。墙头子胃口一阵痉挛,嘴巴大大地打开,吐出来一堆五彩的污秽之物。红色的是惊恐,蓝色的是无助,黄色的是悔恨。自己怎么就喊了那句后患无穷的话呢?
  芝麻村有高人指点墙头子家人,不如给孩子请个替身,说不定管用呢。抱着有病乱投医的心态,墙头子家人果然去蓟县山上的庙里,花钱为墙头子请来了替身。穿上衣服的替身和墙头子等高,眉目传神,冷丁看上去和墙头子别无二致。像,真像!见了替身的人都这样说。再像也得关键人物认可才是,于是,墙头子家人前去诱导女子父亲,说我们心疼二叔,让墙头子回来住了,以后您不用再往镇里跑了。不信,您来家里瞧瞧,墙头子就在家里呢。已经丧失和人正常交流能力的女子父亲,这番话却是听明白了,果然随着墙头子家人,颠颠地看了个究竟。让墙头子家人长出一口气的是,女子父亲真的把替身当成了墙头子,天天去拜谢。这一来,墙头子终于可以安心学业了。
  就到了唐山大地震那年的春天。在这之前的芝麻村,经历了相对安静的一段日子。村人辛苦地劳作,浸泡在枯燥冗长的日子里。女子父亲的拜谢风雨无阻,除了自己的额头受损,并没有伤害到其他人的意思。总之,日子相对平稳,很像各种调料下到没烧热的油锅里,只发出一两声轻微的刺啦声。然而,这一天就不一样了。一群人进了墙头子的家,说墙头子家里搞迷信活动,多余的话一句不说,抡起家伙就砸墙头子替身。替身不是泥塑的,砸碎也是颇费些气力的。正热火朝天地砸着,突然来了女子父亲。瘦得如同薄薄相片纸一样的老人,发出哞哞的叫声,冲向抡着榔头的人。那是他的恩人,他们怎么可以砸呢。砸塑像的人一见有人阻拦,更是来了精神头,一个个哇呀呀怪叫,眼珠子冒火星儿,可着劲儿地把塑像毁掉。塑像的坚持最终敗给破坏它的人,以粉身碎骨的形式呈现在公众视野。女子父亲更加地疯狂了,向着天空哞哞地嘶叫两声,然后腿用力后蹬,两只麻秆手臂飞扬,做出一副准备进攻复仇的姿势。   在爆发前,他却静止不动了。腿后蹬,手臂飞扬——死在勇猛进攻的路上。
  墙头子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大概是从看过日本的《蓝色生死恋》吧,为爱情殉情的男女,再一次成为人们热议的话题。看来时代真是变了,他们不再是羞耻的代表,人说的时候口气和神态都是满满的钦慕。哼,那算个啥,过去我们芝麻村有两个人,私奔不成殉情,用镰刀互砍对方,整整砍了一百多刀。那就是传说中的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现代版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每每听到如此言论,墙头子依旧不发表任何看法,拒绝描述当年的亲眼所见。殉情的男女以及殉情男女派生出来的事件,都存储在他记忆的疼痛区域里,根本不能触碰。一旦触碰,他会痛死。他想为他们做点什么,来稀释一下疼痛。作为民营企业家,同时担任村里支部书记的他,匿名资助了死亡女子的侄子。女子的侄子有一個很土气的名字,叫铁蛋子。也许是家人太希望他结结实实地成长,不要像他姑姑和爷爷似的,过早地横死。墙头子暗中资助铁蛋子完成了高中学业,又资助他读了大学。然而,墙头子内心的痛感还是粘稠得很,丝毫没有稀薄的意思。
  一个文学爱好者,感慨男女殉情的故事,写了一部小说叫《最后一次逃跑》。墙头子有所耳闻,就在脑子里留下了些许的印象。真正触动墙头子,而且和《最后一次逃跑》产生渊源的,是后来的一些事情。首先,墙头子发现一个现象,如今的年轻人婚姻自由,但是离婚也太自由了。教室里上学的孩子,差不多有三分之一是单亲家庭,不是少了爹,就是缺了妈。墙头子觉得,离婚太随意,皆是因为婚姻基础太薄弱,爱情观出现了问题。哎,现在的年轻人哪。听说谁谁家的孩子又离婚了,墙头子也只能发出这样的嗟叹。现在的年轻人咋了?他的感慨往往招来宝贝女儿的白眼儿。宝贝女儿在天津读大学,超不过两周就回家一趟。
