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一天，羊晓锋打电话给羊元明，我要死了。
　　羊元明哏哏哏笑了，小子，你不会死，你都死过那么多回了，你是馋了，想杀狗吃肉了。
　　羊晓锋抿抿嘴，乐了，想这老头，虽说让车给撞飞过，破了相，脑壳少了一块，但脑子还是那么灵活，反应也出奇地快，他一开口，羊元明就知道他想干什么。
　　羊元明有点惑然，现在才是六月，离夏至还有好几天，离冬至更是遥远，怎么突然就想到了杀狗？这好像有些不合规矩。他迟疑着问，你脑隙里出缝了？现在是什么天，那狗能吃？
　　羊晓锋将身子矮下去，手机贴着嘴唇，我听山东一个贩猪佬说的，六月狗，毒如河豚，一般人不吃，吃了，以毒攻毒，保治百病。他还说，像我这病，吃下去，把肉再吐出来，什么病菌都带出来了……
　　我们这里，没有这个弄法的，从来没有，弄了，要被人笑话的。羊元明急白了脸。
　　起先他以为羊晓锋是开玩笑，也不知从哪一天起，羊晓锋突然就变成这副样子，动不动就给你来一电话，说他老毛病犯了，发作了、严重了……最后必然是快要死了。羊元明曾经也大惊小怪过，但几回下来，也就熟悉了他那套把戏，搞到后来，他都把这看作是他的一种撒娇方式。他也习惯性说，死个屁，你给我撑着，等冬至日杀条狗，你就活过来了！
　　羊晓锋牙疼样丝丝说，管他娘的，我吃过那么多的狗都没用，就是没吃过六月狗，吃了，或许就有用了！
　　那狗还小，还是个狗崽子！羊元明不大乐意地嚷。
　　管不了那么多了，好不容易打听到这个偏方，我就想试试。羊晓锋心急火燎的样子，老头子，你看看，哪天合适，我赶回来，把这狗撸了！哎，那杀狗也得有讲究，不像我以前那种杀法，叫“风狗”，知道么？不知道吧。
　　我不想知道，也不许你在家里这样干！羊元明的声音也粗了起来。
　　回答他的是嘟嘟嘟的声响，那边，早挂了电话。羊元明皱皱眉头，勃然大怒，这个鬼，就知道偏方偏方偏方，偏你娘个方！
　　不行，我得问问赵家林。
　　外公打电话给我，劝劝你小舅舅，这个家伙要发疯了！
　　我莫名其妙。
　　我很早就知道，我的小舅舅羊晓锋是个有病的人。虽说是舅舅，但比我大不了几岁，他也喜欢和我们玩在一起。春节期间，我们在一起玩纸牌，每每他抓到一付很烂的牌，会突然地站起来，不停地跑厕所，如此反复几次后，他指着自己的鼻子说，老子这里又不行了，你们等一下，让我把鼻涕搞掉！我们哪里等得及，便唤别人替代他。牌烂，自然会输，那个替他的人被他骂得狗血喷头，怎么出的牌？！你让开你让开，看我的！为此，很多人都对他深恶痛绝，不愿与之交往，他会很委屈地嚷，我是个病人，你们一点也不怜惜我！
　　但按我母親的说法，小舅舅的这个病，压根儿不算病，和那些恶疾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不就是鼻子不好嘛，鼻子不好怎么能算病呢！母亲的轻描淡写，让外公羊元明恨之入骨，他青筋直爆，指着母亲的鼻子骂，你去试试看，不要到时候哭得比谁都难看！
　　外公说，这个疯子，居然六月里要杀狗。
　　六月里吃狗肉，好像闻所未闻。我想不通。
　　外公气急败坏，这条虫，挖空心思动坏脑筋，吃六月狗，等于吃砒霜，他不要命了。
　　我不理解羊晓锋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的老毛病确实没断根，但也不像小时候那样严重了，偶尔发作，他的举止也不再夸张。但他再贪嘴，也不至于要把家里养了才半年多的狗就给杀掉，虽说狗是半大抱来的，但毕竟还是狗崽子，还要跑到家里来搞一场轰轰烈烈的仪式，那叫外公外婆情何以堪？
　　外公有一个女儿，二个儿子，但大儿子小时候在河里溺亡了，所以小儿子成了他的心头肉，谁要是对小舅舅不恭敬、不礼貌，他就和谁急。小舅舅老是说自己有病，他自己能说，别人却不能说，别人一说，外公就会当场跟人翻脸，我家晓锋好好的，你才有病！
　　小舅舅的病不发作还好，一发作，还是很叫人揪心的。他的鼻子就像通了海似的，总是不停地有鼻涕流出来，擦完了，又出来了。他的身上也总是藏着比我们一般人多几倍的擦鼻涕物，以前是手帕，他一带就是四五块，回家，往往每一块都湿透了，后来是餐巾纸，一用就是好几包。外婆心疼钱，最后还是用了手帕——是白色的类似于小毛巾的那种，但小舅舅很少用，他最喜欢做的动作是：把鼻涕从鼻孔里揿出来，然后，涂到门框、墙壁、扶栏、草地、树干、树叶上……总之，涂到一切可以涂的地方去，或者，就让它飞扬在空中，然后作自由落体，落到地上、草上、树上、墙上……他的动作迅疾，就像经过专业训练似的，谁都不知道这是他的杰作。还有他的干咳，那真是折磨人，扯心裂肺的，因为隔不了几秒钟，他的喉咙口就会咕噜咕噜响起来，像鸽子在呢哝，你想想，要是有一个人长年累月地在你的耳边发出这样的声音，你不崩溃才怪呢！
