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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不那么看重结果的得失,不那么计较友人的亲疏,就不容易受伤了,没什么好事也可以傻乐。这种高人表现出另一种没心没肺,有金刚不坏之身。”在微博上写下这段话后,整整两年,韩少功没有再更新。他的微博拥有270多万粉丝,但这似乎并没有把他留住。他说自己还是喜欢自由的人生格局,从心所欲,不把自己放到套子里活。
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谢有顺曾评价他:“韩少功是一个智者。他有自己的世界观,也找到属于自己的写作方式。他的怀疑精神,使他在文学写作上越走越远。他三十年的写作史本身,就构成了一部小小的文学史。”
在上海思南公馆的二楼阳光房,韩少功点燃一支烟,谈起自己心中的智者定义。“要有独立的、怀疑的精神,包括对习以为常的,大家都以为的共识性的、潮流的东西有一种独立的思考和判断—社会有很多的时尚,有些是泡沫、是过眼烟云,有些时尚则可能是个种子,能慢慢变得强大,你要判断哪些是有价值的,哪些是价值不大的。这就需要动员你的社会经验、阅历、知识准备。能恰当地运用自己的所有知识和经验的人,就是智者。”
谈话间,瑞典学院院士、曾17次出任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主席的谢尔·埃斯普马克教授从走廊经过,看到韩少功,笑着打招呼说:“你是个大腕。”
无疑,韩少功找到了自己的生活和写作方式。“每个人其实是有所为有所不为,你不可能把好事占全。”他明白,世界上的事,要做最合适的、最对的事,做不了的事不要异想天开,那是折腾自己,为难自己。人们经常不知道自己最该要的是什么,最能得到的是什么,最值得自己去要的是什么。
韩少功判断,这个时代就是个太阳的时代,有潜力的人就去当太阳。而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萤火虫。“这样的时代,大部分人都不需要我,但是萤火虫在黑暗中能发点光已经不错了。我们这种资质的人,能当个萤火虫就已经很幸运了。”
他是个现实的理想主义者,即使是像在沙滩上建筑城堡,不知道什么时候浪头打来就一无所有了,他仍会享受这个过程。“人都要有点理想。但是理想和现实有个结合的过程,不能空想,理想一定是建立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的,设定一个力所能及的目标。”
“如果你的想法和做法同所有人一样,那一定是个庸人。”韩少功说,坐飞机经过上海,看到下面的房子,都是吓死人的天价。“有人买了一套还想买三套,但是你细想,那些钢筋水泥值得那么荣耀吗?”
半年城市,半年乡下
韩少功形容自己现在的生活状态是:半年城市,半年乡下。
“半年在乡下比较安静,半年在城市社交多,就热闹一些。冬天我在海南岛,春夏天我在山村里待着,和动植物打交道。那地方比较安静,现在连农民都很少了,有时成天也不见一个人。”在他看来,作家其实有很多种性格:有的反应敏捷,喜好热闹的地方,在人多嘴杂的地方更能文思如泉涌;可是还有些作家宁静时思维才活跃,所以喜好在闭关的状态下创作。
人群中,韩少功是进退有度的一个,气度庄严又不乏热情,可内心的尺度始终都在。他提到有位外国著名作家说,“每次我从人多的地方回来,就感觉自己大不如从前了。”处在人群中也是磨损,“对自己的思维和感觉是磨损。一个人旅行和很多人组团旅行是不一样的。你不自觉就有分心的状态。”
一个社会人不能百分之百地展现自我,有人的地方就有妥协。在韩少功看来,一辈子干一百件事,有十件是特别从心所欲的就已经不错了,其他八九成的东西都是在妥协中产生的,有些是特别不情愿,有些是半情愿。写作也是如此。“要想随心所欲地写,有时候读者却跟不上,必须照顾到读者的各种智力水准,把握分寸。如果完全迎合读者,那你是个糟糕的作家,但如果完全无视读者,态度高傲,我怎么写你就怎么看吧—这种作家也非常可疑。”
