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中的一只蜗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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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粒纽扣
  老裁缝眼里的古城早已被丢在黑白的史册里。
  丢失的纽扣至今才被找到。在爱妾的一只旧牛皮箱里。
  爱裸露的少女不需要多余的纽扣。
  从白皙的肚脐一眼望去
  我看到时光的尽头是满眼的沧桑。仿佛疲倦的老裁缝
  在一旁打盹。仿佛疲倦的手抓住满把的尘埃。
  爱妾在福利院里蹒跚地走着。如今九十六岁了。
  她疲倦地回忆。孩子们长大了。一代离开一代。
  她揣摸已遗失半世纪的一粒纽扣,泪水熬干得
  像一口枯井。微弱的视线
  打量这几乎陌生的世界……那时
  她花了整整的一个晚上。在黯淡的油灯下
  一针针缝制蝴蝶形状的布制纽扣。左眼皮在跳。
  她有点惊悚起来。次日
  欲把缝制好了的纽扣安置在衣襟上却发现少了一粒。
  疲倦的老裁缝见此大声粗骂起来。气急之下
  就咽气走了。黄昏时扬起一场百年罕见的大雪。
  白白的雪花覆盖了一座古城。风大得又吹倒纯银制的油灯。
  这件误工的被人拒付领走的宝蓝色的锦缎旗袍
  最终穿在自己的身上,以最美丽的姿势给老伴一路送行……
  我在万达电影院大厅的某个窗口
  注视繁华的外景时,不由想起那个动人而垂泪的故事。
  早年读尼采
  我最终没有把你扔进纸篓里。我从反面走过来
  仍能看见你。我一生最大的失败
  即是无法撕扯你的一幅肖像:似乎傲慢的目光注视前方。
  时光有两条河流。我顺流而下
  回到你的故乡。在你书灯下我屏息得像一滴墨水。
  怕你看不起中国这病小子,我躲在衣架旁边窥视你的一举一动。
  我拾起你丢下的一颗智齿,安装在最瞩目的位置
  向世人炫耀我可以嚼碎最难嚼碎的一些东西。心里的黑
  一点点被痛苦点亮。时间是一本书页
  你是封面。我被写进许多句子。除了绝望
  我仍认可晨曦在双眼之间。在山水之间。在男女之间。
  与欲望的身体平衡相处。面对女人需要带一根自策的鞭子。
  与众多的植物没有区分崇高与卑微的界限。纵然
  灵魂脆弱得如一只蝴蝶,我仍希望它飞得高一点。
  记住这一句就够了:“因为智慧是个女人,她只爱战士。”
  捕住一跃而上的日神阿波罗,直到死亡
  覆盖整个沉寂的山岗。直到歌声覆盖辽阔的大地。直到你与我都成为过去。
  并非虚构的……
  我从一个房间进不了另一个房间
  她躺着像怀春的猫,身体起伏得让我想起远方的金色沙漠。
  突然被大风一吹,她的身体像纸袋一样膨胀起来
  或如飞旋的纸鹰使我踮着脚尖也抓不住。
  多少年后,我失控的身体滋生一个毒瘤
  围绕它疯转,奔赴该死的十二家医院
  毒液像雾气一样渐渐扩散,深入骨髓般的懊悔
  接下去,变灰的日子几乎触及无望的手指
  那时天堂发出一张死亡通知书
  传给我的人却这么说:“天堂让你离开危险的地域
  而获得心灵的自由……”看起来
  一个很可怕的毒瘤会被捎来的一句话所消灭。从三十八岁
  赶上水稻抽穗的季节,而后有十八岁的春光满城般的欢悦……
  此时她像猫一样兴奋不已,想闯入对面的一个房间
  而那扇门却从来没有留一点隙缝,让她有花枝招展的机会
  于是她打开的琴盖,在月光下
  没有回音。身体黯然得像某个过期的水果
  在时间里渐渐腐烂,自认为废弃不可时
  脸上变成黑蝙蝠的故乡……但她仍不会轻易否定自我
  在镜前把某些缺陷的精心修补一下
  或给低塌偏小的乳房来一点弹性的铺垫
  穿一双一下子长高十公分的鞋。准备出门了
  三五人牵着一条警狗撞入对面的房间,当目光尖锐地相遇时
  却还听到谁对她这么礼貌地说:“谢谢你……谢谢……”
  一个房间想进入另一个房间
  接受或被拒绝,它本身是合理存在
  没有必要去校正一个荒谬似的事实
  是梦境又不是梦境。复合 排斥 融洽 抗拒
  是从现实演变成魔幻的一个个延伸的戏剧部分