　　每每小舅舅上气不接下气、呈现随时像要断气的样子时，外公就会捶胸顿足、老泪纵横，那时候，谁也不能惹他，一惹他，他会像疯牛般跟谁较量，碰石踢石、碰鸡踢鸡、逢人打人，外婆曾经被他打断过一根肋骨，抱怨她怎么不小心，把这种病给染上了。外婆也昏了头，居然抽着自己的耳光说，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这么不小心，让晓锋得了这种该死的病！接下来，她就虔诚地在各种大大小小的寺庙里烧香，那些年，她烧过的香、点过的烛，都可以用船来装载了。
　　可以这么说，为了治小舅舅的这个病，外公不惜一切代价，把老命都拼上了，他们走南闯北，跑遍了国内能治这个病的大小医院。后来，他们不无悲哀地被告知，这种病与生俱来，那真的不是靠药能根治的，所有的治疗只是缓解症状。因为小舅舅属于先天性过敏体质，鼻炎和哮喘由此而来，但过敏源是什么？在哪里？医生无从说起。
　　你说，我们家上代祖宗谁有这个毛病？外公瞪着铜铃大的牛眼问外婆。
　　身高只有一米五几的外婆矮下身子，虚弱地说，没有，一个也没有！
　　那怎么会有这病？外公咄咄逼人。 　　外婆差点哭出来了，我也不知道啊！
　　一定是你上辈子干了什么坏事！外公信口雌黄。
　　外婆瘪着嘴巴，半晌作声不得。
　　外公凝视着外婆，久久不说话，后来他长喟一声，做孽！
　　小舅舅小学没念完就辍学了，放过牛、赶过鸭，后来就成了一名屠夫，专门杀猪。成为杀猪佬，起因简单，他说闻到猪的血腥味，他的鼻子就通畅多了。他杀猪很有名气，除了在镇上的屠宰场杀，逢年过节，乡里乡亲的都把他请到家里去杀，见过他杀技的人说，那真叫水平，快、准、狠，猪在他手里，比鸡鸭还听话。他一到，再凶的猪也安静了，只要他往猪舍里一走，那些猪都低下了头，努力避开了他的眼神，他手指向哪里，哪里的猪就颤抖起来。人们把他传得神乎其神。我不以为然，我想，他是屠夫，长年累月以后，身上自然有着一种挥之不去的血腥味，猪的嗅觉是何其的灵敏，它们肯定嗅到了死亡的气息，才感到恐惧，谁会对死亡熟视无睹？
　　我也看过他杀猪，心里一凛，觉得他与其是在杀猪，还不如说是在跟人赌气，好像他面前站着的是一个仇人。我说不清楚，这是不是他宣泄怒火的一种方式。
　　我就是那个配药的叫赵家林的家伙，我是我外公羊元明心目中的一个权威。
　　其实，我也清楚，我只是个伪权威。
　　小舅舅自小就病病歪歪，我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冷不丁就会有寒颤从背心深处沁出，她暗暗发誓，一定要把我培养成一个医生，借以对抗那可怕的病症，从而求得全家的健康和平安。
　　但我辜负了母亲的愿望，医科大学的临床医学是那么难进，我踮起脚尖，也只能成为药学专业的学生。外公却不计较，逢人就说，我外孙是学医的，以后我家羊晓锋的病有希望根治了。
　　我纠正他，小舅舅的病是顽疾，我恐怕无能为力，我只是个念药学的。
　　念药学的更好，说不定新药一出来，你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外公一本正经说。
　　我无言以答，只能苦笑。但事实却证明外公的论断有些合理的地方，若干年以后，我成了我们这个小城市人民医院药房的药剂师，专门负责临床药学，这样，我得以接触无数的治疗哮喘、鼻炎等跟过敏体质密切相关的药物，我把扑尔敏、苯海拉明、息斯敏、地氯他定、左西替利嗪等药源源不断地提供给小舅舅，有的药，小舅舅刚开始服用时，非常有效，症状大大减轻，但用着用着，抗药性就出来了，必须另换一种药，于是我就放出眼光来，给他找更新的药。
　　相当长一段时间，小舅舅对我言听计从，进而，外公、外婆，还有小舅舅的家人也成了我的拥趸，他们都把小舅舅的安危，维系在了我的身上，在他们看来，我的手里，拎着小舅舅的一条命，如果我的手一松，不给小舅舅提供新药，小舅舅的病情就会加重，他的病一加重，他就无法杀猪，他无法杀猪，收入就锐减。收入锐减，生活水平就会下降……这一系列的东西，相辅相成，我不是一个中间环节，我是初始端的东西，这更凸显出我的重要性。