很多作家接受采访时会表达一种观点:自己完全不考虑市场。韩少功则直率地连说两句“夸张了”。他旋即说:“其实下意识都会有所考虑和顾忌的。不可能说完全不在乎,会在乎的。”他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继续说:“每个作家的自供也不可信,我对自己的理解就那么可靠吗?作家的自我主张、自我解释有合理性吗?有可靠度吗?这是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都说旁观者清,可能恰好自己对自己的理解就是错误的。但是作家永远和人不交往,永远靠作品和人交往,这是种很极端的情况,生活中也很难做到。你的邻居有时候就是要和你搭讪,你的亲人有时候也要和你说话。”
而对于出版过程中遇到的各种状况,韩少功表示,很理解中国作家为什么很多时候选择沉默。“大部分情况下,你要算一算你的成本和时间。比如怀疑隐瞒了印数,难道雇侦探去查吗?成本高到你不愿意承受的情况下,就会选择放弃。好在中国市场比较大,东方不亮西方亮,就找别的合作机会吧。”他笑言,作家在中国的市场已经够幸运了。“盘子大,七瞒八扣最后还能活命,像在瑞典这种国家,九百多万人口,卖个三千册已经是畅销书了。写作不是一个特别好的职业,不是朝阳产业。”
价值的吸引高于金钱
在这个时代,写作者的尊严被不断消解,有时被讥讽穷,有时被嘲笑酸,更多时候就被统称为“穷酸”。
这是整个时代的风气。“作家总是愤愤不平的状态,活得很愤怒很另类,这是很自然的。从另一个角度讲,你要想成为一个强者、一个胜利者,恐怕是很难的。你要在自我精神上满足,比如我这个书钱被人黑了,但是书好、读者口耳相传,那还是一个好作品。”韩少功说,一个作品的价值和社会承认的价值,和社会用金钱做标尺来承认的价值不是划等号的。“有时候社会承认你是伟大的作者,但你还是个穷人。用财富来衡量文学的价值发生在很晚的时候,到十八、十九世纪才有版权、稿费这些东西。几千年前,李白杜甫写诗就是给朋友抄一抄。很多人到死就是民间写诗的穷人,一辈子也没有遇到赏识他的皇帝,但文学不也传下来了吗,存在了几千年。汉代以前好多作品都是不署名,不知道作者是谁,文学也照样存在。用财富和文学做联接,这个是一个很偶然的,在现代社会才出现的情况。将来怎样我也不知道。”
于是,总有人在想,有没有一条中间的路,可以打通严肃文学和畅销文学。
韩少功给出了更直接的答案,“让文学和财富有效的统一起来,保护文学生产者,这从社会管理者来说是义务。”他也承认,这种结合的状态非常理想化。但从作者的角度,经常碰不到这种状态。“你要明白这是两件事,估计只有百分之一的机会能把两者结合到一起。每个人都想碰到一个大馅饼,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好运气。十年二十年,没有这个大馅饼,难道你就不写了吗?古今中外,这么好的事,发生的概率很小,大部分人撞不到。但是还是要活下去,还是要写作。”
韩少功当杂志主编时,跟编辑说,“你们出去组稿,要让人觉得你这个编辑有分量,你谈作品要谈得人家服。如果比利诱的手段,我们开不出天价稿费,也不能呼风唤雨给人家评个什么奖,最重要的手段就是让人产生信任感和认同感。”他深信,价值的吸引力往往比金钱更管用。
韩少功 著名作家。1979年,其短篇小说《月兰》在文坛显露锋芒。1982年大学毕业后在湖南省总工会的杂志《主人翁》任编辑。1984年调作协湖南分会从事专业创作,是1985年“寻根文学”的主要倡导人。1988年主编《海南纪实》杂志,策划杂志《天涯》并任社长。曾担任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海南省文联主席等职务。作品包括《爸爸爸》《马桥词典》《暗示》《山南水北》等,译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惶然录》。2013年出版长篇小说《日夜书》。作品曾获多种奖项,并被翻译成三十多种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