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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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你欺骗了生命,那么你的生命只会在死亡的一刻灿烂。
  如果你欺骗了自己,你的一生,无论过得如何辉煌,你也只是行尸走肉。
  如果你欺骗了爱情,那么,你死后不会有灵魂。
  如果生命充满了欺骗,守住又有何用,不如追寻死亡的轨迹。
  对于我,是欺骗的结束。
  对于你们,这一切,刚刚开始。
  
  1. 凌晨三点
  最好不要把啤酒和白酒混着喝,晕得厉害。这是高毅在惊醒后的第一个反应。
  月光从敞开的窗醉醺醺地爬进来,瘫软在双人床上,醉倒成一面永不会被褶皱的床单。高毅翻过身,仰面躺着,手脚尽量张开,摆成一个“大”字。身边没有吕鸿。这是他的第二个反应。
  他使劲捏捏自己的鼻子,弄得差点窒息。这是真的。吕鸿不在!她不在!!又回到了单身生活!这是他的第三个反应。虽然他知道,这可能只是短暂的,烟花一般。一丝莫名的悲哀像他的孪生幽灵,从心底升起。
  他坐了起来。
  床头柜上,有一个崭新的枫木相框,斜上角的价格标签还没有撕掉,照片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摆进去了。月光下,照片上的三张人脸和两张猴脸都在不同层次上显出了兴奋。一男一女,中间夹着个六岁的小女孩渺渺,两只猴子的脑袋从小女孩的头上冒出来,好奇地注视着镜头。女的是吕鸿,穿了一条白色无袖连衣裙,体态秀气。男的当然是高毅。他穿了件普通的T恤,兴奋得很不自然。
  高毅拧亮台灯,注视着照片里的自己。为什么照片里的自己怎么看都那么别扭呢?
  渺渺是邻居的女儿,托他们照看一天。吕鸿当时心血来潮说:“咱俩除了看过一次电影,吃过几次晚饭以外,其他时间见面都在尸体解剖室,今天就带渺渺上趟动物园。”高毅当时没意见,看多了血腥的犯罪现场,就当是去动物园重归大自然好了。看看动物充分发挥天性,比面对各式古怪凶残的罪犯要轻松得多。
  事情就此开始不顺了。一路上,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是一家人,就连渺渺,因为脱离了父母的约束,玩得太过尽兴,跟着满嘴乱叫他俩“爸爸”“妈妈”。
  站在猴山前面,有游人提议:“来,我给你们照张全家福。”吕鸿高兴地把相机递过去,嘴里说着“谢谢”,两眼含情脉脉地看着高毅。高毅当场就打了一个冷颤。男人走向婚姻,如同走向慢性自杀。这句话是下属刘畅说的,有夸张的水分,但不无现实依据。他不是不爱吕鸿。可是他还没有想好要结婚,更没想好要孩子。
  于是,照片里的他,看起来就很不自然,一幅强人所难,毫不心甘情愿的模样。于是,吕鸿就开始和他闹别扭。当天晚上,吕鸿冷冷地说:“猴子都有家,有孩子。你还不如一只猴子。”
  他举起了像框,凑近了看,仿佛从猴子的眼睛里看见了那个抬相机的人。猴子的瞳孔又大又亮,比自己的还亮。难道我还不如一只猴子?
  叮铃铃……叮铃铃……电话突然尖叫起来,把高毅吓了一跳,随手把相框扔在床上,去抓话筒。他的手却在话筒上方突然停住了。
  铃声在黑夜里出奇鼓噪,涟漪一般在寂静中扩散,话筒被铃声震得蹦蹦跳跳,很不耐烦。会不会是吕鸿打来的?她又想怎样?这几次他和吕鸿的电话谈判,一开始很平和,可没说几句话,两人就开始爆吵。吵架没结果,双方的电话费猛增。鹬蚌相争,电信局得利。
  如果又是她,最好现在先别接。高毅清楚极了,干法医的吕鸿经常在夜间值班。夜幕降临后,也是她精神抖擞,斗志倍增的时刻,是一只伺机出猎的猛兽。而他,刚刚结束一起凶杀案的调查,累乏交加,却又睡不着,好不容易借着酒力睡了四个小时,是砧板上的猎物,现在和她接招,恐怕招架不住。
  于是,他的手就悄悄地抽了回来。仿佛如果动作大了,电话那端的人会察觉一样。如果有案情,他的手机会响。吕鸿决不会打他的手机。因为她知道,手机有来电显示,他会不接。
  明天就去换个有来电显示的新座机。高毅决定。
  叮铃铃……叮铃铃……电话又响了。这次是手机。高毅拿起来一看,是下属刘畅打来的。高毅抓起手机,刘畅在那边用异常冷静,却又万分严厉的口气说到:“命案。甬道老街17号。老高,你要动作快。”还未等高毅开腔,电话就挂断了。
  看来,记者已经像土狼发现了尸体,扑到现场了。
  刘畅呵刘畅,你永远什么都瞒不住。高毅一边穿衣服,一边这么想。高毅是刑侦科科长,刘畅实际上是自己的下属,如果他敢用上面那样的语气和高毅说话,就说明他身边已经站着记者了。语气越出格,记者的数量越多。只要有记者在场,刘畅就会血压升高,荷尔蒙提升,常常做出一些超乎寻常的举动。比如敢直呼自己的领导“老高”,而且还纵然下令:“你要动作快。”高毅无奈地笑了笑,抓起车钥匙,出了门。
  