　　受人尊重，这总归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极大地满足了我和家人的虚荣心，有时候，我以功臣自居，真的以为是小舅舅的救星，所以每每有事请他帮忙，我都是以居高临下的口吻对待他，别人以为，做舅舅的不是他，而是我。但有一次，我看到外公温情脉脉地看着小舅舅吃药，那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在心里哀叹一声，小舅舅就是小舅舅，谁都无法替代他在外公心目中的地位。
　　外公的电话一打来，我就立马和羊晓锋联系。
　　怎么回事？我问。
　　羊晓锋笑得抑扬顿挫，我就知道老头子会找救兵，把你搬出来。
　　啥事又搞僵了？我调停过无数次他们父子之间的纠纷，知道套路。
　　没啥，我得了一个偏方，特感兴趣，说不定，我的老毛病能得到根治了。羊晓锋把情况大致说了一下。他说的和外公告诉我的八九不离十。
　　没人六月杀狗，也没人六月吃狗肉，癞皮流浪者才吃六月狗。还有，本地人六月也不会在家里搞屠宰，你何必呢？悄悄地杀，悄悄地吃，不就没事了？做什么仪式？我提醒他。
　　啊呀，家林，你不知道的，那个偏方讲的，一定得用家里养的土狗，而且一定要在家门口处理它，才有效。否则，功效就差了。羊晓锋压低嗓音，神秘兮兮地说。
　　你还相信这偏方？挂羊头卖狗肉的！我劝他。
　　羊晓锋咬牙切齿的，嗨，我是死马当活马医，我被这病搞得怕了，我一直想，我要没这病，说不定就能飞黄腾达了，哪会窝在这种小地方，一辈子当个杀猪佬？他的气喘粗了，又像拉风箱一样了。
　　我赶紧阻止他，你别激动，外公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你在家里大肆搞这东西，左邻右舍肯定要说闲话，传出去，终究不好听，以为你的老毛病又严重起来了。
　　羊晓锋叹口气，不管怎么样，我就想试试。不试，我怎么知道这偏方到底有用没用？！
　　见羊晓锋把话说到这个分上，我也无话可说了，他毕竟到了病急乱投医的程度。
　　长期吃抗过敏药，羊晓锋或多或少有了一些后遗症，比如，嗜睡。比如，伤胃。又比如，皮肤上多黑色素。他的病不发作还好，一发作，他所有的恶劣情绪会大爆发，连死的心都有，我的权威性受到了威胁。
　　有的时候，他眼泪汪汪，非常绝望地注视着我，家林，那么多的药，怎么就不起作用呢？难道我一辈子都要服药，吃药吃到死为止？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安慰他，只能拍着他的肩膀说，比你痛苦的人，海了去了！
　　家林，我也不想用偏方，我活到四十三，用過的偏方还少吗？羊晓锋有气无力，显得极为气馁。
　　是啊，从我记事那天起，我就知道，我有个小舅舅，他与众不同，他吃饭，常常是开小灶的，很少与我们在一起吃不算，吃的内容也与我们相差十万八千里，我们不大吃的东西，他都吃，比如说活煮青蛙，连皮都不剥，就这样把它扔进沸水里，活青蛙瞬时就成了死青蛙，死的形状非常狰狞，小舅舅得看着它的狰狞状，慢慢地把汁水喝光，一顿吃不光，就二顿，二顿吃不光，三顿、四顿。原汁水喝完后，死青蛙被晒干，磨成粉，然后，裹在棕子里，或拌在饭里，被他吃进肚里；又像穿山甲，买来时是整付整付的骨架，然后和鸽子放在一起煮，煮到全烂了，他会一星期把它们慢慢地消灭光；还有蛇、猫，就吃皮，不吃肉；至于乌龟、甲鱼、鳝鱼，不吃肉，也不吃骨头，只吃它们的血，那些粘稠的血，被挤在一个粗瓷碗里，然后被小舅舅一口一口地吞进了肚里。我和表姐曾经当作稀奇看小舅舅吃，他吃着吃着，突然会向我们作鬼脸，那粘满血迹的血盆大口，把我们吓坏了，我们的喉咙里发出了古怪的叫声，接着我们发现自己胃里像是有东西要喷射出来，我们赶紧麻雀散飞一样逃开了。 　　那时候，外公家里多的是瓦罐，大的小的、方的圆的、长口扁口……市面上能见的，在这里基本上都能找到。羊晓锋上学去，除了肩上斜背着书包，还抱着一个瓦罐，就像我们带着的饭盒一样，那里面装的是青蛙、癞蛤蟆、穿山甲、扁担蛇、黄鼠狼……等等的混合物，早晨，小舅舅把满满的一瓦罐调制品带出去，晚上放学，那瓦罐就空了。
