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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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随時能去死,碧落黄泉去找也;也能随時苟活着,如影随形地想着他,这才是他要的百无禁忌。
  壹
  那消息传来時,他正叼着狗尾草的茎,躺在寺院旁边的稻场晒太阳。
  千里之外的沅京正落着滂沱大雨,是一年当中最漫长的雨季。有一个美艳的女人在合欢树下发了疯,她拿着挖耳勺,在铜镜上剜来剜去,别人问她在做什么,她说,我的耳环掉进去了。
  金总管为她买来各种耳环,她看也不看,依然一心一意地想从镜子里捞回她的耳环。金总管背着双手,在风里叹气,人人都知道,他是讲究人,平生只喜好雪白光明,晦气的事是一律不沾的。当初他收留她,还特地纠集了所有下人听令,在他的可园,只许喊她夏美娘,不能有别的称呼,违者杖责五十。
  可是人们只习惯称她为花寡妇,私下议论纷纷,都说花寡妇在可园怕是住不长了。果然,到了第三日黄昏,就再也没有人看见她。
  那个漂亮得像镜花水月的女人,失踪了。
  陈广泽从稻谷堆中一跃而起,他要骑一匹好马去找她,回到大雨中的京城,找回传说中的花寡妇。虽然,她既不姓花,名字里也没有花字,并且,从不戴花。
  她甚至从未嫁过人。得此花名,不过是因为在众人眼里,她像重瓣的海棠花一样冶艳,像轻佻的寡妇一样讨男人喜欢。
  这赞美像个恶毒的诅咒。他所知的她,是六年前傲慢的夏家二小姐,非常年轻,非常美丽,非常多裙下之臣。初见是在夏天,京城的雨下得大,院子里掉落深红的花,她在荷花池畔饮酒,微微转头望他,像高贵的白狐狸,昂着尖俏下巴。
  那時,夏苇之为两人做介绍,他说:“广泽,这是我妹妹绿時。”
  绿時,花容月貌,出生在六月初夏的夏绿時。陈广泽远远地望了那一回,从此不能再忘记。
  堪堪四年,世间再无夏绿時,她人称花寡妇,在一个弯月亮的夜晚搬进金总管的可园,饮酒作乐,通宵达旦,直到她觉得自己弄丢了一只耳环。
  正如夏绿時不是寡妇,金总管其实姓王,富贵闲人一个,不在任何地方挂职。人送雅号金总管,只因羡慕他的钱多得就像统管着全天下的黄金。最有钱的男人,将最妩媚的女人迎进家门,岂非是帝都一大佳话?谁知,佳话经不起岁月拷打,富甲天下和貌美如花也不见得就有好收场。
  这年五月,陈广泽花光所有的银子,从过路商人手中买了马,星夜赶回沅京,寻找夏绿時。
  这些年来,石沉大海,他原以为可以永不归来。
  贰
  骏马疾驰在平原上,肩头停着小默,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陈广泽没把握能找着绿時,但他的小默或许会知道。
  小默是一条葡萄树蛇,青碧色,很细长,像软鞭子,平時总懒洋洋地趴着,一有动静就警觉地瞪起眼睛,连虎豹熊之类的猛兽,它也能快如闪电地袭击,再慢条斯理地回到陈广泽身边。
  陈广泽管他养过的每条蛇都叫小默。他四岁的春节,母亲回家看他,除夕当晚,母亲进厨房烧菜,柴禾堆里钻出一条蛇,是无毒的乌梢蛇,母亲把它摘下来,它就慢慢地走了,还转了个头,看了他们一眼。
  过完年,母亲就又走了。没多久,陈广泽在沙滩上拾到一枚白色的蛋,捧回家的路上,小蛇破壳而出,缠在他的手指上,乖乖睡着。那种软而濡湿的触感,让陈广泽毕生难忘,他疑心是那条蛇送了自己的孩子来陪他,于是天天都和它在一起。
  生命最初的小默,死于陈广泽十一岁。十七岁的早春,他在大雪中的薄刀山遇见第二个小默。同時遇见的,还有烛照山庄的大少爷夏苇之。
  那年冬天的雪落得格外早,陈广泽上薄刀山寻找丁香木,想趁着年前多刻几只面具。他手巧,从雕刻到彩绘均能独立完成,成品生动鲜艳,远近几大傩戏班子都爱找他预订。砍了些合适的木材,正要下山,却发现了笨蛇小默,它本该冬眠,却冻僵在洞口。
  陈广泽把它抓进竹篓子里,就地生火,烧了一壶酒,把竹篓子放在火堆稍远处烤着。等到酒香四溢,小默醒了,蜷在竹篓里,从缝隙偷看他,吐出剧毒的信子。陈广泽笑一笑,慢慢地喝着酒,望见一只玄狐在雪中仓皇奔跑,它身后,一支箭笔直射来,瞬息间,那小小野兽伏尸于野,前爪蹬起一小团雪雾。
  山谷落满大雪,风声贯耳,有个人从密林深处走来。陈广泽和他离得尚远,只望到他一身深蓝劲装,戴一顶黑色斗笠,轮廓英挺。
  那人注意到火光,目光似乎在陈广泽脸上一停,然后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脱去皮手套,展眉一笑,“山上有狼,你这样很危险。”
  许久后,陈广泽还拿这句话嘲笑夏苇之,山上有狼,但不及你危险。夏苇之一下午的收获颇丰,玄狐、猎豹和梅花鹿都是他的猎物,但他显然对陈广泽刻了一小半的傩戏面具更有兴趣,力邀他到家中做客,他的祖母爱看傩戏,每年寿辰和春节,都会请戏班子到山庄演出。
  下山半途遭遇了暴风雪,陈广泽被迫回到夏苇之在山坳的一处小木屋过夜。每临冬季,夏苇之都会到山上一住多時,打猎为食,融雪为水,直至春暖花开。陈广泽刻着木头,他在一旁烤鹿肉,肉香浓郁,惹得竹篓子里的小默蹿起了头,陈广泽用刻刀割了一小块,开始了他手法缭乱的驯服过程。
