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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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蓉一跨入家门,就听见好婆恶狠狠的骂道:“那么多人死怎么不见他死,谁不希望他走出路口给车撞死!”
  “又是谁得罪你啦。”月蓉一咕嘟喝完大杯开水,看着天井摘菜的好婆,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不说那短命种啦,快洗洗脸,我炒好菜就吃饭。”好婆眯着眼,露出尚未脱落的老旧的牙齿。月蓉对于她这样180度大逆转的声色习以为常。在西街,人们“好婆好婆”的叫唤她,但她从不给人好脸色看,仿似整个西街的人跟她有不共戴天之仇。只有和外孙女月蓉在屋里,她才变得慈眉善目,软声细语,是名副其实的“好婆”。
  傍晚,西街的灯纷纷亮起,一团团的,不似城市夜色的张扬、眩目。“浪漫发型屋”门口旋转的万花筒翻滚着七色斑斓的花纹,使古旧的仅百米上下的西街立刻醒目起来。走出发型屋,宝丽昂首挺胸,前顾后望,惟恐没人看见她刚做好的负离子直发。
  月蓉挽着好婆,步调和谐,行走在夜色阑珊的西街。
  “喂,阿蓉。”宝丽迫不及待的迎上去,使劲挥动手臂。
  “你少跟宝丽这个小狐狸精走在一起。”好婆小声嘀咕。
  “阿蓉,你看我的新发型怎样,像不像埃及的皇后?”宝丽跳蚤一样蹦到月蓉跟前,紧身小吊带裹不住的胀鼓鼓的胸脯不安分地起伏着。
  月蓉上下打量她一番,问道:“你怎么又不上班了,下午班长来过,这样下去,你这个月又要被扣工资的。”
  “扣就扣,一个月才三四百,还不够我弄一两次发型呢。”宝丽一脸不屑。
  “走吧阿蓉。”好婆早已不耐烦,拽着月蓉离开。
  月蓉不再说什么,随好婆离开,直到夜色浸透整个西街,婆孙俩才回到家,回到那间位于西街尽头的青砖老宅。
  
  一
  
  仲夏的夜晚,总有这样毫无征兆的大雨,如甘霖降落,带来瞬间舒爽清凉。未经人声的喧嚷,未经车辆排出的废气、扬起的尘土,早晨的空气有如乡野的纯净、清新。
  月蓉推着自行车出门,双眼略微浮肿,似是睡意未尽。一辆八成新的红色摩托车停在门口,阿雄坐在驾驶的位置,双脚支地,烟草夹杂着酒精的味道扑鼻而来。月蓉看了他一眼说:“又是在酒吧混到天亮吧?!满身烟酒味。”
  阿雄吃吃地笑着,不否认:“阿蓉,不要骑车上班了,坐我的车,等你下班,我在你们工厂门口接你。”
  “不用。你明知我外婆不让我跟你在一起的,以后你不要来找我了。”月蓉说完,蹬上自行车,往上班的方向走了。
  阿雄是西街的“新移民”,搬到西街仅仅四个月的时间,是经营着西街最潮流的“浪漫发型屋”的老板惟一的儿子,他身材魁梧,皮肤白净,剪着碎长的发,额前有一小撮挑染的金黄,使他看起来时尚而帅气。
  西街的女孩子,年龄从16到30,只要未婚的,几乎都希望成为阿雄的女朋友,除了他自身条件以外,关键是他家的资产。阿雄一家在西街经营发型屋,不久便爆出一个消息——阿雄的父亲曾是一镇之长,富甲一方,除了发型屋,在乡镇还有些田地出租。
  月蓉并不在乎这些,尽管阿雄第一次看到她就展开追求攻势,但好婆说了,不许跟他来往,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月蓉从不逆她的意,因为是她含辛茹苦养大了月蓉,与月蓉相依为命。