  2. 凌晨三点二十
  直冲人民中路。夜深月明,路况极好,高毅很快就赶到了案发地点,甬道街。
  甬道老街是本城历史最悠久的街道之一。城市扩建改造后,推倒了不少房屋,却保留了这条有几百年历史的老街。街面上仍然铺着横切的青石,路旁高大的法国梧桐绿荫遮天。阴雨纷飞时节,雨滴从梧桐树叶间渗漏下来,把青石路面洗得透亮。两旁的二层木楼老宅瓦屋顶上的青苔,也在雨水的滋润下肥厚油绿。
  甬道老街成了文物,住在里面的人的举手投足,也就多少有了文物的味道。
  高毅把车停在路边,步行走进甬道老街。那里,已经停满了三辆警局的车子,另外还有几辆电台电视台的采访车。甬道老街是条步行街,任何有科技含量的交通工具,都被它古朴的风度拒之门外。
  远远的,高毅看见一群记者簇拥在一扇木门外面,啪啪地闪光拍照。门前站着一名刑警,两眼被闪光灯的强光挤成两条缝。他用身体挡住大门,脸上充满兴奋的潮红,挥动着双手说:“无可奉告,暂时无可奉告。”此人正是刘畅。
  高毅扒开记者,奋力搏出一条缝来。他穿的是便衣,但还是被一个资深记者认了出来,高叫到:“高科长,高科长,请你说几句。她死了吗?为什么?这是自杀还是他杀?”
  其他记者听到有人这么叫,就把闪光灯齐刷刷地对准了高毅。高毅皱了皱眉。这次是谁向记者透露了消息?这么快?还来这么多人?
  “老高,你怎么才来?”刘畅一看闪光灯转变了方向,就对着高毅大叫起来,口气里有居高临下的责怨,弄得好多记者也用一种全新的眼光,重新把镜头对准了他。刘畅挺了挺已经很直的腰,把高毅让进木门,示意另外两个更年轻的干警过来把门。
  高毅听见刘畅的后腰“咯吱,咯吱”响了两声,侧头瞥见那两个干警,正悄悄地对着刘畅的脊背作了一个鬼脸:风光已经占尽了,吃苦的活让给他们干。
  “高科长,我们已经封锁了现场,就等你了。”跨进门槛,远离了记者,刘畅冰冷的口气立刻融化,升温,柔和了很多。
  门内是一个敞开的天井,高毅却反复坠入时光隧道,跌回了30年代。这条甬道老街,高毅没有少来,可像这样古香古色的院落,除了一些仿古的饭庄,作为真正的民居,还真是很少见。回廊上雕花扶栏被日月消淡了颜色,檐角油纸灯笼在月光下缓缓摇摆,院中簇簇兰草半开半闭,门下的木柴散发着木料的清香,一口边缘被草绳磨得光滑的老井在院角映着月光。时光似乎在这里走到30年代就停止了。电梯,水泥,塑料,噪音都和这里无缘。高毅开始怀疑,这间小院的主人,是否也拒绝用电?
  不过,高毅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院子正中的堂屋,灯火通明。警官们出出进进,忙得真像些蚂蚁。
  灯光下,天井里的石头圆桌旁,坐着三个人。其中一个高毅认识,是记者刘琦。
  “记者怎么进来了?”高毅一皱眉头。
  “他们最先发现的尸体。我们暂时‘请’他们留在这里,等检查完,做完笔录后再放他们走。你知道的,这些记者,麻烦得很。放他们出去,如同放虎归山。”刘畅一边回答,一边同其中一个留胡子的男记者友好地点点头。
  高毅把视线转向堂屋。那里,他一眼认出一个此时最怕见到的身影:吕鸿。
  吕鸿刚跨出门来,正要取掉手上的一次性手套,抬头看见了高毅,手套在脱掉的瞬间“啪”地发出夸张清脆的响声。高毅头皮一紧。刘畅见势不妙,抽身说:“我去打个电话”,躲开了。
  吕鸿表情严肃地说:“高科长,死尸一具。”
  高毅被呛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咯的半截声音。吕鸿说的“死尸”仿佛指的是他。
  “在哪儿?”他把眼光从吕鸿的脸上挪到她身后。
  “卧房。”
  “几时发现的?”
  “半个小时前。”
  吕鸿转身在前面带路,高毅跟在后面。一些老道的干警都借故躲开,为两人让出战场。只有新来的小孙不懂行情,凑了过来,听着两人的对话,积极投身侦破。
  “身份?”高毅问。
  “作家。”
  “年龄?”高毅又问。
  “未婚。”
  “一个人住?”
  “未成家。”
  “你?”高毅想发火,忍住了。吕鸿就是要惹他发火。高毅看了一眼小孙,看见他一脸迷惑。唉,可怜!高毅不由得在心里为小孙感叹,可更像为自己叹息。
  “我什么我?实事求是。”吕鸿把双手往怀里一抱。
  高毅此时再看小孙,他脸上的迷惑淡掉了,取而代之浮起一丝层刚刚醒悟过来的恐惧。小孙倒退着,一小步,一小步挪出堂屋。
  “有话好好说,不要影响工作。”高毅一看吕鸿那张脸,再也忍不住了。
  “你心里只有工作。有话好好说,为什么不接电话?”
  高毅开始后悔,不应该揭开这块伤疤。可是,无论他现在怎么说,吕鸿都会把话题扯到他们俩的事情上去。
  “尸体是怎么被发现的?”高毅用最听不出口气的语调问,生怕又火上浇油。
  “刘琦。”
  “院子里那个记者?!”
  “对。死者生前曾经打电话给刘琦,让她今晚三点到这里来。死者名叫孟葳莛,是一名作家。”吕鸿说到这里,声音开始哽咽了。她咬了咬牙,把眼泪咽回去,坚持说道:“刘琦一直想采访她,都没有机会,接到电话,非常高兴。尽管时间是定在凌晨三点,有些古怪。不过,作家么,作息时间总是有些紊乱颠倒的。”吕鸿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高毅很奇怪,他从来没有见吕鸿哭过,今天还没开战,她怎么就开始伤心了?是不是改变了战术?
  吕鸿吸一把鼻尖,这也是高毅从没有见过的举动,他警备起来。吕鸿没有看到高毅的变化,继续说:“刘琦是三点差五分到的,可是才一到,就发现孟葳莛居住的小院门口站满了人。她走近一看,全是记者。原来,孟葳莛不但给刘琦打了电话,还给各大媒体也打了电话,约了同样的时间。他们准时来到这里时,孟葳莛小院的木门敞开着。院子里没有灯,只有堂屋灯光大亮。出于礼貌,他们没有一个人擅自进屋。刘琦先给孟葳莛打电话。可以听到屋内铃声在响,就是没有人接。后来,他们很担心,就派刘琦和另外两个记者先进屋。就看到了这个。”吕鸿说完,把手朝堂屋套间卧房一指。吕鸿的眼帘垂了下来,眼睛里的火气早就熄灭了。
  难怪门口已经挤满了记者。“现场有没有被动过?”高毅最烦记者,为了搞到资料,常常不择手段。如今天上掉下来的大新闻,就像一块粘满奶油花生的大蛋糕砸到了鼠群中,他们会不为之所动?不过,他转念一想,刘琦是个多年老熟人,他还算欣赏她的人品。刘琦虽然也是记者,但做事很有分寸。
  “刘琦说他们一发现,就主动保护了现场,只拍了些照片。其他东西,都没动过,也把其他记者封锁到了门外。”
  把其他记者封锁到了门外。这一点,高毅倒是相信的。独家新闻嘛,哪能容许其他人分羹?
  “孟葳莛就在套间里面。”吕鸿说。
  套间在堂屋内的左手边,垂挂着一块白色丝绸湘绣粉绿色藕花的门帘。进入套间之前,也就在这时,高毅才有机会背对吕鸿的进攻,匆匆打量了一眼堂屋,红木雕花家具真丝靠垫,蓝花薄瓷摆设,就连茶几上的电话也是30年代的式样,淡绿色镶金丝金属边。墙上有一份挂历,图案居然是以前月份牌美女。高毅瞅了一眼年代,还好,是今年。对于孟葳莛,高毅有所耳闻,听说是个文字了得,才情横溢的作家。只是她的书,高毅一直没有时间找来读一读。
  还未等高毅进屋,吕鸿突然挡住他问道:“你今天看见我哭了。”
  高毅一怔,又来了。吕鸿以前有一说一,不是这样的,今天怎么却婆婆妈妈?
  “你想知道原因吗?”吕鸿问。
  高毅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唉,她毕竟也是个女人,总是不合时宜地问一些古怪的问题。
  “你真想知道?”吕鸿两眼直盯高毅,好像这个问题关系到高毅到底在不在乎自己,还有他们之间的感情。
  高毅只好尽量让自己的眼神诚恳起来。吕鸿说:“好吧,看你那样诚恳,我告诉你。”高毅悄悄松了一口气,吕鸿的目光马上怀疑起来,高毅没有时间再拖下去,只好再用力点点头,以示真诚。“孟葳莛是我最喜欢的作家。我只喜欢两个作家。她们都死了。而且是以同样的方式。”吕鸿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高毅摇了摇头,戴上手套,挑起门帘,进入里面的套间。
  套间地上,躺着一具尸体。
  高毅一看,火气直往脑门窜,大吼一声:“刘琦在哪里?”
  