  夏苇之倚在门边看热闹,一只鹞鹰在门外盘旋,突然一声长唳,落上他的左肩。鹞鹰左脚绑了小小的瓶子,夏苇之打开,抽出一张小纸条,略略看了,脸上闪过焦虑,杯中酒喝得更急更凶。
  在陈广泽看来,初相识的夏苇之实在是很英俊的年轻人,洒脱如烈火,却被一封家书扰乱了心绪。但他不说,陈广泽便不问,当夜陪他喝了许多酒,次日黄昏,他们在山脚握别,夏苇之重返烛照山庄,陈广泽住在京郊的农家小院,刻完一只只木质面具。母亲和她的同行每到过年都会有很多演出,对好面具的需求颇大。
  母亲在除夕前病倒了,起先以为是小风寒,她不在意,以为烧点姜汤热乎乎喝下肚就好了,谁知竟一病不起,整个春天都缠绵于病榻。陈广泽便足不出户,陪护在身旁。母亲生病后,精神颇差,時時昏睡,稍微一清醒就喋喋不休地抱怨,若不是这一场大病,此刻她应当在排演《苍南树》。   母亲在《苍南树》里饰演一个姿色平平但厨艺惊人的太后,跟她搭戏的武生眉眼略像刘千成,母亲为此格外勤力。陈广泽幼年時甚为憎恨刘千成,他走街串巷唱傩戏,结识了陈广泽的母亲。究竟是谁引诱了谁,已不可考,年轻的母亲抛夫别子,挤上戏班子的那架大马车,唱着歌走掉。
  母亲走后的第三年,父亲从村人的酒宴上醉醺醺地回家,一跤跌进池塘,一命呜呼,才三岁的陈广泽被丢给叔叔家抚养。第二年,母亲竟回来了,她未能嫁给刘千成,只在戏班子勉强容身,演些微不足道的配角。在婶婶的描述中,母亲爱笑,爱打扮,骨头轻,然而陈广泽所认识的母亲是阴郁暴躁的妇人,晨起潦草梳洗,就立即跑去厨房找酒喝,邋邋遢遢的,坐门槛上一喝就是一上午。
  五岁時,陈广泽被母亲带去看傩戏《西游记》,她站在角落里,扮成一只尖嘴山猫精,总共六句唱词,但她很卖力。唱完了,就默默退到一旁,专注地望向她的玉面郎君刘千成,他演唐僧,道貌岸然,我佛慈悲。
  陈广泽才五岁,却已明白,母亲抓不住这男人。哪怕是演和尚,他也藏不住拈花惹草的习性,光头豁亮,一双淫邪的桃花眼东张西望,台下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被撩拨得春心荡漾。
  母亲企图控制一切,命运和刘千成。但终究一无所获。所以她盯上了儿子陈广泽,她亲手把自己的未来搞砸了,但她还有他。她以为只要儿子的人生如她所愿,就能重塑所有的失望、灰心和不甘。
  自陈广泽五岁,母亲就命他学傩戏,扮武生。为练臂力,她让他半蹲着双手托板,上置碗碟,她慢吞吞地夹菜吃饭,汤水不许洒出一滴。一旦他顶不住,她一棍子打过来,他痛得要命,还得担心不能摔破碗碟,不然她会罚他没饭吃。
  叔叔婶婶都看不过眼,齐齐相劝,母亲眼一瞪,“他是我儿子,我比谁都心疼他,但我没什么可留给他的,他不成材,就只有死路一条,你们不懂。”
  叁
  寡母熬儿,谁都说不得。陈广泽一年年长大,一年年憎恶唱戏,恨得心头渗出血珠子来。一次趁母亲外出,在寒冬腊月跳进冰凉刺骨的井水,活生生冻得不成人形。理所当然,他发热不止,没日没夜地咳,一副好嗓子咳得沙哑,高不上去,低不下来,母亲扑回家,已是无可奈何。
  母亲蹲在床头啜泣,陈广泽病歪歪地蜷着,侧过脸看她,又看看盘在窗棂与世无争的小默,迷迷糊糊地,想起了五岁時看过的《西游记》。那部戏里,孙悟空是非凡的英雄,可他独爱莲花哪吒,他剔骨还肉,从此在这世上来去如风,了无牵挂。
  陈广泽以毁坏喉咙的代价,摆脱了母亲对他精神上的钳制。她心灰意冷,迁怒到小默,摸到菜刀,手起刀落,当着他的面斩杀了那无辜的蛇。
  窗棂是他雕刻的,中间是一朵盛开的牡丹花,小默蜷在花蕊中命丧黄泉,鲜血一滴一滴落在窗台的积雪上。他浑身乏力,连救它都来不及,沉默着转过头去,面向墙壁,死死忍住哭泣。
  等他病好,背起小包袱离开家门,小默葬在河滩的青石板下,他第一次见到它的地方。他把为戏班子刻面具的酬劳都留在母亲枕头边,是他自学的手艺,自认比唱戏出色太多。他发誓恩情已还,此生此世,再不和母亲有任何瓜葛。
  漂泊的岁月中,他从不想念母亲,他认为他不想。
  可是,他混饭吃必然要和傩戏班子打交道,傩戏班子虽多,但出名的也就那些个,家长里短总会传到他耳里来。
  最新的一桩和刘千成有关,知府大人的小女儿近来新寡,刘千成混成了她的入幕之宾,一来二去的,两人竟要成婚了。虽说是二婚,但知府大人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该操办的,还得操办。
  男人们都对刘千成有几分羡慕,风尘打滚的人能攀上高枝,未必不是善终。成年后的陈广泽已不介意刘千成,但随之而来的,是噩耗。他的母亲接受不了刘千成的喜讯,劈头盖脸连撕带咬闹了一番后,不能再在戏班子容身,流落街头。
  他不娶她,但他也没娶别人,她还能哄着自己把日子往下混,但刺骨的真相摊在眼前,她抱住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嚎,无意识地奔向夜色,奔向那黑漆漆的尽头一样的夜色。
  陈广泽在暗夜里抱膝枯坐,天一寸一寸地亮了,他挂着认命的神情出了门,奔走于沅京街巷,一寸一寸地找寻母亲。
  卯時,天光微微,披头散发的女人被陈广泽惊醒,她缩在墙角,满身泥垢,静静看住他。
  他那轻浮而痴情的母亲沦为乞丐。
