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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中旬,一场由生态环境部组织的全国性会议在浙江绍兴举行,诸多政府官员、专家学者、媒体聚集一堂,交流、探讨“无废城市”建设发展与管理新理念。
我国每年新增固体废物约100亿吨,意味着平均每平方公里土地每年要承受新增固废0.1万吨的环境压力,此外,还有总量高达600亿~700亿吨的历史固废堆存——中国是世界上固废产生量最大的国家。
由于固废产生强度高、利用不充分,部分城市“垃圾围城”问题突出,与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环境需要、建设美丽中国的战略目标存在较大差距。2019年4月,国务院确定了11个城市作为无废城市试点,探索如何将固废物对环境的影响降至最低并资源化利用,提升城市生态环境质量。
绍兴是浙江省唯一试点城市,亦是东部发达地区中等综合性城市的代表。面积8200平方公里,人口500万,下辖3区、3县(市),三次产业占比分别为3.6%、48.2%、48.2%%,现有产废工业企业4.2万余家,来自工业和生活领域的固废产量大,且工业固废、生活垃圾、建筑垃圾、危险废物、农业废弃物等五大类固废门类齐全,颇具样本价值。
“无废城市理念与绍兴市发展需求不谋而合,与绍兴整体发展思路和战略布局高度契合。做试点,绍兴有基础,当然也有压力、有挑战。”绍兴市委书记马卫光表示。
近日,《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实地走访了绍兴多家固废处理企业与项目,探寻这座城市在无废城市建设中的亮点与路径。
让各类固废都有“出路”
一块几乎占满整面墙的巨大液晶屏上,底部是熊熊燃烧的火焰,上面20余块小屏幕是各监测器实时传回的画面及各种数据,涉及从垃圾车进入园区到垃圾处理完毕的各环节。
站在中央控制大厅,看着这些画面,刘巍“心里升起一股愉悦感和成就感”。
刘巍是绍兴市循环生态产业园的负责人,他的成就感来自于:绍兴城区三分之二的生活垃圾都被运至这个年仅2岁的新园区,经过焚烧化为灰烬。园区最大日处理量为2250吨,现已接近满负荷运转。
这还只是一期工程承担的职责。开工于2019年的二期工程正在紧锣密鼓建设中,计划2020年底完工、运行。届时,该园区的生活垃圾日处理能力将达到3250吨,并将新增每日500吨产业特色垃圾的处理能力——这是绍兴第一个产业特色垃圾处理项目。按照规划,全市三大城区的此类垃圾都将运往这里进行专业处理。
何为产业特色垃圾?
刘巍解释,印染、纺织业是绍兴的支柱产业,这类企业产生的废布料、废丝和废包装材料等被称为产业特色垃圾,属于工业固废的一种。
“以前这种垃圾基本被‘胡噜’进生活垃圾里了,现在国家对垃圾处置要求更高、分类更细了,要单独专项处理。”刘巍说。
这个项目是绍兴大力提升固废物末端处理能力的缩影。
政府充当“中介”,发布各类产废和用废信息,对市内相关企业进行精准推送,方便各类固废就近、及时得到处置利用。
“绍兴打造无废城市,处理能力不足、专用设施缺乏是一块短板,得补上。”绍兴市生态环境局党组成员、无废办副主任钱进对本刊记者表示,后端有充足的处理能力,前端的分类才有动力、有意义。
他举例说,浙江省对生活垃圾的处理要求是零填埋、全部焚烧。但目前全市生活垃圾焚烧设施只有三家,不仅下辖县(市)有缺口,市区也存在缺口;产业特色垃圾一直存在处理难的问题,“没地方去”。
这是绍兴的短板,也是很多城市固废处理亟待解决的难题。
一年多来,绍兴上马了总投资156亿元的90多个项目,2020年内要完成的有63个,其中仅生活垃圾和工业垃圾焚烧项目就有4个,处理能力得到保障后,各种固废都将找到自己的“出路”。
循环生态产业园工程投资不小,一期15.7亿元,二期13.7亿元,采用的是全球一流的焚烧处理工艺,垃圾焚烧过程中产生的热能被用来发电、供热,废水循环处理后用来浇灌绿地,实现资源循环利用。
