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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多少像可清这样的女人。
大学毕业后，她分配在一家效益不错的单位做出纳。同事们对新员工的态度都是淡淡的，可清也很平常，除了年轻似乎别无所长，又没有什么社会背景，不然，一个大学生怎么会安安心心地作了出纳呢？
改变可清命运的是一次偶然的机会。
局系统要举行一次女职工演讲比赛。原定参加比赛的人出差了，只好临时找个人替代。可清在比赛前一天下午才接到通知。第二天的比赛中她却力挫群芳，捧走了金杯。接着，又代表局系统参加全省的比赛，拿了第二名。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办公室于主任把她叫去，神秘地关上门，递给她一张舞票说，今晚，你一定要去，这是有关领导特意吩咐的。可清说，对不起，我不怎么会跳舞的。那也得去，可清，这可是政治任务。可清无奈地接过舞票。她想：都什么年代了，跳舞还是政治任务？
晚上，天下着小雨。可清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罩上雨衣，骑自行车赶去参加那个舞会。舞会在东方酒店的二楼。舞厅不大，但小巧精致。圆形的舞池里，幽暗的、红黄蓝交织的光线中，二十几个男男女女，正在摇滚乐充满活力的乐声中不顾一切地扭动着身体。她在个角落刚坐下，有个男子向她走了过来，热情地向可清伸出手。可清慌乱地站起来。那人说，可清你好，这么晚了，我以为你不来了。来，跟我来。我给你介绍几位领导。
他们走近一个较大的圆台。那里坐着三位年长的男子和三位打扮入时的女孩。可清的心顿时沉了下去，才明白于主任说的政治任务是什么。
圆桌旁一位矮胖的男子站了起来，问，周树，这就是你女朋友吧？说着还伸出手。可清下意识地伸手去握了握，又觉得这样等于承认自己是什么周树的女朋友，又赶紧缩回了手。
那个周树说，可清，这是人事处王处长。说着又向旁边两位男子介绍道，这是文化传播公司的石可清。她父亲就是已故的红学家石斋先生。可清，这是何处长、廖处长。两位领导象征性地点点头，示意她坐下。可清在周树指定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音乐声响起，三位女孩站起来邀请三位领导。可清觉得奇怪。按照惯例应该是男士邀请女士。周树最后邀请了坐在那里不动的可清。
可清，为什么不说话？
那三个女孩子也是我们公司的吗？
不，她们是印刷公司的。她们比你有经验，已经参加过好几次这样的聚会了。
可清沉默了。
周树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的沉默让他有点尴尬。
你怎么知道我父亲的笔名？过了一会儿，可请问。
你终于说话了。还有什么问题？
还有，你是谁？你是哪个单位的？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吗？
这么多的问题，看来我要找一个专门的时间来回答你。
十点钟不到，周树的客人就要走。他对女孩们说，你们要想玩还可以再玩一会儿。又对可清说，走，我送你回家。
可清来不及说话，周树已经和几位领导往外走了。可清只好跟上。
在门口，周树把那几个人送上车，再返回来时，可清已经不见了。
可清逃也似的骑上自行车，冲进雨雾。她还没有准备好去接受任何一个人进入她的生活，尽管她已经二十五了。连她母亲都不相信，她还从未恋爱过。
最操心可清终身大事的自然是母亲。
母亲浑身上下的珠光宝气无一不在向她证明，当初选择离婚是非常正确的。
可清很少见她母亲。人家母女之间大都是无话不谈、亲密无间的，她们母女在一起却总是无话可谈，要么就是母亲唠叨数落一番，然后不欢而散。
可请认定了母亲是对不起父亲的。她想她这一生都不会原谅她。
父亲毕业于华师中文系，分配在一所专科院校任语言教师。母亲是父亲的学生。从贫困山区走出来的父亲，能娶一位大都市的漂亮姑娘为妻，又有一个可爱的女儿，那些年是他最幸福的日子。在可清的记忆里，她三岁时父亲就把她抱到膝头，教她读书、认字。五岁时她已经能像模像样地抱本繁体竖版的《红楼梦》读了。可清对《红楼梦》的热爱是受红学家父亲的感染。可是，不幸也就在那个时候降临了。
妈妈走了。那一年，可清十二岁。
可清哭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她不能相信：妈妈为什么不和她说一声就走了呢？面对可清的眼泪，父亲是沉默的。他坐在可清身边，长时间的一言不发，等可清抽泣着睡着了，他才离开。
可清已经决定不再爱她的母亲了。她对父亲说，爸，您别难过了，没有她我们一样可以过好的。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父亲却说：孩子，别恨你妈妈。她想得到幸福，这没有错。是爸爸不好，爸爸不能给她想要的生活……这是件很遗憾的事情，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妈妈。你也别恨你妈妈，她走的时候哭得很伤心，她害怕面对你，她和别人去了南方，她说，这也是为了你……她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可清不懂，父亲为什么要责备自己，是母亲要离婚的，父亲对她那样好，从来不对她说一句重话，母亲发脾气时，父亲就走开了，事后又去安慰她。什么才是妈妈要的幸福呢？
从此，父亲一天比一天的消沉，常常枯坐在书桌前，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后来又逐渐开始酗酒，竟然发展到给学生上课时，裤子口袋里也装着一小瓶白酒。身体因为酗酒变得虚弱和肥胖。可清看着父亲日渐臃肿的身体、几乎快要掉光的头发，内心的恐惧和难过无处诉说。每一个无眠的夜晚，她都能感觉到自己心里的恨是那样的强烈。她恨母亲的自私也恨父亲的懦弱和窝囊，她恨自己为什么不一下子就长大，大到足以安慰和拯救父亲。可是，她才十五岁，她还什么都看不清，所有的困惑、忧伤和怨恨都只能包藏在心里。
可清骑着自行车走了不远，背后传来周树的叫声。可清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了下来。她想自己这样不告而别，显得不那么光明正大，事实上，也真没有什么好怕的。她对追到面前的周树说，对不起，我以为你和他们一起走了。周树一边用手抹去脸上的雨水，一边说，我说过要送你回家的。他撑起雨伞，把可清也罩在了伞下。可清说，你真的不用送我，我们这样走怕是要走一个多小时。时间还早，我们边走边聊。周树说，你不是有那么问题吗？让我来一一地回答你。
周树是父亲的学生！可清不相信地看着他。周树说，你忘了，那年春天，有个男生到你的学校去找你……可清想起来了，是的，她就要面临高考的那年的春天。那是七年前了，这个男生告诉她，你父亲出事了，快点回去吧。从那天开始，她的心就再也没有温暖过。
可清，听说你妈妈回来了，你们现在过得好吗？
我还住在父亲的老房子里。
你，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
你呢？说实话，我那天没有注意看你，所以，根本没有想起来。好像，父亲的葬礼，你们也帮了不少忙。
那时我是系学生会主席，你父亲是我们男生的朋友，他对我们毫无保留。老师是个性情中人，他一生只爱过一个女人，爱得很传统，很苦，只是，他和你母亲有太多的不一样，可是，他看不清。我们都很爱老师，也同情你，所以，对你的情况也就了解得比较多。
可清问，那你现在是……
我在局办公室。今天的聚会让你感到不自在了吧？
没有，我想自己应该尽快适应这些。工作都三年了，我觉得自己和这个社会还是那么陌生。
雨停了，周树收起伞，骑上自行车载着可清，把她送了回去。
这一夜，可清又失眠了。周树的出现让她想起了那些不愿再想起的往事。
父亲是死于肝癌。
父亲的追悼会上。校长正在低沉的哀乐中沉痛地讲述着父亲的生平，有人走到可清身边对她说，学校办公室有长途电话，找你父亲的……她拿起放在桌上的电话，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老石吗？
请问您是哪位？可清礼貌地问。
我，我是他的前妻……
对不起，您要找的那个人已经死了。可清咔地挂上电话。在可清的心里，母亲就是杀死父亲的元凶。可母亲还是在父亲下葬的那天赶了回来。
晚上，家里只剩下她们母女二人的时候，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你住哪家宾馆？可清问。
今晚妈妈想留下来陪你。
不必了。我想我早就习惯了没有你的生活，你留下来，我会做恶梦的。
母亲愣在那里，半天才吐出一句话，可清，你在怨恨我吗？这六年时间，我也过得很艰难，我没有一天不想你的，现在，情况刚刚好一点，我就……
这些话你留着去对我父亲说吧。我说过怨恨你吗？我十二岁那年就从父亲那里学会了宽容，可宽容却要了爸爸的命。知道我怎么想吗？我既不怨恨也不宽谅。你和我之间最好保持距离。
你是我女儿，你怎么能这样说话？你这么说就是没有原谅我。六年前我离开的时候把全部家当变卖了三千元全都留给了你，就是为了保证你的生活和学习，而我自己赤手空拳到南方去闯，我容易吗？
你认为三千元就可以买一个人六年的情感吗？给，给你！这就是你说的那笔钱，我们一分也没有动，就是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有。可清说着，把存折扔在地上。
母亲弯腰拾了起来，身体摇晃了一下，问，你们为什么不用？
可清看着母亲梳理得油光可鉴的头发，时髦而又庄重的打扮。想着父亲那六年中的痛苦和潦倒，想起自己那无数个被泪水洗面的夜晚，冷冷地说，因为，那是你的卖身钱，是你牺牲了爸爸的一生换来的钱……可清再也控制不住地失声痛哭起来。
你怎么能这样侮辱你的母亲？母亲气得浑身发抖，她挥手要打可清，可清哭着，倔强而冷傲地看着她。她举在半空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脸变得苍白。她跌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许久才说，我忘了，你是读着《红楼梦》长大的。
可是，无论可清怎么逃避，母亲终归是母亲。为了能够照顾她的生活，母亲在武汉开了一家药店，又在她的学校附近租了一套房子。那时候，可清刚上大二，母亲开着她那辆红色夏利到学校找可清时，可清没有回避，她不想在众人面前与母亲争执，让别人知道自己曾经有过一个那样的母亲。母亲以为可清原谅她了，让她回家住。可清在为她关上车门的时候说，请你记住，以后不要再到学校来了。我不会去你家的，我有自己的家。
母亲看着女儿孤单的身影消失在秋天破败的树林里，第一次听到自己心在哭泣。以后，她真的不再去了。只是每个星期买一些水果、副食品什么的让她的助手送过去。可清没有拒绝，她和室友们一起分享了。她从来不要母亲的钱，每学期，除了奖学金，她还在校外做家教、打临工。她一直记得十二岁那年对爸爸说过的话，没有妈妈，我们也可以过得很好。父亲为什么不相信她呢？现在，她要证明给父亲看。
第二天，早上一上班可清就接到周树的电话。
可清，你还好吗？我一直担心，怕你会感冒，昨天实在太冷了。
不，没有，我很好。
今天晚上你有什么事吗？
暂时没有。
我请你吃饭。
黄昏的时候下起了小雪。周树又打来电话，说要来接可清，可清让他到餐馆去等。从单位到那家餐馆只有一站路的距离，她没有乘车，雪中散步，是父亲留给她的浪漫。小时候，父亲常常带她到学校的大操场上去，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玩各种有趣的游戏。
可清不知道她和周树算不算恋爱。只要周树不出差，他们每个星期都会见面。半年时间里，可清已经渐渐接受了周树修长的身体、清俊的脸上显得过大的眼镜、浓密的头发、温柔的手……可是，周树从未向她明确地表示过什么——可清的矜持让周树不敢太靠近。他们的接触总是限于登山时互相帮助式的牵手。可清从来都觉得自己不仅缺乏恋爱的激情也缺乏一个年轻女性应该有的魅力。她也向往过能够遇到一个让自己怦然心动的人，也渴望过有一段浪漫的经历。可是，她不断地否定着自己这种幼稚的想法：可清常常觉得她是从少年直接跨进了中年——“有的人生来就老了”。她不能耽误了周树的时间，她想，我应该对他说清楚。
可清选择了一个不太恰当的机会。事后，她想，不然的话，一切也许都会是不一样的。
那是七月的一天，晚上九点多钟了，周树送可清到公共汽车站，
可清犹豫着，说，周树，你的车已经过去了好几辆，别等我了，你先走吧。
那怎么行。我必须看到你安全上车才能走。我们每次不都是这样吗？
是，就因为这样我才觉得不公平。
公平？你说话像个律师。可清，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希望和一个什么样的人生活？
我没有想过。也许，我并不想和什么人在一起。
为什么？就因为你父亲的死吗？因为你父母的婚姻不幸福，你就把爱情也一起否定了？
周树，我说不清楚。爱情到底是什么？你能告诉我吗？你能说那个女人和我父亲结婚的时候，她的心里没有爱情？可是，你看到了，她都做了些什么。
可清，要知道，每一个人都渴望能够找到一种永恒的情感，可是，那并不容易。所以，有时候，离婚是一种勇敢的表现。正是敢于承担责任的人才有追求幸福的勇气。你不能总是这样不原谅你的母亲，这对你很不好。
你被自己的母亲抛弃过吗？
没有什么人能让你忘记这一切吗？
是的。可清一脸绝决的表情。至少现在还没有。
那好吧。周树伸出手和可清的手握了握，说，我先走一步了，有一个同学叫何静，就住在对面。说着，他大踏步地向马路中间走去。可清看着一辆小汽车很快地冲了过来，她张开嘴大叫一声，小心！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汽车尖利的刹车声中，周树被扔出了一米以外。可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周树身边的。她抱着昏迷的周树大声喊着，周树……