　　有好几次，小舅舅吃不了，就偷偷地把它倒掉，但有一回，让外公抓了现行，外公脸都气歪了、气绿了，当场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他拎到半空中，然后重重摔下，他颤着声音说，你这个畜生，我和你娘花了多大的心血弄这些，你却倒掉，你不想治病啊！这些都是我们千方百计求来的偏方，你怎么可以这样？气死我啦！他用教鞭抽羊晓锋，羊晓锋像一只小獾子那样嗷嗷乱叫，叫一阵，突然摸住自己的喉咙，眼睛里没有了眼黑，全成了眼白，他蜷缩着在地上打滚。外公吓得丢掉教鞭，跪下来，把羊晓锋抱在自己的怀里，狠狠地一阵搓揉，一叠声喊，晓锋，你没事吧，没事吧？
　　羊晓锋缓过神来，眼晴里开始有了眼黑，他咕咕咕地喘着粗气，人像一只散了架的风筝，瘫在地上……外公抱着他，又咂又亲，眼泪叭嗒叭嗒掉在他身上。
　　哦，现在得说说外公了，外公是我小学四年级的老师，教我们常识。我的印象里，外公很少教我们知识，只要有他的课，他上着上着，突然会把话题转到羊晓锋身上，他说羊晓锋，你们都知道吧，比你们高几届，他是我的儿子，得了很重的病，不是绝症，但和绝症一样叫人绝望，他是过敏体质，有哮喘、鼻炎，他流鼻涕、流眼泪，还打喷嚏……他绘声绘色地给我们描述，知道他怎么打喷嚏吗？不是打几个，而是几十个，一连串，一连串，打得人都发飘了，脸涨得像肺头，可是他……他停不下来，多么可怜！还有咳嗽，像马可铁敲在石头上，壳壳壳、壳壳壳，哎，把我的头都蚀空了，真的，我的脑子里，全都是他难受的样子，你们说，我应该怎么办？怎么办？他把手像面饼一样摊开，哀伤地看着我们。
　　那时候教室里鸦雀无声，我们大眼小眼地望着羊老师，不知道接下去我们该做什么。好在，下课的铃及时地响了，他幡然醒悟，然后说，作业一定要完成！他布置给我们的作业是什么？就是让我们去抓蚯蚓、黄鼠狼、麻雀、青蛙、癞蛤蟆、蝎子、蚂蟥、蜈蚣、甲壳虫、橡皮虫、泥鳅、竹叶青、毛毛虫……这些东西，他全要，每次汇集到他那里时，他总是搓着手皮，显得非常高兴地说，好，谢谢你们，我们羊晓锋有救了。所以，我们大家都知道，羊晓锋一直在看病，他吃的是偏方，那些虫豸鸟兽则全是药引子。
　　一有空，外公就杀那些抓捕来的鸟兽，他收拾起它们来，非常爽快，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最让我们觉得刺激的，还在于羊元明用熨斗熨蚯蚓，他把我们交上去的蚯蚓一条一条横放在教室门前的水泥乒乓台上，他捋起袖子，用熨斗把活着的蚯蚓在瞬间剖干，那滋滋滋的声音，不绝于耳，蚯蚓的腥味和焦味，飘满了整个校园。
　　我们的学校被动物的气味所笼罩，校长气坏了，勒令他停止这种行为，他咆哮着说，你不能变本加厉，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羊元明怒目相对，将心比心，如果是你儿子得这个病，你会怎么样？
　　废话少说，下不为例。
　　但下次羊元明还是我行我素。
　　学校三令五申无效后，就把他开掉了——开除他易如反掌，他只是一个代课教师。
　　羊元明没有人们想象中的沮丧，相反，却如释重负地拍拍手，好了，接下去我可以全身心照顾我儿子了。
　　离校的那天，班里有几个学生去送他。我也是其中之一，我想他是我外公，我不能袖手旁观。我帮他拿了一个瓦罐，他的办公桌上摆满了这样的器皿。送到有些破败的校门口，他坚决不让我们送了，他喃喃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我会想念你们的。其实，我也不想这样，这样对教师形象确实不好，可是我没办法，真的，没办法！他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他叮嘱我，瓦罐晚上送到他家里去，抓些青蛙吧，接下去，你小舅舅要开始吃青蛙这个偏方了。
　　他大步流星很快走远了。
　　我傻傻地抱着那个瓦罐，内心里充满惆怅，外公，我的外公，你怎么不把我看作你的学生，而仅仅是你的外孙呢？
　　羊元明离开学校后，便和羊晓锋形影不离了，因为没有多久，羊晓锋也离开了学校，借口是身体不好，真实原因是，耳朵里灌满了说羊元明的坏话，他心烦意乱。他对他的班主任说，饶了我，让我回家吧，我有病，再在学校里呆下去，我会死的。
　　那段时间，羊元明带着羊晓锋全国各地跑，四处找医生。他甚至还放出狠话，治不好，就不回来了。