  他颤栗着半跪在地,捧住她的脸,用力为她揩去泥垢,带她回了住处。
  五年,他逃了五年,竟还是摆脱不了她。正如后来,那鬼魅般无处不在的烛照山庄。
  肆
  六年后的沅京,和当年比变化不大。陈广泽策马直奔金总管的可园,递了名帖进去,一会儿就入得园中。
  出乎意料,金总管很瘦,很高,压根不是金光闪闪的胖总管形象。陈广泽见着他的時候,他正垂手立在荷塘前,背影说不出的萧索,谈及失踪的夏绿時,他语气哀伤,不像作伪。
  “她疯了又如何,我能为她请来天下名医!名医不来,我就带她去找,一座山一座山翻过去,就当是游山玩水,我哪会,哪会……”
  陈广泽环顾四周,景致和烛照山庄夏绿時住处如出一辙,他心头就有了两分软弱,顺着话说:“她连哭都不会,哪怕是疯了,也是安安静静地发疯,你是没理由赶她走。”
  金总管沉默了很长時间,沉默得陈广泽进退两难時,他突然轻声说:“我认识她的時候,她就已经疯了。”
  陈广泽默默走开去,四年前,当夏家二小姐被人唤作花寡妇時,她就疯了吧。可金总管依然善待了她,成全她的心愿,买下烛照山庄,不许闲人踏入半步,并在可园为她修了一处一模一样的别院。
  烛照山庄已荒芜,草木疯长,齐及腰身。一间一间厢房奔走,四壁空空。无人打理,墙壁上渗出霉印子,墙皮剥落,窗棂上积的灰尘用鸡毛掸子扫一扫,足够养几盆花。
  眼前的所有都在无言说明,烛照山庄最繁盛的時期彻底过去了。仿佛只有躲进漆黑的酒窖,才能假装变故不存在。金总管言而有信,烛照山庄是被保留下来了,连往日的好酒大多都在,看来,一别之后,夏苇之喝得还算节制。   那一年,他们初识于冬日,再见面已是初夏了,母亲的病略有好转,她闲不住,又找了家戏班子,还是跑龙套。
  夏苇之的祖母过七十大寿,烛照山庄请了好几个戏班子轮番上演传统剧目,其中有陈广泽最爱看的《桃源洞神》和《西游记》。正巧,有班主送了他几坛从北疆捎回的石榴酒,他便雇了一架马车,像赶着几只黑漆漆的穿山甲,奔波了上百里路,和夏苇之相会。
  夏苇之亲自出城三十里相迎,半年未见,他还是记忆中的模样,一身戎装,轻快打马,颇有些狂狷气。到得近旁,飞身下马,两手背负身后,唇上笑意浅淡,如若孤松独立。
  野荷花开得最盛的六月庭院,陈广泽随夏苇之穿行其间,识得夏家二小姐夏绿時。池水闪着银光,她坐在岸边,白嫩嫩的一张小脸孔,像暗夜里刚刚盛开的洁净梨花,美得有香气,有珠光,令人心生艳羡,但不可侵犯。
  清冽,绝美,冷若冰霜。这是陈广泽对夏绿時最初的印象,跟后来艳如桃李的花寡妇截然不同。她晃荡着手中猩红的酒,不時欠身在旁边的画布上涂抹几笔,有宾客驻足观看,称赞她的才情名不虚传。但那实在是——
  违心的。
  夏家做木材生意起家,夏绿時的父亲夏幼清白小跟着家人伐木制木,十几岁時就已出落成杰出的木匠,久而久之,他靠一手绝活敛下惊人财富不说,还被皇室嘉奖,作为能工巧匠中的杰出代表,为他封了爵,称为夏亭侯。
  夏绿時很久不主动和人搭话,常将倾慕者晾在厅堂,一晾就是一整天,但陈广泽折服了她。她偶然路过,看见他在绘制面具,忍不住说:“这只面具真精致。”
  夏绿時仰慕陈广泽的画风,找他求一幅画:荒原之上,一只伶仃的鹤单足走过雪原,通体雪白,只那嘴尖殷红的一点点。她想拿它当绣样子,做一袭睡袍,但画不出想要的幽寂之感。
  幽寂萧瑟,是很中年或很文人的感受,不属于名门望族的千金小姐,也不该属于十七岁的少年陈广泽。但是很意外,他懂。当他十岁時,站在芦花瑟瑟中练嗓,天边没有月,地上没有人,浩荡荒原,天地之间只得他一人,他想,他明白。
  夏绿時每与陈广泽交谈,神情中有十二万分快意。她父亲夏幼清路过看到了,当晚就和陈广泽一席长谈,想把他留在烛照山庄,和夏家合作,一来,夏幼清苦心寻觅多年,难见陈广泽这样的好苗子,自己一身技艺正需要一个像样的衣钵传人;二来,也给陈广泽和夏绿時更多接触的机会。
  再精明强干,总归也是谁人的父亲。夏幼清毫不掩饰对夏绿時的担忧,十四岁時,夏绿時和汝阳王家的小王爷订了婚,她母亲夏夫人舍不得女儿,硬要再留两年再为他们完婚。这一留,就留出问题了,第二年秋天,小王爷迷上了勾栏的胡姬,她艳媚入骨,会跳热辣勾人的铃鼓舞,他夜夜流连于她的香榻,许尽今生的誓言。汝阳王试图棒打鸳鸯,怎奈小王爷和胡姬情比金坚,竟私奔逃去塞外,托人捎信回王府说,宁死不再踏入中原半步。
  这件事在沅京传得满城风雨,夏家心高气傲娇美无双的二小姐从此变成一个寡言少语的人,终日沉迷美酒和绘画,少有让她多看一眼,更别提高看一眼的人了,如此已有年余。所以当她常来看陈广泽绘制面具,并主动攀谈時,夏幼清感到了惊喜。
  伍
  夏幼清将陈广泽的母亲接到烛照山庄,命人收拾了宽敞的院子给她住,门前种了芍药和牡丹。母亲至为喜爱艳丽的花朵。陈广泽遂安心地住下了,每日用三个時辰绘制面具,再抽一个時辰听夏幼清讲解如何制作暗器机关,其余時间用于揣摩和实践,睡前去看看母亲,待到夜阑人静時分,陪夏苇之小坐。
  夏苇之的房间很像他在薄刀山那幢小木屋,最多的是酒,他们经常一人一坛,长夜对饮,间或手谈。酒不够喝了,下到酒窖再去摸一坛来。
  在烛照山庄住到第三天,陈广泽就把夏家的底摸得清楚,这缘于夏苇之有个活泼热闹的妹妹夏舒忧。她是夏幼清二姨太的女儿,比夏绿時小了大半岁,穿一袭鹅黄的衫子向他跑来,劈头道:“你是陈公子?帮我做个哪吒的面具吧?”