围观的人群蜂拥而来。司机是一位四十出头的中年人，他从车上走下来时，脸色煞白。小姐，他怎么样了？司机恐慌地问可清。
还问什么？还不快把人送到医院去？一个深沉的声音从车窗里传了过来。几个人帮忙把周树抬上了车。可清抱着周树流血的头，几乎要晕过去。司机旁边的那个男人看了看她，说，小姐，我来吧。说完他下车来到后坐。他把周树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又让可清坐到了前排。开车！尽量快一点，平稳点。他对司机说到。
陆军总院急诊室里门外，可清忐忑不安，额头上冒着冷汗。
对不起，你现在一定十分担心。不过，我看他不会有什么大事。那个一直把周树抱到医院的男人让司机回去办事，自己留下来陪着可清。他见可清那么紧张，想说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
如果是那样当然好。否则，我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
为什么？
我拒绝了他的感情，他才会那么急躁地转身走开，他平时都是很小心。
别那么自责，看你这样子，我真担心他醒来的时候，你又会倒下去。来，喝点热水。他把从车上带来的热水递到可清面前。可清摇摇头。
不，我不想喝，我只想吐。
把你的外套脱下来，说着，他帮可清脱掉血渍的外套，又把西服脱下来给可清穿上。可清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四目相对时，可清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
你们吵架了？他点燃一支香烟，问道。
不，没有。我们还没有发展到吵架的程度。
哦？那人好奇：你刚才说拒绝了他的感情……
是，他希望我们的关系能更进一步。
……
这是我的名片。说着他双手把一张小纸片递给可清，说，你放心，我一定会对你的朋友负责的。可清刚伸手去接名片，急救室的门开了。周树被绷带五花大绑着推了出来。可清冲了过去。
他没事，刚才我们还说过话，为了减轻他的疼痛，我们给他用了镇静药，他只是暂时睡着了。医生走到她身边说，你过来一下。
可清跟着医生进了办公室，那人也跟了进来。
请你在这儿补个字。医生指着桌上的住院单说，刚才时间太紧没有来得及叫你。可清拿起单子仔细地看，上面的字龙飞凤舞，没几个是他认识的。
他的情况怎么样？可清边签字边问。
他很幸运。全身除了几处轻微骨折，基本没有受到大的重创，就是左肩胛骨受损程度比较严重，可能影响他今后的生活。还有他的脑震荡。我们担心他的头部有淤血。护士会一直观察到明天早上，如果他出现呕吐、恶心的现象，我们会立即采取措施。你们先去把手续办了。你带钱了吗？入院时，恐怕要预交两千。
我没带那么多。可不可以请您向他们解释一下，我明天请人送来。可清说。
不，医生，不用了，我来交。人是我撞的。那人把单子抢了过去。走出了医生办公室。
小姐，你真是好运气。像这样的司机我还是头一次见。
可清笑笑说，没有人愿意碰到这样的好运气。可清跟到周树的病床前，看着脸色蜡黄的周树，看着特护病房的空床，想着自己要作为特护在这里住上几天，忽然有些恍惚起来。
她感觉身后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他还没有醒吗？那人轻声地问，我刚才去找了这里的护士长，熟人，等会儿她就来，你不用在这里守夜，他们会安排的。
周树醒了，看不到一个熟悉的面孔，他会难过的。
你很细心。那人微笑着，我的名片你保管好，有何变化和需要，请和我联系。医药费、营养费、住院费，我全包了。如果将来留下后遗症，我会按照你们的要求赔偿的。请你放心。
可清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接过名片，上面写着：万佳商贸有限责任公司，客户中心经理，沙之洋。她问，这些费用是公司出还是你个人出？
这个问题请你放心，不管是我们公司还是我个人，都不会逃避责任。
可清有些奇怪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
……
沙经理，司机探进头来叫道。
对不起，我出去一下。他说着走了出去，随手把门虚掩起来。
都办好了？可清听到他在门外问。
都办好了。对不起，我太不小心了……
这不怪你，是我催你快一点的。交通大队那边都安排好了？
没有问题，你的战友说了，不会留案底。您的聚会……
改期吧。等会儿你先送那位小姐回去，然后再来接我。
经理，我留下来吧。
你又不认识人，留下来没用。我等肖护士长来，有些事情交代一下。
不，不用了，你们都可以走了，我留在这里……可清走出来说。
你？你行吗？你能把他扶起来还是能把他抱起来？沙之洋脸上的微笑让可清觉得不舒服。
我当然行，她说，我照顾过病人知道该怎么办。
我是怕你不方便。你一个女孩子……听我的没错。你先回去，赶紧洗个澡，换换衣服，好好睡一觉，明天再来看他。医院里有专门做特护的护士，无非是多交点钱，有关系的话，她们会照顾得更好。你还不放心？
可清疑惑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她有点糊涂了。沙之洋拉着她的胳膊来到一面镜子前。可清吓了一大跳，里面那个人是自己吗？头发散乱、面容苍白，穿一件宽大的男式西服，整个人都变了形。
沙之洋松开手，问，还不想走？
那好吧，我明天一大早就来。可是，这里什么用品都没有……
他现在什么也不需要，你就别再耽误了，快回去吧，听话。沙之洋说着转身走进病房。可清的泪忽然夺眶而出。她猛然转身就往大楼的出口走去，司机赶紧跟了上去。
那一夜，可清几乎失眠。她觉得自己莫名其妙。那个沙之洋的一声“听话！”竟然勾起她对童年的回忆。每当她撒娇任性的时候，父亲总的说，清儿听话。可是，沙之洋和父亲之间有什么关系呢？他只是可清生命里的一个匆匆过客。可清对自己说，收起你的幻想吧。
第二天一早，可清就来到周树的病房。她轻轻地推开门，一个女孩的背影端坐在周树的床前。
周树。可清忧郁着叫道。
可清，你这么早！进来。这是我的，同学，何静。何静还记得吗？这是石老师的女儿……
当然记得，小红学家。坐呀可清。何静热情地招呼着。
哦，这是我给周树做的粥，要趁热吃……
好啊，谢谢你，我来喂他。可清的话还没有说完，何静就抢着说，她把粥倒在碗里，拿起勺子，轻轻地喂到周树的嘴里。
可清有点尴尬地坐下来，手足无措。
周树，可清问，你的头没事吧？
没事了。何静抢着答道。医生刚来查过房。昨天夜晚周树一醒过来就给我打电话。我昨天就觉得奇怪，怎么左眼皮就是跳个不停呢？
是吗？可清看了一眼周树。他半闭着双眼，好像很累了。那好，我去上班了。周树，你多保重。我下班了再来看你。
你去忙吧。我知道，昨天，你一定吓坏了。对不起。
不不，是我要说对不起。哦，这里有那个人的名片。他已经在医院的账上存了一万五千元钱，他说会对你负责的。你有什么需要和要求都可以找他。可清说着把名片递了过去。
何静一把拿过名片，把人撞成这样，一万五，可清，你真不该替别人说话。
对不起！可清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很抱歉。
何静！你住嘴！周树的声音里充满了威胁，这根本就不关可清的事。可清，你走吧，去上班。我没事的，最多一个月就好了，你别听她瞎说。昨天晚上我见到沙经理了，他都告诉我了。他人很好。你放心，我真的没事。
那好。我先走了。再见。
可清离开住院部大楼，一个人走在林阴道上，想着自己刚才的样子，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何静的事情似的，不禁好笑起来。昨天的一切担心都是自寻烦恼。何静对周树的紧张决不是一个普通同学的态度。看来，周树的未来并不需要她来操心。
周树出院的那天，可清又一次见到了沙之洋。他亲自开车来接周树出院。尽管可清觉得这事情发生在他身上也很正常，但她还是有些诧异。
周树恢复得很好。医生担心的左手也不像原来想得那么严重，基本上可以自如地活动。只是还需要做一段时间的理疗。可是，再过几天，周树就要随一个考察团去欧洲了，一去就是一个多月，何静用医院账上剩下的钱为他准备了足够一个月使用的理疗用品。
可清拎着一个塑料袋跟在周树、何静和沙先生的后面上楼进了周树的家。这是她第一次到周树的家里来。房子很宽敞，刚刚装修过，一房的新家具。挂上个红色喜字就可以做新房子了 。他们倒是一点也不耽误！可清心里忽然有点好笑。
沙先生放下手上的物品说，好了，你们好好休息吧，我该走了。说着他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可清问，你呢？
啊，我也该走了。说着她逃也似的离开了那所新房子。
是不是有点后悔了？沙先生一边开车一边问身边的可清。
为什么？可请明知故问。
也许你还不知道，周树跟何静一年前就订婚了。
噢？可清扭头看着沙之洋，有些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
后来在一次演讲会上，周树看到了你，他就犹豫了。何静很聪明，她对周树说。我给你一年时间去追可清，如果一年后你还没追到她，我们的婚约继续有效。周树这小子真有福气。沙经理的嘴角挂着一丝嘲弄的微笑。
可清问，他告诉你的？
是啊，周树真的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他问我为什么得不到你的心？我也不明白。我想，是不是你的自我保护意识太强了？可清，你是不是受过什么伤害？沙经理一脸难以捉摸的笑。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请你停车。
沙之洋真的把车停在了路边。可清看着他的车绝尘而去，心里的愤怒化成了委屈。她努力克制着眼里的泪水，向前面的公共汽车站走去。沙之洋的话却像在她的心里生了根，赶也赶不走。是啊，她真的受过伤害吗？不，她只是害怕而已。谁能拯救她的心？让她从过去的阴影里解放出来？
黄昏的时候，可清才心神不宁地回到自己的家里。
那个沙之洋有什么力量让她如此不安？他是那么的自信，一切好像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的强硬态度就像一把重锤，砸开了可清紧闭的心门。从那天起，可清的身上发生了一些让人侧目的变化。同事有时会忍不住多看他两眼。
她不知道，更大的变化还在后头。
转眼已是十月。秋风起时，这个城市最美好的季节也就如约而至。可清的身边也随着秋天的来临恢复了从前的冷清。
这天，下着小雨。一切都和平时一样没什么不同。可清还是第一个来到办公室，她做完清洁，坐下来看书时，同事们陆陆续续进来了。
可清，副科长一进门就叫道，总经理让你去一下。
我？可清惊异地问。
她一走出门身后就开始议论：大学生要走了。人家在这儿默默无闻地工作了四年多了，也该用人家了。听说她是某某人的亲戚，你们知道吗？是吗？以前怎么没听说过？
……
可清第一次走进老总的办公室，她问，听说您找我？
小石，坐。我们准备把你的工作调换一下，你说说，公司最适合你的岗位是什么？老总抽着烟，和蔼地问。
可清愣了一下，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这样，你看广告部怎么样？我们的这个部门已经成立两年多了，可是每年的业务量还不到一百万。到那里去工作的难度是很大的，可是，那里的机制还比较活，效益是和业务量挂钩的。
这，我从没有接触过广告。
你在万佳商贸公司有什么关系吗？总经理有些神秘地问。
没有。
可是他们找上门来要我们承接他们的广告。并且点名要你来负责他们的广告业务。
为什么？可清真的很疑惑了。
小石，你好好想想，真的没有什么关系在那里？要知道他们一年的业务量可是大得惊人。
噢，我想起来了。是有一个朋友。可清说着，自己都觉得好笑，她什么时候和沙之洋成了朋友了？好吧，我可以试试。
就这样，可清当天就交接了工作到广告部报到。柳经理和同事们热情地向她介绍情况。她是第九个进入这个部门的，有人戏称她为老九。第二天，她就带着公司广告部的宣传材料来到了万佳。
接待她的是沙之洋。他背对着可清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足足有两分钟。自尊心让可清想站起来走掉，可是，她好像被钉在了那张椅子上一动也不能动。沙经理突然转身面对着她，脸上仍然是她熟悉的那种笑容。他们目不转睛地互相对视着，沙之洋忽然笑出声来。可清的脸上也漾起了笑意。
知道我笑什么？他问。
可清摇摇头。
钱，钱真是个好东西。
可清的脸色沉了下去，母亲的出走是为钱，父亲的病故也是因为钱。说，你想侮辱我也不用费这么大的周折。
你看，你又来了。为什么你会这样想？我和你有仇吗？我为什么要侮辱你？沙经理的脸上有种痛惜的表情，他说道，你为什么就不能对人的感觉好一点？
你是大客户。你想让我来，我就得来。这不就是你的用意吗？可清感到身上的刺一根根竖了起来，她接着说，你有钱，所以你可以随意地摆布像我这样一文不名的平凡女孩子。我还要对你心存感激，对吗？你错了！我并不希望在你这里得到什么。这是我们广告部的材料，请你看了以后再决定是否和我们合作。至于我本人并不希望以后和你以及你的公司有什么关系。对不起，我告辞了。说着，她转身欲走。
沙之洋拉住了她的胳膊，道，干什么？一句话不对就翻脸，你还有没有一点涵养。
哈！可清忍不住好笑起来。
好吧，坐下来，我们好好谈谈。沙之洋给可清倒了杯水，走到自己的位置上说道，我们新接了一个境外公司的产品总代理业务。第一年，我们先做他们的一个产品代理以及公司的形象代理。一年的广告业务投入预计是五百万。你们公司能拿得下来吗？
我们公司有一批专业的广告策划人员，我们和各种媒体的关系很密切，我们系统还有自己的大型印刷公司、音像制作公司。找我们应该没问题。
你进入角色很快嘛。
可清笑笑。她想，自己昨天晚上几乎一夜没睡地翻看所有有关广告业务的资料和专业书籍，不就是为了要留给他这样的一个印象吗？