  3. 凌晨四点一刻
  高毅让干警们把刘琦和另外两名到过现场的记者带回警局,分到三个房间里,分开询问。他吩咐小孙,把刘琦带到最后一间。那一间没有窗户,十分潮湿阴暗,有点像囚室。人一走进去,先从气势上就会被压住。
  虽然刘琦是老熟人,可是她犯了错,也不能姑息。
  高毅坐在刘琦对面,自己点燃了一支香烟。刘琦也是烟侠,干活熬起夜来,一天三包烟,不在话下。通常高毅都会给她一支,可是今天高毅却自己抽。刘琦就知道,高毅心里有火。
  突然,高毅推过烟盒和火机,问道:“抽烟?”刘琦苦笑一下,明白高毅如果不给烟,只是发一般的小火。如果在发火的情况下,强忍住自己,还给对方发烟,那就是大火要来了。
  “高科长,有火就发吧。”刘琦不敢去碰那烟。
  “你们为什么挪动了尸体?”高毅问。当时,未进入套间之前,高毅就已经判断出了孟葳莛的死亡方式。吕鸿喜欢的另一个作家是台湾著名女作家三毛,她在卫生间里,用长筒丝袜上吊自杀。可是,当他进入卧室的时候,看见横梁上被扯断的丝袜,孟葳莛的尸体却躺在地上。
  “我们当时一心想救孟葳莛,就擅自剪割断了丝袜,把她放下来。这是人之常情。这件事情,我们已经向当时在场的警官们交待过了。”
  “你们是谁?谁动的刀?把具体经过详细说一说。”高毅扬起下巴,向半空突出一个烟圈。刘琦的脸被圈在正中。她的眼睛血红,两个黑黑的眼袋垂在下眼帘下方,睫毛膏开始掉色,晕得眼眶发黑。
  而刘琦这边,也正好通过那个眼圈正视高毅。高毅此时疲倦的特征和她不相上下,打个平手。这个高科长,被警界尊为“圣”。他的样子总给人一种不紧不慢,甚至是漠不关心,拖拖拉拉的感觉,但他的观察敏锐细致,而且有特殊的直觉。很多古怪疑案,只要一碰到他的刀锋,就迎刃而解。刘琦想,真正的“圣 ”,大概就是他这个样子,在“无”中存在,在无境界中到达最高境界。武侠书中,不是常说,最锋利的武器就是不用武器吗?无招胜有招。高毅破案,正是如此,游刃有余于“事实证据”和“怀疑推理”之间,判断的灵光总是在“有形”和“无形”的边缘闪动。这个人物,深挖下去,会是一个好素材。刘琦决定,一定要想办法粘上这个案子,粘上高毅,作一个精彩的报道。于是,她想了一下,说:
  “除了我,还有尚天志和徐长海,他们是其他单位的。”
  这些做记者的,抢新闻就和在饥荒年抢粮食一样,其他人怎么会同意这三个人先进屋?有点不合逻辑。高毅便问:“怎么只有你们三个人进屋?其他人不会打破你们的头?”
  “他们很想打破我们的头,只是他们没有机会。你也知道,孟葳莛是个知名人物,关于她的独家报道向来很少,所以,对于这个机会谁都不想放弃。我们是抓阄决定的。我们三个,运气好。”
  “嗯。”高毅哼了一声,想象得出这三个人进屋时兴高采烈的模样,“那么,后来呢?”
  “后来就不妙了。我们先站在院中喊,但是堂屋的灯亮着,没有人出来。我们只好决定同时进屋。这样,谁也不会比其他人多看见什么。可是,当我们来开套间门帘的时候,我们看见一双凌空垂悬的脚,穿淡绿色绣花套鞋。我叫了一声,快救人。尚天志和徐长海是男人,比我高,他们先去抱住了孟葳莛,我找来刀,爬上凳子,割断了丝袜。但是,已经太晚了。”刘琦的话语里带着深深的痛惜。
  “你在哪里找到的刀?”
  “我随身带的。防身用。”刘琦经常夜晚出行,曾经专门学过散打,喜欢备一把小刀,结果是经常用来削水果。
  “凳子一直是在那里吗?”
  “是的。不过,一开始是翻倒在地的。我估计是孟葳莛上吊时踩过的。”
  “后来呢?你们有没有碰过其他东西?”
  “没有。我马上给警方报了案。后来,只拍了一些照片。”
  “真的什么都没动?”高毅用夸张的怀疑口气问。
  刘琦的脸气得涨红,“什么都没动!”
  “那么,孟葳莛的手表呢?”高毅发现,孟葳莛的左手手腕上,有一圈皮肤要比手臂白。那里应该曾经佩戴过手表,或者饰物。
  “孟葳莛从来不带表。”刘琦讥讽地说。
  “也许是条手链,或者是个手镯。”
  刘琦想了一下,从挎包里拿出一本杂志,翻开其中一页,“这是今年的文学颁奖盛典。你看,这上面有一张合影。这个,”刘琦指着其中一个穿旗袍的女人说,“就是孟葳莛。”
  高毅拿过杂志,仔细去看那张照片。照片里的孟葳莛脸色有些苍白,眼睛又黑又亮。她的左手上,带着一个镶翡翠的银镯子。
  “我曾经见过她几次,她每次无论穿什么衣服,都戴着这个手镯。”刘琦说。
  高毅没有回答,停顿了一会儿说:“你不是找了些照片吗?把照片给我看看。”
  刘琦从包里拿出一个数码相机,递给高毅。高毅打开视频,一张张快速翻看照片。照片下有时间:凌晨3点过8分。照片拍得很细,基本上和他在屋内所见的一样。
  “这些照片,暂时属于警方办案资料。”高毅说。
  “不行。”刘琦伸手来抓相机,高毅提腿一蹬桌子,整个人连带椅子,往后滑去,刘琦扑了个空,很生气,“这是我的独家新闻,你不能这样做!”
  “案子有了眉目,我就还给你。”高毅微笑着说。
  “那就太晚了。”刘琦急了,“这样吧,我再告诉你一条消息,把照片换回来。”
  “我们这里不是菜市场,不讲价还价。”高毅的笑容沉下去了,露出暗礁似的严肃表情。
  “尚天志的腰间皮带上挂了一个手机套。”
  “我就知道你们这些记者不值得信任。”高毅跳起来,手里仍旧抓着刘琦的相机,冲出审讯室。“看住她。”他对守在门外倾听的小孙说道。
  
  隔壁的审讯室里,坐着一个留长发蓄长须的男人。他就是尚天志。吕鸿曾经问过高毅,这些记者为什么喜欢养长发和留长胡子,高毅开玩笑地说:“相当于化妆。干了坏事,别人也弄不清你长什么样。”
  高毅一进屋,一眼就看见尚天志腰间的那个手机套,两步走上去,扯下来,把在场问话的干警吓了一跳。高毅打开手机套,从里面拿出一个针头摄像机来。
  尚天志背着大家,悄悄摄了像,镜头始终对着孟葳莛,倒是正好给警方提供了当时的情况。整个过程和刘琦所说的一样。看完摄像,高毅揉了揉酸痛的脖子,拿着刘琦的照相机,走回那间阴森森的审讯室,发现刘琦已经爬在桌子上睡着了。他喊了两声,对方没有动静,就说到:“你的照片,还想不想要?”
  这句话,仿佛是句魔咒,刘琦噌地坐直了。
  “照片还给你。”高毅把相机推过去。刘琦很不相信地抓过来,仔细检查,一张没少。她疑惑地看着高毅。高毅笑了笑。在刘琦看来,像是一只狡猾的老鹰的在笑。高毅点点头说:“你提供的消息很有价值,同时也洗清了你们三个。这些照片,就还给你。同时,我还有赠品。”
  “赠品?你不是这里不是菜市场吗?”刘琦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我先放你走。过两个小时,我再放走其他两个人。”高毅说,“这样,你可以先发出带照片的新闻,先声夺人,这算不算是赠品?”
  刘琦一听,笑了,抓起挎包,夺门而去。看来,高毅还是看自己的专栏的。她的专栏就叫做《先声夺人》。
  刘琦像一阵旋风从门口的小孙身边闪过,高跟鞋踩过小孙的脚面,他疼得哎哟一声,龇牙咧嘴。
  “对不起。”刘琦的声音消失在走廊尽头。小孙跳着脚,表情像只挠痒的猴子,惊异地看着高毅,“高科长,这照片,就真还给她了?”
  “是啊。她提供了消息,我们就交换。”
  “但是,你从来不做交易的呀?”
  高毅看了一眼小孙,他也是熬了一夜的疲倦模样,说到:“你想,死者孟葳莛为什么预先打电话给记者?”
  “让他们目睹自己的死亡。”
  “为什么只是记者?”
  “宣扬出去。”
  “对了。如果我不把照片还给刘琦,孟葳莛的目的就不能达到。”
  “孟葳莛是自杀。她想所有的人都知道她自杀了。她是一个低调的人,可是为什么又要四处宣扬她的死呢?”小孙开始发现了一点眉目。
  高毅拍拍小孙的肩膀说:“对了。我们现在要查的就是那个‘为什么’。回去睡觉去。”
  小孙若有所悟地一转身离开,高毅就哗地站起来,迫不及待地冲向矿泉水桶,咚咚喝下三大杯。那些酒,可让他渴坏了。
  