　　我母亲却老是撇嘴，小题大做。她固执地认为外公把小舅舅宠坏了，他怎么可以因为这个小毛病就不上学了？瞎搞！
　　外婆数落我母亲，健康人怎么知道病人的苦？你不是不知道，你弟弟那个病一发作起来，真的会没命的！什么最重要？当然是人的命，连命都没有了，其他的，算个啥？
　　她一如既往地烧她的香，拜她的佛，她坚信，终有一天，她的儿子的病会好的。
　　羊元明不當老师以后，他成了村里屈指可数的勤快人，他打猎、捕鱼、种药材，凡是能和羊晓锋的病沾点边的行当，他都积极去尝试，打猎，他可以轻松地判别地下哪里有獾子黄鼠狼，哪里又有穿山甲和五步蛇；捕鱼，拖网、扳网、拉网、游丝网、挂网、夹网……每一种网捕方式，他都可以熟练运用；他甚至还自学起中医来，不厌其烦地去县图书馆翻资料，期待从中发现可以根除儿子病痛的药方。
　　没有正方，咱就用偏方。他对偏方情有独钟，每每发现一个偏方，而且用了这个偏方之后，羊晓锋的病恰好有一丝好转，他都欣喜若狂，认为沿着这个方向走，迟早有一天会有美满结果的。
　　我作为一个主管药师，对羊元明的行为嗤之以鼻，私下里没少讥讽他，都是瞎折腾！
　　羊元明听见了，也不生气，还和我探讨，如果不折腾，那不是什么机会也没有了？
　　我不是说一定能找到，但万一让我找到了呢？那不是解决羊晓锋一个人的痛苦，而是无数人的痛苦。他又说，这样说时，他的眼里逐渐推涌起一种神圣的光泽，腰板也一点一点竖直了。 　　我哑口无言。
　　一年四季里，关于冬天的偏方特别少，因为冬天里，小动物都冬眠了，要想得到它们，不再是一件轻松的事。
　　有一次外婆去一个寺庙烧香，碰到了一个也来求佛的老太，那老太告诉她，她女儿身子弱，吃了一个土郎中给的方子，慢慢就好了。外婆心一动，问是什么方子。那老太说，就是冬至日杀一条狗，吃狗肉。外婆大喜，想羊晓锋从小就身子弱，生下来才四斤多一点。她女儿身子弱可以治好，我儿子身子弱不是也可以治好？当即巴巴结结讨要了药方，回家给外公报喜。外公破天荒表扬了外婆，死老婆子，也算开窍了，知道用脑子了。
　　那偏方有点怪，冬至日杀狗，讲时辰；不要别人家的狗，因为养时讲究，需要用药材喂养。
　　外公如获至宝。
　　他像捧宝贝一样把一黑一黄两条土狗捧回了家。给它吃的是从中药铺里配来的药材。起先那方子没有讲明剂量是多少，外公和外婆又一次跑到了那个提供药方的老太家里，那老太也说不上来，又跑到了最初的那个土郎中那里，土郎中提出了要一笔重金，才肯如實相告。费了好多周折，总算万事俱备。外公喜形于色，这回，看来是对路了，苍天不负有心人！
　　外公从来没有养过狗，他向来不喜欢动物，认为畜生就是畜生，你哪怕说得天花乱坠，它还是畜生，不会因为它的乖巧和善解人意，就上升到了人的高度。外公相信科学，科学说，再聪明的狗，也就是四五岁小孩的智力，认识人，会懂得起码的诉求，看上去聪明伶俐的，其实是人降低了对它的标准。但为了羊晓锋的病，他豁出去了。于是，他对自己所养的两只狗的热爱，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程度，他给它们取了名字，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小黑、小黄，或黑黑、黄黄之类，而是正儿八经的大名，有名有姓，黑的叫祈好云，取祈求好运的谐音，黄的叫全称心，意思是全都称心如意。看他平时，称心、好云地叫，还以为在呼唤他的子女。
　　显然，外公养狗比捕鱼、打猎还上心，平时都带着它们，除了吃药方里的那些药材，他还特意关照羊晓锋，把平时屠宰时的一些碎骨头、碎肉都拿回家来，他细细煮好了，再喂给它们吃，怕它们拉肚子。村里专门做狗生意的老严笑话他，老羊，你这是何必，把土狗当宠物狗养，你还真把它当宝？反正到时候都是挨刀的货！
　　羊元明平时态度蛮好的，那天听了，脖子就粗了起来，他火冒冒地嚷，老严，你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关你屁事！
　　老严本来也就一个玩笑话，看他当真，也火了，什么意思？吃了枪药了？
　　谁是挨刀的货？你才是挨刀的货！羊元明的嗓音高了。
　　老严莫名其妙，看羊元明凶巴巴的样子，自讨没趣地走开了。
　　老严走了，羊元明还气鼓鼓的，他想，我把希望都寄托在祈好云和全称心上，你却来戳我的胸口，多煞风景，你合该讨骂！