好吧，沙之洋说，我让具体负责这件事的工作人员把有关材料和我们的广告目标给你，你能在多长时间可以拿出策划方案来？
这要看了材料才能定。
可清带着万佳公司的材料得胜还朝。广告部的柳经理恨不能把她举起来。
半个月后。可清和柳经理有点忐忑不安地坐在细心阅读策划书的沙之洋面前。沙经理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柳经理问，这是你的作品？不不，柳经理给沙之洋递上一根大中华香烟，说道，这是广告部全体成员共同完成的，可清的功劳最大。可清不明白柳经理为什么要这样说。
沙之洋摇摇头说，可清，那你说说，这个产品的消费对象是什么？
可清愣在那里。
沙之洋把策划书往桌上一扔说道，你这样的策划书我们找任何一家广告公司都可以拿到，可是，这样的广告投向市场不会给消费者留下任何深刻的印象，因为，它没有特色。
可清扭头去看柳经理，这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脸涨得通红。可清压住火气问，那您说，我们的策划书还欠缺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特色！你懂吗？可清。为什么不把你的想象力放进去？我敢说你根本就没有参与这个策划。好吧，让我来给你上第一课。沙之洋吐出一口轻烟，接着说道，我们代理的这个产品是服装，而且是有民族特色的唐装。它的面料、做工和式样都十分考究，是一种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在香港，它是有钱人的专有消费品。现在明白了？
钱钱钱……除了这些你还会说些什么？可清说。
哼！沙之洋不禁轻蔑地笑道，不为钱，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你……可清浑身一颤，站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沙经理，我们拿回去再斟酌一下。柳经理说着狠狠地看了可清一眼。可清低下了头。
这才像做生意的态度。看看你们的广告词吧，简直就是一堆文字垃圾。
好的，柳经理一边拉着可清往门外退，嘴里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再做些修改，尽快把新的方案给您送来。
可清一路上一言不发。
可清还生气呀？柳经理在路边的小摊上给她买了瓶矿泉水，递给她道，你是刚刚做我们这一行，不习惯。时间长了就好了。
这一行就一定要低声下气吗？可清尽可能平静地说，他沙之洋凭什么这样对待我们？难道就不能好好说吗？
我的小姐，你知道现在广告业的竞争有多么激烈吗？人家找谁不是做，碰上他们心情好，算你幸运；要是碰上别人烦的时候，你就等着倒霉吧！所以呀，要学会平衡自己的心态。别人骂你的时候就跟着他骂，千万别把自个当人。
我试试吧。不过，您说，他讲的有没有道理？
他怎么讲都是道理。可清你一定要记住，客户就是上帝。
可是，他一定要我来策划，我对广告一窍不通啊？
是啊，我也有点不明白。你们原来很熟吗？
不。我都开始不认识他了。可清望着远处立交桥上来往穿梭的车流，心里有种很强的失落感。
听了她的话，柳经理说，沙经理说你行，你就一定能行，可清，我们十来个人的命运可是掌握在你的手心里了。
几天后。
可清再一次走进沙之洋的办公室。她面无表情地把薄薄的一本策划书放在沙之洋的面前。然后坐在他的对面。
沙经理奇怪地看她一眼，也不说话，慢慢拿起策划书来看。可清看到他的眉头渐渐舒展了。他微笑着抬起头来，轻声地说，太好了，可清，我没有看错你。
可清感到自己浑身有些颤抖。她克制着自己，漠然地看着沙之洋。
可清，告诉我……沙之洋的声音里有种可清熟悉的东西，是的，在医院的走廊上……
可清？沙之洋的呼唤把她从遐想中叫了回来。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以前好像见过你。
是吗？沙之洋笑了，我也见过你，在书上见过。
嗯？可清不解地问，什么书？
《石斋遗稿》。我看了你写的前言，非常感人。车祸那天晚上我就有种感觉，好像在哪儿见过你。后来，是周树证实了我的想法。沙之洋今天有点判若两人。可清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平静地、仔细地看他的脸。落日的余晖把最美的色彩投在了这个人的身上，他雕像一般地端坐在那里，微笑着看着可清。这种情形似曾相识。他是那样地安详、宁静，像一座山，像一个家……
可清，你怎么哪？你怎么哭啦？雕像说话了。
没有，我哭了吗？可清擦擦脸上的泪水。说道，风景，我在看风景。可清为自己的失态感到尴尬，忙掩饰道。
你才是一道风景呢，一道特别的风景。
走，我请你吃饭。沙之洋站起来，说道。
不，我该走了。可清想起正和丈夫书诚闹离婚的顺雨。书诚醉酒，顺雨和他吵架，书诚没轻没重地推了她一下，把她肚里的孩子推丢了。说，有个朋友现在住在我那儿，她身体不方便，我得回去给她做饭。可清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撒谎。
是顺雨吧？沙之洋收拾着桌上的东西，问。
对，你怎么知道？可清真的很好奇了。
只要我想知道的我都能知道。
沙之洋坚持把可清送到了楼下。时间才刚刚到六点，可是，天色已经黑了。可清看着沙之洋的车消失在道路尽头，心里有点后悔 ，为什么不和他一起去呢？
楼道里的灯坏了好久了，一直没有人修，可清扶着栏杆，一步一步往上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把她紧紧地包围着。她开了门，进屋，关门，也不开灯，一个人倒在了沙发上，闭上眼睛，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在黑暗中飘浮起来。
咚咚咚！可清听到三声敲门的声音，慢慢站起来，走到门口问，谁呀？
小清，是我。
婶婶你好，有什么事吗？可清忙打开门说。
没什么事，今天，你妈妈来过了，给你带了一大包东西。小清，你怎么连灯都不开？黑暗中，她们谁也看不清谁的脸。
噢，我刚回来。谢谢你，婶婶。您进来坐会吧？
不坐了，我该回去了，他们都等我开饭呢！对了，孩子，你吃了没有？到婶婶家去吃吧。
不了婶婶，谢谢你，我在外面吃过了。可清看着邻居婶婶走进对面的门，才关上房门，打开灯。
母亲总是心思细密的。每一个季节变换的时候，她都要给可清送来一套新衣服、一套适合这个季节的化妆品。母亲一定在想，不管女儿用不用，她为女儿做了。等女儿成家立业后，会慢慢理解自己的。
可清把包里的东西拿出来，一件一件摆在床上。全套最新的羽西化妆品、银灰色呢绒长风衣、黑色半高领毛衫、黑色高跟皮靴，最吸引可清注意的是那枚水晶胸针。过去母亲送来的衣物她几乎就没有碰过，今天，鬼使神差地，她洗完澡从卫生间走出来，却穿上了母亲送来的衣服，还把水晶胸针别在了黑色羊毛衫的衣领下。当她在镜子前抬起头来的时候，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镜子里面是我吗？我有这么漂亮……
第二天。柳经理去万佳公司签定了第一笔广告业务的制作合同。并带回了一张五十万元的支票。
接下来的日子，没有白天黑夜的忙碌。找电视剧制作中心，选景、选演员、……一个月之后回到家里，她发现自己错过了周树的婚礼。
电话录音里，有几段周树的留言：我一回国就给你打电话；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谈……最后一段录音是前几天的，他说，看来我很难找到你了，你到哪里去了？我就要结婚了，婚礼定在十二月十二号，希望那一天能见到你。我要听到你的祝福。可清疲惫地躺在床上，她想，给他们打个电话吧……可是，困倦像一张大网向她撒来，她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可清一上班就给周树的办公室打电话，没有人接。也许，出去度蜜月了？可清想着，笑了起来。
可清，一个人在那儿笑什么呢？柳经理说。
没什么，一个朋友结婚了。替他们高兴。可是，我错过了他们的婚礼。
可清，再有两天，所有的广告全都要交给万佳公司验收了，我的心里怎么老是有点忐忑不安的。
你担心效果不好，我们拿不到后面的合同，是吗？
也许吧。我还从来没有这样过。
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像这一次这样投入。其实，我觉得你看重的已经不仅仅是广告所能带来的效益，你看重的是你花了那么大心血的作品能否被认可和接受。对吗？
可清，你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子。我现在知道沙经理为什么选中你了。
选中？选什么？可清的神经忽然绷紧了。
噢，没什么。我现在去电视台，今天办公室正好没有人，你就做一回留守女士吧。柳经理说着走了出去。
广告播出后，反响很大。有几家大公司找来和他们谈合作意向。柳经理拿到了万佳公司第一笔业务的全部款项。这天晚上公司老总给他们摆庆功宴。可清在那样的场合里总是显得不太合群。可是，几杯酒喝下去以后，她开始变得活跃起来。她向总经理敬酒，说，老总，我想我不太适合做这个工作。您还是让我回到财务科吧。
可清，你可不能走哇。柳经理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说道。
对，老九不能走！同事们一边附和道。
可清，我正要宣布一个决定。总经理说着把他和可清的酒杯都斟满了，他举起杯子说，来让我们大家一起敬可清同志。从今天开始，石可清同志就是我们公司广告部的副经理。
可清，不，石经理，来，我敬你。
大家纷纷来向她敬酒表示祝贺，喝到最后，可清已经不知道身在何处了。
可清醒来的时候还觉得头重脚轻。她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片白茫茫的光线。下雪了！她惊呼一声，跳下床来，差点摔倒。
你小心点！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可清吃惊地回头去看，沙之洋站在门口。这不是在她家里！
你，怎么是你？我在哪儿？我怎么会在这儿？可清忽然想哭。
可清，你别急呀？沙之洋见她欲哭的样子，赶忙解释道，昨天晚上柳经理打电话请我去参加你们的酒会，我去晚了，你们十一个人里没有几个是清醒的，你见到我就拉住不放，不停地问我一句话。
问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选你。你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
可清摇摇头，我不能喝酒的。昨天喝得都没谱儿了。
我想，你一个人住，这个样子回去，没有人照顾你，那怎么行？
谢谢你。可清有点害羞地低下了头，让你看到我那么狼狈的样子……
不，你一点也不狼狈。沙之洋笑了起来，说，你不知道有多勇敢。
我做了什么？
你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沙之洋回避着可清的目光。
嗯。可清拍拍自己有点发木的头，想起有一次和柳经理他们一起吃饭，有个人戏说醉酒三步曲：第一步失言，第二步失态，第三步失身……不！她惊恐地看着沙之洋。
没你想得那么严重。沙之洋虽然不看她，却好像知道她的心事一样。来，去洗洗，吃点热东西。你的胃现在一定不好受。别人醉了酒会吐，那样第二天会好过一点，你倒好，全都留着。
可清被沙之洋牵到洗手间，她冲了个热水澡，换上沙之洋宽大的睡衣，走到客厅。这是一套三居室的套房，色调柔和，装修简洁，客厅里只放了一套五组合的咖啡色真皮沙发、和沙发配套的茶几、一个落地台灯、一盆四季常绿的室内花树，显得多少有点冷清。不像常有人住的样子。
可清，到这儿来，沙之洋在阳台叫她。可清走过去看时，只见他在那里摆好了餐桌。
来，看看这些你喜欢吃吗？沙之洋让可清坐在他的对面，热情地说道。
可清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十二月二十五日下午四点三十一分。沙之洋看着手表答道。
我睡了这么长时间？
准确地说，你睡了十六个小时。沙之洋笑着说，你睡着的样子可是比醒着的时候乖多了。
可清抬头看着沙之洋，正好和他的目光相遇。可清看向窗外。不远处传来圣诞音乐，她想起来，今天是个节日。
你的家人呢？你不和他们过圣诞节吗？
那是洋人的节日。我没有那习惯。不过本来是要回去的，谁让我把你捡回来呢？沙之洋说着，把淡黄色的果汁倒在可清面前的玻璃杯里。
对不起。可清一时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
你家不在这里？
在珠海。不过我的老家在江苏。沙之洋说着，举起杯子，来，喝点果汁。是热的。
可清和他碰了一下。问，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对你好吗？沙之洋笑了，你不恨我了？那天把你一个人扔在马路边上，你一定哭了。
可清不好意思地笑笑。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阳台上没有灯，城市的夜光透过玻璃照进来，雪花飞舞的身影清晰可见。雪下得很大。可清感到一种梦境般的美好和虚幻。
此景只应天上有！可清轻声感叹道。
人间哪得几回见。沙之洋附和着。他们相视一笑。
你的孩子多大了？可清问。
十六。沙之洋说着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她。是他们的全家合影。照片上的那个男孩看上去很小，不像有十六岁的样子，可能是几年前照的。吸引可清注意的是他的夫人，那是个美丽的女人！只是，妩媚的面容之下却有一种凛然的气质。
她是我的顶头上司。沙之洋好像总能看出可清的心思，他说，我们公司的总部在珠海。这家公司是她香港的亲戚投资的。不过，我们两个人加起来有百分之三十的股份。
那也很可观了。
