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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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丘炎山,曾笔名南焱。1973年生于云南宣威。云南省作协会员。习作散见《诗选刊》《散文诗》《边疆文学》等刊,曾获孙犁散文奖等,著有诗集《安魂曲》、长篇报告文学《迤东望春》等。
  1
  十年前去过澳门,那座城市的印象如今已被时间稀释得模糊。大三巴牌坊、葡京赌场、妈阁庙那些可堪咀嚼的事物,早已如盐溶于水,只有其中的一段插曲至今依然清晰如昨。
  那是2008年夏,我第一次到澳门溜达了三天。两天半后,最末一站是去澳门塔。我突然有些不安:明早就要离开了,我还有一件事没做。这三天,要走的地儿多,旅行社安排的行程像撵贼,一直没机会去澳门文化中心。
  之所以牵挂着那里,是因为我想去拜谒一个人,一个我已阅读了三十年的灵魂。来澳门之前,仿佛这个邀约在内心酝酿已久。耍了小聪明征得领队同意,我放弃了去澳门塔,像听到下课铃的小学生扑向操场,迫不及待逃离了“大部队”,奔向澳门的另一座“塔”。
  在澳门文化中心公园里,我找到了这座“塔”——四米多高的半身铜像矗立在绿荫之中。棕红色的花岗石底座上,金色“毛体”的“人民音乐家冼星海”泛着亮眼光泽。雕像坐落在茵茵绿草之上,背后的竹叶在微风中轻舞呢喃,而周围遍布的散尾葵和麻楝、榄仁树、黄金叶等植物,也许是受到音乐的滋养吧,无一例外的葳蕤,枝葉一如张扬的音符向四处伸展,生机勃勃。鲜嫩的绿滴得出水来,似乎比生长在别处的更鲜活。在盎然绿意衬映下,略呈黑灰的铜像仿佛浸透了时间的洗涤,更加醒目凝重。阳光从天空洒落下来,让雕像半明半暗,略显斑驳,暗灰色调一如他生活的时代。一如穿过时代的箭,他的眼神里投射出坚毅果敢的光,似乎要看穿眼前的一切。鼻梁坚挺,好似倔强的山川。微闭的双唇里,似有牙齿咬紧的声音。他左手夸张的高高扬过头顶,掌心向下,无名指稍稍下按,其余四指不同程度的略微弯曲,指节突出而有力,犹如捕猎的鹰爪,每根指都蕴藏无穷力量。而右手,掌背向前,略高于右肩,拇指第一道关节弯曲,食指和中指关节突露,小指跪下,无名指屈起,似乎要把最动人的节拍和灵感紧紧抓住。双手一上一下,遥相呼应,极具力量和美感。硬朗、明快的雕像充满动感,粗犷简洁的画面似翻滚的江涛海波,让人想起黄河峡谷边那些突兀凌厉而棱角分明的石头。
  这尊洋溢着时代感和思想性的铜像,是纪念冼星海诞辰一百周年时立成的,时任特区行政长官何厚铧揭的幕。当时看到新闻里的图片,就有某种东西击中了我,萌生了有朝一日当面朝觐的念想。
  阳光,让铜像披上些许暖意。游人不多,我索性席地坐下。安静瞻视,我感觉到风在吹掠,他的头发和衣袖、衣襟一层层地,波浪般飞扬起来。浪在狂啸,散发出和歌曲本身一样的澎湃、深沉和激昂。他眉宇间宣泄着家国时世的忧伤和愤慨,在简洁、粗粝中,一个忧国感世的艺术家心性、情怀无遗展现,一种雄性和阳刚扑面而来。
  铜像所表现的“怒吼吧!黄河”的意境,取自《黄河大合唱》第八乐章。
  作为冼星海重要作品中分量最重的篇章,这首多段合唱曲,节奏多变,织体多样,情感强烈。气势磅礴的合唱之后,一个深沉悠长的赋格段,铿锵有力,似在大声疾呼“怒吼吧,黄河”,向着受苦的人民,发出战斗的警号,锐不可当,雷霆万钧。雕塑与歌曲意境相融,浪漫笔调中挥洒的信心和豪迈,让人荡气回肠。
  熟悉的旋律再度响起,思绪的翅膀掠过远处的海面。波光粼粼中,我看见它掠过城市和楼群,越过无数人的头颅,越过滚滚红尘流淌的喧嚣繁华,掠过山水与时间,在天空下蔓延。顺着旋律牵引,冼星海跌宕舛难的生命历程渐次浮现。在遥远却亲近的足迹中,我触摸到一条河流的骨头,一个有限生命的境界和情怀,有一种力量浸入体内,沿着血管率性奔跑。