　　这一年冬至日来的时候，羊晓锋准备杀狗。羊元明开始还兴高采烈的，但一看到羊晓锋手脚麻利地将狗吊到门前最大的那棵苹果树上时，他的心跳得厉害，像要跳出来一样，全身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他上前跑到羊晓锋那里，搓着手皮说，我们不杀了吧。
　　羊晓锋的眉毛扬了起来，不杀了？为啥？
　　听到羊晓锋重重的责问，外公如梦初醒，他嚅嗫着说，我……哦，还是杀吧。他挥挥手。
　　羊晓锋不解地看着他。
　　他用轻得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杀得利索一点，不要让它们难受。他走到被挂着的全称心和祈好云面前，摸了摸它们光滑的皮毛，又拍了拍。迅速地跑开了。他不敢留在现场，怕受不了，找个借口跑出了门。
　　等到他回来，羊晓锋早就把狗肉都烧好了，一只白煮、一只红烧，他问羊元明要吃白的还是红的，抑或各一半？羊元明揉着眼睛，像是飞进了灰尘，拼命挥手，不要，我不要，你全都带走。
　　你不留一点？羊晓锋诧异不已，营养很好的，真的，你看，白得像浇了奶油，红的都上了胶。
　　不要，拿走，拿走！羊元明手挥得更快了。
　　干嘛？羊晓锋问。
　　这是给你治病用的。羊元明认真地说。
　　治病也用不了那么多，我一个人拿走，得吃多少天？羊晓锋急了。
　　拿走！羊元明不容置疑。
　　羊晓锋看看羊元明，不清楚老爹为何这样强硬。
　　羊晓锋带着狗肉离开了，羊元明把羊晓锋烧狗肉用过的铁锅、铁钞、瓷盆、瓦罐等家什统统砸碎了，埋进了地里，还放了几个高声，一串鞭炮，烧了一堆纸钱。让外婆念上一段佛经，说是替祈好云和全称心超度，送它们一程，不枉养它们一场。那个夜里，他掉了泪，他对外婆说，要不是为了羊晓锋的病，我说什么也不会杀它们，它们多乖啊，就像我的孙子和孙女，我背上痒，它们会替我挠痒。
　　外婆说，知道知道。
　　我脚趾头疼，它们会用舌头舔，帮我减疼！外公又说。
　　知道知道。外婆点头。
　　外公发脾气了，你就会说知道知道，你知道个屁。
　　外婆倒没外公那么伤感，安慰他说，反正明年冬至羊晓锋还是要吃狗肉的，明天起，你到市场上再去抱一只回来。
　　不，两只。外公坚决地说，还是要一黄一黑。
　　好好好，依你。外婆说
　　还是叫全称心和祈好云。外公讨价还价。
　　好好好，管你叫什么。外婆的眉心一点一点舒展开来。
　　但愿羊晓锋吃了狗肉，能吐出来，那就大功告成了。
　　可惜的是，羊晓锋把那一红一白两只狗的肉全吃进去了，他一次都没有呕吐，有好几次还动用了泻药，也不见效果，狗肉进了羊晓锋的胃后，它就深深地扎下了根，它们最后变成了粪便和营养物，一部分留在了他的身体里、一部分排出了体外，但它们最终并没有如羊晓锋和他的家人所愿望的那样，囫囵从羊晓锋嘴里吐出来。
　　没吐出来，功效就没达到。所以，羊晓锋的病还是一如既往的，该发作时发作，该收敛时收敛，一点都不受偏方的影响。 　　羊晓锋提出了异议，费心费力，有个屌用！他打了退堂鼓。
　　羊元明厲声叱责，既然是偏方，就有偏方的道理，否则怎么会流传下来！要是一下子全治好了，那叫什么偏方？试，明年再试，说不定就成功了！
　　羊晓锋没有邀请我夏至日去看他杀狗的仪式。
　　但外公邀请了我，外公说，羊晓锋做事粗糙，我怕他做得不靠谱，有你在身边，我就放心了，再说，只有你的话，他才会听一点，别人的话全当耳边风。
　　我当仁不让地答应了。
　　其实，我对偏方不是那么感兴趣，但对治好羊晓锋的病感兴趣，随着我不断推荐新药给他，我产生了一个美好的愿景，如果在我手里把他的病治好了，那该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让人欢欣鼓舞。当然，我也想让羊晓锋明白，我赵家林绝对不是吃素的，我有专业特长。我对羊晓锋弃西药而求中医的做法不是很满意，毕竟，像哮喘这样的病发作起来时，没有西药，那是万万不行的。
　　我和羊晓锋的关系一度相当不错，但对于一个病人来讲，要想达到他所期望的状态，那是很难的。所以，在他对我所推荐的药失去了信心的时候，实际上他对我也失去了信心，每当我说，这个药可以试试时，他总是漫不经心地说，试也白试，老花样，换汤不换药。我明白，他喜欢立竿见影，喜欢吃了某种药后，药到病除。他以为是个感冒啊！