  下午,月蓉从制衣厂下班时,阿雄果然停了摩托车在门口等她。阿雄明知她定然一如往常的对他不理不睬,或干脆当着众人断言拒绝他,他仍执迷不悟。
  月蓉是和宝丽一起从工厂走出来的,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们算得上不错的姐妹。宝丽倒是相当乐意作候补的,她娇声嗲气,对阿雄抛媚:“阿雄哥,阿蓉不领情,你可以考虑一下我呀。”阿雄看着宝丽袒露着的花肉邪笑,说:“我还是比较喜欢阿蓉,你嘛,我有一个兄弟可能对你这类型比较感兴趣。”
  宝丽不傻,她听得出阿雄话中讽刺的味道,不用他提醒,宝丽自己清楚,月蓉与众不同,她衣着不够新潮,甚至老土,她不热情,个性沉闷,寡言少语,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回家跟那个性格古怪的外婆呆在一起,但这并不代表月蓉没有吸引力,她身材曼妙,秀发如瀑,五官精致,与生俱来的美令她成为西街青年的梦中情人,但没有谁能像阿雄那样,展开追求。他们惹不起月蓉的外婆——好婆,所有对月蓉有“歪心”的人无一幸免,轻则连同祖宗十八代地被诅咒,重则直接被棍棒、扫帚往狠里打。
  阿雄说,从小到大,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在自家经营的浪漫发型屋,阿雄对着两名发型师、三个洗头妹和几个客人宣称——誓要把月蓉追到手。
  晚饭后,宝丽挂着一条轻薄的纺纱睡裙,趿着女式人字拖鞋进入浪漫发型屋,她把这里当是自己的家一样进出自如。
  阿雄坐在沙发上,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电视。
  “雄哥这么有闲情看电视哟。”
  阿雄漫不经心地看了宝丽一眼,又将目光调回电视上。
  “不如我去叫阿蓉,大伙一起玩吧。”宝丽就像阿雄肚子里的虫子,对其心思了如指掌。
  阿雄果然兴致雀跃,两眼放着异彩:“真的有办法把阿蓉叫出来?”想起好婆几次棍棒相向,阿雄不禁疑虑。
  “阿蓉那里就交给我,约好你的兄弟在这等吧,半个钟头,不,20分钟就够。”宝丽成竹在胸,摇枝摆柳的走出发型屋。
  
  二
  
  二十分钟,不多不少,宝丽果真带着月蓉来了,她换上了活力十足的牛仔超短裤,钉着珠片的白色小背心紧紧裹着饱满的胸脯呼之欲出。相比之下,月蓉的装扮更显得老土了,一条束腰的蓝色碎花连衣裙,圆领口,短袖,齐膝,头发也还是清汤挂面似的垂到腰间的自然直发。
  阿雄喜出望外,全然顾不得理会宝丽如何过了好婆那一道难关,他看着月蓉,眼里流出某种痴迷。
  “我建议去兜风,去海边,怎样?”宝丽看看阿雄又看看月蓉。月蓉低着头,微露羞色。不反对,算是默许,阿雄于是拍案决定:“那就去海边,买些吃的喝的,马上出发。”
  宝丽很快跳上一辆摩托车,双手抱紧那个染了一头枯黄头发的男子,随发动机的一声响,消失得不见踪影。
  “上车吧,你穿裙子,侧着坐吧,揽着我,坐稳。”阿雄发动车子,月蓉稍作迟疑,坐了上去。
  车速有些慢,大概只是阿雄平时一半的速度。月蓉很清楚阿雄的意图,因为没过一会,阿雄便一把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腰间。月蓉一震,猛然挣脱那本该掌握着车头方向的手。与此同时,车头使劲一歪,一晃,月蓉惊吓得连忙抱住阿雄,紧紧实实,不再松开。阿雄奸计得逞,在心里暗笑。凉风,极度地张狂,吹得他的衣服扑扑直响,吹着月蓉长发飞舞的温柔,心摇神荡,吹着她心头的火苗,烧得她一脸通红。