  循着血液流向,我顷刻触摸到了《黄河大合唱》的骨头,体温和铜像的温度一起升高。
  2
  最先认识冼星海是在小学课本里,课文节选了《保卫黄河》那个片段。教材里抽象的概念、对歌曲和作者的介绍粗略而枯燥,除了让我记住“人民音乐家”这个词,其人和《黄河大合唱》所蕴含的价值意义自然不甚了了。倒是小伙伴们经常一窝蜂吼着变了调的“风在吼,马在叫”,玩游戏或逗女生,那手舞足蹈、群魔乱舞的情形至今记忆犹新。
  此后数以万计的日子,从少年时期到中年时代,或学校排节目,或单位搞演出,或地方办晚会,但凡重要节日或纪念活动,《黄河大合唱》很少缺席。只不过形式有异,片段不同。一万多天淤积,这首歌的根须在内心的田地越扎越深。或书籍报刊,或电视网络,一次次在曲调中流连,在节奏中舞蹈,在和声里思考,我看到一首歌中藏着的民族魂魄,看到一个自然人存在于时空的意义,并由此眺望一条河流,以及远方的幸福和苦难。
  当耳机里喷薄的《黄河大合唱》冲进耳朵,我似乎看见一条大河滚滚而来,情感里脆弱的部分又一次被击痛。
  看着近旁的冼星海大马路,整洁,宽敞,不多的行人和车辆,让马路在安然与豁达中,隐隐透着一丝清冷。澳门人真大方,给一个仅仅童年在此生长的人以如此高的礼遇。澳门大马路大多都以葡萄牙人命名,冼星海打破了惯例,让自己的名字能够伴随出生的城市,在岁月中散发芳香,这是高尚人格的胜利,更是艺术成就无愧于“澳门之子”美誉而让这个城市骄傲。
  想到了他辞世的阿拉木图。在这中亚的“苹果之城”,原弗拉基米尔大街也改名为冼星海大街。两个国家的两条路,承载着一个人的起点和终点。四十年的生命得到这样的诠释和纪念,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突然,更深走进一条河流和一个艺术家心灵庄园的愿望,飓风般从背脊升起,我开始了一段从一个人、一首歌进入一条河流内核的崭新旅程。
  3
  河流,是人最初的家园。人类先祖走出原始森林,追随溪流江河,一路沿河而居,随江而徙,繁衍千年。作为自然生命,河流母亲一样呵护人类,以其广阔的空间、时间和拓展带,滋育了人类的最初形成与璀璨文化,让人脱离低等动物的思维和行为方式,最终成为高级灵长类动物。   众多河流中,孕育滋养了五千年中华文明的黄河,每一朵浪花、每一段河道都载录着神州大地的光荣和耻辱,见证了中华民族的自尊和庄严。而黄河流域历经千年形成的文明,更以其包容性與整合性,塑造了中华民族的文明主轴,维护国家统一和民族团结的精神支柱,成为中国文化总根系中最壮硕的直根系。用安作璋先生的话说:“黄河文化长期居于中国古代多元文化的领导地位,成为多元文化的凝聚中心和中华古代文明当之无愧的代表,并且不断给予周围的多元文化以深刻影响,最终形成了以黄河文化为核心的、统一的、不可分割的‘多元一体’的文化体系——中华文明。”然近代以来,在西方学者眼里,黄河因频繁的水患成了积贫积弱、政府无能的“老中国”象征。甚至成为日本学者佐藤弘笔下中国国民性的隐喻、“中国的悲哀”。但这丝毫没影响中华民族像黄河一样,在不利和艰难的历史遭际中,九曲回环,勇往直前。
  也正如此,黄河成了炎黄子孙共同的图腾、生命的一部分。在每个历史时段,都不容许任何势力践踏黄河,任何黑暗遮蔽黄河,也不愿任何贼手掠夺黄河!
  黄河。黄河。
  曾经,我在壶口感受她的壮烈激荡,在聊城体验她的静水深流,在郑州咀嚼她的雄浑宽广。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每一次面对不同面貌的黄河,《黄河大合唱》都会不由自主萦绕耳际,让我豪气盈胸,正如读冼星海离不开《黄河大合唱》一样。读黄河,冼星海就是一把进入它灵魂的钥匙。我由此探寻一首歌,一个人,何以拥有神秘的力穿透时空,成为历史文化图谱中黄河一样的经典?