  这话让陈广泽对夏舒忧另眼相看,不在意她的刁蛮任性和聒噪,毕竟她才十五岁。少女是被赋予某些特权的,比如娇气,比如蛮不讲理,比如烂漫,再比如,穿鹅黄粉蓝这样娇滴滴的颜色。再往上几岁,则统统沦为不合時宜。
  跟惜言如金的夏绿時不同,夏舒忧对陈广泽的作品相当有个人意见,搬只小板凳坐在他旁边,一点一滴地描绘她想象中的哪吒,他虎目有泪,他常常笑,他不高兴時会踢小石子儿,他纤腰如蜂。她说这是很小的時候,大哥讲给她的故事,大哥生辰快到了,她想混进戏班子,演给他看。
  夏舒忧很爱讲闲话。陈广泽发觉,夏舒忧才十五岁,就很懂得为她娘夏二姨抱不平了,她嫁来多年,只得夏舒忧一个女儿,母女衣食无忧,但夏幼清对她们冷落已久,往长远里看,不见得有好日子过。尤其是去年冬天,夏幼清累倒在书房里,还吐了血,那天之后,家中的郎中不断,个个都表示夏幼清太过操劳,身子大不如前,最好是静养一段。
  这就意味着夏幼清要逐渐放权,把家业移给后辈。但他压根无人可用,所出一子四女,长子夏苇之闲散放纵,长女夏飞云早逝,次女夏绿時淡漠疏离,三女夏舒忧不堪大用,幼女夏静雅才七岁,而叔伯兄弟都经他一手提携,已自立门户,有自己的营生要忙。不得已,他把隐于山野的夏苇之急召回家,悉心教授。
  夏苇之虽然散漫,一看老父独力苦撑的疲态,大不忍,逼迫自己上手,尽长子责任。但连新相识的陈广泽也看得出来,他明显不适应,瘦了一大圈,连走路都会左脚绊右脚,像个被酒色掏空的浪荡子。当然,他是不依红偎翠的,白天强打精神学着介入家族买卖,入夜就陪祖母和母亲夏夫人吃饭看傩戏,夜深抱着酒坛子昏睡到天明。
  只有带夏舒忧和陈广泽溜出去狩猎時,他才依然是最初遇见的那个人,搭弓怒射,奇伟如天神,在阳光下,晃出一脸缤纷闪烁的金色笑容。回程的路上,夏舒忧和陈广泽并辔而行,她红衣烈烈,歪头说话時,脖颈莹白如雪,“欸,我大哥只适合鲜衣怒马,而不是婆婆妈妈,对不对?”   从神采飞扬到意兴阑珊,是山野和家园的距离。陈广泽扭头看这匹胭脂马,她不如夏绿時美,但娇憨灵动,眼波潋滟如湖光山色,光影笑语随风递来,不怪仰慕者踏破门槛。其中有个男孩子张雁南来得勤,却只敢在山庄外徘徊,白净面皮被太阳晒得通红也不走,只盼能见着佳人一面。陈广泽见到了好几次,笑话夏舒忧:“也是干干净净的读书人,对你又一往情深,你却不理不睬。”
  张雁南的父亲官拜京兆尹,若他托人来提亲,夏幼清抹不开颜面,极有可能会答应。夏舒忧也心知肚明,很是不乐,“他呆,我喜欢会玩的,我大哥那种。”
  夏苇之走近,笑,“你大哥会玩,不会当家。”
  所有人都指望夏苇之,这是他身为夏家独子的本分,他从来都知道。但从来也知道,自己不是这块料。他自幼就喜好舞刀弄棒,对刀光雪亮的狩猎生涯有近乎着魔般的狂热,常隐匿于深山长达数月。这和陈广泽甚像,比起浮世动荡人心,使人不厌倦的,大概惟有野兽、飞禽、树木、湖泊、明月和清风吧。
  早些年,夏幼清对夏苇之放任自流,仗着自己年富力强,也不太逼他,连他不学制木,他也由得他。同宗兄弟劝,夏幼清还笑言:“木匠的儿子不用是木匠,会看账簿就行了。”
  谁知事与愿违,连娶二房姨太,却只生了两个小女儿,身体又陡然出现病变,最不利的局面全都张牙舞爪地扑来,这才抓了瞎,临時抱佛脚把夏苇之弄回山庄。陈广泽偶尔再见夏幼清時,愈发能体会当家艰辛,偏生夏夫人还要和他闹上一闹——
  夏幼清看出夏苇之的捉襟见肘,从账房里提拔了谢佑安带在身边,一五一十,和盘相授。那谢佑安才十五岁,聪明伶俐,逢人就笑,不仅打一手好算盘,还能言会道,很得夏幼清欢心。他是孤儿,八岁就被夏幼清买来当学徒,短短七年工夫,在账务上就甚有一手,夏幼清很倚重他,要认他为义子。夏夫人却嫌这少年来历不明,许有狼子野心,提醒夏幼清当心,别被谢佑安掌握太多,以免他觊觎家产。
  夏幼清一言不发地走开,夏绿時在窗外听到了,再来找陈广泽時,就忍不住叹一叹。陈广泽见过谢佑安,他替母亲抓药从外头回来,抄近路走了西边,迎面望到他。那少年刚洗好头,半靠在黄昏的躺椅里,闭目小憩,等头发风干。
  听见人来,他张开眼。昏茫茫的光线里,他鲜活地跳起来,发丝湿漉漉地水珠四溅,脸颊也沾了水,满不在乎地抹一把,琉璃般的双眼笑盈盈的,无端端地让陈广泽忆起冬天時,夏苇之猎杀的那一只狐。
  陆
  男孩子轻捷如幼兽,十四五岁的模样,穿一件素淡的薄衫,小麦色皮肤,眼珠极黑极亮,笑時右颊上小酒窝一闪,根本不像锱铢必较的账房小先生,而像谁家得宠的小儿子,家境虽不富裕,但身上衣、口中食,都给他最好的一份,看上去顽皮又亲切。