　　我对他的做法不以为然，但却理解一个几十年病人的心情。谁愿意忍受病痛的折磨？有一线希望，哪怕赴汤蹈火也是在所不惜的。还有，当然是我的好奇心，我想，羊晓锋吃了那么多偏方都不见成效，他难道还迷信这个？
　　夏至日前三天，羊晓锋回了一趟家，他看过祈好云和全称心后，毅然对外公说，杀全称心吧，毕竟大一点，肉头会厚一点，祈好云就留到冬至日吧。他又叮嘱外公，把全称心拴起来，不让它走动，也不要喂它食物和水。
　　那不是要饿死它？外公大惑不解。
　　羊晓锋嘟着嘴嚷，偏方上就是这么说的，这样做，是为了排掉它体内的毒素。他连比带划地说，也不是真的要饿死它，饿死它，就没有药用价值了，只是饿昏它，风干它，再杀它。
　　它还小。外公有些疑虑。
　　羊晓锋咧开嘴笑了，又不是想吃它的肉，只是一味药引子，小点就小点，无所谓的。
　　北京奥运会过后不久，外公遭遇了一场车祸，一辆送快递的厢式货车把他撞飞了，命是拣回来了，但脑袋壳却破了一块，即使修补过了，有一个地方，还是隐隐地红，一动，那红色的肉就像豆腐脑一样晃动个不停，让人担心，那些红色的东西，随时随地会裂开来，让人提心吊胆的。他不能有激烈运动，也不能干重活，一度，外婆劝他放弃养狗。他大发脾气，把家里的冰箱也踹出了一个洞，好像要把外婆吞吃了一样责问她，到底是我重要，还是羊晓锋重要？
　　外婆实话实说，都重要。
　　错，羊晓锋比我重要多了，他是家里的顶梁柱，羊晓锋这病要天天发作，这梁就塌了！那我就是罪人了。说不定正是这狗肉一年年地吃下去，他的病才没有严重起来！外公只有和外婆说话时，才像一个老师，每一句都文绉绉的。
　　外婆说，你身体吃得消？
　　他把胸脯拍得嘣嘣响，你以为我是纸糊的？
　　羊元明年年养狗、羊晓锋年年杀狗，以至于冬至日快要到来的时候，外公家里养的永远叫全称心和祈好云的狗就烦躁不安，不停地呜呜哀叫，仿佛知道大难即将临头似的。外公照例跑开，照例让羊晓锋把烧好的狗肉全拿走，照例把那些烧过狗肉的锅碗瓢盆全都埋到地下……但他车祸后，情况发生了变化，杀狗时，他照例走开，但他不忌讳烧熟的狗肉了，他会要求羊晓锋留一些下来，那些锅碗瓢盆也不处理掉了。羊晓锋不明所以，但他不会问，他想是不是老爹把这部分记忆给丢失掉了。
　　羊晓锋叮嘱完外公，就开着皮卡车走了，临走说，夏至日，我12点以前到，12点38分准时开宰！
　　夏至日那天，天真是好，尖脆的阳光照进外公家的大院，把院内照得一片亮堂，也照到了全身乌黑、几乎不带一根杂毛的全称心身上，全称心剪纸一样薄薄的身影，涂抹在稍远处，它的小脸绷得紧紧的，瞪得很圆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的脚尖，它已经无暇顾及其他了，它又饿又渴，在巨大的恐惧面前，它能做的，只能是这样的本能动作。
　　羊晓锋给全称心喂了一小勺盐、一小勺酱油、一小勺辣油、一小勺花椒酱，还有一小勺研成粉的陈皮、杜仲……
　　羊元明饶有兴致地看着羊晓锋动作，他惊讶地问，你这是干什么？羊晓锋用手指头在嘴边嘘了一下，不要说话不要说话。
　　羊元明被羊晓锋的神秘搞糊涂了，要照平时，他早就背着手，躲得远远的，这回，他破例没有离家。
　　全称心贪婪地吃着，饿了三天三夜了，它才不管那些是什么东西，哪怕是毒药，它也认了。吃完，它就看着正对着自己看的羊元明，彼此的眼睛对上了，他和它像小孩子一样对峙着，互不相让，渐渐的，羊元明受不了了，率先避开了，他唤人拿来了一条鲜红的红领巾，把全称心的眼睛蒙上了，你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全称心全身摇动了一下，狠狠地甩了一下头，像是要竭力挣脱羁绊。
　　羊元明火气一下上来了，他用脚尖踢了一下它，它嗷地一声叫。
　　还叫？不许叫！他从屋里拿来了一付白纱线手套，里一只外一只地一下把它的嘴套住了。
　　羊晓锋乐了，老头子，又不是杀犯人，不需要这样的。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脸色一下严峻起来，他举起杀猪刀，先是用刀把，在全称心的鼻子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全称心立马晕了过去，他又用刀拉扯了二三下，它的肚子便开了，花花绿绿的肠子全跑了出来……