  2011年冬天到延安出差,其间独自到鲁院旧址寻访《黄河大合唱》的诞生地,在那里,我看到桥儿沟的东山上窑洞遍布,好不容易才在向导指引下找到当年冼星海居住的窑洞。
  窑洞夹杂在民居的平房建筑中间,落寞,破敝。比起枣园、杨家岭下那些窑洞,更显逼仄、陈旧和萧瑟。洞口长满杂草,几朵黄色的野花随风摇曳,好像在祭奠昔日的繁华。想当年,这座歌咏的城,学校在唱,部队在唱,工厂、机关在唱,群众、战士也在唱,从早到晚,空气里弥漫歌声。特别是鲁艺,洋溢着青春气息和革命豪情的歌声几无间断,那活力四射、激情沸腾的景象至今让人热血澎湃。和众多文化名流当年曾经生活过的窑洞一样,冼星海居住的窑洞也一样孤寂而零落。如果不是历史长河中还流淌着这些窑洞溅出的浪花,很难想象诞生了许多经典、记载了一种时代精神的窑洞们会如此落魄。
  山下的鲁艺倒是开放了,沐浴在冬日的暖阳中,沉静而安详。稀疏的游客,就像蝴蝶落在花瓣,短暂停留旋即飞走。那个标志性的大教堂前面,七八个老人在下象棋,偶因一步臭棋争得面红耳赤……如果不是身临其境,我绝不会相信茅盾、萧军、丁玲、周立波等一大批文化精英,就是在这些窑洞里写出各有千秋的佳篇妙构。更难想象,当年的一孔小土窑,一个土炕、一张小方桌、一个炭盆、一盏菜油灯,几把高矮不等的凳子……就催生出《黄河大合唱》。同为热爱艺术的人,走路有车、坐着沙发、睡着席梦思、住着别墅、顶着光环的我,多少年只能写一点蹩脚的诗文,字如我身,久病、苍白、羸弱,缺少血色。
  这就是经典的诞生之地,一种时代精神的原乡!
  似乎被什么东西击中了,我突然有些胸闷,但却更加强烈地感到了一种历史绝响的庄严和崇高。一种力量导引我:你亟需的干细胞就在这些窑洞里,眼前厚实的黄土,就是血小板们生长的中胚层。
  我坐下来。听着手机里播放的《黄河大合唱》,七十多年前的春天,那一段经典诞生的情景走出历史的书页。
  4
  六天六夜。144小时。
  对于人的一生,对于一个时代,对于浩渺时空,短暂得可以忽略不计。电子游戏,扑克麻将,歌舞娱乐、拍马溜须、胡吃海喝,随便哪一样都可以轻易就让它消失得不着痕迹的一段时间。对于缺乏生命质感和密度的人,拥有数以千计的六天六夜,结果也是一生庸碌,空无一物。而一个有情怀有厚度的人,144小时却可能是产生一部经典的长度,一个抵达永恒的长度。
  1938年底,武汉广州失守后,抗战进入相持阶段。国家政权与作战地域被敌分割,国内财政经济异常困难,部分叛变和妥协的空气增长、悲观情绪和意见分歧增加等一系列变化,让中华民族时局交困,国家面临空前危机。延安,挑起率领民众挽救国家于水火的历史重担,带领无数英雄儿女,投入滚滚革命洪流。
  1939年3月26日,拯救民族危亡的铜号依然响彻中国大地。
  季春的陕北,冬日的冷意还未完全消褪,窑洞里,冼星海面前的《黄河吟》,字字句句在他的脑海里跳舞。十天前那个晚上,月光映照着西北旅社。在那个宽敞的窑洞里,他与这首长诗初遇。“朋友,你到过黄河吗?你渡过黄河吗?你还记得船夫拼着性命和惊涛骇浪搏斗的情景吗?”在光线昏暗的煤油灯旁,诗人光未然的激情,触动了冼星海的神经。他回想起自己在黄河之滨看到的情景:岸边农民的极度贫穷和深重苦难,让他触目惊心;参加过渡河的同志,向他细致描述的黄河壮景以及渡河的惊险体验和前线将士英勇抗日的故事。黄河、号子、船夫、怒涛……所有这些,在他脑海里交相叠印成人民奋起抗敌的画卷。他内心跃起一头小鹿:我要为黄河写一阙壮歌。今天,这头小鹿开始奔跑了。
  冼星海眼前不断闪现一幅幅滔滔大河的雄浑画面,宽阔的河面上,激流汹涌奔腾成一片狂澜,冲撞着礁石,随即变成个个急转的漩涡。船夫们光着膀子,在初冬的冷凌中,应和着领头艄公的号子,奋力划浆,裸露着的棕色臂膀肌肉凸隆,汗珠滚落。一会躲礁石,一会避漩涡,一会拐弯,穿急流、过险滩……闯过道道险关,驶向对岸。每经过一处危险地带,船夫们都在艄公指挥下,动作一致、呐喊呼吼,发出时而悠长高亢、时而低沉急促的号子……沉重、有力、嘶哑。他听出了一种压抑、痛苦、哀伤、愤懑的音调,似有一股炽灼的岩浆在胸中奔腾激荡……与风浪一番斗争之后,船越过险滩激流。此时,风放慢了脚步,水也累了,岸在不远处招手,似乎生活又回到了原先,回到了平静。船夫们脸上露出了欣慰,折射出风浪搏击、经历危险和考验后的安然,动人心魄。