和填埋相比,焚烧方式可节省大量土地资源。和处理前相比,经过处理后的生活垃圾将实现减量95%~97%,即100吨垃圾入园,最终只留下3吨~5吨“废品”,这是焚烧过程中产生的飞灰和炉渣。
炉渣经检验合格后,可卖给建材厂制作建材,进行资源化应用;飞灰则属于危险废物,园区将其收集起来,加入耦合剂固化后,进入配套建设的填埋场安全处置。
垃圾是放错地方的资源
跟刘巍一样,绍兴市城投再生资源有限公司负责人这一年来也很愉快。
这家公司位处绍兴市越城区三江村一条大马路旁边,看上去灰突突,并不起眼,院内一口大泥塘,旁边堆着一排六七米高的灰沙土。
这位负责人正指挥大型卡车进出,38摄氏度的高温下仍然精神饱满,笑容满面。
他喜乐的原因是,公司2019年投入3000万元开拓的新业务,一年下来新增了7000万元的营收。
更重要的是,每年为绍兴市节省五六百亩的建筑垃圾堆放土地。
这家公司的主要业务是处理城市建设如打地樁、修地铁时产生的大量建筑泥浆,一年处理量为300万立方米,约占全市城区总量的70%。
据介绍,建筑泥浆通过物理和化学方式干化后,300万方变为100万方,以前的处理方式是“找个偏远点的地方堆,扔了”。
“顶多堆2~3米高,100万方就要占地五六百亩。年年堆,这能堆的土地是不是慢慢就没了?”他说,“好多地方的政府都在为这事头疼。” 政府在头疼,市场也在头疼:修路筑基需要大量宕渣辅料,以前大都用山里挖的碎岩石,石矿资源被保护起来后,材料匮乏困境凸显。
宕渣的市场价格为每方一百多元,这是个巨大的市场。各方都在思考,能不能将那些扔了的泥浆废弃物利用起来,既满足市场需求,又节约土地?
转变的契机来自科研力量的介入。
2017年,绍兴市城投集团邀请浙江大学、浙江省交通运输科学研究院等科研机构对此课题攻坚,2年后完成技术创新,新技术在绍兴市城投再生资源公司实现首次落地,一举解决各方“痛点”。
相比传统宕渣,处理后的泥浆干化土性能更佳,多项指标远超设计和规范要求,获得业界好评,路基造价还可节省20元每方,市场红利可期。
5月,绍兴正式出台了《废弃泥浆干化土在路基中的应用技术指南》,填补了全省乃至全国废弃泥浆资源化利用行业标准长久缺失的空白。许昌、温岭、湖州等城市的行业企业纷纷派人来此学习“取经”,一场由技术创新带来的产业变革已隐约可见。
在新项目从孕育到落地的过程中,该负责人对市场的力量尤为印象深刻:“最开始确实是市场力量在推动,市场逼迫大家通过创新闯出一条路,压力最后变成了动力。”
在城投再生资源公司院内,有一幅跨幅约20米的标语:让建筑固废成为城市的矿产资源。
钱进则说:“垃圾是放错地方的资源——你的废料可能是我想要的原料。我们要做的是精准分类以及提高资源化利用。”
他坦言,固废处理和利用的“信息孤岛”现象较为严重,绍兴市政府正在着力打造“无废城市信息化平台”,其中的“交易撮合”模块特为此设计,政府充当“中介”,发布各类产废和用废信息,对市内相关企业进行精准推送,方便各类固废就近、及时得到处置利用。
此外,为突破危险废物的利用瓶颈,绍兴还在进行特定类别危险废物定向“点对点”利用的试点工作,纳入试点的单位可豁免申请环境许可证、享受经济激励政策。
小虫子,大能量
距离绍兴市区一个半小时车程的新昌县城某院落,最近两个月里贵客盈门,来自浙江省、绍兴市和新昌县的政府官员纷纷登门考察,被考察的主角是一种长得像蚕的虫子:黑水虻,它还有一个接地气的俗名——吃货虫。
作为腐生性水虻科昆虫,黑水虻主要取食禽畜粪便和生活垃圾,生产高价值的动物蛋白饲料;其繁殖迅速,食性广泛,吸收转化率高,容易管理,饲养成本低。
这种虫子在6天的幼虫成长期内,需24小时不断进食,因此可快速消解餐厨垃圾。
这个院落就是新昌县餐厨垃圾处置中心,投资3400万元,2019年投入运行,新昌县城区餐厨垃圾的80%都被运往这里处理。基本流程是:餐厨垃圾经机械筛分和脱水处理后,成为有机浆料,以6天为处理周期,用黑水虻幼虫进食进行生物转化,浆料变为虫体和虫粪。