  4. 晴晨九点
  酒精造成的头痛不要紧,它迟早会过去,关键是心理造成的头痛。高毅捂着脑袋,坐在办公桌后面,紧闭双眼,绞尽脑汁地想办法,如何在吕鸿送验尸报告来的时候,不和她吵架。他理解吕鸿的心,哪个女孩子不想结婚成家,不想有自己的安乐窝,有个小孩。可是他,真的还没有准备好。可该怎么向她解释呢?
  “咚咚咚”,有人敲门。高毅看一眼手表,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了。该来的都来吧。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高毅睁开眼睛,说“进来”。
  门口探进一张青春洋溢,长满青春痘的脸,是小孙。
  “咦?怎么你还没回家睡觉?”高毅问。
  “我想多学点。”小孙支支吾吾地说着,从身后拿出一份报告模样的文件,“我刚才去解剖室了,顺便给您带来了验尸报告。”
  “哦?”高毅顿时放松下来,谢天谢地。他接过报告,读了起来。吕鸿是个敬业的法医,效率向来很高,这次又是她钟爱的作家,所以一分钟也没有耽搁,就完成了工作。报告表明,孟葳莛的身上没有其他打斗挣扎的痕迹,至少了以证明,她是自己爬上凳子,完成了人生的最后旅程。
  小孙递过报告,就要退出高毅的办公室,另一名干警冲了进来,“高科长,有位律师找你。”
  “谁?有什么事?”
  “他是孟葳莛的律师。”
  
  这位孟葳莛的律师,衣着缭乱,衬衣系错了扣子,没有打领带,鞋带也没系好,站在门边,一派潦倒的模样,胳膊下夹着一份报纸。
  “高科长,我一看见新闻就赶来了。”
  “坐下,慢慢说。”高毅示意他坐下,又看了一眼他递来的名片。他姓冯,叫冯岛。高毅在法律界没有听说过这个人。小孙立刻知趣地倒来茶水。
  “我每天一起床,就有读报的习惯。突然看到了孟葳莛上吊自杀的消息。孟葳莛在前天来找过我。她很少亲自来找我,一般都是电话联系。”
  “你一直是孟葳莛的律师?”高毅问。
  “是的。作为她出版方面的法律顾问。”
  “那次她专门来找你,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她委托给我一封信。”冯律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A4纸面大小的牛皮信封,打开后,又从里面拿出一个普通邮件大小的信封,放到高毅的办公桌上。高毅戴上手套,拿起信封。冯岛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一直没有戴手套。”
  “没关系。待会儿请你留下指纹就可以了。”高毅仔细观察起这个信封来。白纸,红蓝相间的边缘花纹,信封用蜡封住,蜡液上按下一个圆满的标记:是个指纹。高毅拿起孟葳莛的验尸报告,核对了那个指纹。不错,是孟葳莛本人的右手拇指指纹。
  冯岛说:“孟葳莛把信交给我的那天,怪怪的。不过,我当时没有在意。她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总有些古怪的做法。她要我收好这封信,等到‘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把这封信交给警方。”
  “那一天?!她指哪一天?”高毅问。
  “我当时也是这样问的。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等‘那一天’来到的时候,我会大吃一惊,到时候,我就会明白了。我想,她当时说的‘那一天’,就是今天。”
  
  5. 清晨9点20分
  送走了冯律师,高毅让小孙把信送交实验室处理,等结果出来后,立即召集所有参案人员开会。干警们大都喜好抽烟,会议室里顿时烟雾缭绕。几个女警官一边咳着,用手挥开烟雾,一边去开窗户。刘畅笑嘻嘻地给一个女警员发烟,并说到:“抽一支吧。你跟着抽就不会觉得呛了。”
  女警员看了一眼刘畅指间的香烟,又审判似地看了看他的脸,然后说:“我早就戒了。”
  刘畅知趣地缩回手。小孙却突然抢过刘畅手里的烟说:“我犯困,给我一支。”
  这时候,高毅进了屋。孟葳莛信中的内容,被放大到投影机上:
  如果你欺骗了生命,那么你的生命只会在死亡的一刻灿烂。
  如果你欺骗了自己,你的一生,无论过得如何辉煌,也只是行尸走肉。
  如果你欺骗了爱情,那么,你死后不会有灵魂。
  如果生命充满了欺骗,守住又有何用,不如追寻死亡的轨迹。
  对于我,是欺骗的结束。
  对于你们,这一切,刚刚开始。
  
  信上的字体瘦而细高,微微向右边倾斜。信纸的边缘不齐,像是从某张纸上撕下来的。
  看信的过程中,小孙也许是第一次抽烟,一直止不住地咳。
  “信中的‘欺骗’指什么?”高毅问到,“还有,验尸报告上虽然说,孟葳莛在生命终结前没有受到强迫的迹象,加上这封提前交给了律师的信,她的死让人更相信是自杀。可是,这最后一句却是‘对于你们,这一切,就此开始。’这是一个什么暗示?”
  高毅停了停,看看大家,接着又说:“孟葳莛是个有意疏远媒体的人。按常规,这样的人,如果选择自杀,大都希望安静地走,可是,她在死前却叫来了记者,为什么?大家说说想法。”
  其中一个叫许华的干警说:“我看,孟葳莛把信交给律师,还有一种可能,是她对于今天的事情,虽然知道,却无法控制它的发生。也许,她的自杀不是自愿的,是被迫的。”
  “如果是被迫的,又早有预料,为什么她不寻求警方的帮助?”另一个叫胡云峰的干警问。
  “或许,她对这样的预料,没有十分的把握。而且,如果她报告警方,搞不好被媒体知道,又会无中生有。”许华说。
  “那么就是说,孟葳莛的自杀是一个假象。而孟葳莛又无法阻止和逃避,所以留下这封信,让警方缉拿真凶。”胡云峰又问。
  “可是,孟葳莛却知道确切的时间,否则她不会通知记者了。既然孟葳莛又知道时间,她为什么不躲开呢?看来还是自愿的。”许华说完,连自己都糊涂了。孟葳莛的自杀是事实,但她到底是自愿还是被迫的呢?所有的证据,都自相矛盾。
  “也许她就是在等待着死亡。其中有无奈,被迫,或者自愿。”人群突然冒出小孙的声音,连咳带说,残不忍听。
  刘畅笑了笑大声说:“小孙,分析得好。”然后压低声音对这小孙的耳朵说:“小孙,我刚才忘记告诉你了,这烟是自己卷的农村土烟,是不是很带劲?”
  “小孙,喝口水,说说你的想法。”一位女警官怜悯地递过来一杯水说。
  小孙大喝一口,丢了烟,说到:“大家的分析都有道理。她把信给律师,说明她对整件事情早有预料。她没有找警察,而且坦然接受,说明她有个我们未知的心结。也许死亡是解开这个心结的唯一方法。也许,用死亡来做偿还也说不定。”
  “那她为什么又要叫来记者?”许华问。
  “也许,要她偿还的人,孟葳莛并不知道在哪里。她只有依靠媒体,告诉凶手,她所欠的债已经还清了。但是她又不甘心,为我们留下了这封信。把真凶缉拿归案。”小孙说。
  “为什么?她既然愿意以自己的死亡作为偿还,又不放过凶手?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刘畅不解地问。
  “这就要看孟葳莛到底有个什么样的心结了。”小孙笑着对刘畅说。刘畅的脸一下子红了。
  “分析得很好。”高毅提高声音,“看来,要解开她的心结,有必要了解她的作品。我们当中有谁读过孟葳莛的小说?”
  没有人回答。高毅去看小孙,小孙挠了挠头皮,不好意思地说到:“我一向只看侦探方面的小说,爱情小说,很少涉猎。那类书,我一看,就打瞌睡。”
  高毅耸耸眉毛,便去看那几个女警员。她们都很诚挚地耸了耸肩,摇摇头。高毅说:“我们必须选一个人读她的小说。”高毅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各位警员,看到大家一起把眼光缓缓转向新来的小孙,微微颔首,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眼神在说:“就是你了。”
  小孙很无奈,点了点头。
  高毅同情地对着小孙点点头,心里想,新初到的警员,都是这样熬过来的。他故意顿了一下才说:“请把吕鸿叫来。”吕鸿是看过孟葳莛所有的小说的,也许从她那里会尽快获得什么消息。高毅还记得有天半夜他去验尸房给值班的吕鸿送夜宵,当时就看见她捧着一本书抹眼泪,就是孟葳莛的书。
  吕鸿的回答也让大家一筹莫展。孟葳莛的小说背景取材30年代,写爱情,但是一时间,吕鸿也想不出什么联系来。
  “还有一件事,”高毅在散会前说:“孟葳莛有一个手镯,经常戴在身上。但是,当她的尸体被发现时,手镯却不见了。这一点,也许和案情有关联,大家要留意。”
  