来之不易的安然啊,搏击的何止是船夫们,每一个奋起反抗的中国人,都是那水手;每一个渴望岸的船夫,也正是苦难中抗争的父老乡亲;那汹涌奔腾黄河之水,正是昂然抗争的不屈精神,那扑打船舷恶浪映照出侵略者的嘴脸……这一切,在他胸腔里翻滚,燃烧,化作指尖一串串气势磅礴的音符。伴着朝阳染雾,《黄河船夫曲》跃然纸上。他打着节拍,小声哼唱了几遍,脸上泛出微笑,继而把目光投向下一节。   “黄河!我们要学习你的榜样,像你一样伟大坚强……”他的目光穿过历史烟云,看到这条河边,千百年来,上演了多少苦难和甜蜜。就是这条河,见证了鸦片战争,见证了喪权辱国,见证了战乱纷争。现在,备受蹂躏的土地,再次遭受强盗欺凌,那些不甘于浮生为奴的英豪志士,他们的觉醒和奋争携着未来的呼唤,鼓点一样敲着神经。他想到了古曲《满江红》,想到了广泛传唱的《义勇军进行曲》,更想到了十年前自己的境遇:登上异国求学的轮船,靠朋友帮助和在船上做苦工,实现了到巴黎学习音乐的愿望。远离家园,除了贫困带来的身体摧残,更有国家贫弱贫困带来的耻辱。他忘不了做杂役工时倍受嘲笑和打骂的屈辱,忘不了过度疲劳导致端菜时头昏摔倒而被炒鱿鱼的郁闷,忘不了十几次失业,又冷又饿晕在街头、挣扎于死亡线上的危险,也忘不了“饿得快死、拉奏讨钱”而被打骂的辛酸无助,更忘不了愤而反抗羞辱与人打架的抗争,物质奖励只敢要“饭票”的悲哀……现在,这一切奔突交织,蜕变成一个个音符,在情感的草原上奔跑……音乐与诗歌交相辉映,苦难与反抗奏鸣,酣畅淋漓的《黄河之水天上来》随即诞生。
  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情感的潮水一波接一波,伴随时间的流淌一次次掀起新的波浪。“我们是黄河的儿女……但是,敌人一天不消灭,我们便一天不能安身……自从鬼子来,百姓遭了殃……”他一遍遍默诵着歌词,眼前浮现出麦绿豆长稻花飘香,男女老少沉浸在丰收的繁忙中,脸上的汗水在阳光照耀下,折射着幸福欢喜的光。但这一切安详,伴随故土沦丧,被无情斩断。他看见,烧杀抢掠中无数父老乡亲妻亡子散的哭诉,无数黑压压的人群悲惨逃亡;他听见,南京大屠杀的几十万冤魂在控诉;他想起,自己数十载颠沛流离……怒云翻滚,黄河呜咽;山河破碎,大地悲泣。悲痛,变成缓慢低沉的节奏,而悲愤中注入的高音,余音袅袅,不绝如缕,浓缩成《黄水谣》……
  但是,我们不可能永远逃亡。这是家乡,是维系我们根须的土壤,怎能拱手相让?即使带着痛苦和呻吟的表情,我们依然要怀揣希望。他回忆起自己悲苦的童年,虽非缘于战争,但流离异乡的情形大抵相似吧。那年七岁,母亲带着自己乘轮船到新加坡讨生活,在四等舱苦熬了一个多月。在船上,坐头等、二等舱的乘客,有餐厅、舒适床位、活动场所,到码头后凭票就可上岸。而四等舱的乘客都被送到个孤岛上“卫生检查和注射防疫针”,合格后才能进入新加坡。“卫生检查”时男女乘客都要脱光衣服、赤条条接受“检查”。同船那个无法忍受侮辱而跳海自杀的姑娘,在他心里几十年挥之不去。安顿下来后,当佣工的母亲,每天都忍受着肥胖女主人的白眼……深秋的一天,他溜进了学校,顺着有歌声的教室走去。当他扒着窗口,正好奇地看老师教唱,冷不丁被一只大手揪住:“出去,这不是讨饭的地方!”恶狠狠的训斥吓得自己一跳,而“讨饭”二字,尖锐,刺耳,让他感到极大的污辱……只要是背井离乡,只要是贫穷落后,哪一种逃亡不是一样的面孔?他眼角湿润了:现在,几亿中国同胞都被迫逃亡,背井离乡。每一个中国人都是张老三,都是王老七,都有着共同的遭遇,共同的身世、共同的仇恨。不管在东北还是山西,在沿海还是在内地,无处可逃,无处容身,不如起而抗之,我们都应该是战士,为国为民,为心为己。一起打回老家去,才能重新修复残破的生活。这不仅是《河边对口曲》,更是我们的誓愿和勇气。