她百分之二十五，我百分之五。沙之洋说着，苦笑了一下，我的股份是这几年的奖励积累下来的。公司在，我就是个百分富翁，公司倒了，我就和大家一样，一无所有。并且，我们的家族股份是绝不允许转让或出售的。所以，我得时刻记着，这一切都是别人的恩赐。不过，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思想去做事，还是有点成就感的。
可清把照片递给沙之洋，看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妻子以前是个舞蹈演员，没想到她还有经商的才能。可是，女人一旦做起生意，那是连自己都搭上了。你别误会，我是说她会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生意里去。儿子十四岁就被送到新加坡去读书。刚来这里的第一年，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流放的人。我们那个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四分五裂。沙之洋的表情在若隐若现的霓虹里变得飘忽不定。
我难得见到她。有时两个月，有时半年。开始，我们还打电话，互相关心对方，说说自己的生活。后来，我们几乎连电话也很少打了。除非是生意上的事情，或者儿子的事情。说起话来也越来越像朋友之间的寒暄。沙之洋停下来，点燃一支烟，接着说道，我从来不怀疑她的感情是否有什么变化，可是，我得承认，我自己在变。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坏。哈哈，你别害怕。沙之洋自嘲地笑道，我从没有把女人带到这里来过，你是第一个……沙之洋说到这里忽然停下来。他见可清抱着双臂，走到了窗前。看着她的背影，他说，可清，你冷吗？他的声音几乎有点颤抖。
不，我想我该走了。可清头也不回地转身向卧室走去。
别走，沙之洋站起来阻拦道，现在还早，对不起，如果你不爱听这些，我不说了。我们聊点别的，好吗？
我真的该走了。可清低着头，退后一步，拉开了和沙之洋之间的距离。
请你再坐一会儿，答应我，可清，如果我的话让你觉得不舒服，我道歉。你还什么都没有吃呢？
谢谢你，请让我走吧。我不想太多地了解别人。我一个人生活在自己的那个狭小的空间里，我的承受力是很有限的。你能把真实的一切告诉我，是信任我。可是，你知道吗？真实的东西往往都是沉重的。我怕我负担不起。
可清说完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卧室。她穿好衣服出来时，沙之洋还愣愣地坐在那里。可清说，沙经理，我走了。他才猛然醒过来似的，站起来说道，我开车送你。
大街上，屋顶和树木都披上了一层白色的盛装，而地上的雪却化成了乌黑的泥水。可清觉得这情景就像现实和梦想的写照。这个世界还有多少干净的东西？
可清看着汽车上的时钟，还不到八点。如今西化，圣诞节成了商家促销的大好时机，几乎所有的商店都披红挂绿，人流如织，比过年还要热闹。这个民族怎么了？她不懂，这代表了进步还是别的什么。
这一夜，可清做了好几个梦，几乎每一个梦里都有沙之洋的影子。她甚至梦到沙之洋拥抱着她，深情地吻着她。从这个梦里惊醒，她就再也难以入睡。是什么让她对沙之洋存有那样的幻想？这种迷惑是多么可怕，就像当初她看不清父亲的痛苦一样，现在她也看不清自己的内心，这种不能被自己左右的情形对于可清来讲几乎是不能原谅的，她必须在每一件事情上都把握好自己，不然，谁来帮她？今后的工作中，还要和沙之洋有更多的接触，她该怎么去应对？她忽然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思念父亲。泪水再也不能控制地涌了出来。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可清和同事们一起忙着制作那家境外公司的形象广告。他们同时策划着要把广告部从文化传播公司里独立出来，单独成立一个广告公司。忙碌让她摆脱了情感上的困惑和烦恼。工作着是幸福的！她真切地体会到这句话的发明者当时的心情。
临近春节了，人们开始松弛下来，筹备和等待那个传统节日的到来。可清每次看见商场门口拥挤的人群，就会想到母亲。从她回到这个城市以来，可清还没有和她过过一个春节。她现在也在忙着这些事情吗？
年三十上午，做完最后的大扫除，公司里的人都回家吃年饭了。可清一个人还留在空荡荡的办公楼里。看着窗外阴冷的天空，她觉得自己几乎不属于这个世界：不挂念别人！也不被别人所挂念！这个角落好像独立于世界之外，被所有的人遗忘。她想哭，可是没有眼泪。她平静地等待着，等待夜色来临，等待时间流走，等待一切快一点恢复到上班的状态。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将她从自己的遐想中惊醒。
站在门口的是沙之洋。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沉默让空气变得胶着而又暧昧，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等可清恢复思想的时候，她已经被沙之洋紧紧地抱在怀里。
还是那个房间，还是那张她曾经睡过的床。不同的是，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沙之洋正用手支着下巴，专注地看着她。可清有些害羞地又闭上了眼睛。她的嘴角挂着幸福的微笑。
可清，看着我。沙之洋轻声地说，你后悔吗？
不，我得到了这么多，为什么要后悔？
可是，我不能对你承诺什么？
不要，我不要你的承诺。可清用手掩住他的嘴，说，我也无法给你承诺。
承诺就是一种责任对吗？那太沉重了。我们彼此关心对方这就足够。我只要这些。有一个人在我心里可以想念，让我不再孤独。你让我和这个世界有了一种联系，这对于我来说是一种多么大的改变。之洋，别为我想得太多吧，我可不愿意成为你的负担。如果那样……
沙之洋吻住可清，不让她再说下去。
可是，我今天就要走了。沙之洋抬起头说道，我得赶今天下午最后一班飞机回珠海。
现在吗？可清吃惊地探起身来。
对，今天是大团圆的日子。沙之洋抚摸着可清柔顺的头发，说，尽管我很想留下来陪你。
那你赶紧准备吧。可清说着，起身穿好自己的衣服。
可清一直把沙之洋送到登机口，她是那样平静，平静得让沙之洋感到心痛。他不敢回头去看可清孤单的身影，他怕自己一回头就再没有继续向前走的勇气。
可清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校园里的路灯已经点亮。她走在熟悉的小路上，脚步欢快轻盈。
远处的灯光下站着一个人。是母亲。
当母亲看清楚可清身上穿着她前不久送来的衣服，一种又喜又悲的表情明显地写在她日渐衰老的脸上。
母亲出现在一个多么恰当的时候啊！可清有那么一瞬间几乎相信一切的厄运都从此结束了。
可清站在母亲面前，沉默地看着母亲。当母亲说，小清，跟我回家过年吧。可清向她伸出了手。她们互相搀扶着，在寒风中向校外走去。
她在和母亲过年，她房间的电话却疯狂地响了一阵又一阵。
初三的下午，可清才从母亲家回来。当她走到楼下时，看见了那辆熟悉的深红色的汽车。她愣在原地，心跳几乎停止。沙之洋从车里下来，将她带到了车上，关好了车门。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
你到哪里去了？我到处找你。一阵热烈的亲吻之后，沙之洋问。我一下飞机就给你打电话，没有人接。这两天里，我给你打了无数个电话。我每次都在担心，你是不是从机场回家的路上出了什么事情……
你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回来了？可清毫不理会沙之洋的责备和担心，她只是惊奇地看着这个从天而降的男人，全部身心都被一种巨大的幸福紧紧地包围。
想你，沙之洋亲吻着她冰凉的面颊，说道，可清，真是不可思议。我几乎不相信这是我做的事情。
你的家人呢？你不陪他们了？
她去了新加坡。我没有和她一起走。她很生气。问我有什么事情比儿子还重要？
那你怎么说？可清的语气里全是好奇。
我能说什么？我说什么原因也没有，只是不想去。想好好休息几天。沙之洋叹口气道，我已经不能左右自己了。每天就是想着你。可清，你有什么魔力？
我一无所有，你是我的全部。这就是我的魔力。可清脸上纯真轻盈的笑意让沙之洋的心颤抖了。
幸福的日子总是特别容易过去。被春节长假剪断的时间，将在相同的内容和节奏里重新连接起来。
上班的前一天，可清对沙之洋宣布了纪律：不许在上班时间给她的办公室打电话；不许以任何借口和理由到单位来找她；一个星期最多只见一次面。这让沙之洋感到，可清其实并不信任他。她的自我保护意识还是那样的强烈。可是，他觉得自己不能太急，他相信，终有一天，可清会放下所有的武装完全投入到他的生活中来。
转眼已是春季。这天，可清和顺雨骑着单车到城市边沿的森林公园去踏青。她们来到湖边的鸽子坪，在草地上一个安静的角落里，躺下来晒太阳。可清呼吸着潮湿的、混合了湖水和青草味道的空气，伸展着自己的身体。天空是那样的明净，离她很远又好像就覆盖在她身上。她的身体渐渐地和土地融化在一起。她的身体里，一棵草，正在发芽，一棵小树正在生长。她感到自己的心在笑着观察它们。
顺雨，可清闭上眼睛说，我怀孕了。
你要死。顺雨把一大堆吃食倒在草地上，骂道，又来刺激我。
对不起。可清道，我忘了……
没什么，别担心，我也快忘了。丢就丢了吧，我也不再难过了。顺雨说着问，你真的假的？
可清笑着看她，并不回答。可是，看她的表情，顺雨知道，她不是玩笑。
你被人……
不，是我自己愿意的。
他是谁？顺雨吃惊地问。
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他有家庭。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自己养活这个孩子。
你疯啦？顺雨几乎从草地上跳起来。你知道大家会怎么看你？
我不怕。我一定会照顾好他的。
我一点也不怀疑你能照顾好他。可是，你怎么养？
现在有那么多单亲母亲……
我看你是真的疯了。不过我倒有个办法，你悄悄地把孩子生下来，我来领养。
不行。我不会那么做的。可清口气坚决地说。他是属于我的。完完全全地属于我。谁也不能改变这一点。
顺雨看着可清脸上绝决的表情，不再说什么。她能说什么呢？可清的一切她都是了解的。此刻，她相信，没有任何人能比她更加懂得可清的心情。
可清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沙之洋。她相信，这对于沙之洋不会是一个好消息。她甚至想到，如果告诉他，这个孩子恐怕就不能再存在了。让她烦恼的是，如何度过这漫长的十个月而又不让他发现呢？她又不可能从这个地球上消失。对，谁说不能？她的心里几乎有一种狂喜的感觉。
四月的一天。在他们固定的见面的时间，沙之洋把可清带到这个城市最豪华的酒店。可清不明白沙之洋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他想寻找一点什么感觉吧。可是，当他们在床上用完晚餐，沙之洋把一个戒指送到她的面前时，她的心开始往下沉。
可清，沙之洋叫着她的名字。他的脸上流动着一种让可清心碎的深情。你愿意永远和我在一起吗？
是的。可清看着他。
嫁给我好吗？
我已经嫁给你了。
不，我是说，我们结婚。
不，不可能。可清几乎是惊呼起来。我们一开始就说好了，我们不要承诺。
可是现在我要给你承诺。我要离婚，我要我们永远都能在一起。
我们不结婚也能永远在一起。你不相信我？我是你的，我不会再爱别人。
这是不同的。我们不能总是这样。这对你不公平。
不，你不能和你妻子离婚。我不允许你离开他们。
为什么？可清，你难道不希望我完全属于你吗？
你不可能完全属于我。就是你离了婚，也不可能完全属于我。你的过去是不可能一笔勾销的。
沙之洋看着可清。可清的脸那么认真，她不像是在说笑或者言不由衷。他不懂了。
那晚之后，可清感到某种危险正在向她和她的孩子靠近。她向单位请了三个月的长假。给顺雨留了一封信，悄然地离开了这个城市。
沙之洋几乎放下所有的工作，到处打听她的下落。可是，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他想起可清时常提起的那个叫顺雨的密友。通过周树得到顺雨的电话。他约顺雨出来见面。
顺雨站在办公楼的长廊上，有些疑惑地看着面前这个脸上写满疲惫和失落的、叫沙之洋的男人。她听说过他的名字，是在周树住院的时候。可是，他会有什么事情要来找她呢？
当沙之洋提到可清的名字，顺雨几乎在一瞬间就明白了：可清的那个孩子就是他的。
可是，我真的也不知道。看着他焦虑的表情，顺雨有点同情他了。她是给我写了封信，不过，没有说她会去哪里。只说她一定会回来。可能两年，可能三年。要我帮她办停薪留职手续。
沙之洋定定地看了她很长时间。似乎想进一步确定她是否在说谎。顺雨那张坦诚的面孔让他大失所望。他慢慢地转身离开，连一句谢谢也没有。
喂，有一件事，不知道你是不是知道。
什么？沙之洋满怀希望地扭头看着她。
可清她，她怀孕了……她要那个孩子。
沙之洋的身体摇晃了一下。顺雨想上前扶他，他拒绝了。
顺雨看着沙之洋消失在楼梯的尽头，一种莫名的悲哀让她的胃感到一阵痉挛。
一九九七年，是全中国乃至全世界都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年。
这一年的七月，被殖民统治了一百年的香港重新回到了祖国的怀抱。
也是在这一年，发生了震惊世界的“亚洲金融风暴”。日本、韩国、泰国、新加坡、台湾、香港等亚洲国家和地区，股票暴跌、存款贬值、银行倒闭、工人失业。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公司在一夜之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万佳公司在新世界的写字楼也已经是人去楼空。不过，很快，另一家公司就住了进来。
这个世界的热闹与可清是无关的。她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静静地等待一个新生命的到来。