  这是月蓉21岁这一年难以忘怀的夜晚。
  阿雄避开嬉笑打闹的场景,在海波漫漫的沙滩上,绝了人迹,远离灯塔,只有扑面的清凉的海风,和夏夜里喋喋不眠的虫鸣。月蓉赤着脚,黑色吞没了她浅浅的脚印,那双价值25块钱的白色人造皮革凉鞋在阿雄手里宝贝似的被呵护着。月蓉想,这是一双廉价的凉鞋,至少对阿雄而言,它是廉价的,也就是一包好一点的香烟,或是几瓶啤酒的价钱。可就是这么一双凉鞋,月蓉打算穿完整个夏天,甚至来年再穿。
  月蓉脱下鞋子,是阿雄抢着给她拎的,这是他讨她芳心的方式之一。他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拎鞋,算什么?”月蓉惊呆了,顿脚,黑暗中她看不清阿雄的脸,却能感觉他眼睛里炙热的光。如此光景,她料想会有一些缠绵的镜头,譬如拥抱,或亲吻,尽管她不曾亲身体验。月蓉为自己的想法羞愧难当。所幸阿雄没有发现,他只是用没有拎鞋的那只手,牵着月蓉的手,在黑暗里,自言自语:“你不是一般的女孩,我绝不侵犯你,我会慢慢等你,等你心甘情愿。”
  阿雄,终于开启了月蓉紧闭的心扉。月蓉想,他平日里油头粉脸、公子哥儿的形象大概只是宽裕的家境所致罢,终究,他对她,出自真心,否则他贪图什么?她自己,不过一个初中毕业的制衣女工,身世寒微。
  手牵手地走回去,一点一点看见亮光,宝丽和阿雄的兄弟笑闹的声音在黑寂的沙滩飘荡,由远至近。月蓉抽出手,挪开一步远,与阿雄保持距离。“怕什么!”阿雄猜透她的心思,伸出手揽住她的肩膀,她想挣脱,却敌不过他有力的紧箍的臂弯。
  宝丽放浪的笑声在一对亲密的身影出现时静止了,她看着他们越来越近,看着他们脸上浮出幸福的心满意足的笑,虽然她眼前的月蓉,一脸娇羞,但很明显,那是默认,是接纳。
  “以为多高难度呢,还不是一晚上就被拿下了。阿蓉,我高估你了嘛。”宝丽斜眼看着月蓉,阴阳怪气地说道。
  “你说什么呢?”阿雄被宝丽话中锐利的箭刺中,当然箭头指向月蓉,而不是他,然而,他反应激烈,愤然反击。
  宝丽手中的啤酒瓶子吭一声跌落在硬实的沙地上,身子失衡地退了两步,月蓉扑过去扶住她:“你是不是喝多了?”她看着月蓉,眼睛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水的冰凉,又像火的赤热。
  从海边的沙滩离开,阿雄的摩托车在来时的那条沥青公路上飞驰。他说太晚了,怕月蓉外婆会骂她。这个大众情人,原是这样细心,处处为她着想。一股温润的感动,在月蓉心里缓缓流淌开来。
  
  三
  
  零点已过,除了路口的摩托车维修部几个大男人在那“筑长城”,就只有浪漫发型屋的门口的万花筒不知疲倦地旋转。西街终于脱离白日的繁闹浮躁,沉沉入睡。
  月蓉怕惊醒好婆,没到家门口,就让阿雄停车。阿雄看着月蓉家的窗子透出光,才起动摩托车离开。
  灯光亮起的瞬间月蓉吓了一跳,好婆坐在一张竹椅上,犹如一座雕塑,她的双眼,迸出近似火花的光。
  “怎么还不睡啊?”月蓉拍拍自己的胸口,深呼了一口气。
  “等你。你不回来我睡不着。”
  “说好了让你别等的。”月蓉从冲凉房拿出红色塑料盆,往里面倒了半盆水,边洗脸边说。
  “不是和宝丽去给工厂的玉萍过生日吗?这么晚,谁送你回来了?”