  散会后,高毅借着人多,避免与吕鸿正面接触,想悄悄溜回自己办公室。吕鸿追到门口,堵住他说:“我们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这几天,如果没有工作上的事,我们暂时不要互相打电话,都静一静。”说完,就像当初她追求高毅时一样,毅然决然地转身走开,不给他回答的机会。
  高毅松了一口气,可心里更不轻松。
  虽然不爱看爱情小说,高毅还是找来了孟葳莛所有的书,在面前铺了一堆。她写的是30年代,难怪她的居室布局都模仿那个时期。高毅把每一本书都翻开,没看几页,又都合上。孟葳莛的小说笔力秀婉,可不对胃口,高毅还是看不下去。不过,他有一个新发现,便立刻拿起了电话。
  
  午饭的时候,小孙在警局附近一家酸辣面馆门口“意外”碰到了刘琦。刘琦和他一样,为了这个案子,都没有回家休息。本来警局里是有食堂的,但是小孙上午吸了刘畅的自制香烟,很不舒服,就想出来吃点酸辣的东西。
  “嗨!”刘琦拍了一下小孙的肩膀,“今天上午踩了你的脚,现在专门向你道歉。这顿饭,我请。”
  “算了。没关系。”小孙知道这些记者都是目的性很强的,就打算尽快闪开,但是刘琦已经推开了小孙的钱包。
  “有没有新进展?”抬了面条坐定后,刘琦问。
  果然,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小孙摇了摇头,低头使劲吸面。
  刘琦不信,追问到:“你们高毅高科长没有什么高见?”
  “自杀。还能有什么高见?”
  “那他为什么故意让我去放消息?你们高科长,可是大大地狡猾狡猾地,我也是后来才意识到的。”刘琦笑着说,倒是没有责怪的意思。
  “真的没有什么进展。”小孙肯定地说,抬起碗来喝面汤,遮住脸。
  “好吧,请你转告你们高科长,我还有另一条消息可以和他交易。不过,要他亲自来问。”刘琦说着,突然放下手中的筷子,一口也没吃,向小孙抛下一个神秘地微笑,离开了快餐店。
  
  6. 下午一点
  这栋楼很高。高毅仰脖去看顶楼,只觉得一阵眩晕。出版大厦,汇集了本市好几家出版社,共24层楼,楼体六面玻璃,映出白云蓝天(天气好的话),顶端很尖,从高空看,整栋楼像一枝插入大地的钢笔。高毅想,现在写作都是用电脑,这栋楼应该盖成四方形才对。
  初出道的作者抱着作品来投稿,都会被震住:文坛就像这楼那么高,自己是带着稿子来这里被审判,和犯人走进法庭差不多。
  高毅低头看了看脚下,认出了自己正是站在那块阴井盖上。去年有个中年男子,文学搞了多年,搞得妻离子散,可一直无法发表,跑到顶楼,跳楼自杀,脑袋就砸在这块阴井盖上。
  高毅很怕和文化人打交道。他怕客套,怕啰嗦,怕他们真真假假地带着“涵养”的表面,常常把内心的真实隐藏得很深,不费点劲,很不容易挖出实话。比如他将要面对的这名叫纪徽的编辑,就是这样。高毅以前和他打过几次交道,很不好对付。他永远一副面孔,永远戴着谦虚温和的微笑,永远让你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有时候说起话来却又笑里含刀。鲁迅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记不清了,好像是:手中的笔就是刀。扯远了。高毅这么想着,走进了这栋可用作刀枪的楼。
  高毅不得已来这里,是因为孟葳莛每一本小说的封面上都印着:责任编辑:纪徽。而孟葳莛的亲属,至今没有露面,要了解孟葳莛,高毅不得不通过电话和纪徽约好见面时间。
  这次,纪徽却意外坦诚,也许是因为孟葳莛的缘故。
  “我和孟葳莛打交道很多年了。她是个寡言少语的人,深居简出。她对于自己描写的那个年代,到了如痴如醉的痴迷地步,恨不得,吃的用的,住的,都和那个年代一样。她的离去,是我们和读者的巨大损失。”纪徽掏出手帕,抹去眼角的泪水。
  “她有没有亲戚?”
  “她的母亲是前几年病逝的,父亲是今年去世的。她在这个人世间,就没有其他亲戚了。”
  “那么,她还有什么朋友吗?”
  纪徽想也不用想,十分肯定地说:“没有。没有知己。她的朋友,只有书。”
  “她是不是经常戴一只镶翡翠的银手镯?”
  “是的。她总是戴着那只手镯。喜欢戴在左手。她说,这样不影响右手写字。”
  “这只手镯有来历吗?”
  “听说原来属于她去世的母亲。”
  “她曾经在自杀前交给律师一封信。这是复印件。请你看看。”
  “是吗?”纪徽打开复印件,仔仔细细看了两遍,样子很迷惑,“你说,这是孟葳莛交给律师的信?”
  “是的。有什么不对吗?”
  “你看,”纪徽说着,走到一个书架旁,拿出厚厚一叠稿纸,“这是孟葳莛的亲笔书稿。”
  高毅接过来一看,也十分惊讶。孟葳莛的字体端正圆润,和那封信截然不同。
  “还有,你看看书稿的第30页。”纪徽说到。高毅翻开看到,里面写道:如果你欺骗了生命……看来,孟葳莛把那封信的内容写到了书稿里。纪徽接着说到:“这是孟葳莛才送来的新作。我们还没有出版。”
  “我可不可以借回去看看?”高毅问。
  “可以。不过,这是原件,你要借,只能复印。可是,我很忙……”
  又来了。才真诚了几分钟。高毅打断纪徽的话说:“复印机在哪里,我去复印。”
  