  如果还没有足够的意志,还没有坚定的信念,就让我们一起在这些哭诉中寻找力量吧。现在,我要写的这首,请不要说它过于悲戚凄凉,也不要说它与我们慷慨激昂的战斗情绪不和谐。我要用这份疼,鼓舞我们坚定斗争信念,激起我们对侵略者的仇恨。窑洞外,呼呼的北风扑打着窗户,他脑海里闪出个凄风冷雨的夜晚,这位农村大姐她披头散发,如痴如呆。孩子没了,父母没了,丈夫不在身边,她已没有地方倾诉仇冤,只能向曾经呵护她的黄河倾诉。选择投身黄河之前,她请求远方的丈夫奋勇杀敌,讨还血债。欲哭无泪,欲泣无声。这是平静后迸发的呼号,是哀痛欲绝的呜咽,是撕心裂肺的长啸,是对侵略者仇恨的宣泄。这样的情形,和在巴黎创作《风》那夜多么相似:冬天的巴黎寒风嘶吼,独住七层破阁楼的他,没有棉被,冻得夜不能寐,只得点灯创作。煤油灯灭了又点,点着又灭。寒风扑打墙壁,穿过门窗,肆意嘶吼,他打着寒战,心也跟着撼动。这些日子,天天受到饥饿、羞辱的折磨。但内心要用自己的音乐去唤醒民族的理想却始终在身体里流淌。那一刻,一切人生的、祖国的苦辣辛酸不幸,都汹涌起来……“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此情此景,和当年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杜甫那处境差不多吧。他悲从心来,借着风声呼号,写下了得以步入音乐盛殿的作品。如今,比当年更复杂、更深刻的情感体验,在特别场景、特殊心境下,凝成悲情心碎的《黄河怨》,激励无数同胞奋起《保卫黄河》。
  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
  在母亲河的咆哮中,他看到无数将士以从未有过的惨烈和悲壮与侵略者殊死搏斗。他看到抗日队伍由小到大、由弱到强,汇成了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英勇的游击健儿拿土枪洋枪、挥动大刀长矛,在青纱帐里、万山丛中,为保卫黄河、保卫全中国而战斗。他似乎听到了广东狮子舞明快、豪放的旋律,看到中华大地群情激奋、万马奔腾,血火熔城,狂沙羁浪;看到黄河用它那赭黄色的惊涛骇浪,用它那气贯长虹的肺活量,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咆哮,雷霆万钧,气冲霄汉。这一切,是滂然沛然的战歌,是雄浑刚健的图腾,是铜铸铁浇的屏障,更是炎黄华胄内心深处的起搏,跃动着龙翔东方亘古不变的啸音……
  这几天,正值春耕时节,到处是劳动的身影。嘹亮的号子,在黄土高原上绵延不绝,生产自救的火热情景触动着神经,眼前的黄土,遥远的黄河,仿佛五线谱,在他眼前跃动。偶尔,他放下手中的笔,情不自禁打起了拍子,有时,拳头不自觉的握起来,举起;有时又不自觉的喃喃:黄河,黄河。伴随他抵抗春寒袭击炭火,忽明忽暗的煤油灯,看着他边读边哼,边谱曲,夜以继日。太累或者是思维麻木的时候,他就撮几粒白糖丢到嘴里,舌尖上的味蕾立即把甜送给神经细胞,神经细胞迅速将这脉冲传到大脑,继而扩散全身,他顿时又亢奋起来。伴随着激情,一个个旋律跃出脑际,沿着指尖珍珠一样洒落到纸面。可惜白糖不多,更多时候,他只能深深地吸口烟,再重重吐出。在缥缈的烟雾里,他看到了自己,看到了在苦难中跋涉的无数同胞,也看到了遭遇里百折不挠的民族。他看到了历史,看到了当下。在那间小土窑里,在那盏火焰摇曳的油灯下,他在寻找:民族尊严在哪里?家国幸福在哪里,我们的命运和未来又在哪里……他在思考,在这国难当头之际,每个中国人都要像善待自己生命一样,善待黄河。没有了黄河,她引力范围内的空间、时间带里,所有的生命,也将随之枯萎、衰亡、消失。六天过去,七个章节顺利分娩,只剩下《黄河颂》了。   “黄河! ……我们要在你的面前, 献一首长诗, 哭诉我们民族的灾难。” 他再次想起那些与惊涛骇浪搏击的船工们,这不就是中华民族不屈不挠,生生不息的斗争精神吗?他想到中华大地如满天星斗的文明火花,升起最早也是最光亮的地带就是黄河流域。五千年璀璨的中华文明中,黄河文明就是中华民族的历史记忆源和集体记忆核,更是龙的传人凝聚力与向心力的根基。他希望这个章节可绘出黄河的源远流长,奔腾不息,更想在这壮景中赞颂民族的伟大和坚韧;他希望这一部分有宽广的音域,悠长的气息,热情的音调,一波三折的咏叹。而这其中,又充满挺拔和刚劲,浑厚和宽广……可一看到‘颂’字,马上就联想起西方宗教弥撒曲,想到了昆曲里那些带有颂味的旋律,那怎么能表现出黄河的伟大?他希望自己摆脱宗教颂歌的影响,写出既有民族风格特点,又能表现时代感情的颂歌……写了撕去,撕了又写。谱了三个,都不是他内心想要的感觉。像头待产的母兽,他不苟言笑,行动似乎都有些诡异,要么离群索居独处一隅,有时候也到延河边走走,或者枣林中散步;要么断垣下流连,要么卧炕不起,沉吟思索。一会儿在发呆,不一会又奋笔疾书。妻子看着他的举动,知道他在煎熬,在斗争,在寻找,在交织,在突破。此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伴,不打扰。只是看着他一遍又一遍,一段又一段,写啊写。