大学毕业后，她分配在一家效益不错的单位做出纳。同事们对新员工的态度都是淡淡的，可清也很平常，除了年轻似乎别无所长，又没有什么社会背景，不然，一个大学生怎么会安安心心地作了出纳呢？
改变可清命运的是一次偶然的机会。
局系统要举行一次女职工演讲比赛。原定参加比赛的人出差了，只好临时找个人替代。可清在比赛前一天下午才接到通知。第二天的比赛中她却力挫群芳，捧走了金杯。接着，又代表局系统参加全省的比赛，拿了第二名。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办公室于主任把她叫去，神秘地关上门，递给她一张舞票说，今晚，你一定要去，这是有关领导特意吩咐的。可清说，对不起，我不怎么会跳舞的。那也得去，可清，这可是政治任务。可清无奈地接过舞票。她想：都什么年代了，跳舞还是政治任务？
晚上，天下着小雨。可清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罩上雨衣，骑自行车赶去参加那个舞会。舞会在东方酒店的二楼。舞厅不大，但小巧精致。圆形的舞池里，幽暗的、红黄蓝交织的光线中，二十几个男男女女，正在摇滚乐充满活力的乐声中不顾一切地扭动着身体。她在个角落刚坐下，有个男子向她走了过来，热情地向可清伸出手。可清慌乱地站起来。那人说，可清你好，这么晚了，我以为你不来了。来，跟我来。我给你介绍几位领导。
他们走近一个较大的圆台。那里坐着三位年长的男子和三位打扮入时的女孩。可清的心顿时沉了下去，才明白于主任说的政治任务是什么。
圆桌旁一位矮胖的男子站了起来，问，周树，这就是你女朋友吧？说着还伸出手。可清下意识地伸手去握了握，又觉得这样等于承认自己是什么周树的女朋友，又赶紧缩回了手。
那个周树说，可清，这是人事处王处长。说着又向旁边两位男子介绍道，这是文化传播公司的石可清。她父亲就是已故的红学家石斋先生。可清，这是何处长、廖处长。两位领导象征性地点点头，示意她坐下。可清在周树指定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音乐声响起，三位女孩站起来邀请三位领导。可清觉得奇怪。按照惯例应该是男士邀请女士。周树最后邀请了坐在那里不动的可清。
可清，为什么不说话？
那三个女孩子也是我们公司的吗？
不，她们是印刷公司的。她们比你有经验，已经参加过好几次这样的聚会了。
可清沉默了。
周树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的沉默让他有点尴尬。
你怎么知道我父亲的笔名？过了一会儿，可请问。
你终于说话了。还有什么问题？
还有，你是谁？你是哪个单位的？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吗？
这么多的问题，看来我要找一个专门的时间来回答你。
十点钟不到，周树的客人就要走。他对女孩们说，你们要想玩还可以再玩一会儿。又对可清说，走，我送你回家。
可清来不及说话，周树已经和几位领导往外走了。可清只好跟上。
在门口，周树把那几个人送上车，再返回来时，可清已经不见了。
可清逃也似的骑上自行车，冲进雨雾。她还没有准备好去接受任何一个人进入她的生活，尽管她已经二十五了。连她母亲都不相信，她还从未恋爱过。
最操心可清终身大事的自然是母亲。
母亲浑身上下的珠光宝气无一不在向她证明，当初选择离婚是非常正确的。
可清很少见她母亲。人家母女之间大都是无话不谈、亲密无间的，她们母女在一起却总是无话可谈，要么就是母亲唠叨数落一番，然后不欢而散。
可请认定了母亲是对不起父亲的。她想她这一生都不会原谅她。
父亲毕业于华师中文系，分配在一所专科院校任语言教师。母亲是父亲的学生。从贫困山区走出来的父亲，能娶一位大都市的漂亮姑娘为妻，又有一个可爱的女儿，那些年是他最幸福的日子。在可清的记忆里，她三岁时父亲就把她抱到膝头，教她读书、认字。五岁时她已经能像模像样地抱本繁体竖版的《红楼梦》读了。可清对《红楼梦》的热爱是受红学家父亲的感染。可是，不幸也就在那个时候降临了。
妈妈走了。那一年，可清十二岁。
可清哭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她不能相信：妈妈为什么不和她说一声就走了呢？面对可清的眼泪，父亲是沉默的。他坐在可清身边，长时间的一言不发，等可清抽泣着睡着了，他才离开。
可清已经决定不再爱她的母亲了。她对父亲说，爸，您别难过了，没有她我们一样可以过好的。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父亲却说：孩子，别恨你妈妈。她想得到幸福，这没有错。是爸爸不好，爸爸不能给她想要的生活……这是件很遗憾的事情，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妈妈。你也别恨你妈妈，她走的时候哭得很伤心，她害怕面对你，她和别人去了南方，她说，这也是为了你……她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可清不懂，父亲为什么要责备自己，是母亲要离婚的，父亲对她那样好，从来不对她说一句重话，母亲发脾气时，父亲就走开了，事后又去安慰她。什么才是妈妈要的幸福呢？
从此，父亲一天比一天的消沉，常常枯坐在书桌前，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后来又逐渐开始酗酒，竟然发展到给学生上课时，裤子口袋里也装着一小瓶白酒。身体因为酗酒变得虚弱和肥胖。可清看着父亲日渐臃肿的身体、几乎快要掉光的头发，内心的恐惧和难过无处诉说。每一个无眠的夜晚，她都能感觉到自己心里的恨是那样的强烈。她恨母亲的自私也恨父亲的懦弱和窝囊，她恨自己为什么不一下子就长大，大到足以安慰和拯救父亲。可是，她才十五岁，她还什么都看不清，所有的困惑、忧伤和怨恨都只能包藏在心里。
可清骑着自行车走了不远，背后传来周树的叫声。可清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了下来。她想自己这样不告而别，显得不那么光明正大，事实上，也真没有什么好怕的。她对追到面前的周树说，对不起，我以为你和他们一起走了。周树一边用手抹去脸上的雨水，一边说，我说过要送你回家的。他撑起雨伞，把可清也罩在了伞下。可清说，你真的不用送我，我们这样走怕是要走一个多小时。时间还早，我们边走边聊。周树说，你不是有那么问题吗？让我来一一地回答你。
周树是父亲的学生！可清不相信地看着他。周树说，你忘了，那年春天，有个男生到你的学校去找你……可清想起来了，是的，她就要面临高考的那年的春天。那是七年前了，这个男生告诉她，你父亲出事了，快点回去吧。从那天开始，她的心就再也没有温暖过。
可清，听说你妈妈回来了，你们现在过得好吗？
我还住在父亲的老房子里。
你，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
你呢？说实话，我那天没有注意看你，所以，根本没有想起来。好像，父亲的葬礼，你们也帮了不少忙。
那时我是系学生会主席，你父亲是我们男生的朋友，他对我们毫无保留。老师是个性情中人，他一生只爱过一个女人，爱得很传统，很苦，只是，他和你母亲有太多的不一样，可是，他看不清。我们都很爱老师，也同情你，所以，对你的情况也就了解得比较多。
可清问，那你现在是……
我在局办公室。今天的聚会让你感到不自在了吧？
没有，我想自己应该尽快适应这些。工作都三年了，我觉得自己和这个社会还是那么陌生。
雨停了，周树收起伞，骑上自行车载着可清，把她送了回去。
这一夜，可清又失眠了。周树的出现让她想起了那些不愿再想起的往事。
父亲是死于肝癌。
父亲的追悼会上。校长正在低沉的哀乐中沉痛地讲述着父亲的生平，有人走到可清身边对她说，学校办公室有长途电话，找你父亲的……她拿起放在桌上的电话，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老石吗？
请问您是哪位？可清礼貌地问。
我，我是他的前妻……
对不起，您要找的那个人已经死了。可清咔地挂上电话。在可清的心里，母亲就是杀死父亲的元凶。可母亲还是在父亲下葬的那天赶了回来。
晚上，家里只剩下她们母女二人的时候，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你住哪家宾馆？可清问。
今晚妈妈想留下来陪你。
不必了。我想我早就习惯了没有你的生活，你留下来，我会做恶梦的。
母亲愣在那里，半天才吐出一句话，可清，你在怨恨我吗？这六年时间，我也过得很艰难，我没有一天不想你的，现在，情况刚刚好一点，我就……
这些话你留着去对我父亲说吧。我说过怨恨你吗？我十二岁那年就从父亲那里学会了宽容，可宽容却要了爸爸的命。知道我怎么想吗？我既不怨恨也不宽谅。你和我之间最好保持距离。
你是我女儿，你怎么能这样说话？你这么说就是没有原谅我。六年前我离开的时候把全部家当变卖了三千元全都留给了你，就是为了保证你的生活和学习，而我自己赤手空拳到南方去闯，我容易吗？
你认为三千元就可以买一个人六年的情感吗？给，给你！这就是你说的那笔钱，我们一分也没有动，就是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有。可清说着，把存折扔在地上。
母亲弯腰拾了起来，身体摇晃了一下，问，你们为什么不用？
可清看着母亲梳理得油光可鉴的头发，时髦而又庄重的打扮。想着父亲那六年中的痛苦和潦倒，想起自己那无数个被泪水洗面的夜晚，冷冷地说，因为，那是你的卖身钱，是你牺牲了爸爸的一生换来的钱……可清再也控制不住地失声痛哭起来。
你怎么能这样侮辱你的母亲？母亲气得浑身发抖，她挥手要打可清，可清哭着，倔强而冷傲地看着她。她举在半空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脸变得苍白。她跌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许久才说，我忘了，你是读着《红楼梦》长大的。
可是，无论可清怎么逃避，母亲终归是母亲。为了能够照顾她的生活，母亲在武汉开了一家药店，又在她的学校附近租了一套房子。那时候，可清刚上大二，母亲开着她那辆红色夏利到学校找可清时，可清没有回避，她不想在众人面前与母亲争执，让别人知道自己曾经有过一个那样的母亲。母亲以为可清原谅她了，让她回家住。可清在为她关上车门的时候说，请你记住，以后不要再到学校来了。我不会去你家的，我有自己的家。
母亲看着女儿孤单的身影消失在秋天破败的树林里，第一次听到自己心在哭泣。以后，她真的不再去了。只是每个星期买一些水果、副食品什么的让她的助手送过去。可清没有拒绝，她和室友们一起分享了。她从来不要母亲的钱，每学期，除了奖学金，她还在校外做家教、打临工。她一直记得十二岁那年对爸爸说过的话，没有妈妈，我们也可以过得很好。父亲为什么不相信她呢？现在，她要证明给父亲看。
第二天，早上一上班可清就接到周树的电话。
可清，你还好吗？我一直担心，怕你会感冒，昨天实在太冷了。
不，没有，我很好。
今天晚上你有什么事吗？
暂时没有。
我请你吃饭。
黄昏的时候下起了小雪。周树又打来电话，说要来接可清，可清让他到餐馆去等。从单位到那家餐馆只有一站路的距离，她没有乘车，雪中散步，是父亲留给她的浪漫。小时候，父亲常常带她到学校的大操场上去，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玩各种有趣的游戏。
可清不知道她和周树算不算恋爱。只要周树不出差，他们每个星期都会见面。半年时间里，可清已经渐渐接受了周树修长的身体、清俊的脸上显得过大的眼镜、浓密的头发、温柔的手……可是，周树从未向她明确地表示过什么——可清的矜持让周树不敢太靠近。他们的接触总是限于登山时互相帮助式的牵手。可清从来都觉得自己不仅缺乏恋爱的激情也缺乏一个年轻女性应该有的魅力。她也向往过能够遇到一个让自己怦然心动的人，也渴望过有一段浪漫的经历。可是，她不断地否定着自己这种幼稚的想法：可清常常觉得她是从少年直接跨进了中年——“有的人生来就老了”。她不能耽误了周树的时间，她想，我应该对他说清楚。
可清选择了一个不太恰当的机会。事后，她想，不然的话，一切也许都会是不一样的。
那是七月的一天，晚上九点多钟了，周树送可清到公共汽车站，
可清犹豫着，说，周树，你的车已经过去了好几辆，别等我了，你先走吧。
那怎么行。我必须看到你安全上车才能走。我们每次不都是这样吗？
是，就因为这样我才觉得不公平。
公平？你说话像个律师。可清，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希望和一个什么样的人生活？
我没有想过。也许，我并不想和什么人在一起。
为什么？就因为你父亲的死吗？因为你父母的婚姻不幸福，你就把爱情也一起否定了？
周树，我说不清楚。爱情到底是什么？你能告诉我吗？你能说那个女人和我父亲结婚的时候，她的心里没有爱情？可是，你看到了，她都做了些什么。
可清，要知道，每一个人都渴望能够找到一种永恒的情感，可是，那并不容易。所以，有时候，离婚是一种勇敢的表现。正是敢于承担责任的人才有追求幸福的勇气。你不能总是这样不原谅你的母亲，这对你很不好。
你被自己的母亲抛弃过吗？
没有什么人能让你忘记这一切吗？
是的。可清一脸绝决的表情。至少现在还没有。
那好吧。周树伸出手和可清的手握了握，说，我先走一步了，有一个同学叫何静，就住在对面。说着，他大踏步地向马路中间走去。可清看着一辆小汽车很快地冲了过来，她张开嘴大叫一声，小心！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汽车尖利的刹车声中，周树被扔出了一米以外。可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周树身边的。她抱着昏迷的周树大声喊着，周树……
围观的人群蜂拥而来。司机是一位四十出头的中年人，他从车上走下来时，脸色煞白。小姐，他怎么样了？司机恐慌地问可清。