  “哦,是的,今天玉萍生日,宝丽和我一起回来的。”月蓉撒了谎,显得手足无措,差点弄翻盆里的水。
  “你要记住,不能跟那些后生仔走太近,到头来,会害了自己。”好婆离开椅子,往自己房间走去,她的声音低沉,但蕴含着某种不容轻视的穿透力和威严感。如此的话,好婆每天在她耳边念经一样虔诚说上好几遍,但语气从来不是如此。
  躺在床上,想起阿雄在沙滩上所言所行,月蓉甜蜜地睡着,那一夜,短短几小时的梦境里,她和阿雄过完了长长的一生。梦境的最后,她长成好婆的模样,华发丛生,皱纹满额,苍老的脸上,云淡风清地写着,曾经容颜美好;阿雄变成一个驼背老头,戴着老花眼镜,眼睛四周散沙一样布满老人斑,他们的青春荒芜了,但浪漫依然,阿雄像在夜晚的沙滩那样,牵着她的手,从西街走过,身后是稀薄的金色夕阳……
  月蓉不止一次地想象,好婆年轻时的模样。面对墙壁上的那幅有了岁月斑迹的镜画,她看到好婆年轻时的影子。她确信好婆长得不丑,甚至算得上美人,肯定有人倾慕她,要娶她。想到这儿,月蓉觉得自己傻透了,当然有人娶了好婆,才会有月蓉的母亲和她。月蓉从来不了解自己外婆年轻时的事,她甚至不了解自己的母亲,只知道她死了,在月蓉满月不久。没有任何人跟她说起那些和她有关的事,她也不向任何人问起。20年来,她像小绵羊一样,在好婆的保护下,乖巧,听话,不断成长。
  次日一早,鸟儿在屋前的红彤彤的杜鹃枝头叫喳,像是懂得人心里的欣喜,欢歌妙舞来助兴。好婆在天井洗衣服,手摇的水井无力地响着,一条白色的水源从管子汩汩流入地上的水盆。月蓉推着自行车,脸上残留着甜蜜的困倦。好婆看着她出了门,踮着脚在窗口看着她蹬上自行车走了。
  宝丽又旷工了。月蓉看着她的位置空着,想起她在沙滩上醉酒失态的情景,不由感伤,她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像宝丽一样,豪放,热情,漂亮,讨男人欢心。在她们周围,纵目所及,多的是男人为宝丽大献殷勤,男人们的目光粘在宝丽鼓鼓的胸前,充满眷恋,不愿离开。月蓉忽然对自己的形象感到厌恶,她决定像宝丽那样,将自己装扮起来。
  下班后,月蓉直接去了东门的成衣市场,花40块钱买了两件衣服,棉质的布料,无袖,开着杏仁领口,前襟挂着小饰物。回到家,迫不及待穿上,往镜子前一站——很是贴身,身材的曲线玲珑凸现,两条不经阳光暴晒的手臂像两根鲜嫩的粉藕。
  好婆无声无息地推开房间的木门,一双眼珠子火辣辣的在月蓉身上像扫描仪一样探索着。月蓉从镜子里看到那双眼睛,目光尽管如往常的严厉,但从不曾这样,令人不寒而栗。月蓉转身面向那双眼睛,一只手挡在起伏的胸前,兀自说道:“天太热了,我,刚去东门买的衣服,穿起来凉爽些。”
  “你是不是跟阿雄那个小飞仔在一起了?”
  “没有。不是的。”
  “我看见了,一定不放过他。”说着,她走了开去。月蓉跌坐在床上,另一件新买的衣服,被她揉成皱巴巴的一团。
  隔天,阿雄在工厂门口等她,两人达成协议——暂时不交往,等好婆对阿雄改观,两人就在一起。起初阿雄并不接受,他紧握着拳头,有些激动:“谁都知道她是个古怪的老太婆,假如她一直不同意呢?”“她是这个世界上我惟一的亲人,含辛茹苦把我养大,其实她不是你们眼中那么凶恶、蛮不讲理。只要我们给她时间,迟早会同意的。”
  月蓉战战兢兢穿着新买的衣服,束起马尾,露着细嫩白皙的手臂和脖子,街上有狂妄大胆的家伙朝她使劲吹口哨,轻佻,充满挑逗意味。阿雄的身影反而难得一见了,他乖乖地听从月蓉,不再狗皮膏药似的黏在她的身后。