  谢佑安周身洋溢着被宠爱滋养的光,没有一般小厮或拘谨或谦恭,但也绝不恃宠而骄,言行很放松自然,陈广泽心里咯噔一下。夏幼清确实太看重他了,工钱比同级的人高出一些不说,还给他一间单独的厢房,他又是做账务的……夏夫人警惕他绝非无理取闹,但夏幼清自有打算。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们本想从叔伯兄弟的儿子里挑一名过继到膝下,竟没有人愿意,理由是自家的日子也过得去,搬到烛照山庄,稍不留神,就会被众人认定为别有用心,哪怕金山银山,也享用得不痛快。
  夏幼清很理解,对夏苇之也算推心置腹,他明白儿子志不在此,若非時日无多,他又何忍强人所难。然而,家大业大,最怕坐吃山空,待他百年归世,这一家老小必定要托给他,可是……
  会做事也会做人的谢佑安入了他的眼,夏幼清特意将一家老小聚在一起,称谢佑安幼年失祜,懂得知恩图报,只会把此地当成家,绝不会图谋不轨。但夏夫人仍很发愁,她料定那少年来者不善,夏幼清此举纯属引狼入室,自掘坟墓,因此日日对夏苇之耳提面命,宣称他再不锐意进取,夏家百年基业必将不保。
  夏苇之听了烦,来找陈广泽喝酒。早在他三四岁時,夏幼清娶回姨娘,母亲就如坐针毡,她怕别的女人会生下儿子,夺了家产,敲着戒尺警告夏苇之,他要抢得先机,成为夏幼清最得力的助手,他们母子和夏绿時才在这家中立得稳。随着夏舒忧和夏静雅的出世,母亲更焦灼了,一边虎视眈眈地盯住姨娘们,一边日日对夏苇之耳提面命,他稍不勤力,就会捉起来用针扎他,伤口很小,夏幼清又常年在外,不被发现。
  有一年暮春,夏三姨有身孕了,大夫诊脉说约莫是儿子,偏偏夏苇之在书桌前盹着了,母亲急眼了,抓过手边的剪刀就砸来,只偏出夏苇之的右眼不到半寸。夏三姨小产,孩子没保住,母亲长吁口气,喊厨子做了一桌好菜,夏苇之冷眼相对,硬着颈子躲去玩,认识一个猎户,学会了捕猎。
  这些事都是夏舒忧讲给陈广泽听的,她大哥夏苇之毕生渴望的,是当个好猎手,自给自足,快意平生,但他的母亲要抓他回囚笼。为尽男丁之责,他甚至要自投罗网,连怨言都会显矫情,他不说,他什么都不说。
  陈广泽默然地递给夏苇之一只面具,是夏舒忧央他制成的哪吒三太子。这是只半脸面具,夏舒忧说哪吒的面容生得柔和了些,要把大哥坚毅的下巴颌露出来,会显得更威武魅惑。果不其然,戴上面具的夏苇之风姿翩然,直如天神,陈广泽失笑:“北齐的兰陵王,大概就这般面目。”
  那夜,夏苇之烂醉在酒窖,陈广泽靠着酒坛昏睡过去。有的父母对子女的关怀最多是盼着他活得安分守己,泯然众人,而梦想理想幻想,统统被他们归于“妄想”。求你,忘了它吧。
  他们说的“放下”,多半是这个意思。
  六年后,陈广泽将昔日住过的厢房收拾出来,合衣卧于木板。后半夜,风雨大作,天黑如磐,他醒来,呆坐窗边,模糊中看到斜对面的厅堂闪着一星微光。他揉揉眼睛,跳了起来。
  他以为是夏绿時,不,不是。地暗天昏,满目萧条里坐着一个人,金总管。他说梦见夏绿時回了烛照山庄,一切都太清晰,他便赶了马车来看她。那時候,这间厅堂里,总有男子枯坐,要么等赵二小姐绿時,要么等赵三小姐舒忧,连他也乔装来过。之所以要乔装,是怕被人认出,动静太大,那些年的夏绿時从来不喜欢引人注目啊。   多年后,不喜欢引人注目的夏绿時发了疯,轰动沅京。金总管坦言,出事后,夏绿時浑浑噩噩地要走,他气急败坏地打她。从前思慕她至辗转反侧,从前在红烛昏罗帐里和她缠绵悱恻,像都忘却了,撞邪般打她,打得她小腿歪瘸,最好哪儿都去不了,最好谁都不要她,乖乖的只属于他一个人。
  她不还手,也不呼号,而且丝毫不护住容颜——她不爱惜它,从她答应跟他,她就心不在焉,胭脂涂到一半,就去吃栗子,一手的红色粉末,直往嘴里送,起身時,裙子上的食物渣子噗噗直落。
  他打了她之后的第三日,她就拖着瘸腿不告而别,像有预谋,在他的酒里下了迷药,再对可园的仆人说:“他不要我了。”
  她谋划已久。他将一颗心完完整整尽付于她,她却一榔头敲碎,一去不回。一灯如豆,金总管苦涩难言,那女子差一点就当了王妃,她端庄娴雅,可公子哥儿向来爱追逐活泼艳丽的女子。夏家败落后,她跟了他,只提了一个请求:赎回烛照山庄,对他本人却无欲无求。换个说法,她不爱他。
  不爱他,方能逆来顺受,可有可无。金总管同陈广泽说:“我不算差,她宁可赤手空拳地逃跑,也不和我在一起,她必是爱着别人,我却不知道。”
  她爱着别人……是谁?会是谁?陈广泽有所惊动,然绝口不提。那会儿母亲的身体不大好了,他往返于烛照山庄和药铺子,对身边的人和事都无暇顾及太多。碰着夏绿時,也只说上一两句话。但确然是有些什么不同了,她说是来看他的画作,却对着一盏清茶笑着,恍恍惚惚地笑,心里有人地笑。
  陈广泽悄然而望,按下疑虑,不闻不问。夏绿時看了一阵,兀自起身,陪祖母去看傩戏。陈广泽遂搁住笔墨,出外寻马车。母亲大约是好不了了,请再多的名医也束手无策,劝他该准备为母亲准备后事了。