还问什么？还不快把人送到医院去？一个深沉的声音从车窗里传了过来。几个人帮忙把周树抬上了车。可清抱着周树流血的头，几乎要晕过去。司机旁边的那个男人看了看她，说，小姐，我来吧。说完他下车来到后坐。他把周树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又让可清坐到了前排。开车！尽量快一点，平稳点。他对司机说到。
陆军总院急诊室里门外，可清忐忑不安，额头上冒着冷汗。
对不起，你现在一定十分担心。不过，我看他不会有什么大事。那个一直把周树抱到医院的男人让司机回去办事，自己留下来陪着可清。他见可清那么紧张，想说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
如果是那样当然好。否则，我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
为什么？
我拒绝了他的感情，他才会那么急躁地转身走开，他平时都是很小心。
别那么自责，看你这样子，我真担心他醒来的时候，你又会倒下去。来，喝点热水。他把从车上带来的热水递到可清面前。可清摇摇头。
不，我不想喝，我只想吐。
把你的外套脱下来，说着，他帮可清脱掉血渍的外套，又把西服脱下来给可清穿上。可清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四目相对时，可清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
你们吵架了？他点燃一支香烟，问道。
不，没有。我们还没有发展到吵架的程度。
哦？那人好奇：你刚才说拒绝了他的感情……
是，他希望我们的关系能更进一步。
……
这是我的名片。说着他双手把一张小纸片递给可清，说，你放心，我一定会对你的朋友负责的。可清刚伸手去接名片，急救室的门开了。周树被绷带五花大绑着推了出来。可清冲了过去。
他没事，刚才我们还说过话，为了减轻他的疼痛，我们给他用了镇静药，他只是暂时睡着了。医生走到她身边说，你过来一下。
可清跟着医生进了办公室，那人也跟了进来。
请你在这儿补个字。医生指着桌上的住院单说，刚才时间太紧没有来得及叫你。可清拿起单子仔细地看，上面的字龙飞凤舞，没几个是他认识的。
他的情况怎么样？可清边签字边问。
他很幸运。全身除了几处轻微骨折，基本没有受到大的重创，就是左肩胛骨受损程度比较严重，可能影响他今后的生活。还有他的脑震荡。我们担心他的头部有淤血。护士会一直观察到明天早上，如果他出现呕吐、恶心的现象，我们会立即采取措施。你们先去把手续办了。你带钱了吗？入院时，恐怕要预交两千。
我没带那么多。可不可以请您向他们解释一下，我明天请人送来。可清说。
不，医生，不用了，我来交。人是我撞的。那人把单子抢了过去。走出了医生办公室。
小姐，你真是好运气。像这样的司机我还是头一次见。
可清笑笑说，没有人愿意碰到这样的好运气。可清跟到周树的病床前，看着脸色蜡黄的周树，看着特护病房的空床，想着自己要作为特护在这里住上几天，忽然有些恍惚起来。
她感觉身后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他还没有醒吗？那人轻声地问，我刚才去找了这里的护士长，熟人，等会儿她就来，你不用在这里守夜，他们会安排的。
周树醒了，看不到一个熟悉的面孔，他会难过的。
你很细心。那人微笑着，我的名片你保管好，有何变化和需要，请和我联系。医药费、营养费、住院费，我全包了。如果将来留下后遗症，我会按照你们的要求赔偿的。请你放心。
可清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接过名片，上面写着：万佳商贸有限责任公司，客户中心经理，沙之洋。她问，这些费用是公司出还是你个人出？
这个问题请你放心，不管是我们公司还是我个人，都不会逃避责任。
可清有些奇怪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
……
沙经理，司机探进头来叫道。
对不起，我出去一下。他说着走了出去，随手把门虚掩起来。
都办好了？可清听到他在门外问。
都办好了。对不起，我太不小心了……
这不怪你，是我催你快一点的。交通大队那边都安排好了？
没有问题，你的战友说了，不会留案底。您的聚会……
改期吧。等会儿你先送那位小姐回去，然后再来接我。
经理，我留下来吧。
你又不认识人，留下来没用。我等肖护士长来，有些事情交代一下。
不，不用了，你们都可以走了，我留在这里……可清走出来说。
你？你行吗？你能把他扶起来还是能把他抱起来？沙之洋脸上的微笑让可清觉得不舒服。
我当然行，她说，我照顾过病人知道该怎么办。
我是怕你不方便。你一个女孩子……听我的没错。你先回去，赶紧洗个澡，换换衣服，好好睡一觉，明天再来看他。医院里有专门做特护的护士，无非是多交点钱，有关系的话，她们会照顾得更好。你还不放心？
可清疑惑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她有点糊涂了。沙之洋拉着她的胳膊来到一面镜子前。可清吓了一大跳，里面那个人是自己吗？头发散乱、面容苍白，穿一件宽大的男式西服，整个人都变了形。
沙之洋松开手，问，还不想走？
那好吧，我明天一大早就来。可是，这里什么用品都没有……
他现在什么也不需要，你就别再耽误了，快回去吧，听话。沙之洋说着转身走进病房。可清的泪忽然夺眶而出。她猛然转身就往大楼的出口走去，司机赶紧跟了上去。
那一夜，可清几乎失眠。她觉得自己莫名其妙。那个沙之洋的一声“听话！”竟然勾起她对童年的回忆。每当她撒娇任性的时候，父亲总的说，清儿听话。可是，沙之洋和父亲之间有什么关系呢？他只是可清生命里的一个匆匆过客。可清对自己说，收起你的幻想吧。
第二天一早，可清就来到周树的病房。她轻轻地推开门，一个女孩的背影端坐在周树的床前。
周树。可清忧郁着叫道。
可清，你这么早！进来。这是我的，同学，何静。何静还记得吗？这是石老师的女儿……
当然记得，小红学家。坐呀可清。何静热情地招呼着。
哦，这是我给周树做的粥，要趁热吃……
好啊，谢谢你，我来喂他。可清的话还没有说完，何静就抢着说，她把粥倒在碗里，拿起勺子，轻轻地喂到周树的嘴里。
可清有点尴尬地坐下来，手足无措。
周树，可清问，你的头没事吧？
没事了。何静抢着答道。医生刚来查过房。昨天夜晚周树一醒过来就给我打电话。我昨天就觉得奇怪，怎么左眼皮就是跳个不停呢？
是吗？可清看了一眼周树。他半闭着双眼，好像很累了。那好，我去上班了。周树，你多保重。我下班了再来看你。
你去忙吧。我知道，昨天，你一定吓坏了。对不起。
不不，是我要说对不起。哦，这里有那个人的名片。他已经在医院的账上存了一万五千元钱，他说会对你负责的。你有什么需要和要求都可以找他。可清说着把名片递了过去。
何静一把拿过名片，把人撞成这样，一万五，可清，你真不该替别人说话。
对不起！可清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很抱歉。
何静！你住嘴！周树的声音里充满了威胁，这根本就不关可清的事。可清，你走吧，去上班。我没事的，最多一个月就好了，你别听她瞎说。昨天晚上我见到沙经理了，他都告诉我了。他人很好。你放心，我真的没事。
那好。我先走了。再见。
可清离开住院部大楼，一个人走在林阴道上，想着自己刚才的样子，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何静的事情似的，不禁好笑起来。昨天的一切担心都是自寻烦恼。何静对周树的紧张决不是一个普通同学的态度。看来，周树的未来并不需要她来操心。
周树出院的那天，可清又一次见到了沙之洋。他亲自开车来接周树出院。尽管可清觉得这事情发生在他身上也很正常，但她还是有些诧异。
周树恢复得很好。医生担心的左手也不像原来想得那么严重，基本上可以自如地活动。只是还需要做一段时间的理疗。可是，再过几天，周树就要随一个考察团去欧洲了，一去就是一个多月，何静用医院账上剩下的钱为他准备了足够一个月使用的理疗用品。
可清拎着一个塑料袋跟在周树、何静和沙先生的后面上楼进了周树的家。这是她第一次到周树的家里来。房子很宽敞，刚刚装修过，一房的新家具。挂上个红色喜字就可以做新房子了 。他们倒是一点也不耽误！可清心里忽然有点好笑。
沙先生放下手上的物品说，好了，你们好好休息吧，我该走了。说着他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可清问，你呢？
啊，我也该走了。说着她逃也似的离开了那所新房子。
是不是有点后悔了？沙先生一边开车一边问身边的可清。
为什么？可请明知故问。
也许你还不知道，周树跟何静一年前就订婚了。
噢？可清扭头看着沙之洋，有些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
后来在一次演讲会上，周树看到了你，他就犹豫了。何静很聪明，她对周树说。我给你一年时间去追可清，如果一年后你还没追到她，我们的婚约继续有效。周树这小子真有福气。沙经理的嘴角挂着一丝嘲弄的微笑。
可清问，他告诉你的？
是啊，周树真的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他问我为什么得不到你的心？我也不明白。我想，是不是你的自我保护意识太强了？可清，你是不是受过什么伤害？沙经理一脸难以捉摸的笑。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请你停车。
沙之洋真的把车停在了路边。可清看着他的车绝尘而去，心里的愤怒化成了委屈。她努力克制着眼里的泪水，向前面的公共汽车站走去。沙之洋的话却像在她的心里生了根，赶也赶不走。是啊，她真的受过伤害吗？不，她只是害怕而已。谁能拯救她的心？让她从过去的阴影里解放出来？
黄昏的时候，可清才心神不宁地回到自己的家里。
那个沙之洋有什么力量让她如此不安？他是那么的自信，一切好像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的强硬态度就像一把重锤，砸开了可清紧闭的心门。从那天起，可清的身上发生了一些让人侧目的变化。同事有时会忍不住多看他两眼。
她不知道，更大的变化还在后头。
转眼已是十月。秋风起时，这个城市最美好的季节也就如约而至。可清的身边也随着秋天的来临恢复了从前的冷清。
这天，下着小雨。一切都和平时一样没什么不同。可清还是第一个来到办公室，她做完清洁，坐下来看书时，同事们陆陆续续进来了。
可清，副科长一进门就叫道，总经理让你去一下。
我？可清惊异地问。
她一走出门身后就开始议论：大学生要走了。人家在这儿默默无闻地工作了四年多了，也该用人家了。听说她是某某人的亲戚，你们知道吗？是吗？以前怎么没听说过？
……
可清第一次走进老总的办公室，她问，听说您找我？
小石，坐。我们准备把你的工作调换一下，你说说，公司最适合你的岗位是什么？老总抽着烟，和蔼地问。
可清愣了一下，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这样，你看广告部怎么样？我们的这个部门已经成立两年多了，可是每年的业务量还不到一百万。到那里去工作的难度是很大的，可是，那里的机制还比较活，效益是和业务量挂钩的。
这，我从没有接触过广告。
你在万佳商贸公司有什么关系吗？总经理有些神秘地问。
没有。
可是他们找上门来要我们承接他们的广告。并且点名要你来负责他们的广告业务。
为什么？可清真的很疑惑了。
小石，你好好想想，真的没有什么关系在那里？要知道他们一年的业务量可是大得惊人。
噢，我想起来了。是有一个朋友。可清说着，自己都觉得好笑，她什么时候和沙之洋成了朋友了？好吧，我可以试试。
就这样，可清当天就交接了工作到广告部报到。柳经理和同事们热情地向她介绍情况。她是第九个进入这个部门的，有人戏称她为老九。第二天，她就带着公司广告部的宣传材料来到了万佳。
接待她的是沙之洋。他背对着可清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足足有两分钟。自尊心让可清想站起来走掉，可是，她好像被钉在了那张椅子上一动也不能动。沙经理突然转身面对着她，脸上仍然是她熟悉的那种笑容。他们目不转睛地互相对视着，沙之洋忽然笑出声来。可清的脸上也漾起了笑意。
知道我笑什么？他问。
可清摇摇头。
钱，钱真是个好东西。
可清的脸色沉了下去，母亲的出走是为钱，父亲的病故也是因为钱。说，你想侮辱我也不用费这么大的周折。
你看，你又来了。为什么你会这样想？我和你有仇吗？我为什么要侮辱你？沙经理的脸上有种痛惜的表情，他说道，你为什么就不能对人的感觉好一点？
你是大客户。你想让我来，我就得来。这不就是你的用意吗？可清感到身上的刺一根根竖了起来，她接着说，你有钱，所以你可以随意地摆布像我这样一文不名的平凡女孩子。我还要对你心存感激，对吗？你错了！我并不希望在你这里得到什么。这是我们广告部的材料，请你看了以后再决定是否和我们合作。至于我本人并不希望以后和你以及你的公司有什么关系。对不起，我告辞了。说着，她转身欲走。
沙之洋拉住了她的胳膊，道，干什么？一句话不对就翻脸，你还有没有一点涵养。
哈！可清忍不住好笑起来。
好吧，坐下来，我们好好谈谈。沙之洋给可清倒了杯水，走到自己的位置上说道，我们新接了一个境外公司的产品总代理业务。第一年，我们先做他们的一个产品代理以及公司的形象代理。一年的广告业务投入预计是五百万。你们公司能拿得下来吗？
我们公司有一批专业的广告策划人员，我们和各种媒体的关系很密切，我们系统还有自己的大型印刷公司、音像制作公司。找我们应该没问题。
你进入角色很快嘛。
可清笑笑。她想，自己昨天晚上几乎一夜没睡地翻看所有有关广告业务的资料和专业书籍，不就是为了要留给他这样的一个印象吗？
好吧，沙之洋说，我让具体负责这件事的工作人员把有关材料和我们的广告目标给你，你能在多长时间可以拿出策划方案来？
这要看了材料才能定。
可清带着万佳公司的材料得胜还朝。广告部的柳经理恨不能把她举起来。