  好婆终于打消顾虑,待月蓉也回复往日的慈祥、和善。晚饭后的散步,总有小贼似的目光在月蓉身上扫着,好婆狠狠地瞪过去,目光匆匆闪开了。浪漫发型屋依然是西街最繁盛的场所,偶尔,月蓉会看见宝丽从里面走出,她烫了一个波浪卷,添了几分成熟女人的妩媚,丰满的身材,依然磁石一般吸住男人的眼睛。开头她总是旷工,后来干脆不去上班,自动辞职了。但她似乎过得很好,霓裳丽妆,面色红润,像个小贵妇人。
  
  四
  
  自从与阿雄偷偷出去约会了一次之后,月蓉就没有在西街看到过他。
  那是两人密谋策划的一场约会,因为他们发觉那么强烈地想念彼此。她以加班为由,当然,进入生产旺季,工厂就要加班了,好婆对此深信不疑。
  月黑风高的夜,他驾驶着飞弛的摩托车,她坐在身后,闻到酒精的味道,从他身上一点点散发开来,但他把车开得很稳当,她始终害怕,紧紧搂住他的后腰,素净的脸,贴在了他温热的背后——这就是月蓉心目中的爱情。
  摩托车在一个人工湖边停了下来,人声销匿的午夜,在一片落叶松林下面,他拖她入怀中,将手伸入她新买的衣服。他的呼吸粗重起来,开始撕扯她的裤子,他的火一样的欲望在燃烧,离她那么近,仿似要将她烧熔。她使劲按住他的手,坚定地说:“不要!”他继续着动作,用嘴唇抵御着她的反抗,她的唇被封堵,理性的防線几近崩溃。好婆的脸孔突然跳出脑海,她像是被全身淋下一盆冰凉凉的水,整个人清醒了,她狠狠咬他的嘴唇,拼命捶打他,他“啊啊”地叫出声,停止了所有的动作。那是一场两败俱伤的仗。他痛苦而愤怒地望了她一眼,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点燃一根,独自坐在石凳上,一个劲地抽着。他像是一只被激怒了的狮子,随时会发威,她站在原地,不敢靠近。“以后,我一定给你。”她怯怯地看着他,声音很小,小得几乎只有她听得见。
  回家的路上,他沉默不语,比之前开得更快了。她两手只抓紧了他的衣服,更不敢说任何话分散他的精神。一个让人充满遐想充满期盼的约会,就这样,不欢而散。
  不见阿雄,月蓉心里尤其想他,一个紧接一个的梦境,无数次出现令人费解的镜头,但总有阿雄的影子,徘徊,或背身离去。月蓉鬼使神差地踏入浪漫发型屋,首次光顾,人,或场景,对她而言,都显得陌生。她四周搜索,始终找不到她想见的人。穿制服的洗头小妹,和发型怪异的发型师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转,窃笑着,似乎暗地里在议论与她相关的话题。她在最里面的一张椅子坐下,浑身不自在。身材最瘦小的小妹拿干净毛巾铺在她肩上,给她洗头,最后发型师把她的齐腰直发削碎了,长短不一。对照镜子,她感觉怪怪的,脑袋也轻了,像是少了什么似的。从发型屋出来,月蓉心里空荡荡的,她花了那对她来说奢侈的30块钱,一无所获,除了一个崭新而奇怪的形象。
  温度一天一天降下来,秋一寸一寸侵袭,天空变得干燥而明朗,树木的叶子开始枯黄,一片一片飘落在地,伴着沙尘,被风卷起、坠落,如此跌荡、反复。
  晚饭后月蓉不再出去散步了,她养成一个新习惯——在那间青砖老屋,从天井上方透明的天窗,看天色慢慢暗下去,布下星群。月蓉的心屝早已开启,却黯然一片,没有人为她摘下星光,或燃点一丝光亮,那个勇敢的开启者,人间蒸发似的,再不露面。可是,梦境之内,他仍与她相遇,她喊着他的名字醒来——阿雄。阿雄。然后,不是满额的汗水,便是满眼的泪。
  她短暂的缥缈的爱情,终究只是南柯一梦吗?