  墙头子苦思冥想,他想做点什么,改变人的思想观念,让爱情重新庄重起来。这个点子一定要亮,最好亮瞎世人的眼球,让芝麻村一举成名,为以后的发展铺一条顺风顺水的路子。一举多得的点子在哪儿呢?忽然,几十年前的那对殉情男女,朝着墙头子晃过来。很有美感地晃,全景的奔跑场面,大面积的金黄。画面越来越近,飞扬的发丝,渴望的镰刀,最后定格在特写的眼睛上。青春的眼睛里注满渴望。然后几个大字从画面外飘移过来:最后一次逃跑。
  最后一次逃跑。
  墙头子的心一阵怦怦乱跳,他有些激动,因为他发现这个点子,也是自己表达歉意的一个最好方法。说干就干,经过一番策划,墙头子将芝麻村东南的一片土地流转过来,投资五百多万建了一个广场。这片土地可不是一般的土地,在它上面曾经留下爱情的绝唱。广场有一个很特别的名字,叫“最后一次逃跑”。广场正中央矗立着殉情男女的塑像,塑像是活动的,手持镰刀向着对方移动,镰刀慢慢穿透彼此的躯体,然后呈人字形绕颈依偎。躯体是透明的,当银镰破入肚腹时,肚腹的颜色由金色转换着耀眼的血红色。再看两个人的神情,弥散着幸福到永远的娇羞。塑像下的大理石石碑上,由著名篆刻家撰写的碑文,内容是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
  事情远远没有止于此,墙头子从北京请来剧本作家,将最后一次逃跑创作成微电影的剧本。剧本有了,又组建了一个微电影团队,摄像化妆后期制作一应俱全。剧本的主演全部来自芝麻村即将步入婚姻的男女。凡是村里想结婚的男女,必须做一次演员,演一回《最后一次逃跑》。青年男女通过扮演剧中角色,切身体验爱情的珍贵,以达到珍惜眼前幸福的目的。能免费拍一次微电影,倒是挺好玩的,小青年们乐此不疲。拍好的微电影放在网络上播放,芝麻村一下子就火了,更多的人知道了芝麻村有个著名的爱情故事。这是一个多么缺乏爱情的社会,渴望爱情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到爱情的圣地膜拜爱情。奇迹出现了,无论是新结婚的男女,还是早些年结婚的男女,都有了集体的荣誉感,为了不给爱情村减分,大家用心经营自己的小家,和和乐乐甜甜美美,成了名扬全国的爱情村。
  作为企业家的墙头子,是懂得经营的。眼见着致富的机会来了,在村子发动首批村民,成立了农家院,专门为各地膜拜爱情的善男信女,提供特色农家饭和住宿。而且,每个农家院给予十万元的补贴。在首批开农家院的名单里,就有回乡创业的大学生铁蛋子。铁蛋子内心灵秀,研发出鹊桥会系列特色菜品,紧扣爱情的大主题,又极具农家风情,所用食材都取自乡村绿色蔬菜,令广大食客爱不释嘴。眼见着铁蛋子越来越出息,墙头子心里也跟着喜悦。事态正朝着他心愿的方向发展,怎么能不高兴呢。很快,墙头子发现,不光外来的食客喜欢铁蛋子的农家饭,宝贝女儿也爱吃,为了吃一口系列爱情菜,总是找借口从公司往家里跑。宝贝女儿大学一毕业,墙头子就给放在公司里锻炼,这可是他将来的继承人啊。
  最近的墙头子真是忙坏了,自己公司准备上市,里里外外的事情一大堆。村里的事情还不能松手,市里市外的媒体一拨接着一拨,连新华网和人民网都报道了他们村的事情。女儿往铁蛋子家跑动,也就没有时间多想。即便有时间,墙头子也不会多想,女儿除了满足口腹之欲,会看上铁蛋子么?真是玩笑。直到有一天,墙头子和女儿谈论起婚事,说打算和某银行行长联姻,行长公子研究生毕业,一等一的才气和人品。和行长联姻,公司上市后多了一个畅通的融资渠道。墙头子婉转地表达了他的意思,没想到遭到了女儿强烈的反对,她明确地告诉墙头子,自己已经有了意中人。
  大学时代的男朋友不是分手了么?