半个月后。可清和柳经理有点忐忑不安地坐在细心阅读策划书的沙之洋面前。沙经理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柳经理问，这是你的作品？不不，柳经理给沙之洋递上一根大中华香烟，说道，这是广告部全体成员共同完成的，可清的功劳最大。可清不明白柳经理为什么要这样说。
沙之洋摇摇头说，可清，那你说说，这个产品的消费对象是什么？
可清愣在那里。
沙之洋把策划书往桌上一扔说道，你这样的策划书我们找任何一家广告公司都可以拿到，可是，这样的广告投向市场不会给消费者留下任何深刻的印象，因为，它没有特色。
可清扭头去看柳经理，这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脸涨得通红。可清压住火气问，那您说，我们的策划书还欠缺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特色！你懂吗？可清。为什么不把你的想象力放进去？我敢说你根本就没有参与这个策划。好吧，让我来给你上第一课。沙之洋吐出一口轻烟，接着说道，我们代理的这个产品是服装，而且是有民族特色的唐装。它的面料、做工和式样都十分考究，是一种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在香港，它是有钱人的专有消费品。现在明白了？
钱钱钱……除了这些你还会说些什么？可清说。
哼！沙之洋不禁轻蔑地笑道，不为钱，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你……可清浑身一颤，站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沙经理，我们拿回去再斟酌一下。柳经理说着狠狠地看了可清一眼。可清低下了头。
这才像做生意的态度。看看你们的广告词吧，简直就是一堆文字垃圾。
好的，柳经理一边拉着可清往门外退，嘴里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再做些修改，尽快把新的方案给您送来。
可清一路上一言不发。
可清还生气呀？柳经理在路边的小摊上给她买了瓶矿泉水，递给她道，你是刚刚做我们这一行，不习惯。时间长了就好了。
这一行就一定要低声下气吗？可清尽可能平静地说，他沙之洋凭什么这样对待我们？难道就不能好好说吗？
我的小姐，你知道现在广告业的竞争有多么激烈吗？人家找谁不是做，碰上他们心情好，算你幸运；要是碰上别人烦的时候，你就等着倒霉吧！所以呀，要学会平衡自己的心态。别人骂你的时候就跟着他骂，千万别把自个当人。
我试试吧。不过，您说，他讲的有没有道理？
他怎么讲都是道理。可清你一定要记住，客户就是上帝。
可是，他一定要我来策划，我对广告一窍不通啊？
是啊，我也有点不明白。你们原来很熟吗？
不。我都开始不认识他了。可清望着远处立交桥上来往穿梭的车流，心里有种很强的失落感。
听了她的话，柳经理说，沙经理说你行，你就一定能行，可清，我们十来个人的命运可是掌握在你的手心里了。
几天后。
可清再一次走进沙之洋的办公室。她面无表情地把薄薄的一本策划书放在沙之洋的面前。然后坐在他的对面。
沙经理奇怪地看她一眼，也不说话，慢慢拿起策划书来看。可清看到他的眉头渐渐舒展了。他微笑着抬起头来，轻声地说，太好了，可清，我没有看错你。
可清感到自己浑身有些颤抖。她克制着自己，漠然地看着沙之洋。
可清，告诉我……沙之洋的声音里有种可清熟悉的东西，是的，在医院的走廊上……
可清？沙之洋的呼唤把她从遐想中叫了回来。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以前好像见过你。
是吗？沙之洋笑了，我也见过你，在书上见过。
嗯？可清不解地问，什么书？
《石斋遗稿》。我看了你写的前言，非常感人。车祸那天晚上我就有种感觉，好像在哪儿见过你。后来，是周树证实了我的想法。沙之洋今天有点判若两人。可清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平静地、仔细地看他的脸。落日的余晖把最美的色彩投在了这个人的身上，他雕像一般地端坐在那里，微笑着看着可清。这种情形似曾相识。他是那样地安详、宁静，像一座山，像一个家……
可清，你怎么哪？你怎么哭啦？雕像说话了。
没有，我哭了吗？可清擦擦脸上的泪水。说道，风景，我在看风景。可清为自己的失态感到尴尬，忙掩饰道。
你才是一道风景呢，一道特别的风景。
走，我请你吃饭。沙之洋站起来，说道。
不，我该走了。可清想起正和丈夫书诚闹离婚的顺雨。书诚醉酒，顺雨和他吵架，书诚没轻没重地推了她一下，把她肚里的孩子推丢了。说，有个朋友现在住在我那儿，她身体不方便，我得回去给她做饭。可清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撒谎。
是顺雨吧？沙之洋收拾着桌上的东西，问。
对，你怎么知道？可清真的很好奇了。
只要我想知道的我都能知道。
沙之洋坚持把可清送到了楼下。时间才刚刚到六点，可是，天色已经黑了。可清看着沙之洋的车消失在道路尽头，心里有点后悔 ，为什么不和他一起去呢？
楼道里的灯坏了好久了，一直没有人修，可清扶着栏杆，一步一步往上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把她紧紧地包围着。她开了门，进屋，关门，也不开灯，一个人倒在了沙发上，闭上眼睛，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在黑暗中飘浮起来。
咚咚咚！可清听到三声敲门的声音，慢慢站起来，走到门口问，谁呀？
小清，是我。
婶婶你好，有什么事吗？可清忙打开门说。
没什么事，今天，你妈妈来过了，给你带了一大包东西。小清，你怎么连灯都不开？黑暗中，她们谁也看不清谁的脸。
噢，我刚回来。谢谢你，婶婶。您进来坐会吧？
不坐了，我该回去了，他们都等我开饭呢！对了，孩子，你吃了没有？到婶婶家去吃吧。
不了婶婶，谢谢你，我在外面吃过了。可清看着邻居婶婶走进对面的门，才关上房门，打开灯。
母亲总是心思细密的。每一个季节变换的时候，她都要给可清送来一套新衣服、一套适合这个季节的化妆品。母亲一定在想，不管女儿用不用，她为女儿做了。等女儿成家立业后，会慢慢理解自己的。
可清把包里的东西拿出来，一件一件摆在床上。全套最新的羽西化妆品、银灰色呢绒长风衣、黑色半高领毛衫、黑色高跟皮靴，最吸引可清注意的是那枚水晶胸针。过去母亲送来的衣物她几乎就没有碰过，今天，鬼使神差地，她洗完澡从卫生间走出来，却穿上了母亲送来的衣服，还把水晶胸针别在了黑色羊毛衫的衣领下。当她在镜子前抬起头来的时候，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镜子里面是我吗？我有这么漂亮……
第二天。柳经理去万佳公司签定了第一笔广告业务的制作合同。并带回了一张五十万元的支票。
接下来的日子，没有白天黑夜的忙碌。找电视剧制作中心，选景、选演员、……一个月之后回到家里，她发现自己错过了周树的婚礼。
电话录音里，有几段周树的留言：我一回国就给你打电话；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谈……最后一段录音是前几天的，他说，看来我很难找到你了，你到哪里去了？我就要结婚了，婚礼定在十二月十二号，希望那一天能见到你。我要听到你的祝福。可清疲惫地躺在床上，她想，给他们打个电话吧……可是，困倦像一张大网向她撒来，她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可清一上班就给周树的办公室打电话，没有人接。也许，出去度蜜月了？可清想着，笑了起来。
可清，一个人在那儿笑什么呢？柳经理说。
没什么，一个朋友结婚了。替他们高兴。可是，我错过了他们的婚礼。
可清，再有两天，所有的广告全都要交给万佳公司验收了，我的心里怎么老是有点忐忑不安的。
你担心效果不好，我们拿不到后面的合同，是吗？
也许吧。我还从来没有这样过。
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像这一次这样投入。其实，我觉得你看重的已经不仅仅是广告所能带来的效益，你看重的是你花了那么大心血的作品能否被认可和接受。对吗？
可清，你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子。我现在知道沙经理为什么选中你了。
选中？选什么？可清的神经忽然绷紧了。
噢，没什么。我现在去电视台，今天办公室正好没有人，你就做一回留守女士吧。柳经理说着走了出去。
广告播出后，反响很大。有几家大公司找来和他们谈合作意向。柳经理拿到了万佳公司第一笔业务的全部款项。这天晚上公司老总给他们摆庆功宴。可清在那样的场合里总是显得不太合群。可是，几杯酒喝下去以后，她开始变得活跃起来。她向总经理敬酒，说，老总，我想我不太适合做这个工作。您还是让我回到财务科吧。
可清，你可不能走哇。柳经理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说道。
对，老九不能走！同事们一边附和道。
可清，我正要宣布一个决定。总经理说着把他和可清的酒杯都斟满了，他举起杯子说，来让我们大家一起敬可清同志。从今天开始，石可清同志就是我们公司广告部的副经理。
可清，不，石经理，来，我敬你。
大家纷纷来向她敬酒表示祝贺，喝到最后，可清已经不知道身在何处了。
可清醒来的时候还觉得头重脚轻。她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片白茫茫的光线。下雪了！她惊呼一声，跳下床来，差点摔倒。
你小心点！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可清吃惊地回头去看，沙之洋站在门口。这不是在她家里！
你，怎么是你？我在哪儿？我怎么会在这儿？可清忽然想哭。
可清，你别急呀？沙之洋见她欲哭的样子，赶忙解释道，昨天晚上柳经理打电话请我去参加你们的酒会，我去晚了，你们十一个人里没有几个是清醒的，你见到我就拉住不放，不停地问我一句话。
问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选你。你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
可清摇摇头，我不能喝酒的。昨天喝得都没谱儿了。
我想，你一个人住，这个样子回去，没有人照顾你，那怎么行？
谢谢你。可清有点害羞地低下了头，让你看到我那么狼狈的样子……
不，你一点也不狼狈。沙之洋笑了起来，说，你不知道有多勇敢。
我做了什么？
你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沙之洋回避着可清的目光。
嗯。可清拍拍自己有点发木的头，想起有一次和柳经理他们一起吃饭，有个人戏说醉酒三步曲：第一步失言，第二步失态，第三步失身……不！她惊恐地看着沙之洋。
没你想得那么严重。沙之洋虽然不看她，却好像知道她的心事一样。来，去洗洗，吃点热东西。你的胃现在一定不好受。别人醉了酒会吐，那样第二天会好过一点，你倒好，全都留着。
可清被沙之洋牵到洗手间，她冲了个热水澡，换上沙之洋宽大的睡衣，走到客厅。这是一套三居室的套房，色调柔和，装修简洁，客厅里只放了一套五组合的咖啡色真皮沙发、和沙发配套的茶几、一个落地台灯、一盆四季常绿的室内花树，显得多少有点冷清。不像常有人住的样子。
可清，到这儿来，沙之洋在阳台叫她。可清走过去看时，只见他在那里摆好了餐桌。
来，看看这些你喜欢吃吗？沙之洋让可清坐在他的对面，热情地说道。
可清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十二月二十五日下午四点三十一分。沙之洋看着手表答道。
我睡了这么长时间？
准确地说，你睡了十六个小时。沙之洋笑着说，你睡着的样子可是比醒着的时候乖多了。
可清抬头看着沙之洋，正好和他的目光相遇。可清看向窗外。不远处传来圣诞音乐，她想起来，今天是个节日。
你的家人呢？你不和他们过圣诞节吗？
那是洋人的节日。我没有那习惯。不过本来是要回去的，谁让我把你捡回来呢？沙之洋说着，把淡黄色的果汁倒在可清面前的玻璃杯里。
对不起。可清一时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
你家不在这里？
在珠海。不过我的老家在江苏。沙之洋说着，举起杯子，来，喝点果汁。是热的。
可清和他碰了一下。问，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对你好吗？沙之洋笑了，你不恨我了？那天把你一个人扔在马路边上，你一定哭了。
可清不好意思地笑笑。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阳台上没有灯，城市的夜光透过玻璃照进来，雪花飞舞的身影清晰可见。雪下得很大。可清感到一种梦境般的美好和虚幻。
此景只应天上有！可清轻声感叹道。
人间哪得几回见。沙之洋附和着。他们相视一笑。
你的孩子多大了？可清问。
十六。沙之洋说着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她。是他们的全家合影。照片上的那个男孩看上去很小，不像有十六岁的样子，可能是几年前照的。吸引可清注意的是他的夫人，那是个美丽的女人！只是，妩媚的面容之下却有一种凛然的气质。
她是我的顶头上司。沙之洋好像总能看出可清的心思，他说，我们公司的总部在珠海。这家公司是她香港的亲戚投资的。不过，我们两个人加起来有百分之三十的股份。
那也很可观了。
她百分之二十五，我百分之五。沙之洋说着，苦笑了一下，我的股份是这几年的奖励积累下来的。公司在，我就是个百分富翁，公司倒了，我就和大家一样，一无所有。并且，我们的家族股份是绝不允许转让或出售的。所以，我得时刻记着，这一切都是别人的恩赐。不过，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思想去做事，还是有点成就感的。