  
  五
  
  农历九月,雨水出奇的繁密,淅淅沥沥,怎么下也下不完。西街沉浸在一片清冷之中。月蓉心神恍惚,食不甘味,面容一天比一天憔悴。好婆疼惜地劝道:“如此再瘦下去,像干茄子,很快会变成我一样的老太婆了。”
  月底,传来宝丽要结婚的消息,西街流言满天飞,说宝丽被人“搞大了肚子”,是“奉子成婚”,宝丽母亲对流言充耳不闻,兴高采烈,满心欢喜地为宝丽的婚事张罗,订做喜饼,准备嫁妆,忙得不亦乐乎。
  见到宝丽,月蓉有一丝久别重逢的温暖和亲切,两个情同姐妹的女孩在两家交接的白玉兰树下相遇,午后的残阳照着一地或绿或黄的落叶,四目相投,彼此惊叹于各自的变化。月蓉望着腰腹粗圆的宝丽,微笑道:“两三个月不见你,听说你要结婚了,恭喜呵,新郎是什么人?”
  “到时你就知道了。”宝丽似是而非地笑,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的,挑衅的味道。
  月蓉突然感到巨大的冲击,她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去见阿雄。她确信他就在发型屋。
  发型屋的員工围坐在一张圆形桌子上吃饭,阿雄站旁边,正说着一个黄色笑话,引得满堂大笑。她推开那扇玻璃门,喊出他的名字——阿雄!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满堂的笑声,戛然而止。
  她使劲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问:“和宝丽结婚的人,是不是你?”
  “是。是的……”他低下头,不敢看她。
  这预料之中的答案让她五雷轰顶,她冲出去,泪雨滂沱。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应该是小孩儿的光景吧。从小,在外婆的保护下,没有什么人敢欺负她,她几乎是不哭的。眼泪对于她,是一种清淡而久远的记忆。但那一刻的眼泪,就像千飞万舞的刀片,划在她的脸上,划在她的心上,她感到身心俱裂。
  “阿蓉。你听我说。”他追了出来。
  “我喜欢的仍是你。那个晚上和你约会之后,在发廊门口碰到宝丽,她说陪我喝酒,结果,我喝醉了……”
  她再也听不下去。再也没必要听他任何解释了。一切已成定局。她飞跑着离开,在他眼前消失无踪。
  晚上,她躺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伤心地哭,她以为自己不爱哭,可是眼泪,像撒野的孩子,不受哄,不受制止。
  “阿雄那个家伙命好,又生得一副风流相,注定要伤女人心的。嫁他,不一定幸福。”不知几时,好婆进入了她的房间,坐在她的床沿,温柔地触抚被子里单薄的抽搐的肩膀。
  原来,好婆一直知道。
  月蓉掀开被子,看见那双凹陷苍老的眼眸,闪着慈爱的光芒。她抓住那双干枯如柴枝的手说:“外婆,和我一起睡吧。”
  一夜无梦。月蓉想,再不去想那个人了,努力工作,好好生活,为了自己,也为了外婆。
  
  六
  
  月蓉的生日在农历十一月份,南方的小城依然保持着十几度的气温。她的心也热腾腾的,每年的这一天,外婆总会做许多美味佳肴,她觉得过年也不过如此。
  生日这一天,她骑着自行车上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行,内心的忧伤一点点挥散。下班回家,冬天的西街像一个沸腾的热锅——顾名死了,在西街人所皆知的疯子顾名死了。他爬上新建在西街的25米高的电塔展翅飞下。
  月蓉用手臂拨开围观的人群,看到血泊中的顾名,他瘦削的脸满是血迹,平日乱草一样的胡子不见了。很快有人拿来床板,将他的尸体搬上去,从人群中抬走——不是他的亲人,他疯了之后,他们离他而去,20年来他就那么疯癫着,没人顾没人管。
  小时候,同龄的孩子们看见衣衫褴褛的顾名,都怕得没命地跑开,或是朝他掷石子,嘲笑他。惟独月蓉不是那样,她不害怕,也不急着跑开。他偶尔走近,朝她露出笑容,她甚至觉得那是一种莫名的亲近。后来,好婆知道她对疯子顾名有那样一种“亲近”,把她拉回家,恶狠狠的训斥她一顿,让她往后不许走近疯子半步。
  如今,顾名死了。月蓉的生日,也是他的忌日。
  月蓉一脸平静地推开家门,对她眼见的顾名的死,她打算只字不提,因为外婆不喜欢。
  “我回来了。”没有回应,让月蓉感到郁闷。
  好婆就坐在屋子中央的竹椅上,手上拿着一张发黄的纸片,像是旧照片,桌上摆着一个黑色长方形匣子,像生铁又像木的材质,盖子打开着,一个荷花盛开做封面的本子安静地躺在里头。
  “外婆,这些是什么?”