  新交的男朋友。
  谁?
  ……其实你可以猜到的。
  我猜不到,到底是谁?
  说就说。铁蛋子。
  墙头子失眠了。他太知道物极必反的道理,逼迫女儿和铁蛋子分手,等于把女儿往铁蛋子怀里推。即便不和行长家联姻,女儿这只白天鹅也不能让铁蛋子叼了。未来的女婿,起码是有家族背景的人,这样才和女儿匹配。想来想去,墙头子决定从铁蛋子身上下手。选择了一个恰切的时机,墙头子和铁蛋子进行了一次谈话。谁都不知道两个男人谈了什么,而且这次谈话除了两个男人,没有第三个人知晓。因此,当墙头子女儿的热情遭遇爱情的寒冰时,墙头子女儿莫名其妙。铁蛋子说,以后不要来了,我们没有结果的。他又说,我做了个梦,梦见爷爷了,爷爷很生气,他不让我和你谈恋爱。然后,就沉默不响了。任由墙头子女儿跺脚,流泪,捶打。   有时候男孩的心事也是猜不透的。看着伤心而去的女孩,男孩多么希望女孩初心不变,能够为他们的爱情坚持一下。她的坚持会给他抗击的勇气,他没有放弃,他只是过于薄弱,需要她的鼓励而已。可是这个女孩不懂,她留给了他一个背影。铁蛋子哭了。
  伤心的女孩子没有坚持和铁蛋子的爱情,从小就任性的她,选择了父亲为她安排的婚姻,来报复铁蛋子。一切正中墙头子下怀,他向宝贝女儿保证,一定给他一个最豪华的婚礼。自己定的规矩不能破,在舉行婚礼之前,女儿和准女婿要拍摄微电影《最后一次逃跑》。正是麦收的季节,金黄的麦再一次恣意铺展,将芝麻村变成一个童话。拍摄剧组成为童话里的焦点,反正不再用人工割麦,闲下来的村民以及各地来膜拜爱情的游客,聚拢在拍摄现场看热闹。这一场微电影是多么的吸引人,它切合了当年麦收的场景,而且主演是大名鼎鼎的村长女儿和女婿。
  这场演出是群众演员最多的一次,两三个月前,村里人听说村长的女儿要拍《最后一次逃跑》,就排起长队来报名,要鞍前马后为村长服务。报名的人里边就有铁蛋子。按说选群众演员这样细碎的事,用不着墙头子亲自过问。可是这次他过问了,关于女儿的事情再小也是大事。他发现了名单里铁蛋子的名字,手里的笔已经准备在铁蛋子三个字下边打叉了,此一刻,笔不是笔,而是一把装有子弹的手枪。只要他的手指一扳动,铁蛋子就会死去。但是墙头子放弃了扣动扳机,他想让这个名字再多活一会儿,亲眼看看他女儿的幸福。小子报名的初衷不也是这个目的么,好吧,满足他。
  日子选得也好,麦地里的一场生死诀别戏,刚好是数十年前男女为爱情殉情的那一天。特意为拍戏预留的大片未收割的麦,黄澄澄香喷喷的麦里,是正在弯腰收获的农民伯伯,农民叔叔,农民婶婶,农民阿姨,还有农民哥哥姐姐们。他们脸上努力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尤其是看到摄像机的镜头朝着自己摇过来,笑容开得旺旺的,簌簌地往下飘花瓣儿。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戏中的男女开始奔跑,手里各自捉着一把镰刀。身后是追赶的村人。跟着他们奔跑的,是摄像机和摄影师。
  戏中男女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奔跑,加上情绪不到位,最后一次逃跑不太像是最后一次逃跑。后边的群众演员都笑场了。停——导演叫了停,给演员说戏,群众演员又归位,手里的镰刀架在麦的脖子上,听候命令。正在听导演说戏的戏中女子,被太阳炙烤得心情焦躁,就走了心思四下张望。这一望不要紧,就望见了群众演员铁蛋子。戏中女子在心里打了个狠儿,天杀的,你来得正好!