　　小舅舅干净利索地处理着全称心，外公点起一支烟，三口二口就把它抽光了，然后，无所事事地倒背着手，在院子里兜着圈子，外婆在不远处忙碌，花白的头发，像一丛乱草一样蓬在头上。她双手合十，跪在地上念一段谁也听不懂的经文，她眼睛细小、黄浊，皮肤糙黑，一颗门牙暴露在唇外，她的声音沙哑低沉，好像来自空谷。噢，外婆，你能告诉我们什么呢？ 　　羊晓锋唤我帮忙，从院子的井里提些清澈的水来，我机械地一桶接一桶提著，我很想知道羊晓锋喂黑狗吃那些东西的目的，这不是多此一举吗？杀前半小时不到喂食，那些食物肯定消化不了的，消化不了，那又何必喂？但羊晓锋微笑着拒绝了，这是偏方上说的，说了就不是偏方了。
　　我笑他的故弄玄虚，但在他的指挥下，不得不协同他把那只放倒的狗处理干净，然后放进铁锅里，开始用旺火煮烧。
　　这么嫩的狗，不知道是什么味。羊晓锋咽着口水说。
　　羊晓锋杀着猪，时不时地会把一些他认为猪身上的好东西给我，像猪肝、猪肾、猪下水什么的，他知道我喜欢吃。他对我示好，或者有求于我了，就会带这些东西过来，我不敢带回家去，老婆嫌腥，坚决反对，我就把它们分送给我的同事，所以我的很多同事都知道我的小舅舅是个屠夫，也知道他是一个病人，总是搜寻着各种各样能治好他病的药方。
　　全称心的肉嫩，经不得烧，只是半个多小时，那狗肉就烧好了。小舅舅在盛狗肉时，顺便把一只狗肾挑出来，笑着把它夹给了外公，老头子，这个给你。
　　外公喊，还有一个呢，你找找看，给家林。外公宠爱地看着我，吃什么补什么，吃了，你就可以生二胎了，保险生龙活虎的。
　　接着他又说，要是这六月的狗肉吃下去，晓锋的病该好了吧。他像是问我又像是问自己。
　　我使劲地点点头，嗯，总归有希望的。
　　羊晓锋津津有味地吃着全称心的肉，腮帮上沾了一大块油渍也浑然不觉。我望着他，突然想起上学时，在外公的要求下，我和我的同学将尿撒进瓦罐里，然后看羊晓锋皱着眉头将它们喝到肚里去，外公解释说，这是童子尿，是滋补品，晓锋是当药来喝的。
　　我又想起有一回，羊晓锋吐得一塌糊涂，我替他担忧，给他揉背，他却嘎嘎嘎地趴在地上笑，说，家林，这吐出来的东西，我都认得出来，你看，你看，这一段是乌龟，这一段是青蛙，这一段是穿山甲……我听了鼻子酸酸的，他却没事一样，歪歪斜斜地爬起来，对我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还生吃过人血呢，腥死了……
　　羊晓锋吃剩下的狗肉骨头和一些碎肉，都让外公用纸包裹着丢给了祈好云，这条黄狗躲在窝里，打摆子一样地抖个不停，对外公丢过去的东西，看都不看一眼。外公好像看不入眼了，吼一声，一点都没男子汉气派，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几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再说，现在离冬至还远着哪，能吃就吃，能喝就喝，想那么多干什么？来，吃！
　　祈好云像是听懂了他的话，慢慢地啃起骨头来，它嘎崩嘎崩地嚼着，抖动着的身子慢慢恢复了平静，一会儿，它甚至还摇起了尾巴。
　　杀狗时还阳光脆朗的天，等到我们聚在一起，把全称心全都吃完以后，天却下起了大雨，夏至日，有这么大的雨，真是难得，那哗啦哗啦的雨水，顺着下水道流下去，发出了潺潺的响声，就像狗在低吠一样。
　　羊晓锋喝了不少酒，他僵着舌头说，家林，冬至日，你也要来，我们一起吃祈好云，到时候，祈好云就有嚼头了！
　　我也喝得昏七糊八了，拍着他的肩膀，大声答应，好，你叫我就来，你不叫，我也来！我朝外公着眼睛。
　　外公低着头，津津有味地吮着一块狗肉，牙不好了，咀嚼起来有点慢。
　　昏黄的灯光下，我看到外公脑壳上的那块肉在激烈地动弹，我又一次害怕起来，它会不会突然裂开来？那流出来的可是脑组织，脑组织是什么？不就是大脑、小脑、脑干……这么一想，我的胃就不舒服了，它翻江倒海了，把我吃进去的东西，全都挤压了出来！
　　羊晓锋惊异地看着我，他突然拥住了我的肩膀，嚷，家林，你怎么吐了？我怎么还不吐？我怎么一点都不想吐？
　　羊元明——我的外公，扯着羊晓锋的衣襟喊，晓锋，你吐啊，吐出来，什么病也没有了！
　　在一阵急似一阵的雨声里，外公的声音很响亮，也很急迫。
　　羊晓锋好像有些害羞，他挣脱开羊元明的手，歪歪斜斜地往门外走，一会儿，我们听到了一声尖叫，接着是一阵剧烈的狗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