  幼年总悄悄想,若母亲不在了,就能尽情地依照心愿,养一条秀气的蛇,他吹着口哨,它在手指上跳舞,扭啊扭沿路卖艺过一生。纵使活得像个废人,也毫不内疚。
  可当母亲死亡横亘在前方,他不好过。
  柒
  母亲在返回故乡的第五天就去世了,临终前已说不出话,黑沉沉的眼睛黯淡下去,藏住这寂寥一生的秘密。
  也许,没有秘密。她对刘千成的心直白清浅,路人皆知。今生今世,她都爱他;今生今世,他都不爱她。仅此而已。陈广泽为她整理遗物時,翻出了冬天時买的那件貂裘,他心知母亲会怪他乱花钱,推说是夏天在当铺里买的旧货,掌柜怕生虫,便宜出了手。
  只是,母亲终是没穿上啊。陈广泽捧住貂裘,想起那在初秋就抱着手炉,椅子铺着羊毛垫子,苍白尊贵的夏夫人,他头一次为母亲掉了眼泪。她没穿过好衣裳,没吃过像样的东西,一生就这样过去了。
  旧日过往迷离掠过,他才惊觉,没能对母亲说一句体谅。他早不怪她了,不是吗?她对他凶戾,因她从未被这世间温柔对待。
  陈广泽十分难过,他用尽力气,使自己和母亲像两类人,因此暗自窃喜。但其实哪有什么两样。给母亲做完头七后,他在村里又歇息半个月,才重归烛照山庄。谁道才一个月有余,夏绿時就变了,她不穿白了,改穿红,红得极凄厉,又常饮醉,直教人想起前人的一句“血色罗裙翻酒污”,一个美丽的、不快乐的女子,在喝着失意且失态的酒。
  夏舒忧忧虑地说,美人倾国,却也在情场历经坎坷。
  夏老太太礼佛,戏园子烟香浮动,叫人渴睡,夏绿時陪祖母看傩戏,在影影绰绰的烟雾中,远看台上戏衣缤纷,神神鬼鬼,驱邪纳福,多趣致,多新鲜。而那演二郎神的男子,将捞油锅、吞火吐火、踩刀梯等绝技一一信手演来,看得她目不暇接。
  夏绿時尤爱二郎神施展神通之前的唱词:“那昏君无能、奸相弄权、义士殉节,布衣震怒,一段段传奇演义,最好都和我们无关啊,只盼那家宅安宁,桃源乐享啊……”散了场,她去找他,却见他靠在树荫吃饭,简陋的饭菜,他随随便便地吃,腿伸得老长,不和人攀谈,明显不合群。
  一个无所不能的神,在生活里却低如泥土。其他人在嬉笑,他静默至极,像在吃供奉,他身上有这种随時要化风归去的渺茫感。夏二小姐被他的神秘和悲苦打动,继而泥足深陷。
  那二郎神有一副好皮囊,修眉长目,孔武有力。夏绿時和他私定终身,预感夏幼清会嫌有辱门风而棒打鸳鸯,遂想和他月黑风高,远走高飞。哪知当晚,二郎神竟独自逃之夭夭了。夏幼清称二郎神是鸡鸣狗盗之辈,卷走了山庄女眷的首饰,被他拦截下来,为夏绿時颜面着想,就不报到官府了,这点金银都送与他,只愿永不再扰,二郎神应承了。
  连夏绿時的一对耳环都不翼而飞了,但她不接受,和夏幼清闹个不休。她认准父亲不愿女儿嫁与戏子,捏造了对方心术不正的谎言。夏幼清震怒,把她关进柴房,夏舒忧偷偷探望,夏绿時哀恳她帮忙去找二郎神,她要跟他走,往后吃尽苦头,过穷日子也心甘情愿。
  夏舒忧想方设法找戏班子打听,众人像被夏幼清封了口,他乡关何处,家中几人,都一概推说不知。夏绿時恨透夏幼清,以绝食相逼,夏夫人流着泪相劝,夏幼清无奈,只好承认是自己用银两逼走了二郎神。自古淑女爱浪子,可他绝不容许女儿从养尊处优跌落尘埃,和那戏子在破瓦寒窑栖身,做一对蓬头垢面的憔悴夫妻。即便她会恨他,他也要拦住她。
  那人青衫黑发,不爱说话。陈广泽所知惟有这么多,但他不打算告诉金总管。夏幼清于他有恩,他不希望散布的事情,他会兜住。
  金总管长久不吭声,天快亮時,雨停了。他问陈广泽,孤独是什么,陈广泽想了又想,说:“哦,家里只剩菠萝。”
  菠萝吃起来很麻烦,你还没法枕着它睡觉,想不出拿它如何是好。金总管哈哈大笑着踱出门,他说照这样看,夏绿時是他的菠萝,扎了他的手,歉意地走了,他尊重她,不找了。
  他不找她了,山长水阔,就此别过,且饮且歌,无话可说。
  捌
  出去吃早餐,回来時,在山庄门前立了片刻。楠木大门红漆剥落,门环锈迹斑斑,五年前,门上定然贴有封条,警人却步。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静若秋澜的声音,“陈公子,我就知道你会来。”
  很眼熟的公子哥儿,穿软缎衣袍,头发扎起,气度清华,可陈广泽记不起他是谁。他笑了一声,自我介绍说名叫张雁南,见陈广泽还在思索,便说他父亲是京兆尹,去年秋上升至内阁首辅。
  张雁南是夏舒忧追求者中最瞩目的一个,他相貌文弱,性情也温和,夏幼清很属意于他。但夏舒忧却说他俊得太中规中矩,是死读书的木头,乏味。夏苇之就笑,说能撩拨女人心弦的,常是玩世不恭的浪子,他们眉目如画,他们忧郁落寞,他们口才好,他们貌似深情,他们让你百爪挠心,他们让你万箭穿心。