虫体富含蛋白质,是高质量的饲料,可以喂鸡、养鱼;虫粪是有机肥,可用于园林绿化、果蔬种植;还可深加工制成虫粉、虫油等高附加值产品。该垃圾处理中心通过售卖这些“虫”产品,一年内获得利润100万元。
据中心负责人邵光辉介绍,每30吨的餐厨垃圾毛料,经过处理后变成约10吨浆料,只需投放1公斤虫卵,最终将变成2.5吨的鲜虫和2吨的虫粪;每吨鲜虫可卖4000元,干虫可卖1万元。
黑水虻可分解餐厨潲水,并不是新鲜事。但此前大都属于农村养殖户的零星做法,在国家大力提倡垃圾分类之后,将其大规模引入餐厨垃圾处理中心,并和自动化机器流水线结合起来,在国内并不多见。
目前国内对餐厨垃圾的主流处理方式为“厌氧发酵”,即通过微生物的代谢将有机质转化为沼气和有机肥。与之相比,黑水虻生态转换方式对餐厨垃圾里高油脂、高盐分的分解更为彻底,固废物的减量化、资源化、无害化都得到了更好的体现。
它还有一个好处:避开“邻避效应”。
邻避效应是无废城市规划者最担心的问题之一,即公众明知道公共设施如垃圾处理场、核电厂等十分重要,但担心对身体健康、环境质量和资产价值等带来诸多负面影响,谁都不愿意它出现在自己身边,由此产生情绪化的抗争行为。
这家垃圾处置中心“小巧玲珑”,面积仅9亩,全程密闭式操作,院内毫无异味。新昌县环卫中心主任俞伯强向本刊记者介绍,该项目距离城区繁华商业圈不到1公里,但项目被当地老百姓普遍接纳,并无“邻避效应”相关行为出现。
8月,浙江省提出要总结、推广新昌做法和新昌经验。
跳出固废抓固废
“无废城市是绍兴优化生态体系的重要抓手,是绍兴本来就要做或者已经在做的事情。” 马卫光说,无废城市试点的建设,在融入城市发展战略的同时,也催化了绍兴市经济社会整体升级。
绍兴曾拥有13个省级以上工业开发区、281个工业园,由于园区面积小、分布散、层级低,制约了当地工业经济提质升级。2018年以来,通过园区整合提升,大做减法,开发区已从13个缩减到9个,工业园从281个缩减到了24个,锐减九成。
柯桥区的中国轻纺城是浙江改革开放的金名片,也是当地的立城之本、产业之基。自2016年开始,柯桥区强势推进集聚提升,该区的印染企业由200多家整合成108家,全部落户印染产业集聚区,并大力推动智能化、绿色化转型升级。
“聚集搬迁的过程就是转型升级的过程,由于采用了新工艺、新设备,各类固废就会大幅量减少,这是源头减量,体量非常大。”钱进说,“无废城市建设要跳出固废处理抓固废处理,它和整个城市的产业发展规划有关——你是发展产生很大固废的产业,还是采用先进绿色工艺、固废产量小的产业?它还跟城市基础设施规划以及治理体系有关。”
他说,如果城市在做基础设施规划时,先把固废处理设施统筹建设好,就会极大缓解邻避效应,“就像建设小区时,先把垃圾房提前布局好,再卖房子,挨得近的可以便宜点,反正是自主选择;如果是后补缺,垃圾房的进入就会受到阻力。”
由于网购、外卖迅猛发展,大量快递包装为城市带来巨大的固废压力,绍兴正在探索与本市的邮政系统合作,推进邮政快递行业包装减量和包装循环利用。
按照规划,2020年底前,全市邮政90%以上网点将设置绿色包装箱回收装置,并推进环境友好型材料的应用。目前,首批350个绿色包装回收箱装置正在各网点铺设中。
8月25日,绍兴市政府明文要求,到2020年12月底,本市快递业循环中转袋使用比例要大于等于90%。
“如果从全国范围内做顶层设计,所有的电商平台、快递企业都来参与这个事情,全国一盘棋,都循环起来,既能节约资源,又减少垃圾,意义非凡。绍兴在极力推进此事,希望先行先试进行探索,为全国的推广提供一些经验。”钱进说道。
“在无废城市建设过程中,你最期待的是什么?”本刊記者问。
钱进回答:“最期待全社会形成无废氛围,大家都树立情怀,建立绿色生产、生活理念,从点滴做起。无废社会的建设需要人人参与,从长效的坚持来推进,它任重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