  离开出版大厦时,高毅深深地吸了几口新鲜空气。难怪纪徽不愿意去复印。那个窄小的复印室里简直不是人呆的,四面无窗,空调坏了,空气闭塞,一大股复印机的味道,无法呼吸。200多页的书稿,全复印完,足以对他构成一起新谋杀。
  高毅怀揣着书稿,匆匆走出出版社,拐过一辆小货车,利索地躲到车后。他隐约发现,后面有人跟踪。果然,一个影子探头探脑地站在小货车前面找他。看不到他,就掏出手机。高毅慌忙去掏兜里的手机,可是抱着手稿,影响了速度,他的手机疯鸣起来。那人哗地转过头来,微笑着说:“高科长,咱们又见面了。”
  刘琦是在面馆里看见高毅离开警局的。她嗅到了新闻,就立刻抛下小孙,尾随而来。出版社距离警局几站路,坐地铁比开车快。高毅就没有开车,给了刘琦跟踪的机会。
  “高科长,本来我是请小孙转告你的。现在既然见面了,我就开门见山好了。我一看见你进出版社的大门,就知道你是来找纪徽。”刘琦说。
  “这样的见面方式真是很碰巧。”高毅口气很淡。
  “我有一条消息,想和你交换。”刘琦说。
  高毅露出一个表情,意思是说说看。刘琦接着说:“我知道孟葳莛的父亲是怎么死的。”
  “这和本案有什么关系?”高毅问。
  “你们是不是找到一封孟葳莛留给律师的信?”刘琦说。
  这个该死的律师,难道他不知道分寸。高毅很不高兴。刘琦说:“这事不是律师告诉我的。而是通过其它渠道。”
  “那就是刘畅告诉你的?”高毅说。
  刘琦一怔,嘴上没说,可是表情已经证明高毅说中了,“请你放心,高科长,对于那封信,我还暂时不会写进专栏。我是来告诉你,那封信,是孟葳莛父亲遗书的一部分。”
  “你怎么知道?”
  “我一直都想采访孟葳莛,做过充分的前期调查。那份遗书,也是在调查中发现的。”刘琦说。
  “遗书在哪里?”
  “高毅,我们朋友一场。你今天一大早就像对犯人一样对我,是不是太过分了?”刘琦有些不高兴了。
  “我是公事公办。再说,我和你的交情,不算是很深。”高毅说的是实话。他虽然不讨厌刘琦,对她的人品有些了解,可是和她的交往并不很深。不过,刘琦这个人,高毅认为还可以信任。
  “我把信息给你。但是请你答应我,这件事情破案后,只有我有独家报道的权利。”
  “说来说去,还是讲条件。”高毅点了一下头,刘琦就笑了,洒脱地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大信封,交给高毅,然后说:“一言为定。”
  
  7. 次日凌晨两点
  当高毅回到警局读完孟葳莛的书稿,还有刘琦送来的资料时,才发现已经是次日凌晨两点。除了几大杯速溶咖啡,他还颗米未进。高毅合起资料,走出办公室,经过会议室的时候,发现小孙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面前堆着孟葳莛的小说,外衣就挂在椅背上。高毅轻轻地走过去,取下外衣,盖到小孙背上,关掉了会议室的灯。
  夜风凉得畅快,让高毅混乱的思绪逐渐清晰起来。
  孟葳莛的新书稿里,写了两个学习音乐创作的男生,互为好友,又同时爱上了一个中文系的女生。在这场三角恋爱里,其中一个男生不但获得了事业的成功,还得到了那个女生的爱情。而失败的那一个男生,默默渡过惨淡的一生。奇怪的是,成功的那名男生,却在事业的顶峰时刻,上吊自杀身亡。自杀前,留下了一份遗书。
  根据刘琦的资料,孟葳莛的父亲名叫孟德明,是一名出色的作曲家。就连高毅,也买过他创作的交响乐作品。高毅记得,孟德明就是在今年自杀的。媒体各界有过报道。他只是没有把孟德明和孟葳莛联系起来。今年,孟德明获得了音乐界颁发的终身成就奖。在颁奖典礼开始之前,他在休息室,把领带挂在横梁上,上吊自杀了,留下了一份遗书。这成为当时最轰动的新闻。只是,那封遗书交给了孟葳莛,没有公布出来。。
  在刘琦的资料里,有那份遗书的复印件,原件一直由孟葳莛保存。遗书的内容,其中一半正是孟葳莛交给律师的那份,笔迹相同,剩下的内容是:通过欺骗获得的事业和爱情,应该得到惩罚。署名:孟德明。
  在孟葳莛的小说里,第一个男生剽窃了好友的作品,才获得了成功,也得到了女生的青睐。一旦成功后,音乐界的大门便向他打开。他把这个秘密隐藏了几十年,直到获得终生成就奖的那天才被人揭露。另一个男生,一生无所作为,只成了一名小学音乐老师。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孟葳莛写小说,把自己的生活环境布置得和小说一样。可她自己,却有着戏一样的生活。她把这段往事写下来,是一种坦然。那么,她的自杀,是对谁的偿还?
  那个小学音乐教师在哪里?
  
  高毅这么想着,匆匆在路边尚未收摊的大排挡上吃一碗炒饭,奔向甬道老街。
  取下门上的封条,高毅推门而入。夜光下,小院寂然无声,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既没有一个叫孟葳莛的女子在这里住过,她也从未离开过。
  很快,高毅就找到了孟葳莛的相册,还有一札书信。这些东西,被装在一个雅致的木盒里,就放在床边的书架上。高毅又仔仔细细搜查了一遍,没有发现孟葳莛父亲孟德明的另一半遗嘱原件。
  更遗憾的是,相册里的照片都是明清建筑,四时花草,没有人物,也没有有价值的亲友照片。
  那札书信,是不带称谓,彼此心知肚明的情书。信纸印刷质量上乘,带淡蓝色暗地印花,也是最近的新科技,不会是孟葳莛的父母的情书,倒像是她自己的。
  从情书的表达来看,追求者对孟葳莛到了痴狂的地步。这个追求者是谁?和本案有关吗?所有情书的字迹一样,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信件是按感情的发展精心排序的,按照内容可以推断,孟葳莛最终接受这个人的爱。那么,在孟葳莛自杀的消息公布各大媒体之后,这个深爱孟葳莛的人怎么会如此安静?
  高毅在孟葳莛的书桌上坐下来,打开她的电脑。电脑里没有孟葳莛的作品。她是一个迷恋30年代的作家,没有用电脑写作。关掉电脑,高毅静静地坐在书桌前,试着体会孟葳莛写作时的感受。他闭上眼睛,耳朵里有远处一两声高低犬吠。一股金银花的气味随风潜入,芬香馥郁。难怪很多作家喜欢在夜晚写作。这个时刻,所有的感觉都会被放大,包括生活小细节,也会变成特写。
  临行前,在另一个抽屉里,高毅找到一小叠孟葳莛的签名照。他把照片放到手里掂量了几下,抽出一张,装进口袋,轻轻锁上院门,一转身跨入街道,就被两束强光照住眼睛。
  “不许动。”有人在黑暗中喊道。
  唉,高毅叹一口气,举起双手,用电影里的口气说:“别开枪,自己人。”
  手电筒的光芒挪开,高毅看见两个110 巡警。他们的眼含戒备,“你是谁?深更半夜跑到案发现场干什么?”
  “我是刑侦科的高毅。这是我的证件。”高毅正要去掏衣兜,听见其中一个巡警说:“嘿,哥么儿,真是他。我在一次联欢会上见过他。”
  “你看,都是自己人。我来这里,也是工作需要。”高毅辩解到。
  两名巡警的口气温和下来:“对不起,高科长。我们也是工作。”
  “没关系,没关系。”高毅摇摇手,准备离开。
  认出他来的那名巡警突然拦住他的去路,笑眯眯地说:“高科长,我叫左小智,很是羡慕你们的工作。您看,那天我请您吃顿饭?”
  “你想调过来?”高毅一听就明白,直截了当地问。
  “您果然明察秋毫。您看,有没有这个可能?”
  “这个,我不能决定。不过,你可以帮助我们破这个案。”高毅说。
  “哦?真的吗?”
  “你白天有空,帮我问问孟葳莛的邻居,看看有没有同一个男子,经常到她家来。”高毅也是刚刚想起这个主意的。这样,可以为刑侦科省一点警力。
  “情杀?”左小智立刻说到,样子很进入情况。
  “也许。不过,进展要绝对向外界保密。有情况,立即给科里打电话。”高毅这么说,口气完全已经不把左小智当外人。
  “是。坚决完成任务。”左小智高兴极了,夸张地做了一个立正。那架势,怎么看都像小孙实习那会儿。高毅用领导的姿态点点头,迅速离开甬道老街。
  