  夏舒忧对张雁南甚冷淡,陪他喝过几杯酒,听了几出戏,说了三两句客套话,却使他念念难忘,认认真真对陈广泽说,夏绿時不见了,夏舒忧肯定会来烛照山庄找她,他只消守在此处,必会再见她。
  是了,他贪图她的美色,清脆的红衣少女,是世间最悦耳的欢声笑语,抚慰他读书的种种辛苦。连她不爱他,他都不记恨。她银铃般的笑声,已是给予他的最大回报,所以当汝阳王起事兵败,和他有金钱往来的夏家受到牵连時,他哀求父亲斡旋,竭力保住了夏舒忧和她的手足同胞。
  在烛照山庄入夜,又发梦,梦到寺庙、稻田和佻达的花寡妇。她含着笑,眼底有春意,在庭院里漫步,而夏舒忧长发飞扬,搂住她大哥夏苇之纵声大笑。
  五年前,陈广泽在夏幼清行刑前就离开了烛照山庄,夏舒忧他们都没找他,他也避而不见,但不很担心他们。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夏幼清精明能干,应早有安排。
  在乱梦三千里,竟有谢佑安的身影,他朴素蓝衫,清新如林间微风,招待夏苇之和他饮茶,殷殷道:“快试试夏爷买来的碧螺春,我喝着好。”
  一大早又到集市打听,终无所获。踏回山庄時,陈广泽隐约听见语声,奔至近旁,是张雁南和——夏舒忧。
  只一个身影,但那荆钗布裙的女子,必是夏舒忧,她裙裾叮当,黑发如瀑,多少年了,依旧不变。小默在荒草疾行,她和张雁南紧跟着它,一瞥问,停住了脚步,直戳戳地看陈广泽,不说话。
  华美前世,灰飞烟灭。明艳的少女如今像一个颇有家底的农妇,陈广泽喉头一哽。
  小默带路,他们在九重井底找到了夏绿時,她身体冰凉,容颜倒栩栩如生,应死去不太久。让陈广泽吃惊的是,她已非传闻中的艳色天下重,酒和甜食使她发胖且萎靡,美貌荡然无存。
  金总管丝毫没提到这一点,他说她有着月亮般的声音。他爱她,不因他是有钱人,而比别的人少。
  夏舒忧的目光停在夏绿時的耳环上,轻轻摘下了它们,“被那个人偷去的耳环……可见他们见过面了。”
  有张雁南,不难通过耳环查出二郎神的下落。夏绿時在古玩店愕然看到遗失的耳环,遂重金相酬,一层层地打探到他的所在。逃离烛照山庄第二天,耳环就被他变卖了,他竟对她半分眷念也不存在。当時的掌柜疑他是偷窃得来,留了他的住址,是很偏远的村落,她找了去,他已做了父亲,大女儿五岁,小儿子三岁半。
  他不认得她了,她不信,但这竟是真的。连他偷了她和家里人的首饰,也是真的,父亲没骗她。后来改口,也是在顺着她,可这没能使她心里好受一点。
  二郎神挣扎着偷去了她的耳环,因为他青梅竹马的姑娘要治病,急等用钱。他和夏绿時虚与委蛇,本来是想弄点钱,她却当了真,他傻眼了,慌不择路地逃了。
  天上大片大片云,堆得像城堡,不食人间烟火般的夏二小姐也会说胡话:“干脆我们到天上去住。”六年后她找来,他说出了那時吞回肚子里的话:“你在白云里飞,我在白云里只能走,生怕一脚踏空,跌得粉身碎骨。二小姐,我,我怕。”
  她是尤物,也是蛊毒,但他不爱妖娆。他牵住他庸常的妻,明明白白地说:“她没你好看,但是跟她一起,我待得自在。”
  万事不过自在二字,夏家亲戚不肯过继为子,陈广泽少小离家,夏苇之匿于山林,皆然。夏舒忧和陈广泽互视一眼,无言以对,人生苦短,来来去去的,也就一场大劫数,一点小快活。躲得过去,就苟且偷安;躲不过去,生死轮回,再迎接一场新劫难。
  他只想捞点儿钱,他对她不存在好意,更别提对她的爱意。她用六年找出了真相,松了口气,顺理成章地不活了。夏幼清有一回说,绿時哪是目中无人?她是目下无尘。他是对的。
  她死在九重井里,六年前,她上天入地无法找回他,千百次地思量,扑通一声跳入深井;六年后,井已枯涸,但她圆了梦,唇边带了一抹浅笑。
  夏绿時被葬于夏家祖坟,入棺木時,夏舒忧拍一下她的脸,“伤心人很多,但又不是非死不可。可你不在了,我又觉得没什么不该的。”
  随后她回过头来,看定陈广泽,“你还是一个人。”
  玖
  夏家被抄家后,张雁南向夏舒忧提亲,他是恩人,她不忍当面驳他,笑而不答,转头闷声不响地嫁了某人。夏家盛時屡开筵席,来送海鲜的渔家少年深棕色皮肤,在大太阳下闪闪发光,一咧嘴,亮闪闪的白牙,像温顺的鲸。
  她跟他到缀满光芒的海湾居住,岸边种满九重葛,孩子们很吵,但很快乐。当她不想说话時,就倨傲地推说方言不通,她的夫婿很迁就她。有時夕阳西下,她头痛欲裂想打猎,于是划船捕鱼去,五年来,出落成身手很俊的渔娘,只恨哪吒不现身相会。
  张雁南挺好,但她不喜欢他,不乐意落入众人口中,显出那几年的拒绝多么无谓,也显出自身窘迫到走投无路。陈广泽没问她是否喜欢她夫婿,他喜欢的红衣少女已经出海,懒理楼外春秋,这就够了,别的,都是次要,不必追问。
  盛极而衰,天意难逃,夏幼清死后,夏夫人和夏舒忧的母亲为他殉了节,三姨太带着幼女投奔了亲戚。夏家死的死,走的走,散的散,对她满怀期待而她内疚给不出好交代的人已逝去,有大把時间闲逛,养小动物,把手指头翘起来,细细地涂蔻丹,夏舒忧说:“海边暖洋洋,懒洋洋,我很满意。”