  纸上的词句,一如炉中之铁,灼他,烙他。他的胸腔,肺腑,他的血管,他的脉搏,一切幻化成黄河,奔流滚滚。古老和现代在冲撞,侵略与抗争在交响,善良与邪恶在搏斗,风声雨声喊杀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入怀。蘸满民族情感的墨汁,思想甘泉历经144小时沐浴,八大部分各有侧重又浑然一体,合唱、齐唱、独唱、对唱、轮唱兼具,诗和乐、东方审美与西洋技法完美交融的大爱之音,涌流成充盈宇宙、洋溢天地的旋律:风在吼,马在叫……
  这冲天而出的“满江红”,是黄河脉管里喷薄澎湃的涛声,是民族喉咙中的呐喊,是凝结雪耻国恨家仇的冲锋号。每个音符都是一滴血,个人爱恨悲苦与民族生死存亡交集,历史感责任感和家国情民族情融汇,时代强音和民族呼唤相契,如霹雳千仞,似大海扬波,疾风劲雷,雄阔无涯。
  5
  “它那伟大的气魄自然而然使人鄙吝全消,发出崇高的情感,光是这一点,也就叫你听过一次就像灵魂洗过澡似的。”这是茅盾对《黄河大合唱》的体验。而何其芳则“感到那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有力的作品。虽说对于音乐我几乎近似聋子,连听音乐的训练我都缺乏,但这个合唱却深深地震慑了我。”1939 年4月上旬,《黄河大合唱》在延安首演好评如潮。在延安考察的美国女作曲家霍芙曼对冼星海竖起大拇指:“了不起,中华民族真了不起,我觉得这是在向全世界宣布,中国这个巨大的、不可抵御的中华民族,正像一个猛狮发出怒吼。这吼声预告着一个新的中国将诞生。”次年,《黄河大合唱》乐谱跟随社会活动家刘良模踏上美利坚土地,并在三年后实现了英文首演。从此,这谱写了人类为生存、为尊严永不屈服、无畏奋斗的壮歌,渐次突破时间与文化的栅栏,超越了地域、时代、民族和国家,在加拿大、缅甸、印度、新加坡等地广泛演唱,成为一张代表中华民族精神的新名片。
  徘徊在鲁院的冼星海旧居,阅读那些文献资料,我脑海里突然冒出这句话:苦难成就不朽,情怀缔造经典。喔,神的启示,这不正是我寻找的答案吗?这一切早已暗藏于他的足迹中。
  眼前浮现出1905年6月13日那个深夜,满天星斗倒映在波光粼粼的珠江,宛如银河自九天滑落。在澳门一个渔村的小渔船上,一个生命诞生了。他母亲看着满天星星,无边大海。她想,渔民只有星星和大海,孩子就叫“星海”吧。
  这就是被称为水上吉普赛人的“疍户”。世代以打鱼为生,终身在水上漂泊,所有家当就是一条船的渔民。民国前,官府禁止他们登陆定居,改换职业。不许其子弟读书考试或脱离原籍原业,不许他们和“良家”通婚改变身份。除进港交易,一般不得靠岸……这样的出身无疑“先天不良”。更悲情的是,他尚未出生,父亲就已去世,成了个不折不扣的单亲家庭独生子。
  照历史经验,独生子大多娇气任性、自私冷漠、耐挫力差,依赖性重,不知感恩,而单亲家庭的孩子,好走极端、极度敏感、嫉妒与自卑等等,这些普遍现象成为共性社会问题。如果按这样现实和逻辑,冼星海要写出经典,无异于痴人说梦。然命运也多舛如黄河的冼星海,之所以能够突破历史怪圈,成为“冼星海”,足以启示当下和未来的明亮眼睛。
  古人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也许,他早岁深知世事艰,留学他乡饱受凌辱,临危受命奔赴莫斯科、因病陨落哈萨克斯坦,一路荆棘,冷凛尝尽,一生苦难,正是上苍要他背负使命,书写一部以惊人毅力忍受生活重压、抗击人生残酷的教科书。书中的精彩,早在少年时代就开始了。他曾就读的养正学校校长林耀翔先生的回忆,描摹了一个开端:“既无惊人之外表,亦无特殊之天资,自入校后,见其年虽幼小,唯其刻苦耐劳之精神,勤奋向学之毅力,实有过人之处。且不以贫苦而自卑,大有舜人也我亦人也之气概,此则非一般儿童所能及。”
  俗话说,从小看大,三岁看老。冼星海之人生際遇,常人受之二三,足以摧残意志。然他虽然“两眼里不禁充满了泪水”,却始终以百折不回的意志力,把磨难当成调味品,在痛苦与悲剧中寻找快乐和自身幸福的源泉,忠于信仰而选择道路,诚于内心而选择生活。选择,让他的生命充盈而饱富光泽。