  8. 次日下午两点
  高毅带着小孙,去敲一扇铁门。这家住户叫李索文。走廊黑暗,一股潮湿的垃圾臭味,无家可归的野鬼一样在走廊里游荡。耳朵边充斥着嗡嗡的声音,可以想象他们的脚步惊飞了多少只正在午休的苍蝇。
  今天上午,高毅告诉还在孟葳莛小说里苦苦寻找线索的小孙,放下书本,拿起电话,查一查孟葳莛父亲孟德明的学校老师。也许会从那里找到一些线索。
  十点多的时候,小孙就带着满脸的喜悦敲开了他办公室的门。孟德明学生时代的最要好的同学叫李曲源,毕业后分配到了本市一所小学教音乐。小孙又把电话打到那所小学,获知李曲源已经去世,不过,他的儿子李索文还住在学校分给李曲源的房子里。
  事情开始有了眉目。
  小孙敲了敲好几次门,没有人回答。可能李索文不在家。
  刚入秋,天气正在转凉,还有不少苍蝇嗡嗡地飞。小孙去敲对面的门,邻居也正在午休,过了半天,才来开门,甩过一句话:“李索文呀,好几天没见他家亮灯了。”
  遭了。高毅的直觉告诉他有事情发生。
  等他们撬开李索文的大门后,大叫不好,急忙打开所有的窗户。小孙冲进厨房,关掉煤气。
  他们紧接着在卧室找到了李索文,躺在床上,已经死亡。成群的苍蝇立刻从窗户涌进,绕着尸体飞翔。在李索文的枕头边上,放着一只手镯。翡翠银手镯。
  验尸结果表示,李索文死于煤气中毒。死亡时间,在孟葳莛死亡之前48小时。
  
  9. 次日下午五点
  巡警左小智干劲冲天。当高毅和其他人处理完李索文的现场返回警局的时候,左小智已经在那里等他了,并且带来一个证人,此人是孟葳莛的邻居。
  据这个邻居讲,是有一个男人经常来找孟葳莛,大约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瘦高个,人长得挺黑。
  高毅听了,沉默片刻问他们:“有没有进过验尸房?”
  两人都为之一怔。左小智想当干警,对这个体验求之不得。邻居是个老头儿,也是只在电影里看过验尸房,真的场面还没有见过,睁大了眼睛瞪着高毅,不知道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请跟我来。”高毅带着他俩走下地下室,一只走到走廊尽头最后一间。走廊里静悄悄只有皮鞋踩踏地面的声音。有风吹来,却看不到风源。
  在拉开拉链的一瞬间,邻居老头儿一眼就认出来,李索文就是经常来找孟葳莛的那个男人。
  在认尸过程中,吕鸿的态度拿捏恰当,是以法医的身份办事,没有给高毅任何为难。高毅意识到,他爱吕鸿,就是因为她的率真和成熟。
  案情似乎在一瞬间拨开了迷雾,却又让高毅感觉是在雾里看花。李索文是自杀还是他杀?现场的门窗紧闭,却没有遗书。
  如果是他杀,孟葳莛和他的死有多少联系?经过编辑纪徽确认,还有对比刘琦留下的照片,在李索文枕头旁边的发现的手镯就是孟葳莛常戴的那一只。
  难道是孟葳莛杀死了李索文?可为什么又要留下手镯?
  孟葳莛的自杀是个谜。李索文的自杀也是个谜。
  高毅把两个自杀现场像放电影一样在脑海里重放,突然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疏漏,立刻返回李索文的住处。这次,他吸取教训,提前给辖区的巡警打了电话,让他们提供支持。
  在李索文楼下的门口的信箱里,高毅发现一本邮寄快件,他打开后一看,是一本杂志,封面的目录上,有一篇取名《悔恨》的中篇小说,作者:李索文。高毅打开杂志,翻到登有《悔恨》的那一页。小说开头是:我愿将此小说献给我最爱的人,莛。高毅坐下来,一口气读完了小说,雾里的花变得实实在在。在杂志里,高毅还发现了半张纸,那是孟德明另一半遗嘱的原件。
  