  好婆抬起头看着月蓉,沧桑的脸上,一片潮湿。这是平日里强硬的好婆么?不是!这是一个弱者,一个怀揣悲苦之心的老女人。
  “怎么了?外婆。”月蓉蹲下去,在她的裤腿边,感觉她是那么亲近,那么可怜。
  “我天天诅咒他,盼着他早点死,如今他终于死了。我发誓不会原谅这个人的。这一世都不会。”好婆低头看着手上的旧照片,兀自说着,有一种无比软弱的幽怨。
  月蓉顺着好婆低垂的目光,看到年轻时候的顾名。照片上的他清瘦,戴着近视眼镜,俨然一个文学青年,他端立在一棵高大的苦楝树下,旁边站着一个清秀的辫着麻花辫子的年轻姑娘——那是月蓉的母亲。
  “他师范毕业后,分配到你妈在读的高中教书,教语文。刚开始那年,你妈就喜欢上他,后来两人偷偷在一起,还有了你,惟有结婚了。可他害怕学校知道,会被开除,影响前途,一直拖拉着。你妈生下你之后,他只是偷偷来看过两次。最后,你妈郁郁寡欢,在你满月的时候投水死了。你妈死的那天,他突然也疯了,一疯就是20年。现在死了,一切因果,是有报应的啊。”
  旧照片已经被月蓉拿到手上,她看着上面那两个把她带到这个世界的人,泪流满面,她终于明白小时候看到顾名的“亲近感”,正是血脉相连的真谛啊。照片翻过去,底部的右下角写着——一泓秋水一轮月,今夜故人不再来。墨迹有些模糊,好婆说:“这是你母亲写的,这本日记里,几乎只有顾名一个人的名字。”好婆拿出黑匣子里的本子交给月蓉,起身走到天井去。
  月蓉捧着母亲的日记,捧着她美丽的忧伤的沉重的爱情,忽然觉得自己与母亲那么相像,她的土壤也曾经那么忘我地盛开爱情的花朵,然而花期短暂,瞬间凋败,她还来不及采下,夹在书本,等岁月久远了打开来,体味它的芳香如故。而母亲,留下一本见证着爱情的日记,还生下了女儿——一枚在爱情树上痛苦地结下的果子。
  “外婆,我有爸有妈了,那我有外公吗?”
  “你妈还在我肚子里的时候,他就去了美国金山,一晃眼几十年,没有消息,不知是死是活。这么些年我为他守着,心里想的恨的,也就只有他一个人了。”天井里的水盆被灌得满满的,好婆背着月蓉蹲在了地上。
  “外婆,我去把顾名的骨灰领回来吧,和我阿妈葬在一起。”月蓉将母亲的日记和照片重新放回匣子,捧在怀中。
  “随你吧。死了,在一起,又有什么用。一个女人,将自己完全交给一个男人,是一种不幸。”好婆说罢,叹了一口气,继续一把一把地洗水盆里的瓜菜。
  晚饭的时候,月蓉依然看到满满的一桌子菜,和往年她的生日一样,比过年还要丰盛。好婆一脸平静,筷子在盘碗中周旋,嘴里没完没了地嚼咬着。月蓉拿起筷子,手腾空的停着,不知何处落下。
  “吃完这一顿,又长一岁了。吃吧,吃饱了,还要继续生活。”
  “嗯……”月蓉应着,窗外已经暗了,有夜虫啾啾地叫着,她们的青砖老屋,在繁闹的西街,一如往常地寂静、清冷。
  责任编辑:宋世安
  题图插图: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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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2日下午4点,有编辑从网上获知四川省汶川发生7.8级的大地震,赶紧告知鄢文江,让他打电话回老家向亲人问平安。鄢文江说,打了,家里人没事。他家乡泸州离汶川还远。编辑同仁也就松了一口气。据地震台测定,北京时间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04秒,在四川省汶川县(北纬31.0度,东经103.4度)发生7.8级地震。陕西、甘肃、青海、宁夏等省区有明显震感。汶川周边居住羌、藏、汉、回等民族,民风淳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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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太阳有些慵懒地爬出来。广州火车站的出站口早已人声鼎沸,一拨拨灰头土脸的旅客拥挤在检票口,队伍像巨蟒一样蠕动着,直到融入人群,慢慢消失在火车站广场的远处。  出站口旁边的大喇叭不厌其烦地播着失物招领、寻物公告、接人等人找人等启事,门口的水泥地上飘落着零星被遗弃的、已完成使命的火车票和站台票,犹如枯萎的落叶。  我仍然同往日一样,一副经理的装扮,老板的派头:笔挺的名牌西装(水货),油光可鉴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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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门棠下镇的石头村少有石头,有的只是水似眼波横溢,山如眉峰秀蹙,眼波跳荡的水湄和眉峰攒聚的青山,在我们的眼前晃荡,尽情地展示着未经俗世漂染过的清醇和灵秀。