  他留学结束,如果留校任教,可享有优厚物质条件,在热恋的法国姑娘陪伴下,继续深造音乐。要么回国抗日救亡,让生命接受血与火的冶炼。他选择失去可做贝多芬、肖邦的机会,“把最伟大的爱来贡献国家”,让自己的根与中国土地更加紧密相连,为后来杰作的产生奠定深厚根基和土壤。
  上海沦陷时,他选择离开了相依为命的母亲。他深知这意味着什么,可是山河沦丧,民族受辱,祖国这位母亲正在遭难。没有了祖国母亲,何以守护妈妈的幸福?“妈妈,只有赶走了敌人才是我们唯一的出路,我们每一个人都明了自己对国家应负的责任。”他决然走到抗日第一线武汉,把对国家民族的大爱置于个人亲情恩情之前,赤子之心昭然可见。   在国统区时候,要么延安吃苦,要么留下享受较好的创作条件。他选择了延安,毅然投身革命斗争洪流中。从为艺术而艺术,到为革命而艺术,再到为祖国而艺术,选择,成就了“人民艺术家”。
  有了境界,有了追求,选择不再是困难。
  这是“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洒脱与豁达,更是身在泥泞、遥看漫山花开的智慧。其实,这颗种子在他幼年时期就已萌芽。他的童年是在母亲《顶硬上》的曲律中长大的,这首码头苦力唱的劳动号子,不是对命运的叹息,而是一种不屈的呐喊,一种强力的抗争。一生“顶硬上”的母亲用音乐,让他骨子里血液中从小就孕育了一股“顶硬上”的精神,终生不渝。正如他在写给夫人的信中所言:“一朵成功的花都是由许多苦雨、血泥和强烈的暴风雨的环境培养成的……没有艰苦的奋斗,我们就没有成功。”这种直面现实、咀嚼苦难的精神,熔铸成歌曲里那种豁达、沉郁、宽广和厚重,不仅成就了他,也成就了人类文明经典。
  “拿破仑说他的字典上没有‘难’这一个字,我以为冼星海的字典上也没有这一个字。” 茅盾先生的说法,与当代罗小平教授的话互相印证:“正是有了高AQ(逆境商数)人格,星海短暂的人生才能如此精彩、贡献卓著,才能40春秋胜百年!” 这就是冼星海:以毕生拼搏竖起了一个因自我奋斗而获得生命高度的精神标本。而这,恰恰是他作品中深藏的内在旋律。正是“苦雨、血泥和强烈的暴风雨”,让他奋斗不息,以爱为枪,把人生苦难、屈辱、悲愤、呐喊、怒吼、思考,以及坚强、执着、勇敢碾成火药,用音乐揉成子弹,弹头里充满了爱生命、爱国家、爱民族、爱天下苍生的博大情怀。
  这种情怀星空一样宽广深邃,海洋般博大厚重,凝结成惊世绝唱,鼓点一样激励无数人向着太阳勇敢奔跑。也让我在几十年后,在这“黄河的歌手”身上寻找开启灵魂之锁的钥匙,体味一种伟大的诞生。
  都说名字蕴藏着个人的命运,以“星海”为名,正是他生命的诗性和自然境界的深度契合。当两种最为浩瀚包容的事物同时蕴含在生命里,他的胸襟就有了星空的高远和海洋的气魄,成为穿越时空的永恒意象。于是,他用自己的喉咙,吼出了中国人内心的呐喊,那胸腔里壮气排闼,凝聚了星空的高远深邃和大海的雄阔博大,化作旷世神曲,洪波浩歌。
  音乐本质是真、善、美,是源于一种心灵深处的内在体验。这人类思想的近邻、哲学的高参,不分语言和种族,不分贫贱与富贵,总是让当时代的人跟随生命一道奔流,走向命运的终极。每一曲经典,都是作者灵魂碎片合成的。柴可夫斯基说:“灵魂在音乐上的一种自白,充满了生活中的所有经验。通过音乐宣泄出来,恰如抒情诗人用诗句把它倾泻出来一样。当国家由于共同的事业而血流成河的时候,你就会耻于为自己流泪。”和任何伟大艺术作品一样,音乐也是作曲家心灵的密码,透射着他们的生存、思想、人格、情志,乃至环境时代投映在民族心灵的脉动与心迹,所以诗人说:“从歌声中可以听出一个民族的命运”。1941年,肖斯塔科维奇创作的《列宁格勒交响曲》引起世界强烈反响,美国报纸评论说:“如果一个国家的艺术家在这严酷的日子里创作出具有不朽的美和崇高精神的作品,那么这个国家就是不可战胜的。”《黄河大合唱》对此作了完美诠释。
  6
  生命长度个人无法选择,但其质感却可以追求。为生命之苦而苦,为民族之忧而忧,在为国家和民族利益奋斗中实现个人价值,冼星海走过的路,正如中国由困顿到强盛的命运浓缩,是“黄河儿女”刻苦坚韧、自强不息、渴望光明、兼爱天下的集体意志这帧“中华精神”的存照,镌刻着一种文化的生命之顽强,希望之美丽。