可清把照片递给沙之洋，看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妻子以前是个舞蹈演员，没想到她还有经商的才能。可是，女人一旦做起生意，那是连自己都搭上了。你别误会，我是说她会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生意里去。儿子十四岁就被送到新加坡去读书。刚来这里的第一年，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流放的人。我们那个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四分五裂。沙之洋的表情在若隐若现的霓虹里变得飘忽不定。
我难得见到她。有时两个月，有时半年。开始，我们还打电话，互相关心对方，说说自己的生活。后来，我们几乎连电话也很少打了。除非是生意上的事情，或者儿子的事情。说起话来也越来越像朋友之间的寒暄。沙之洋停下来，点燃一支烟，接着说道，我从来不怀疑她的感情是否有什么变化，可是，我得承认，我自己在变。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坏。哈哈，你别害怕。沙之洋自嘲地笑道，我从没有把女人带到这里来过，你是第一个……沙之洋说到这里忽然停下来。他见可清抱着双臂，走到了窗前。看着她的背影，他说，可清，你冷吗？他的声音几乎有点颤抖。
不，我想我该走了。可清头也不回地转身向卧室走去。
别走，沙之洋站起来阻拦道，现在还早，对不起，如果你不爱听这些，我不说了。我们聊点别的，好吗？
我真的该走了。可清低着头，退后一步，拉开了和沙之洋之间的距离。
请你再坐一会儿，答应我，可清，如果我的话让你觉得不舒服，我道歉。你还什么都没有吃呢？
谢谢你，请让我走吧。我不想太多地了解别人。我一个人生活在自己的那个狭小的空间里，我的承受力是很有限的。你能把真实的一切告诉我，是信任我。可是，你知道吗？真实的东西往往都是沉重的。我怕我负担不起。
可清说完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卧室。她穿好衣服出来时，沙之洋还愣愣地坐在那里。可清说，沙经理，我走了。他才猛然醒过来似的，站起来说道，我开车送你。
大街上，屋顶和树木都披上了一层白色的盛装，而地上的雪却化成了乌黑的泥水。可清觉得这情景就像现实和梦想的写照。这个世界还有多少干净的东西？
可清看着汽车上的时钟，还不到八点。如今西化，圣诞节成了商家促销的大好时机，几乎所有的商店都披红挂绿，人流如织，比过年还要热闹。这个民族怎么了？她不懂，这代表了进步还是别的什么。
这一夜，可清做了好几个梦，几乎每一个梦里都有沙之洋的影子。她甚至梦到沙之洋拥抱着她，深情地吻着她。从这个梦里惊醒，她就再也难以入睡。是什么让她对沙之洋存有那样的幻想？这种迷惑是多么可怕，就像当初她看不清父亲的痛苦一样，现在她也看不清自己的内心，这种不能被自己左右的情形对于可清来讲几乎是不能原谅的，她必须在每一件事情上都把握好自己，不然，谁来帮她？今后的工作中，还要和沙之洋有更多的接触，她该怎么去应对？她忽然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思念父亲。泪水再也不能控制地涌了出来。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可清和同事们一起忙着制作那家境外公司的形象广告。他们同时策划着要把广告部从文化传播公司里独立出来，单独成立一个广告公司。忙碌让她摆脱了情感上的困惑和烦恼。工作着是幸福的！她真切地体会到这句话的发明者当时的心情。
临近春节了，人们开始松弛下来，筹备和等待那个传统节日的到来。可清每次看见商场门口拥挤的人群，就会想到母亲。从她回到这个城市以来，可清还没有和她过过一个春节。她现在也在忙着这些事情吗？
年三十上午，做完最后的大扫除，公司里的人都回家吃年饭了。可清一个人还留在空荡荡的办公楼里。看着窗外阴冷的天空，她觉得自己几乎不属于这个世界：不挂念别人！也不被别人所挂念！这个角落好像独立于世界之外，被所有的人遗忘。她想哭，可是没有眼泪。她平静地等待着，等待夜色来临，等待时间流走，等待一切快一点恢复到上班的状态。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将她从自己的遐想中惊醒。
站在门口的是沙之洋。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沉默让空气变得胶着而又暧昧，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等可清恢复思想的时候，她已经被沙之洋紧紧地抱在怀里。
还是那个房间，还是那张她曾经睡过的床。不同的是，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沙之洋正用手支着下巴，专注地看着她。可清有些害羞地又闭上了眼睛。她的嘴角挂着幸福的微笑。
可清，看着我。沙之洋轻声地说，你后悔吗？
不，我得到了这么多，为什么要后悔？
可是，我不能对你承诺什么？
不要，我不要你的承诺。可清用手掩住他的嘴，说，我也无法给你承诺。
承诺就是一种责任对吗？那太沉重了。我们彼此关心对方这就足够。我只要这些。有一个人在我心里可以想念，让我不再孤独。你让我和这个世界有了一种联系，这对于我来说是一种多么大的改变。之洋，别为我想得太多吧，我可不愿意成为你的负担。如果那样……
沙之洋吻住可清，不让她再说下去。
可是，我今天就要走了。沙之洋抬起头说道，我得赶今天下午最后一班飞机回珠海。
现在吗？可清吃惊地探起身来。
对，今天是大团圆的日子。沙之洋抚摸着可清柔顺的头发，说，尽管我很想留下来陪你。
那你赶紧准备吧。可清说着，起身穿好自己的衣服。
可清一直把沙之洋送到登机口，她是那样平静，平静得让沙之洋感到心痛。他不敢回头去看可清孤单的身影，他怕自己一回头就再没有继续向前走的勇气。
可清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校园里的路灯已经点亮。她走在熟悉的小路上，脚步欢快轻盈。
远处的灯光下站着一个人。是母亲。
当母亲看清楚可清身上穿着她前不久送来的衣服，一种又喜又悲的表情明显地写在她日渐衰老的脸上。
母亲出现在一个多么恰当的时候啊！可清有那么一瞬间几乎相信一切的厄运都从此结束了。
可清站在母亲面前，沉默地看着母亲。当母亲说，小清，跟我回家过年吧。可清向她伸出了手。她们互相搀扶着，在寒风中向校外走去。
她在和母亲过年，她房间的电话却疯狂地响了一阵又一阵。
初三的下午，可清才从母亲家回来。当她走到楼下时，看见了那辆熟悉的深红色的汽车。她愣在原地，心跳几乎停止。沙之洋从车里下来，将她带到了车上，关好了车门。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
你到哪里去了？我到处找你。一阵热烈的亲吻之后，沙之洋问。我一下飞机就给你打电话，没有人接。这两天里，我给你打了无数个电话。我每次都在担心，你是不是从机场回家的路上出了什么事情……
你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回来了？可清毫不理会沙之洋的责备和担心，她只是惊奇地看着这个从天而降的男人，全部身心都被一种巨大的幸福紧紧地包围。
想你，沙之洋亲吻着她冰凉的面颊，说道，可清，真是不可思议。我几乎不相信这是我做的事情。
你的家人呢？你不陪他们了？
她去了新加坡。我没有和她一起走。她很生气。问我有什么事情比儿子还重要？
那你怎么说？可清的语气里全是好奇。
我能说什么？我说什么原因也没有，只是不想去。想好好休息几天。沙之洋叹口气道，我已经不能左右自己了。每天就是想着你。可清，你有什么魔力？
我一无所有，你是我的全部。这就是我的魔力。可清脸上纯真轻盈的笑意让沙之洋的心颤抖了。
幸福的日子总是特别容易过去。被春节长假剪断的时间，将在相同的内容和节奏里重新连接起来。
上班的前一天，可清对沙之洋宣布了纪律：不许在上班时间给她的办公室打电话；不许以任何借口和理由到单位来找她；一个星期最多只见一次面。这让沙之洋感到，可清其实并不信任他。她的自我保护意识还是那样的强烈。可是，他觉得自己不能太急，他相信，终有一天，可清会放下所有的武装完全投入到他的生活中来。
转眼已是春季。这天，可清和顺雨骑着单车到城市边沿的森林公园去踏青。她们来到湖边的鸽子坪，在草地上一个安静的角落里，躺下来晒太阳。可清呼吸着潮湿的、混合了湖水和青草味道的空气，伸展着自己的身体。天空是那样的明净，离她很远又好像就覆盖在她身上。她的身体渐渐地和土地融化在一起。她的身体里，一棵草，正在发芽，一棵小树正在生长。她感到自己的心在笑着观察它们。
顺雨，可清闭上眼睛说，我怀孕了。
你要死。顺雨把一大堆吃食倒在草地上，骂道，又来刺激我。
对不起。可清道，我忘了……
没什么，别担心，我也快忘了。丢就丢了吧，我也不再难过了。顺雨说着问，你真的假的？
可清笑着看她，并不回答。可是，看她的表情，顺雨知道，她不是玩笑。
你被人……
不，是我自己愿意的。
他是谁？顺雨吃惊地问。
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他有家庭。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自己养活这个孩子。
你疯啦？顺雨几乎从草地上跳起来。你知道大家会怎么看你？
我不怕。我一定会照顾好他的。
我一点也不怀疑你能照顾好他。可是，你怎么养？
现在有那么多单亲母亲……
我看你是真的疯了。不过我倒有个办法，你悄悄地把孩子生下来，我来领养。
不行。我不会那么做的。可清口气坚决地说。他是属于我的。完完全全地属于我。谁也不能改变这一点。
顺雨看着可清脸上绝决的表情，不再说什么。她能说什么呢？可清的一切她都是了解的。此刻，她相信，没有任何人能比她更加懂得可清的心情。
可清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沙之洋。她相信，这对于沙之洋不会是一个好消息。她甚至想到，如果告诉他，这个孩子恐怕就不能再存在了。让她烦恼的是，如何度过这漫长的十个月而又不让他发现呢？她又不可能从这个地球上消失。对，谁说不能？她的心里几乎有一种狂喜的感觉。
四月的一天。在他们固定的见面的时间，沙之洋把可清带到这个城市最豪华的酒店。可清不明白沙之洋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他想寻找一点什么感觉吧。可是，当他们在床上用完晚餐，沙之洋把一个戒指送到她的面前时，她的心开始往下沉。
可清，沙之洋叫着她的名字。他的脸上流动着一种让可清心碎的深情。你愿意永远和我在一起吗？
是的。可清看着他。
嫁给我好吗？
我已经嫁给你了。
不，我是说，我们结婚。
不，不可能。可清几乎是惊呼起来。我们一开始就说好了，我们不要承诺。
可是现在我要给你承诺。我要离婚，我要我们永远都能在一起。
我们不结婚也能永远在一起。你不相信我？我是你的，我不会再爱别人。
这是不同的。我们不能总是这样。这对你不公平。
不，你不能和你妻子离婚。我不允许你离开他们。
为什么？可清，你难道不希望我完全属于你吗？
你不可能完全属于我。就是你离了婚，也不可能完全属于我。你的过去是不可能一笔勾销的。
沙之洋看着可清。可清的脸那么认真，她不像是在说笑或者言不由衷。他不懂了。
那晚之后，可清感到某种危险正在向她和她的孩子靠近。她向单位请了三个月的长假。给顺雨留了一封信，悄然地离开了这个城市。
沙之洋几乎放下所有的工作，到处打听她的下落。可是，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他想起可清时常提起的那个叫顺雨的密友。通过周树得到顺雨的电话。他约顺雨出来见面。
顺雨站在办公楼的长廊上，有些疑惑地看着面前这个脸上写满疲惫和失落的、叫沙之洋的男人。她听说过他的名字，是在周树住院的时候。可是，他会有什么事情要来找她呢？
当沙之洋提到可清的名字，顺雨几乎在一瞬间就明白了：可清的那个孩子就是他的。
可是，我真的也不知道。看着他焦虑的表情，顺雨有点同情他了。她是给我写了封信，不过，没有说她会去哪里。只说她一定会回来。可能两年，可能三年。要我帮她办停薪留职手续。
沙之洋定定地看了她很长时间。似乎想进一步确定她是否在说谎。顺雨那张坦诚的面孔让他大失所望。他慢慢地转身离开，连一句谢谢也没有。
喂，有一件事，不知道你是不是知道。
什么？沙之洋满怀希望地扭头看着她。
可清她，她怀孕了……她要那个孩子。
沙之洋的身体摇晃了一下。顺雨想上前扶他，他拒绝了。
顺雨看着沙之洋消失在楼梯的尽头，一种莫名的悲哀让她的胃感到一阵痉挛。
一九九七年，是全中国乃至全世界都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年。
这一年的七月，被殖民统治了一百年的香港重新回到了祖国的怀抱。
也是在这一年，发生了震惊世界的“亚洲金融风暴”。日本、韩国、泰国、新加坡、台湾、香港等亚洲国家和地区，股票暴跌、存款贬值、银行倒闭、工人失业。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公司在一夜之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万佳公司在新世界的写字楼也已经是人去楼空。不过，很快，另一家公司就住了进来。
这个世界的热闹与可清是无关的。她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静静地等待一个新生命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