  机器摇动。戏中女子真的入戏了,她在奋力奔跑,汗水顺着脖子往衣服里钻。不管了,跑吧。戏中男子岂能落在女子后边,也在挥舞着镰刀奋力奔跑,汗珠子在特写镜头里晶莹地飞舞。眼看后边的人追了上来,戏中女子就要脱衣服,用镰刀切腹了。两个人的镰刀不是真镰刀,镜头里的切腹是假的。流的血当然也是假的,身上绑了血袋儿。切腹的时候,要有一个动作,就是要将血袋割破了,这样才会制造出血蹿出来的假象。可是出问题了,切腹的动作有了,血袋没有割破,也就是说血没有流出来。镰刀是硬纸壳做的,硬度不够。原来也是这样表演,从来没有失误过,偏偏这一次出现障碍了。
  原本,出现障碍也不是多大的事儿,博取大家一笑罢了。演员辛苦些,完全可以再补拍。但是,这一回没有补拍的机会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群众演员,手里举着一把真的镰刀飞驰过来。是的,飞驰。不过是一个眨眼的工夫,那人就近了戏中女子的跟前。大喝一声,我来帮你!但见手起镰刀落,扑的一声,血柱子升腾起来,把半空当成舞台,来一次最绚丽的展演。
  人看清了,那个群众演员是铁蛋子。此时的他正从戏中女子的肚腹中拔出镰刀——
  向着自己的要害处割去。
  责任编辑:段玉芝
其他文献
爱情是文学的母题之一,纵观中外文学史,无论是中国古代小说中才子佳人式的爱情,还是莎士比亚笔下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至死不渝,爱情的母题已经有了千姿百态的呈现。自文学即人学的传统回归以来,情爱主题在文学创作与研究中备受关注,从严肃文学到网络快餐式文学商品,随处可见字里行间的两性情感话题。在消费时代感官张扬的背景下,文学中的情爱问题是一个既老生常谈又历久弥新的话题。在浮躁虚华的现代社会里,少男少女清纯朦胧
期刊
凌菲一走上讲台,就捕捉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  以往的课堂,除了前三排学生听讲以外,自第四排开始,学生们基本上都是各行其是:托着腮帮子发呆的,趴在课桌上睡觉的,低着头摆弄手机的,只要他们不发出噪音,不影响讲课,凌菲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师生双方心照不宣互有默契。现如今所有的大学都是这样,靠某一位老师想要扭转乾坤当然是不可能的,何况是凌菲所在的学校,一个五线小城市的师范院校。  但是,今天的情形大不
期刊
我觉得她就是一只兔子。一只雌兔。她不但模样像兔子、神态像兔子,就连属相也是只兔子。而且,她还似兔子一样不食荤腥,只吃一些绿色菜蔬以及瓜果之类。在进食上,她唯一与兔子的不同之处是,兔子最是喜欢吃胡萝卜,她却最是喜欢吃黄瓜。她每天到店里来上班,手袋里总是要带上几根黄瓜,没事儿的时候就会取出一根来,咔嚓咬下一块儿,再咔嚓咬下一块儿,然后慢慢地在嘴里咀嚼。她咀嚼食物的样子,也像极了兔子以及松鼠等啮齿类动物
期刊
1  处暑当天晚上,祁丽丽想吞下整瓶安眠药。女儿睡得好好的,忽然就哭了。很奇怪,她循着女儿的哭声,接着就想到了保卫老霍。她愣怔了一下,双手哆嗦掉半握的药瓶,白色药片撒落一地。有雷声从远处滚过来,凌乱的雨点扑在窗玻璃上,越来越密,像人脸上奔跑的泪水。她的意识似乎又复活了,有什么东西重新钻进了脑子里。外面忽然“咔嚓”一声惊雷,伴着闪电就像在她头顶炸开似的。一片透骨的明亮让她恐惧。她全身剧烈哆嗦了下,扑