  是繁殖故事的一个个起源。当父母一不小心结合时
  便产生了你,当你是偶然又不是偶然的一朵花的盛开时
  被别人看上了,并安置在一个花瓶内
  你便是他这些岁月里的一个主角。
  没有一个故事是虚构的,正如你的妖媚会让我死得不明白。
  窥视或进入那个房间的人,一定会有不小的野心
  是好事又不是好事。当写到这里时才发觉我是一只慵懒十足的猫……
  童年中的一只蜗牛
  蛇皮肤一样粗糙的高墙,裂缝可见
  像长江逶迤的形状,而我还不知道它这个概念
  包涵着什么。没有地图
  也没有谁在讲述它的历史如何。墙在雨季时
  散发浓重难闻的石灰气味。窗的南面有一个石灰坑。
  在它上面种植夫妻相依的石榴树。在秋季
  榴花的纷纷怒放,让我观望一年又一年而活了下来。
  这道墙似乎有点温度的气息时,许多虫类
  在墙上一一蠢蠢欲动。尤其是一二只蜥蜴
  在最高处被魔爪钉住似的,像尼采的一个哲学家   老是思索似的窥视人类最深处的秘密。墙底
  某一角落有蟋蟀叫响。这声音仿佛从一千年前飘了过来
  好像说:你们该醒一醒……我仰望天上的星星时
  如博尔赫斯的记忆中那样,无法遗忘所看到的一个情景。
  最终让我不能忘却的是拇指大的一只蜗牛
  在墙上的低处总是看见它的踪影
  尤其在深夜,它非常缓慢地爬动着
  伸出的触角有一双眼睛,摇摆似的注视前方
  腹部吐出银色的思想航线,令我好奇地打量一下
  但我从来没有去侵犯它。缓慢的行路
  如它背上螺旋形的软壳,好像历史在模仿它的行迹。
  风吹雨淋,使各个朝代的碎砖半瓦
  拼凑的一道墙,在暴雨之后某一个早晨隆然倒塌
  之后,经历过无数回旋般的故事
  让我触目惊心,从眼角也流出长江一样的泪线
  逶迤地从岁月的痕上轻轻地划过。啊
  一只蜗牛的忍辱负重最终给我的印象:
  不怕丑陋,不怕负重,也不怕缓慢但始终向前挺进……
  献给父亲的诗篇
  最后一次晤面。你在烈焰中被推了出来。
  耀眼得如白菊所剩下的骸骨,还冒着惨白的热气
  让我一个人静静地欣赏。像王一样
  你浩浩荡荡的子民在门外,在悲伤布满的大厅里
  等候你最后一次出场。凭吊在分秒中流动。
  像书页终结了一个故事,而你被进入阅读的角色之中。
  多少年后,我仍忘不了这一情景。除非
  我也被火焰幸福地收购。直到痛快地奔赴
  一场本该存在的灰尘。而此时
  你像沉浸于冬日的落暮之中,恬静闲适
  没有多余的举止或言辞。目光深邃地穿透雨雾般的岁月
  那里有你的悔恨,有你心被震醒之后的像岩石一样安然自在。
  万家灯火时,新酿的酒浆让你做了自己的逍遥之王
  让酒液轻滑地跳过舌尖,回味曾有的激情
  曾有的隐隐之情怀都流淌在身体之内,之后再付诸于
  你渐渐走过来的三江激流之中。在混浊与清澈中
  你领悟了一切皆是虚无。你相信火焰是绝对的真实
  就像此时,你只剩下一堆白菊般的骸骨。炫目而迷人。
  九十三朵白菊迈入天堂之内。在我的诗篇中熠熠发光。
  那个人一边抽着烟一边拿起小锤子,从你的上身开始
  一节一节地敲碎白菊般的骸骨。一生的故事
  则平淡无奇地浓缩在一个小小的盒子里。从此你走进
  我内心的隐蔽之中。以你淡然处之的胸襟
  感化我浮躁般的灵魂。在最后一次晤面中我靠近了你许多许多……
  伞
  那金属的尖头像塔尖。撑开的
  便像教堂。雨
  是外形的忏悔。最好的玫瑰也有它阴霾的天空。
  一生中常常打开就遗失了。是否没有
  自控权在与不在
  都无所谓?街上躲雨的人一定有张破碎的脸。
  缘尽了。粘合的身体就被拆散。
  花朵换了一个季节向陌生人开放。
  芬芳像岛一样移动。恣情像倒挂在天上的汹涌。
  奢望中粘上一把温馨却像蒲公英
  塔形似的飘散。抒情的雨点打在心上。
  故事的外延。梦中的人把足趾埋在泥土里。
  不是龙骨。也不是脊骨。
  容易在风中被折弯。收拢时的十个手指
  就有一二个伸不直。像花茎托不起蓝天与白云。
  像某种隐喻。像你与我。
  扭动的白蛇需要某种植物般的盘缠。
  颤栗中让雨珠一一落盘。放开天边的一朵朵红霞。
  那金属的尖头像塔尖。撑开的
  便像教堂。内心抵达和谐中的完美
  而张开的六角形黑布是否掩遮一个没有外露的污点?