  这正是黄河之魂,正是国魂。历史坐标上,它们酿造了中华民族的优良品格,孕育了无数爱国志士。“每个人在他生活中都經历过不幸和痛苦……有些人在苦难中还想到别人,想到集体,想到祖先和子孙,想到祖国和全人类,他就得到乐观和自信”。冼星海以此而活而战斗,涤荡的正是今天已淡漠了的理想和信念。如果每个人都具有这样一份感情和理想,我相信13亿份爱与信念的凝结,必将是一个无坚不摧的大国之魂。
  是的,我们可能达不到冼星海那样的沉厚宏博,也无法拥有他的精神高度。但我们一样有责任和义务,一样可以关注内在的美、精神的善,以独立自信的价值骄傲和精神主见,追求星海一样的情怀,为每个人承载的使命去谱写属于时代的宏歌,为国家和民族振兴做出无愧于良心的担当和奉献。
  今天的中国,早已摆脱了旧时代的苦难。阔步民族复兴征途,当理想和信念、崇高与神圣更多时候成为殿堂供奉的传说或者仰望的惆怅;当低俗与无耻屡屡剥夺了人性中宝贵的品质,我们在日久的疼痛中更迫切的呼唤:用星海的温度、厚度、宽度、高度和深度来温暖我们的追梦汉唐雄风的征程。
  生存是一种简单的生命活动,生活才是一种高品质的生命活动。生活的理想,就是为了理想的生活。一个人懂得利用生命长度有所作为,他的生命才会有宽度。咀嚼冼星海,我想到了肖邦。这个只活了39岁的音乐家,他把对祖国前途的忧虑转化成催人奋进的旋律,表达波兰人民的呐喊与抗争。弥留之际,他对姐姐说:“我死后,请把我的心脏带回祖国,我要长眠在波兰的地下。”两个不同国度的人,脉管里流淌的血液多么相似,这正是生命蕴藏大爱者之所以伟大的秘密。
  站在地球上仰望天空,星星离我们非常遥远。但它们的光穿越浩茫宇宙,避过黑洞和其他恒星的吸引,走过几千甚至几万光年距离依然到达地球。到达,让我们得以看到那颗几万年前的星星。因这看似黯淡的星光,我们得以看到过去,从而触及未来。人的物质生命长度只有百年,但思维的长度却可以永恒。正因如此,人类才能成为地球上最强大的物种。而在人类的成长中,个体生命力量就是永恒的阳光,始终温暖着人类的沧桑心灵,让敢于拼搏的人们,屡屡书写世界残缺而完整的篇章。
  有重量的生命无论如何也会被时间和人心称量出来。陕北窑洞里的六天六夜,就是冼星海40年短暂生命的升华,也是黄河几千年波涛里讲仁爱、重民生、守诚信、崇正义、尚和合、求大同等时代价值和精神的浓缩和凝练,它们正是黄河之魂,灌注在《黄河大合唱》中,一首歌因此成为永恒的文化符号。而书写它的冼星海,和历史天幕中众多发光体一样,未必耀眼,却始终温暖明天。
  7
  享誉世界的当代指挥大师祖宾·梅塔,听了“联合国和平使者”、青年钢琴家郎朗弹奏的《黄河》,赞叹说,这曲子可不比柴可夫斯基的乐曲简单,写得很好,把西方最有难度的技术融进去了。记得郎朗首次在美国林肯中心弹奏《黄河》时,感动得哭了:“我能和中国的乐团在这里弹《黄河》,说明我们中国开始强盛起来了。”
  也许,这才是对冼星海最大的慰藉。如果冼星海知道,郎朗已经在不同国家和地区演奏《黄河》两百多次,他应该是微笑的。
  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时值早春,竟然下雪了。
  我立身窗侧,静看苍茫,纷纷扬扬的雪花滋润着大地。突然感到有些冷:街道上依然人来车往,喧嚣热闹。红尘滚滚,物欲横流,形色匆匆的人们,依然在岁月里奔忙,与功名利禄赛跑,追逐荣华富贵,假冒伪劣盛行,理想信念淡薄……新颖时尚的衣衫下,无数自称为“黄河儿女”的人,精神贫瘠而苍白、单薄与低俗的灵魂鼾声如雷。
  冼星海辞世已经70多年了,他的精神品格何时真正成为我们精神的“羽绒服”或者“救心丸”,似乎还需要时间。
  “爸爸,我预习完了,签字。”儿子拿着课本进来。
  课文竟是《黄河大合唱》的节选。
  我问儿子,会唱吗?儿子说,会。
  我们一起大声唱起来:
  “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
  胸腔里顿时热浪翻滚,我看见歌声刺破寒冷,推着无数背影,在白雪皑皑的大地前进,前进……一如浮现眼前的大河,瓜瓞绵延,奔涌不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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