  陈广泽不由去抱她,她把头靠上他胸膛,大方磊落说:“有天清晨醒来,我突然莫名其妙地想到你,觉得你是我一个人的诗人,乐了半天。它不是事实,你也不作诗,但还是和你说一声吧,这可真难为情。”   她当真难为情吗?距离第一面,六年过去了。六年来,偶遇和她同龄的人,他常会多看几眼,会想,哦,我喜欢的那个女子,也正在人世老去,我原本是有机会和她并肩偕老的。
  夏舒忧临行前说:“大前年腊月初八,大哥不在了。”陈广泽不想听,但她非要找人分担似的,一径诉说,夏苇之在薄刀山狩猎,葬身于群狼爪下,尸骨无存,干干净净,如他一贯的作风。
  像将军死于疆场,他死了。陈广泽吃力地回忆,估摸着夏苇之死的那一日,北国大雪纷飞,他身在松花江上的冰屋里,捧只小酒坛,捞出醉蟹一只只剥壳吃掉。他吃得很精细很慢,因为酒是十八年的状元红,被蟹喝得很饱。
  他在他不在的尘世若无其事地活了太久太久,还将若无其事腆着脸活,终日游手好闲,度日如年。夏舒忧贴一贴他的脸,飞掠上马,依稀旧時明媚少女,她说:“你得不到他,我得不到你,你看,都还活着。”
  长久以来,他千辛万苦,将魂魄从千山万水收拢回来,一点一滴,拼凑成完整的自我,内里是不是四分五裂,外人看不出来。除却他自身,旁人俱是外人,包括他那远在彼端的母亲。
  但这女子却洞悉了他。他喜爱她,如妹妹;他怜惜夏绿時,如母亲;但千真万确,他心仪的,是夏苇之。初初相见,他向光而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摘掉手套的动作缓慢优雅,是难以言说的窒息的性感意味,他听到雪静风疾,连同笃定的动心。
  一别经年,他持续地梦回京城怒雪中的永别,在漫天苍茫中,走向那个人,亲吻他冰冷的嘴唇。就好似最后那晚,他醉在烛照山庄的酒窖,滚落在酒坛后,醉眼朦胧看到夏苇之和谢佑安走来,他想说话,却乏得连嘴都张不开。
  我在这儿呀!我在这儿啊!
  没能被听见。
  他们一坛坛喝酒,商议着死。谢佑安坦然说着,夏家得有后代和夏幼清一道抵罪,他和夏家生意牵扯颇深,他去。夏苇之说,纨绔子弟如他何必活着,他帮不上父亲的忙,但能陪他下地府,而谢佑安是家族女眷们的靠山,他得活。谢佑安就笑了,他说哥,你真不知道吗,我是谁。
  谢佑安的母亲倾心于夏幼清,设计和他有几夜情缘,怀上身孕后消失于他的生活。谢佑安八岁時,母亲去世,命他自卖入烛照山庄,辅助夏幼清,但无须相认。她说:“他撑得难,你帮帮他。”
  许是父子连心,血缘难断,夏幼清对他视如己出,认作义子。他跟夏苇之说:“哥,我向张家打听过,说夏家后代都没介入过生意是瞒不过去的,我是你弟弟,我去吧。”
  夏苇之说:“迟了。”顿一顿,复又喃喃说,“早迟了。”
  他抓过那只哪吒面具,细致地为谢佑安戴好,端详一下,颤抖着靠近,在他唇上印上一吻。
  他说,迟了。真正使他心力交瘁的,不止是家族的背负,更是那个十五岁的少年,身体如蜜糖,眼睛像宝石。
  是的,他抱过他,在这有商有量谈及死亡的晚上,他吻他,他轻声说:“……所以我没和父亲相认。”
  没头没脑的半句话,像寂夜霜冻,逼陈广泽清醒,也杀掉了他的眼睛。夏苇之还活着,但他不爱他,他必将在没有他的世界摸索着,踉跄前行,他为自己悲哀。
  急景凋年,莲花哪吒不来渡他,那就自去吧。次日他作别夏家,挥手自兹去,永远在浪荡,永远很混账。
  在他离去的秋天,谢佑安身为夏幼清的私生子,和他双双伏罪,血溅法场。坊间之人讥讽夏苇之懦弱,他缄口不言,是晓得不会太久吧?
  哀毁过甚,坚持不了,四个月后,他从容去死。谁能说不是殉情呢。
  夏舒忧冲陈广泽挑衅地笑,“说起来,若你不在了,我还能活得更自在点。”
  你不在了,我就不用担心你爱上一个个别人,偏偏不能是我,也不用担心自己有朝一日不再爱你。只有你死了,我才百无禁忌呢,陈广泽。
  多遗憾,她不是他。活着,他不是那个人的心上人,死去,也不是他的未亡人,他是死是活,像与他无关。那么,随時能去死,碧落黄泉去找他;也能随時苟活着,如影随形地想着他,这才是他要的百无禁忌。
  元烨九年夏,陈广泽在夏绿時坟前静坐半日,再一次告别沅京。他最想要的,无非是和一个人日夜相对,五年前,他就知道,永远也不会有了。
  但是,相逢時,互换姓名,你说,任你广阔水泽,我一苇行之。
  那,是一句情话吧?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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