  在浙南的大地上
  浙南群山是谁挥舞的草书
  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却一笔轻轻地掠过。像惊鸿。
  像不着地的细雨。像无法捕捉的残梦。于是
  我错过的眼神像木桩那样被钉在那里了。像很少出门的一个瘸子
  内心涌动着对自然之美的一种敏感。其实我所关注的
  是一小部分的山骨,被刀斧砍伐得支离破碎
  而后在大地上消失得像不曾有过的样子。五百年之后
  是否有更多的山骨被削为平地?景色从此
  失色……夕阳一下子沉坠在水中似的被煮沸起来
  不一会柴火渐渐暗熄起来。那金色的麦田也被拖进阴影之中。
  惟有无尽的灯盏,像京剧脸谱一个一个地闪亮下去
  它们演绎哪个角色?直到动车慢慢收起快的节奏。
  出站了。蓦地感到身上有点不稳实的样子
  是否那根山骨从我身上被默默抽走了?我无语地
  直到深夜来临,把那根遗失的山骨垫在枕下睡了起来。
  色的小野兔
  入睡似的山岚被谁粗暴地催醒,划入了
  一个喧哗的境内。在挖土机纵深的地方
  住惯了的大小动物们又忙着搬家。没有谁为它们抱怨:
  又缺失了这么多的领地。松果弹跳于弯曲的山坡上
  鼬鼠在灌木丛中闪现。阳光在叶隙里睁开睡眼
  打量无比安逸的周边。而今密布的白色别墅
  在这里演绎新的生死开始。一颗雨珠被放大似的
  从银灰色的山路上一直滚落到最低处。之后
  隐入灯光闪烁的街市里。充当一个世俗角色。   此刻我正下脚于一套别墅的装潢里细看
  倏听做木工的工人从外面进来说,有一只野兔
  正在菜地里偷菜吃。我和女主人好奇地来到宽阔的庭院里。
  等庞然大物一出现,它惊恐地四处逃窜
  而每次攀附由石头砌起的高高围墙时,却一次次
  被滚落下来。如能爬上去,那山上
  便是它自由的领地。像被惊吓的小孩子一样失魂地来回狂奔
  最后躲进一堆被隆起的废料里而安静了我的目光
  等回来的路上,我回味这一情景
  而一言不发。我自扪:这世界究竟谁惊扰了谁?
  邻 居
  红色高跟鞋把夏天推向蝉的高音区。楼梯上
  那溅起的抒情是最美的一部分。像星空下的雨滴沁润可人
  向上或向下。像诗句的交错。
  在一瞥的时空里
  那娇嫩的脸庞半边遮在浪漫的云霞里。而谁的伤感
  宛如躬起腹部的昆虫。是否一半已埋入泥土的人?
  有人翻着老黄历。
  红色高跟鞋依然从楼梯那边响起。夜
  爬上星星的枕头。又有人在想象:红色高跟鞋
  与乌黑闪亮的雄性皮鞋就像船抛了锚一样
  惟有浪花吐着粗重的喘息。静息之后皎月的光亮特别刺人。
  而我正在读西尔维亚·普拉斯的诗。其中一句
  被记了下来:“仿佛心是一片尖的绿叶
  被爱的愉悦点燃成炽热的火焰……”
  爽人的初秋。几声喜悦般的鞭炮之后。新人
  成了人母。果实在十月就要坠沉。
  但渐入的寒秋不能没有雨水。雨水在墙上
  就像郁闷无尽的蟋蟀在低鸣。
  有人嘭嘭的像敲门声。吱吱喳喳的
  宛如一窝麻雀在吵闹。有人从七楼匆匆搬着家具。
  放在地面的一架钢琴
  为自己断了一只腿而哭丧着。一场特大暴雨
  猛砸琴盖。吓哭的小孩跟着别人走了。有人
  把小小的花盆扔在阳台外。霜降之后
  即是小雪。那楼梯上依然响起那熟悉的脚步声
  低沉得像失了主人的八哥。蜂后嫁给北方般的冬季
  你嫁错了就嫁给时光的忧郁症?
  树丛冷在倒影的河流中
  但根须还是温馨的。这一点你还是懂的。
  一生中的风景需要被置换好几回。
  荒凉。茂盛。一地的碎光。一眼的白雪。
  花开时好像是暖风在召唤。像心际起落鸟鸣那样
  最终是春天的笑靥从唇线中轻漾起来。
  从一个岸到另一个岸。这是复苏的河流。
  身体的甜蜜依然拥有。
  双乳之间是平缓的溪流。那肚脐如年轻的钟摆唱起新年的歌。
  佛陀在那里等候你。庙宇是你祈福的地方。
  这首诗是献给你的:红色高跟鞋重新从第一阶梯开始迈到夏天的情怀里。
  生物都有一种气场
  别小看它们。蝴蝶搏动它的翅膀时
  风暴汇聚它斑斓的图案里。像美策划着不可预示的阴谋
  地上的阴影在拉长。那是太阳转到另一个角度
  在注视我们。它不可能将一切的言说都交给了夜的使者
  鸟在高处激活了虚无。使空气振动得
  像海涛般的告诫:要走出身体里的自己去拥抱一切的困苦
  细小的蚂蚁有它的宫殿和后院。它的台阶在哪儿
  是无法被放大地窥视:而怎样才能混入队伍的繁忙之中?
  说说猫头鹰。孤寂中就像纹丝不动中的一个帝王
  这足够令我们敬畏。在它的瞳仁里发现远方有闪动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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