期刊
时代发展进步到现在为我们的生活提供了很大的便利,拓宽了我们了解世界的渠道。如今网络技术和传媒技术的发达让我们足不出户就可观天下事,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更加便捷却也更加隔膜。文学作品不仅展现当下生活存在的问题,也向我们传递在喧哗时代保持内心的真诚与善良是一件多么宝贵的事情。无论何时,真善美始终是我们的追求。  石舒清《凌伯讲的故事》(《花城》2018年第5期)讲述朝鲜战争这一背景下人与人之间的真挚感情,
期刊
不许动  1  厚道街有这么两口子,那时候几乎每天傍晚都会穿过厚道街去北大桥河边散步。一个矮胖,脑袋看着地面,好像總在找东西,他叫吴福旺。他爹给取的名字,说是咱家祖祖辈辈就是干活的命,没有福,也担不起福,只要人旺相相的,比啥都强。可偏偏这个儿子还就是有福,你看人家找的那老婆刘彩花,昂首阔步,高跟鞋踩得地面咔咔响,而且足足比吴福旺高出了半个头。  这样的两口子,你一定会以为老婆在家自然是有至高无上的
期刊
一  李大虎家住在村南头,门前是条街。街经常聚着一些人,打扑克下棋晒太阳,很是热闹。这是村里最繁华的一条街,相当于北京的王府井,上海的浦江路。自古繁华生是非,因为繁华,所以事就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麻烦从天而降。李大虎最近就听到了一个消息,这几天正为这个消息有点犯愁。那消息是说村委主任吴秀生也看好了这条街。这个李大虎管不着,村委主任,一村之长,山高皇帝远,村委主任就是土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期刊
那年暑假,我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和三儿一起度过的。  三儿是我的邻居,和别的邻居不同,按辈分我要叫她姑,那年夏天我是第一次见到她。三儿家里姐妹多,从小寄养在姥姥家。那年夏天她母亲刚把她接回家。三儿的母亲一连生了五个女儿,三儿的名字是按顺序叫的,她的妹妹轮着往下排,叫小四,小五。三儿的母亲直到小六才生出儿子,取名称称,终于称心如意的意思。三儿比我大两岁,那年正好十七岁。十七岁的三儿早已经成了家里的劳动力
期刊
1  维尔扎德·让比诺·乔尔斯先生是在礼拜四上午见过李斯基先生之后,才发现自己订的那份报纸有问题的。  乔尔斯先生发现他的那份《每日新闻快报》竟然标错了出版日期。今天明明是1982年3月11日,星期四,可是投递员投到他的报箱里的报纸竟然无比清晰地印着1982年3月12日,星期五!问题还远远不止这么简单,并不是印错了日期这么一个低级失误。乔尔斯先生发现他的报纸内容和李斯基先生的也是不一样的。他的报纸
期刊
1  杨看看屋角落里的那辆单车,忽地想到自己已经好几年都没有骑过单车了。而这辆单车也是很久都没有人骑过了,一直闲放在那里,车身上早已积满了灰尘,因为现在大多人家里,都早已是摩托车代步了。  他走过去拍拍座包上的厚厚的灰尘,捏捏早已瘪扁的车胎,推着它在村里问了好多户人家,才借来打气筒,试着给单车充气。车胎居然没有坏,没打几下,车胎已是鼓鼓的了。  杨听说溪也回来了,摇摇晃晃地骑着单车——车技都几乎要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