  10. 两天后的上午
  前天夜里,突然一阵暴雨倾盆,然后在半夜十分戛然而止。昨天清晨开始淅淅沥沥,没完没了,打湿了不得不出门的行人,打湿落叶梧桐,打湿了众人的心。
  孟葳莛的葬礼将在今天这个湿漉漉的日子里举行。挽联花圈围成伤心的帷幔,铺延到出版社大厅外的主道上。
  孟葳莛无亲无故,孑然一身,出版社主动承办了这次葬礼。
  消息是通过刘琦发出去的。读者自发组织起来,身着黑衣,肃穆地举着白伞,在大厅门口领一朵小白花,别在前胸。来的人实在太多,出版社提前准备的几箱白花很快发完,后来的读者用一张百色稿纸,裁下一角,折成一朵卷筒小花,捧在手中。
  雨也不甘心孟葳莛的离去,从哀悼者的伞下挤进来,打湿了纸花,像露珠,让花儿有了生命的灵气。人太多,盛不下过多雨伞,读者收起伞,相拥静默在雨中。
  孟葳莛身穿一身白色旗袍,脸上由吕鸿画了淡妆,静静地躺着,仿佛在沉思熟睡。
  他们来为孟葳莛送行。他们中的很多人,听说警局今天也有人来参加葬礼,就专程等着,等葬礼结束后,向干警们讨一个孟葳莛死亡的说法。对于亡者的哀悼和悲伤,有时候会在不经意的时候转成愤怒,发泄在无辜的人身上。
  高毅,早为此做好了准备。他在人群中看到了吕鸿,一身素装,眼圈闪着雨珠般的泪光。
  昨天晚上,高毅在自己的住处偶然发现了吕鸿的日记。他知道,不应该偷看别人的日记,可是,他终于忍不住,打开了。吕鸿的心迹跃然纸上。她了解高毅的心,知道他还没有做好成家的准备。那天带着渺渺出去玩,她也只是随口说说。其实她自己也不想结婚,不想过早地陷入婚姻。她在日记里这样写道:我是一个惧怕婚姻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隐约觉得,婚姻会改变我的生活,甚至会改变我这个人。我只是想从高毅那里讨个说法,就算是谎言也行。可是,高毅就是转不过弯来,犟牛一个。
  追悼会的仪式素雅简洁,编辑纪徽代表出版社做了悼词,情真意切,人群中渐渐起了哭声。忽然有人叫到:“孟葳莛是怎么死的?警察应该给个说法!”
  是的,警方应该给个说法。自从孟葳莛的死亡被公布以来,各种媒体报刊充分利用想象力,把孟葳莛的自杀向各种可能性上引导。很多人已经认为,孟葳莛的死纯属他杀。
  “对,这些警察是不是吃干饭的,给个说法!把凶手缉拿归案!”
  他们叫喊着,把目光全都汇拢在高毅身上。高毅一向便装,今天为给孟葳莛送行,专门穿了警服,站在出版社的编辑中间,特别显眼。他听见了众人的呼喊,便向前一步,作了一个让大家安静的手势。
  哽咽叫喊的哀悼者安静下去,用挑衅和怀疑的眼光盯着高毅。站在人群中的吕鸿也为他捏了一把汗。
  “孟葳莛是一位写爱情题材的作家。她相信爱情,崇尚爱情,她的死亡,也和爱情有关。她的父亲,孟德明,是一位著名作曲家,也是今年去世。喜欢交响乐的朋友,也许还不会忘记。”
  人群中有人回答:“是的。听说他也是上吊自杀?”
  高毅点了一下头,接着说:“孟德明在学生时代,有一位同窗好友,名叫李曲源。他们同时爱上了一个女生。后来,孟德明发表了一部气势恢宏,又带有浓郁中国民族音乐特色的交响乐,一夜间变成乐坛上新星,从此事业一帆风顺。多情女子都是喜爱有才华的男性,孟德明也就赢得了那个女生的爱情。李曲源没有参加他们的婚礼,却送给新娘一个翡翠银手镯,作为新婚贺礼。他们结合后,生下了一个聪慧的女儿,就是孟葳莛。后来,孟葳莛的母亲在去世时,把手镯给了她。
  而他的同窗好友李曲源,既无事业,也无爱情,一蹶不振,作了一名小学音乐老师。他终生未娶,只收养了一个孤儿,取名李索文。”
  高毅说到这里时,故意停顿了一下,台下静悄悄,鸦雀无声。他继续说:“李索文非常敬爱自己的养父,他深知养父李曲源有卓越的音乐才华,却不理解他为什么甘愿平庸,一生无所作为?因此,他和养父之间,渐渐有了分歧,最后发展到离家出走。两年后,在养父身患癌症临终前,李索文又回到了养父身边。李曲源在生命的弥留之际,道出了一个他隐藏了一辈子的秘密:让孟德明成功的那部交响乐,真正的作者是他。
  李索文问父亲,为什么不揭穿孟德明。李曲源无力地摇摇头说,孟德明是他的好友,他当时犹豫不决,时机就耽误了;后来孟德明又娶了他心爱的女人,如果再去揭穿他,那么那个女人的生活会垮的。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他愿意把这个秘密隐藏一辈子。他现在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把秘密告诉儿子李索文,并不是要他去报仇,而是让他知道一些事实,消除他和自己的误会。
  李曲源去世后,李索文下决心一定要揭穿孟德明。他主动寻找关于孟德明的消息,并且认识了他的女儿孟葳莛。他把揭穿的机会选在音乐界为孟德明颁发终身成就奖的那天晚上。他认为那是最具讽刺意味的时机。
  在颁奖典礼开始前,李索文在休息室找到了孟德明,质问他剽窃李曲源作品的事实。孟德明在李索文的逼问下,终于承认。他央求李索文,不要把这件事情传出去。当时,李索文已经爱上了孟葳莛。孟德明要挟道,如果李索文把这件事情传出去,他就会阻拦孟葳莛和他的爱情。李索文当时气疯了,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型录音机,在孟德明的面前亮了亮,告诉他,他们之间的全部谈话,就像一场惊心动魄的交响乐,已经被录进去了。说完,李索文就离开了休息室。后来,孟德明就上吊自杀了,并且留下一份遗书。
  对于李索文,他经历了一个既曲折又痛苦的转变过程。在一开始的时候,他只想报复孟德明,为养父报仇。后来,他认识了孟葳莛,陷入了爱情。他的感情,便在报仇和爱情中徘徊挣扎。终于,他决定只要孟德明承认剽窃的事情,他就再此不提。那个录音机,是孟葳莛交给他,让他去录颁奖典礼演出实况的。没想到,在孟德明耍赖的时候,竟派上了用场。
  他从休息室出来后,并不知道孟德明自杀了,只是回到自己住处,对着养父李曲源的遗像喝得烂醉。孟葳莛听到父亲自杀的消息后,痛苦万分,就到李索文的住处来找他,无意中在熟睡的李索文的口袋里,发现了录音机上的对话。
  李索文经历的仇与恨,爱与憎,通过录音磁带,像一种致命的病毒,扩散到孟葳莛的身上。
  李索文一开始多次上门去找孟葳莛,要向她解释,都吃了闭门羹。对于孟葳莛来说,父亲孟德明剽窃他人作品的耻辱,深深地烙进了她的灵魂,使她羞于再见到李索文;同时又因为父亲的死是因为李索文而起,促使她不想见李索文。她忍住伤心,写下了分手的信,同时,也把父辈的事情写成了她最新的小说,也是她此生最后一部小说。这部小说,将会在两个月后出版。
  李索文认为这一切,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他深信孟葳莛不愿意见他,是因为无法原谅他。
  为了把一切说清楚,他把整件事情,写成了一篇叫做《悔恨》的中篇小说,寄给了一家知名杂志社。在杂志社发表了他的作品之后,他把小说寄给了孟葳莛。小说结尾是:男青年以打开煤气自杀的方式向女作家赎罪。
  孟葳莛收到杂志后,感到事情不妙,立刻赶到了李索文的家,但是一切已经晚了。孟葳莛没有报案,她认为李索文的死,是因她而起。她把手镯留在了李索文的枕边。
  李索文走了,孟葳莛心想,活在世上也再没有了意义。可是她的忏悔,李索文再也听不到了。于是,孟葳莛决定在离开人世之前,通知所有的媒体,用最大的声音,最广阔的方式向李索文忏悔。
  然而,这一切,都是因他的父亲孟德明而起,孟葳莛也深爱自己的父亲。她不想用自己的手去指责父亲,就决定在自杀之前把父亲的遗书撕成两半,一半,交给了她的律师,请他转交给警方。借警方的手,撕开整个事件的真相。另一半,连同杂志寄到李索文的住处。我们在李索文的信箱里,发现刊登《悔恨》的杂志。杂志里夹着孟德明的另一半遗嘱原件。这里,”高毅打开放在身边的一个皮包,取出几样东西:“有几样东西给大家看。这是那盘磁带。警方在李索文家找到的。上面有孟德明说出事实真相的录音。”高毅打开了录音机,里面传出李索文和孟德明对质的对话,高毅只播放了一个开头,就关掉了,“不过,为了尊重孟葳莛,我们不需要在她的葬礼上听完。这是那本刊登《悔恨》的杂志,全国销售,图书馆也能查到。还有这本孟葳莛最后的小说手稿。一切真相,都在这两个小说里。”
  当高毅说完这一切的时候,全场寂静。孟德明,孟葳莛和李索文三个人的自杀,划出一条令人无奈的轨迹。
  许久,话筒里传来编辑纪徽的一声兀自长叹:“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得到真相的人们并不更加轻松,葬礼过后,纷纷消失在雨雾之后,去进行和完成各自的如戏人生。
  高毅走到了出版社的门口,看见吕鸿钻进雨中一辆出租车。吕鸿恐怕此时不想和他说话。手机响了,高毅一听,是女记者刘琦打来的:“高科长,很感人的故事。”
  “对不起,我把所有的事情都说了,没有守住给你独家新闻的承诺。”高毅说到,看着出租车橘红色的尾灯消失在雨中。
  “没关系。我倒希望孟葳莛和李索文能在天堂相见时,能够两心释然。”这句话打动了高毅。爱人间的恩怨只求能两心释然。刘琦沉默了一会儿,说:“高科长,我有个请求。”
  “请说。”
  “能不能安排一个时间,我想对你做一个专访。”
  高毅没有回答。刘琦等待了片刻,接着说:“这样,你考虑一下,我等你回答。”说完,挂下了电话。
  
  回到住处,高毅才觉得全身的骨头累得散了架。他斜塌着肩膀,走出停车场的脚步沉重。
  从停车场走到他所住的单元楼,要步行穿过一个长满绿荫的花园。石砌的小径并不很长,但他恨不得就躺在这雨中,就在这花圃边好好睡一觉。可是,远远地,高毅看见楼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吕鸿。她有高毅公寓的钥匙,但是她没有进屋。
  吕鸿也看见了高毅,径直走到他的面前,眼神后的东西像雨中的山峦,若隐若现,辨别不清。她站在花下,迷迷蒙蒙,仿佛一枝被雨水打湿后的海棠。
  她踮起了脚尖,搂住高毅。这是一个略微带着苦涩的吻,在雨中异常绵长。
  高毅从衣兜里掏出那张孟葳莛的签名照,递给吕鸿:“给。这张照片是我偷的,属于非法所得,留个纪念。”
  
  午夜,整个城市安静下来。高毅突然醒来,身边的吕鸿发出均匀的呼吸。床头柜上的相框上,价格标签还没有被撕下来。高毅坐起来,点燃一只烟,试图撕掉那标签。标签纸的粘性很牢,无法完全弄干净。
  高毅静静地坐在黑夜里,吕鸿日记里的话,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不需要婚姻的爱情,已经被这个时代变成一种趋势。孟德明以欺骗的手段获得了爱情,但不能否定他付出的爱不真诚。李曲源对孟葳莛母亲的爱,是真正一生一世的。孟葳莛和李索文的爱,也是超越了生死的。
  而黑暗中的他,无法确定,他和吕鸿的爱情,最终会有多少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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