我们的车谨慎而迟疑地蹀躞在乡间的简易公路上,全世界的声音似乎只剩下了马达的窃窃私语。经过两个路牌后,驾车的女作家的记忆豁然开朗,于是车行如箭,朝着靶心射向那似乎隐匿在地幔深处的陈垣故居。  远远地,V字形垭口便显露出一种盈盈浅笑的表情,朴实而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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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2008年5月下期    愿《江门文艺》之花遍地开  作为《江门文艺》的热心读者,我关心的是这本杂志的前程,关注的是她的未来。从目前的实际情况来看,《江门文艺》虽然对读者有一股吸引力,但她的读者面还不算广,其主要读者群还在打工阶层。以深圳、东莞、广州等地打工者居多。《江门文艺》作为打工文学杂志,能得到广大打工者认可,说明她是成功的。不过,在全国浩如烟海的杂志中,《江门文艺》要成为这万花丛中的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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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其实两人都是非常贫穷的,贫穷得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予对方,因为他们都已不再属于自己,各自有了家庭和婚约,有了各自的生活,他们只是偶然相遇在一个路口,因为心里感觉特别的好,就走到了一起。相互倾诉,相互抚慰着那颗飘泊在异乡的落寞的心。  一天黄昏,他俩散步在郊外,西方的天空已是一片暗红,夜飞的蝙蝠正穿梭在空中。她站定,深情地凝望着他,仿佛有不尽的话语,只是无从说出口。他一时呆住,此时他才发现,她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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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不幸的婚姻,家庭的贫困,1999年农历七月初八,无助的我向年迈的父亲借了400元,踏上了南下的客车。  选择汕头这座城市做驿站是因为在这里有一位同学,来之前和他说好了,到达汕头后Call他,他会来接我。  抵达汕头时是七月初九凌晨2时50分,客车开进一个停车场过夜。5点过后,司机催促我们下车。我背起简单的行李,来到卡式电话亭找同学,可是,Call了他30多次,从早上一直等到下午3点,他都没复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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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南方闯荡已经七个年头。这七年中,我到了很多地方,跳过无数次槽,随着时光的流逝,一些阅过的人历过的事渐渐变得模糊,但不知为何,我经常十分清晰地记起海涛。  去年,我在虎门豪安电子厂做人事经理。十月初,厂里接到一个电话线的大单。那一阵,厂里每天加班到深夜,但按照这种进度仍然无法如期交货。星期六,我去了劳动力市场。  那天招工特别顺利,11点,我便开始收拾资料准备赶回厂安排下午的见工和培训。突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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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爱的孩子:  2007年10月31日深夜,你的小手拉着佬爷的大手,我背负沉重的行李,阴冷的郑州火车站广场,你一包泪水,我一包泪水,我们父子俩就这样分手。你一步一回头地跟着佬爷走,我匆匆忙忙地踏上了开往深圳的火车。  孩子,自你出生,11年了,你还从来没有离开过父亲。在你两岁的时候,你妈妈就离开了这个家,你是我既当爹又当妈拉扯这么大的,所以,我们相依为命,父子情深。这次匆匆忙忙别你南下,不是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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